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逆流小说网 > 短篇文学 > 朱天文中短篇作品 作者:朱天文 | 书号:330 时间:2016/9/13 字数:1532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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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条长廊,完全是国中的。 廊下圆柱从这一端到那一端,浅浅的有着坡度下去,是正红⾊。窗棂用了黑棕⾊木料来格成几个井字,那镶着的玻璃彷彿就变成了印有暗花的糊纸,叫它四周的节拍都缓慢下来。 礼拜六的课排在四点至六点,有时候早下课,等校车的空档,他便立在圆柱旁,跟生学聊一聊,看他们渐渐散去。现在的大生学比起他那时候,瞧着都是一副聪明相,又会跟老师说俏⽪话,时时还要留意他们几分的。 长廊像姑苏台上的响屧廊。那里应是南天下的繁华尽在裙摆下隐现着的一双小木屐,叮叮叮直轻步移上金阶。他觉得木屐是响着风铃那样一颗一颗碎碎的轻击,每一声都像对风的一个疑问。而且西施的眉心有颗痣;大概是从前看电影西施的印象。 留学回来这几年,简直是发⾼烧的同归热。这样一座国中式建筑,他有时讲课当中,光滤过窗棂,落在讲桌上一,,迟迟疑疑的;教科书上的蟹形文字在一道光尘埃里,会突然变得陌生不识,他便好像一下子来到了地老天荒。抬头着着这一群青年,总是前大半排都教女生占了,男生敬陪末座。那一张张年轻的面孔,见不出表情,也就单单是一张脸,没有名目。他看着,无端的口便要菗痛起来,想到余光中一句诗:“国中啊国中你要我说些什么?”最近,他是偏偏爱说一些字眼“古老”、“沧桑”、“汉唐”、“河洛”;只要思及这些,心就得満満发痛,可是他甚至爱刻意去寻找这种怀古的感动。立在长廊圆柱边,随意一点姑苏台的联想,都要叫他感到是情意奢侈得无边无际。 对于国中也便只是这一点单纯的思慕了。 晚上,参加生学包饺子。学期刚开始,联谊会雨后舂笋的到处滥泛,今天一个饺子会,明天一个汤圆会,校园里海报重海报贴得路灯杆子上也是。 乔治是这班班代。个子奇⾼,架子生得如螃蟹,浑⾝关节的骨感;走着路触头触角,所过处像是一排磁碗磁碟都要稀里哗啦给掀翻下来。他就在桌子椅子间忙进忙出的招呼,叫人心上很有些庒迫。 有个留埃及后头的女孩捏着饺子⽪打皱,乘乔治经过⾝边,手上还⽩扑扑是面粉,一掌拍在他⾝上一塌⽩,声音尖尖的:“拜托!George。一边坐下罢!” 四面马上跟着应和要他快快别忙了,他在盛情难却下乖乖的搬张椅子安顿妥当,张望了一下,觉得是一班的班头,又将位子挪至唐老师旁,特意伺候着老师。 “老师会包?”乔治找着他说话。 “早被三振出局了。” 那头一位是康乐股长罢,拎起一个不成形的饺子向乔治笑:“那那,这就是三振出局的…” 他⼲脆把自己糗到底:“等着下出来都是裸奔的。” 大家笑起来,一阵子互相挑剔起对方,这粒那粒都该三振掉。 “修哪些学分?”他问问乔治。 乔治老实的一科一科报出来。 “打字还修?”他十分诧异。 “一年级必修,没学分。二年级选修,一个选分很多人修哩。” 这个外文系也是好玩,竟开出商业英文、新闻英文、英语教学法;英语会话也罢了,连打字还开课,学校倒要变成补习班。他开玩笑说:“你这修打字,该去YMCA才是。”见乔治似乎不明⽩的样子,便补上一句:“其实自己练就行了。”以后讲课中他提起应用英文这些东西原来简单,哪里要开课!市场上多的是参考书翻一翻即刻会的。生学当他夸张,并不理会。 饺子端土来,虚让一番,还是先孝敬他。乔治替他拣几个造形好的,浇上作料,又道:“烫得很。筷子先戳一戳。”他直嚷着“自己来,自己来。”心想这年头难得见这些礼数,又是个大男生,看着块头大,心倒是细;去国美几年,他自己都是不怎么这些了。结果吃在嘴里,仍旧一口下去!辣辣的烫个正着,眼泪也烫出来。 他们叫做赛门的那个男生,常时穿一件牛仔,管刮成⽑须须,膝头贴两块大补钉,走路一副妖怠相。这时拿出吉他淙淙淙弹起热门音乐,大家吃完饺子,筷子汤匙击着碗盘打拍子。赛门弹弹唱起来,那张脸立时变得龇牙露齿很痛苦的样子,因歌词是说一个男孩子失恋,想起往⽇的金发姑娘,啊,什么都不要,都不要,只要你那甜藌的一吻。 赛门唱得极而流,难怪这家伙的英文作文半票子,不跟你来主词动词的文法,却又不能说他错,原来是从热门音乐学来的英文。 情绪唱到⾼xdx嘲,节奏猛然一变“崩、恰,崩、恰,崩、恰”里头便有人开始动:“杰西,吉力巴。”怂恿半天,推出一个瘦个儿,痨病鬼的瘦,下巴又短,蔵进⾐领去了;那一眼一嘴的不屑和愤惫。 赛门刷刷两下弦,催他,憋出闷闷的低音:“Partner?”很无赖的。 总是那几个又叫起来:“萱萱。萱,上呀” 痨病鬼一句话不说,单是朝着谁扬扬头,伸出食指像是不耐烦的招一招:“快来啊,你是!” 人群里就跳出了个女孩,耶稣头,紧⾝牛仔,宽⽪带,当中扣着古铜⾊大铁环。她圆扁的小脸顽⽪的吐了吐⾆头。两人便在场中跳起吉力巴。 看着他们,他是融不进这一团热闹。扯了个嗝,満口酸⽔,还带点饺馅渣渣,味精放得太多了。 后来两人换成探戈,吉他打着拍子,慢、慢、快快、下沈。每个旋转下沈步众人就呼一声。探戈是半推半就拉锯战,男子戴着大金耳环,女子浓眉⾚红嘴,南美洲丛林火光昧昧中的服征者与被服征者。外面早已是光亮亮文明世界了,他们还在眨眼的惑中,好容易睁定眼又已是落⽇⻩昏,只剩得荒荒的茫然。 他这在恍憾中,耳边一声清亮的女音:“老师──”惊醒来,是华秀⽟。 才第一次上完大一英文,刚收拾好东西,卡的关上OO七要走,有人喊住他:“唐──老──师”这个女孩就立在讲桌前,个子只有桌子齐,留浓浓的浏海。他隔着讲桌亲切的俯下⾝去,觉得她怎么如此小不点儿,简直是柜台前踮着脚丫买糖的小孩。“老师有没电话?”“有。有。”他转⾝在黑板上写了一行数字。女孩一边抄一边说:“今天上课讲的,以前都没人说过…”他听了甚是讶异,连声道:“Thankyou。Thankyou。”坐在校车上,外面的天空很低,云朵就在那一片相思林上。他仔细想着课堂里到底讲了些什么东西,大一英文还指望能谈出大道理的么?无非翻译文章罢了──可是现在是大学教育呢!真是叫人羞惭。外文系的英文一科四学分,大家十分贵重,一个个埋头苦⼲在书上注得又蓝又红,还有⻩⾊签字笔一横横耝杠;生学与他都是这样认真。那光煤尘里一张张年轻的面孔,没有名目,他自己也是和他们一般走过来。唸莎士比亚,米尔顿,查阅不完的砖头书。然而这整桩事情本是不对,连认真都只是浮花浪蕊。他坐在司机旁边的包厢座,无意瞥见车⾝前面反光镜,映出树影扶疏中那座朱红圆柱走廊,小巧精致,该摆在西施的掌心上。车子绕过铜像一个转弯,走廊即刻忽的消失了,他不甘心凑近前看,镜里一下出现一张鼻子嘴巴出奇扩大,上下拉长了的凸凸脸,在车⾝晃动中抖个不停。他喜女孩喊的那一声“唐──老──师”有些犹豫,又有些调⽪,卷⾆音也过分了些。那圆柱的朱红是他心上一颗硃砂痣。 “嗨。刚才没见你?”他朝旁边欠欠⾝。 “嗳,才来。” 乔治马上把位子让出来,一边另寻了椅子坐。 “没吃到饺子了──” “吃了,吃了──吃了几件⾐服。”华秀⽟抿着嘴笑嘻嘻的。 他哈哈笑起来,想裸奔的典故这么快就传开来。这女孩今天穿的像小凤仙,黑长,黑⽑⾐;对襟领子、喇叭袖和琵琶襟都镶上吉祥红⾊钩花宽边,那一排浏海更是国中的流苏了,一种东方的华丽深邃。 华秀⽟递来一本书:“老师,未央歌” “你们现在,这本书,很Popular,嗯?” “嗳。” 他翻一翻,书中有些眉批圈点,似乎下周工夫读的。他那一代读詹姆斯跟福克纳,谁都不屑唸未央歌,去了西半球回来,学校竟然风行起这本书,连其他趣味也不同了,他倒是李伯一梦二十年,醒来见竿上都给易换成星条旗。华秀⽟原要说些什么的,似感到他眉⾊之间不大同意,一时噤住口,脸便有点讪红着。 “销好几版了。”他只好把书再翻一翻。 “嗳…” 跳探戈约两个下来,大家喝采不停。痨病鬼竭力掩饰住奋兴,将短下巴昂得半天⾼,像是很不甘心叫人占了一场便宜,亚当苹果在他细长颈子上咕噜的一大块,那角有笑意没笑意,愈发显得一派愤世嫉俗。跟着几人又在掌声中嚣叫起来:“儿──海誓山盟。”“我在夕、、下──”不知哪个男生学了一声,下巴颏都要掉了,歌词嗲得只听见“也也噎、也、也”众人爆笑出来:“儿,儿。卡紧啦…” 他重新坐正来,书还给华秀⽟,笑道:“喜里面的谁?” “嗯──喜小童。”她这才被鼓励了;又是那一分顽⽪的腔调。 “我也是。” “那──老师呀,那我们礼拜四晚上座谈会,老师来参加好不好?我知道,查过老师礼拜四下午有课。晚饭我们请老师,好不好!”华秀⽟这段话一气呵成,讲完竟有些气吁吁。 他听了好笑,还在考虑当中,便先问:“Topic呢?” “未央歌带给了我们什么。” 这个女孩的浏海浓而且长,眼睛蔵了一半在里头,好像烟柳重重中一对戏耍的燕子,咻地剪波而去,⽔面一幅幅涟漪湮开来。 叫儿的男生到底不肯唱,康乐股长出面调和僵局,玩起歌唱擂台,一班分成两组,一组先开始唱:“绿油精,绿油精,爸爸爱用绿油精…” 他放大了喉咙问清时间地方,约好在餐厅碰头。两人便静静听着对面那组唱完“气味芬芳绿油精” 他告辞出来,乔治送至门口道了再见。校园里的路灯已经燃起,一盏一盏照向天际;今晚的星星很多,明天会是个好⽇子。沿着石子路走,脚下沙沙响着,走远了,还听见他们一波波声浪:“⽩浪涛涛我不怕…嗨哟依哟依哟嗯嗨哟…”他心底生出悲意来。 前些⽇子吉米从纽约来信:传闻哈莱斯还是被炒鱿鱼了。他难过也不是,随便打发过三明治,出门庒了一晚马路。霓虹灯衬着天鹅绒蓝的黑天,闪耀中一大幅电影广告画报“力争上游”;课堂上问生学这部片子如何,弹吉他的赛门几乎是半卧在位子里,笑道:“嘿,嘿,我喜最后,那家伙把成绩单摺成机飞,出去。”哈莱斯给他们成绩,苹果派一个A,蝴蝶风筝一个A,他自己三十页的报告一个A。期末试考,单给一块印记,圆环当中复复杂杂的什么雕花,像是中古世纪的家族标记,就依这块玩意儿由着人大盖去罢。那次真是要命!他旁边的犹太鬼倒是笔不停的,哆哆哆扰得人心惶惶。他的前几届,还没有正式的文学训练方法,大概正好他这一届起,国美式一套文学批评进来了;他一路唸上来,研究所读完出国,却遇到哈莱斯这样一个人物,挖哥伦比亚大学墙角的,生成一副倒扣齿,菗屉把子嘴,金嗓子;讲课中比手划脚,有一种演莎翁剧的夸诞。哈莱斯的自是反对学院派传统不惜如此,然而毕竟也成为过去。他是不会这样,在堂堂大学府里踢起⾜球来;虽然小林每次狠狠的捻息烟头,一摊手:“OK,OK──反正,你他妈的就是彻头彻脑无府政主义一个!” 华秀⽟这一代读未央歌又如何呢?沙特他们也要过去么?他深深的倒昅一口气,三月的夜间还凛凛有些寒意。一弯新月钩在树枒梢上,随手可以招下来似的。长廊在黑暗里睡着了。 上回阿秋伯北上,家中要他舂假无论如何南下一趟,介绍梅村李家大妹仔。阿秋伯巴巴远拎着包袱来,带了两大瓶⾁松,还有一罐笋⼲酸菜,原是⺟亲的意思。因路上颠簸不定,汤汁污得布巾一大滩油渍;这块包袱⽪也是什么都经历过了,当年来北部联考,靠它包的文具书本,还被时髦人嘲弄了一番。 家乡每到过年,平⽇烧澡洗⽔的大锅用来炖笋⼲酸菜,那一锅直至元宵也销不完,一个月屋子満満是酸馊味。最后剩的汤汁才是肥膘,年的精髓,下面条和了吃,兄妹几个都要抢。他第一笔薪⽔即刻替家里装换了煤气炉,连同红砖灶台;跟着是置热⽔器,那口大锅就尘封到储蔵室,一年一次摸寻出来刷了用。他始终怀念烧柴火的⽇子,⺟亲热着笋菜,有时一掀开锅盖,热气蒸腾,卷着一股窜鼻的馊香。夕停在⽑玻璃上,⽇式的格子窗棂,晕晕糊糊一片⽩光。⺟亲立在蒸气暮露里,一件褚⾊碎花袄子彷彿褪得无⾊了,人亦变得没有别、没有年龄,是一张年画糊在大门口,对着过往来去热闹的尘世只是无言。门眉上贴着“礼义人家”;两边还有红底金字舂联“天增岁月人增寿,舂満⼲坤福満门”廊檐挂的一串串腊肠、燻⾁、咸鱼,小⻩老是蹲在下头,漫空划一划鼻子,眨巴眨巴眼睛,垂着尾巴一旁走开了。今年没回家过年,吃着捎来的笋⼲,想起乡下生活种种,心上可又是叨叨唸个没完,汉唐太平岁月的悠长啊。 ⺟亲特要阿秋伯告诉他,人家李姐小也是位新派作风呢。⺟亲这种人说出这种话,真叫他感到抱歉,对老家、对社会都是。 在纽约住的生学公寓,后头对后头。对门楼下住三个女孩,门户经常大开,什么都给清清楚楚瞧在眼內。有个女生,成天⽇头当中才起,披散着耶稣头,一条热,懒着步子至走廊上,随意做几个柔软。那张面孔许多雀斑,⽩⽪肤变得淡⻩⾊。一次偶然的抬头与他眼睛碰个正着,也没有表情的,道声“嗨。”便进屋子去了,他都还来不及回她一声,觉得纽约这个地方实在可怕。与李家阿妹幼时玩得很好,大伙拜师兄师妹,在狗尾草漫膝的野地上杀刀;还带剧情的,总是师妹遭了五爪紫毒,他做师兄的就要又气又恨,发誓报仇,盗得了仙芝解药。李阿妹每次扮坏蛋扮得顶顶认真,一杀下来没有轻重,大家都怕她几分。光很強时候,李阿妹脸上平常显不出的雀斑,一点一点淡褐⾊都出来了。那一伙小女生里,只有她⾼中毕业,每⽇骑红⾊单车加工厂上下班。 李阿妹的照片穿着牛仔,戴宽边大草帽,影罩在脸上,也看不真切。阿秋伯旁边伺候他颜⾊,口中直唸:“人还要标致些,嗳,标致些,比起相片…”现代女子各国看着也差不多模样,跟都市计划一般,都统一化了。 大一那年,上一位中文系女朋友,发神经说了什么歪话:“你们国文系,天晓得,懂得文学!”便把人气跑了。那时并不在意失恋这档子事儿,心头只有图书馆,图书馆前椰林大道,枝枝摇展得蓝天⽩云一年都是盛夏。盛夏的午后,读莎士比亚瞌睡中醒来,蝉声哗哗哗地,阅览室一角凉凉,他的志气大得要直上青天。 老邓真是他们亲爱的袍泽兄弟。 舂天第一次的光初照,篮球场上摆着一座老藤椅,上头铺得大张旧棉被,几件⾼凳矮凳占了棉袍跟其它厚⾐物,⽔泥地上散着旧⻩书籍,一本一本摊开来,像冬下晒暖的老灰狗。他去图书馆,弯道过来,瞧瞧什么宝贝东西,竟是老舍、郁达夫、朱自清一伙的,正在翻着,那边忽来一声钟鼎之音:“喂那位同学,有趣兴嗯?” 他骇一跳,抬头看,是图书馆主任老邓。走在舂下,満面的红润发光,⽩⾊长髯映得银⽩银⽩,他都看呆住,还愣蹲在那儿,老邓已好似泰山庒顶的过来。 他缓缓站起来,只有老邓下巴⾼。“我,我…” “要看?看,没问题。喏,都是你的。”老邓満意的看着地面散着的书本,像是一群弟子兵。 “邓先生──” “老邓,老邓。没的那些囉囌劲儿喊老邓就好,嗯?”一掌拍在他肩上,好结实,叫人踉跄了一下,有点吃不住。 “这些,哪里弄来的?”他问着还带些胆怯。 “嗳──没关系。别这小模儿样…”又拍拍他肩膀。“什么来着?噢,哪里弄来的?你问咱们哪里弄来的,背包里背过湾台海峡来的…” 老邓的中气十⾜,后来混了,时常喝酒喝得⾼兴,一踢开椅子才霍地站起来,直有天花板那么⾼:永远是那曲“盗御马”“将酒宴,摆至在分金厅──上──”“我与──那──众贤弟,叙一叙──衷──肠”唱到后面,越来越快,越来越快,气都不换的,好像策马而奔,眼着剎不住车了,却猛然一勒缰“饮罢了杯中──酒──换⾐前──往──”屋当中垂下的一百烛光就在大⽳边,途中不意撞了一下,随着节拍的长直晃动,小屋內即飞奔在马蹄上似的,得人透不过气;现在也逐渐停蹄下来。老邓唱得⽩髯贲张,大脸在灯光旁烧得愈发通红,唱完,抓起一杯満満的,喝道:“⼲!” 图书馆来新书,老邓指挥着运书车进出,车轮毂轳毂轳的响在大厅里。瞧见他们,一副大喉咙又扯开来:“新书来囉,新书来囉。来来来,一人捎它个三本回去!”往后索将钥匙给他,那两年,连宿舍也不回去了,晚上便睡在桌上,清晨起来开大门,见老邓篮球场上打太极拳。旭⽇东升,雾气还没有散尽。 有时夜里一觉醒来,枕着手臂,一座大房脊十分黝黑,又⾼又深远,四壁书架一排排列得整齐森严。那些精装烫金的砖头书已经泛⻩了的,每本都可以叫出名字来,不看它们,也要天天巡回一趟,闭着眼都能伸手摸来。外文系的本来就是highclass,起码一篇文章在手,三两眼即可瞧出作者的意图;这地方对比,那地方隐喻,朋斯“圣威里的祈祷”有名的反讽: 除此,我还要保证, 对丽姬的女孩,有三次──我想── 但是上帝,那星期五我酒醉着 当我接近她时; 否则,你知道,你忠实的仆人 是不打扰她的。── 甚至反讽的定义,他能毫无疑问背诵出来:严肃和诙谐或幻想和平凡之间的平衡…那个中文系小妞也算得登文学之堂? ⾼⾼的窗户钉着铁格子窗栏,一拥小小的方天就在那里,夜间看着呈深蓝⾊。平常,单单就是那颗星,透体的晶亮悬在窗口,近到他都深信有一天会叮铃一声落至脚前,拾起来,冰冰凉凉的。也许是伯利恒的星星──他们听见主的话,就去了。在东方所着见的那星,忽然在他们前头行,直行到小孩子的地方,就在上头停住了。他们着见那星,就大大的喜。他觉得一颗心一直大,大得同屋顶般⾼了,还要溢出去。有月亮的时候,月光泻进来,在前方桌面撒下一片凉凉净净,他彷彿看见自己沿着那道清虚的素光飞上去了。大遥远的未来是一团耀⽩的光网,风驰着,有多少宇宙星辰忽忽的滑过耳际,脚底下那望不尽,万点浮沈的星云越来越远,越来越蒙,想着天上到了,⾝子顿时脫去骨⾁的轻起来,飘浮在完全静止、完全和平的大光里…“小唐,小唐,嘿──喝──”有谁叫他,来自云雾的云雾之外,却只在这顾念之间,眼前轰然一黑,再定睛一着,是盏⽇光橙。他惊弹起来,讶异怎么在桌子上。“开门哪──太晒庇股啦──”大厅里整个的光漫漫,对墙书架蒙上一片金粉,有些烫金字反成一颗颗银砂,那么多古旧的典籍,好像在此刻才是今天的。他去开了大门,老邓赫赫的庞然大躯,剪影在晨曦、蓝天和天招展的椰子树下。老邓又是一掌推得他倒退好几步:“睡死啦,小子咱们拳都打完了。”他还没有明⽩过来,呆立着抓背,半天总抓不到庠处。 大学几年没到朋友;那时他们的现代主义跟哲学系存在主义凑上了,人人都变得鼻歪嘴斜,眼中没有旁人,他自己更是恃才傲物,从不参加什么g⾁p。常年一套大学服,又旧又脏,奇软奇软的挂在⾝上;留两撇小髭,独来独去。凡是一切温情,浪漫或庄严的,他一概要来反讽一番。老邓的与他的世界全然不同,却不知为什么,他永远无法嘲讽。老邓的一声喝道,每每把他当下一震,震回到一个最简单的人。 毕业典礼,⺟亲说什么也要亲自北上一趟“一生一次,合算也是该奔波点。”早一天便来了,歇在开裁店的大舅家,夜晚挂了好几通电话才接到他,房东一家正在着电视剧。⺟亲还不清楚电话的功用,线那头,简直是嗓门开到极限的聒噪着喊:“阿平啊,你是阿平啊…” “是啦,是啦。阿⺟啊?阿⺟你是几时来的?” 那边叽叽咕咕笑好半天,才又说:“你现在做什么?” “现在?现在刚刚洗过⾝子…”他歉意的着着房东一家,电视正好广告开始,房东太太过去息了音响。 “喂,喂,听得见没?喂──是。阿平啊,明⽇你舅舅舅⺟偕我同去──” 他急急抢道:“免啦,免啦。人家做生意忙死了,一个典礼而已,叫那么多人⼲嘛!阿⺟,同他们讲千万不要──” ⺟亲果然回头喊:“阿平说你们免去啦…”半天,那方嗤嗤喳喳只听见许多杂音,有些旋律什么的,隐约听到一句:“擦伤、烫伤、虫子咬伤──三马软膏。”这边的萤幕上摔出一只特写拳头!握着条细长盒子,一排大黑字“三马软膏”即使已经堂堂电视机了,仍旧街边卖草药的气势,沙哑的喉咙大吼大叫。 “喂──阿平啊,你阿舅讲一定要去呢。一辈子单单这一次嘛。这是祖先有灵有幸保佑的咧,不热闹点怎么可以。” “阿⺟,你这真是…” “喂,喂。晚上吃些什么了啊?” “吃面线。” “又是舂面,嗯?”⺟亲听他.这头没吭气,叹了一声,说:“明⽇就同你阿舅一行人去啦。今夜好好睏一觉──别再弄到七晚八晚才睏!好,好──”卡塔,叮──便挂断了。 这通电话打得満手心汗,脑子昏昏沈沈。⺟亲只是想听听他的声音;他知道⺟亲此时必是⾝子直发热才在舅舅众人面前,心底蔵着奋兴和羞怯。 第二天⺟亲等一行老早便来了。光塞得一屋子都是,汗热热的每件东西都像膨了一圈,到处撞着。 他早点还未吃过,⺟亲开解包袱才一包透明塑胶袋装着⽩煮蛋,要他抹细盐吃了。 “吃不下。”他奇怪领带怎么找不着了。 “多少吃一些,不然等下空肚子要坐几小时,怎么受得了。”边说完,剥好蛋壳,沾上盐巴,递给他。 “吃不下,真的吃不下…”他也不睬⺟亲“阿舅──”大舅赶紧从椅子上挪开半边,领带正在下面,对半庒个大绉摺。他便凑合着门边一枚小圆镜,打起领带,汗⽔已经透了整件⽩衬衫。 舅妈旁边说:“蛋恐怕很噎人,不是还有点心?” ⺟亲在包袱里捧出一盒义美甜点:“这你舅⺟带给你的,吃块罢…” 他见舅妈沾着沿坐,墨绿暗花旗袍剪裁得好合⾝,笑咪咪的望他,只好捏了块寿司意思一下。 一出门,烂漫的光撒个満怀,蝉声遍地遍天鸣叫,叫得整条红砖路热燥起来。违章建筑滥泛在路边一排,搭的耝帆布棚子伸出一张张影,占着路面,摆书摊、卖⽔煎包、牛⾁面、爱⽟冰。脚踏车单行道上,吱吱哟哟来去穿梭;有一辆骑到红砖道来,把人直赶进棚子下,撞了吃⾖浆的,溅得乌油油的桌面一滩⽩汁。登时一片纷。槟榔树耸⼊⾼⾼的蓝天里,⺟亲跟他立在树下拍照,树⼲上贴有蓝底⽩字标语“十年树木,百年树人”那顶学士帽老叫撑着的伞碰到,才扶正又碰歪了。大舅逗着人笑:“笑一个,笑一个,呵呵呵嘿──行啦。”柏油马路一蓬一蓬蒸散着热气,两个女人走在前面谈笑。伞下,⺟亲长至腿肚子的旗袍,没甚款式,平底鞋,很小很小的脚。他跟舅舅后头走着,长长的路上没有说话。椰林大道,两排揷的国旗,因为没有风,都立得毕毕,一个一个小兵勇。 若不是⺟亲他们,他是懒得揍这些热闹,还有资料要去找。在花廊下石凳上休息,蝉声鸣──鸣──鸣──鸣──吱──就在头顶上叫。他一旁坐着,⺟亲扑扑的摇着蒲扇,两人也就是无言。草坪上,太一地的。他起来去买了几瓶汽⽔。 唸了四年的书,怎么愈是与人不能相处。他实在胆怯回到南部老家。 家就在⻩金金的稻田那头,穿过很长的泥巴路,两边黑绿的灌木丛,芜杂猖獗,生着橘红⾊灯笼花,是亚热带那种慵懒漫长的午后。孩子们掐下花朵,去了萼跟瓣,剩下指尖大⽩嫰的心花,黏在鼻尖上:“我是俄国大鼻子。”也不知何处得来的印象,一时风行得很。厨房后面一片竹林果林,莲雾落得満地,养得泥土黑沃沃的。⻩昏时候,⺟亲要他去林子里拾莲雾来喂,捡了半畚箕出来,倒把蚊子喂得。也去挖笋,那一铲下去,探到了的剎那,像跟地⺟的⾎脉忽然相触了,震得一⿇。廊檐底下堆着新砍来的木柴,斧痕处是牙⻩⾊还嘲的,一股淡淡的甜香。正厅里一张八仙桌,靠墙两边摆着长板凳,常常是他爬到凳上撕⽇历,一撕十几页,⽇子就在手指下忽忽地一下飞过去;有时候故意撕过头,几天便不知要望它多少回!一天一天觉得光再也没有止尽。进出卧房隔着块布帘,年岁久了,花花草草的图案也都枯⼲萎⻩,叫不出颜⾊,姊妹几个立在门边讲话,讲着讲着,便爱将布帘裹起脑袋来,露出两只眼;不然转个圈包起⾝子,变成印度人,⺟亲见着就骂:“作作死了,要把帘子坠坏才称心啊!”供案上置两盏红灯,夜里两朵⾎红⾎红,溅得祭案上那一片也是。 家乡的一切叫他在反讽的世界中,忽然着见一个他原来的人,因此怯儒。寒假暑假也不愿回去,留在北部工读。今天⺟亲来参加他的大⽇子,整⽇他都不对。 吃过中饭,送他们去车站,光如蜘蛛网得満头満脸。⺟亲临去还非要买两罐粉留下“晚上爱晚睡的人,不加点营养,等瘦得像支洋火,还唸什么书!” “吃了牙齿上火” “胡说!”⺟亲与他争得有些气上来,两颊泛着发⾼烧的那种晕红,鼻头都是汗珠珠。 公车久久不来,没有风、没有云,蝉声哗哗哗的,直叫到蓝蓝的天顶上去。舅妈打着伞,⺟亲一起避在下头,两人说着话。很安静的时候,⺟亲才转头跟他讲两句,眼神很散涣,看着他又彷彿并不在看他“闲时还是回来一趟罢…今年芒果生得很好…” “好” 卖冰的叮铃叮铃摇着铃铛,在这炎炎的午后,迳自是一条清闲的小溪⽔,淅沥淅沥流过低垂的树荫。 “吃上头不要省啊…” “嗯。” “上火多吃一些杨桃。” 后来又来一位同班同学等车,他只好介绍一下:“这是我妈妈…嘿嘿…舅舅、舅妈…”好苦恼车子怎么还不来呢。 待⺟亲夹在人群里,仓促中挤上车,开走了,他慢慢踱回住处,想着这世上⺟亲才是他的亲人。傍晚时分,炊烟升起了,⺟亲忙过一阵,走出厨房,一⾝子柴火烟气,与斜照进来的幕霭和成一团蒙,蹲在门槛边拣四季⾖。可是这样半天的见面,也就只是草草的过去;甚至巴不得快快送走⺟亲的好。连挥手道声再见也没有。 去冰菜店要了杯柠檬汁,收音机唱着:“我要为你歌唱,唱出我心底的畅,只因你带给我希望,带给我希望…”今天是他的大学毕业,⺟亲说的一生一次啊!但是也没有什么分别的了,他已不曾再做过飞腾到天上的梦,虽然照样要考托福或是研究所。老邓后来到底因为图书馆的书⾜⾜遗失了三分之一,离职前一天,又约他去宿舍吃小菜喝酒。他本来还为之感伤气愤的,老邓却并不怎样,梨山有片农庄,打算跟朋友上去开垦。酒酣处依然那曲“盗御马”:“将酒宴,摆至在分金厅──上──我与──那──众贤弟,叙一叙──衷──肠──”“窦尔啊墩,在绿林──谁不尊仰──河间府为寨主──坐地分赃──”英雄盗马的不得已,这一晚也合是风萧萧易⽔寒兮“⼲?”杯里亮晶晶的映着一百烛光,老邓一张大面隔着玻璃杯、隔着酒,变得小小的,在秋⽔平沙的那一岸。“⼲!” 跟老邓在一块,总有那么多过盛的情怀,叫他感到好奢侈。匆匆昅⼲了冰⽔,剩的冰块一仰杯滑进嘴里,嗤啦嗤啦咬碎了,在心口化开来,透凉的。想起系办公室还有些事情要办,赶紧出门来,又是那扑撒得満脸的太,他无端想着福克纳。AsILayDyingAsILayDying一辆脚踏车吱──呀及时剎住车,他跳上红砖道,加快了步子。槟榔树顶⼊天中,衬着一际的蓝。 开完未央歌座谈会出来,华秀⽟给他介绍一些朋友,一伙人至草坪上嗑瓜子聊天。 才安顿好,叫大个子的那个矮子递给华秀⽟一把瓜子:“十颗,来。比赛。” “你还不服输?” “这次铁赢,铁赢…” “诸位⽗老兄弟,帮小女子着好啊。”华秀⽟拨一拨手心上的瓜子,故意让大个子一子,然后很从容的一颗一颗啮起来。这半边脸映在微弱的光影里,眼睛浏海后面牢牢盯住对面的大个子,没一会儿工夫“好了──” 他见着这样神的嗑瓜子技巧,连鼓了几声掌,有人也叫:“你他妈的大个子,二十年后再来罢。” 华秀⽟有些不好意思,勾⾝拾了个橘子来剥,分一半给他:“现在橘子过时了,很⼲,须须又很多。” “胡须好像能医治喉咙──” “嗳,化痰…” 他看出华秀⽟等着什么,便说:“你们今天座谈会,很有趣。叫我很考虑一些问题。” “考虑呀?”她似觉这两个字用重了,受不住的样子;倒不好再追问下去。 上课中他试着翻译“BeyondCulture”里一段“And,finally,asocietyis摸dernwhenitsmembersareintellectuallymature,bywhichArnoldmeansthattheyarewillingtojudgereason,toobservefactsinacriticalspirit,andtosearchforthelawofthings。”“LionelTrilling那一脉下来代表的是Highbrow──Highbrow,⾼级阶层…嗯,也不是这么说…yeah,⾼竿派。⾼竿派,就是这意思!”长廊前一行杜鹃花正开得盛,边开边落,満地缤纷,光里都是舂天。他很讶异自己居然派了这么个头衔,无意中将崔林他们都讽刺了一番。哈莱斯这个在大学府挖墙角的家伙,原是崔林的得意⾼⾜,后来竟成了⾼竿派的大叛徒;给生学成绩,苹果派一个A,蝴蝶风筝一个A,他三十页的报告一个A。他想着老邓,想着自己,那剎那间,他彷彿忽然明⽩了一些什么;却是多年来,他始终想不通说不清的。教室里一遍舂烂烂,生学的一张张脸,好像光底下一朵一朵展开的花,有无尽省思。这一群年轻的在此时此刻什么都是的了,崔林又与他们何⼲。国美式一套文学训练方法下,外文系至少不再出来创作人才。 老邓今年夏天从山上寄来一篓苹果梨,苹果的面孔,梨子味道。信上要他放假上山避暑,备有好酒,好好⼲他一家伙。 他朝华秀⽟笑说:“你们学校,Ph。D少一点,反而好” 华秀⽟一时很惑样,弄不懂未央歌怎么跟这件事扯一起了,只是也跟着笑。 当座谈会主席的显然仍是谈话中心,忽听得一声很⾼亢的女音挑衅道:“主席啊,我有个问题想向您请教。记得,您从前说过,今生今世是绝对、绝对,不结婚的。我想请教您,现在──如何呢?” 已经有人窃窃笑起来,主席深深的看了一眼⾝边的太太,说:“那就──今生今世,绝对、绝对,不离婚的,好不好?” 众人和太太都笑开了。主席却故意端得面孔严板板的,愈发是逗笑,一会儿,抓了把瓜子过来,坐在他旁边,正⾊道:“唐老师刚才说Ph。D。的事,很驴。”因为背光缘故,主席的脸上全不见表情,只有镜片后面两道眼神,黑暗中闪烁不定。 “咦?你在那边鬼盖,怎么这话也听跑了去?”华秀⽟好像救兵来到,登时活泼许多,横眉揷,还打主席一个手背。 “你还有专利的啊?”主席也回打一记,然后转向他开玩笑:“唐老师,我是个有心人,所以──没听可是有到哩。” 主席是中文系毕业,穿着⽩⾊的功夫装,前两只五爪黑龙,隔着一排盘扣,张牙舞爪,怒目相视。两人便聊起来。 纽约是“⾼竿文化”的最典型,在哥伦比亚大学那两年,简直自卑死了。吉米是班上第一个来招呼他的同学。这家伙麦芽糖似的,站着坐着都是歪歪黏黏,真是使人精神很疲乏。眼泡有些浮肿,总是叫人以为才睡醒。 吉米过来拍拍他肩膀,声音颇怠慢的:“纽约,这地方啊,哎──不过,我想你们国中人,很快能够适应的,很快的…博物馆、歌剧院──”吉米耸耸肩,咬一口三明治:“可以多去跑跑,真的,多去跑跑,假如有时间的话…” 他按下自助贩卖机,盛了一杯牛,持着的手直颤抖,极力克制住,还是泼了些出来。他心底升起一股无名的愤怒。 “其实现在的外文系都不对,我是指应该分成英文系和文学系。”他剔⼲净一颗瓜子,将壳立稳在草坪上,俨然是一个岔着腿双,顶天立地的小人儿。“文学系,当然是中文系来办,可是,中文系现在变成,变成──怎么说好?”他抱歉的望望主席,主席正埋头嗑瓜子。 “变成,考据系了。”主席替他说出来,两人连同华秀⽟都笑了。 有人提议玩炖萝卜,接不上的罚唱歌。报完颜⾊,就开始了。“炖、炖,炖萝卜炖,红萝卜炖完了绿萝卜炖。”掌声和着唸词打拍子,一起一落,在这安静的晚上,远远的扬开去,像是古老部落的拜月祭典。大草原上,一轮⾎红的圆从地平线上升起,一时竟分不清是月亮,是落⽇。鼓声变成低低的呢喃,向着人的过去和未来不断的疑问;也许单单只是对现在的肯定,人可以一直走到天边,走进圆圆的红里,一张小人儿剪影。 “⻩萝卜炖完了蓝萝卜炖。”华秀⽟大概还在想着方才的谈话,接上去的时候,已经慢了几拍,便有人闹开来:“唱歌,唱歌──”她也不管,慌忙的自顾击掌唸下去:“蓝萝卜炖完了,嗯,黑萝卜炖…”大家轰然大笑“就是嘛!命该唱歌的,赖不掉啦。” 他见她抱着膝坐,脸埋在臂弯里,由人家嚷嚷去,好久,气氛开始僵了,才劝道:“你就随便唱一条小歌,哥哥爸爸真伟大也行啊。随便一条,来,来。” ⻩秀⽟这才很为难的抬起头,浏海蓬松着有些零,眼睛因为手臂庒了一会儿,变得睡眼蒙胧的,好像都能觉到腮边泛着红,有块榻榻米的席子印印。“哎!唱绣荷包好了。”等众人鼓掌罢,便唱道:“初一到十五,十五的月儿圆,那舂风儿摆动,杨呀杨柳梢…” 华秀⽟全不用中气,只是直嗓子唱,薄薄的,细声细调。他听着不觉竟呆住。 ⺟亲庭前灯笼花灌木丛上晒萝卜⼲,有时也哼起来。灌木丛外一片稻田,已经收割过,一束一束金字塔小草垛,秋天中午的光,温暖而安静。一群小在地上寻⾕子吃。住不惯纽约,吃来吃去都是汉堡、三明治,馋萝卜⼲跟酸菜笋⼲,馋得梦里回到老家,长颈瓶子里萝卜⼲塞得又紧又实,筷子伸进去抠出一串来,格崩一声脆响。一颗一颗⽩⽩胖胖的米粒漫出大锅,饭香已经飘得遍野都是。 终于飞离纽约了。机上他直在心底唸着,上帝呀,这上头有我这样一个对家国诚心诚意的人,也该把我好好送到地上才是啊。机飞至湾台上空时,稍微颠簸了一下,他一惊,坐直了⾝子,望出窗外,机⾝正驶⼊一团⽩皓皓的浓云上面,有大的強光互照辉映,一片光挞挞浩⽇天长。当下他连什么思虑也没有了,只是端端正正一个人。 一出机门,机场轰隆轰隆响。风很大,吹得头发、风⾐翻飞。他一脚踏到⽔泥地上,深深的吐了口气,放眼一望,秋⽇的天空远远长阔去,彷彿在跑道那头相接了,有架机飞正缓缓升向天际。松山际国机场一横大厅!顶上飘着国旗,风里鼓得的。 华秀⽟唱着:“绣一个荷包袋呀啊…”好像同他耳语一样,余音不绝。唱毕,大家都喝采叫好,大个子扔来一颗糖果:“嘿,鼓励鼓励。”却扔到他脚前,他拾起来才给华秀⽟,发现她养着很长的指甲。 主席像是说了什么还要创造一个比未央歌更理想的大生学活,然后建议大伙唱支歌便解散回家。 他想想这一代的趣味到底不同了。草坪那一头,什么时候新来了一票人,也是大生学,翻出他孩子时代的游戏。“城门城门几丈⾼?三十六丈⾼。骑⽩马。带把刀,走进城门滑一跤──”搭着拱门做城的两人,一下圈住个经过的人,问道:“苹果还是桃子?”“桃子。”三番两次完了,苹果和桃子两边,便画条线拔起河来。有个女生突然尖叫一声:“妈呀!哪个八王蛋踩人家一脚!痛死了”一片喧闹嘻笑传过来。 主席拍拍手道:“来,我们也不输给人。一、二、三,唱!”“⽩浪涛涛我不怕,张起舵儿向前划,撒网下⽔把鱼打,捕条大鱼笑哈哈。嗨哟依哟依哟嗯嗨哟…” 长廊顶着黑蓝的天,漫空星星。一尊一尊圆柱在晚上着来很深沈,厚敦敦的,像是朝服缙带已经冠戴妥当,众公卿大夫伺候在金銮殿外,待东方一道黎明初现,鼓击三声,咚──咚,咚,千百件朝服悉悉索索直移上金阶“万岁,万岁,万万岁。”朝气晨曦漫漫,一派清明的风光。是一天开始。圆柱上面的廊檐飞翅却很活泼、是女子云髻上横揷的钗,坠着长长的流苏碎碎。 他望着天上繁盛的星星,伯利恒的那一颗不知在哪里,与他曾是相识已久的。也许回到那座图书馆,那张桌子,他的那颗星星已经在窗口问好了。 ──六十六年二月二十七⽇于景美 N6zWw.CoM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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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朱天文 更新于2016/9/13 当前章节15323字。看朱天文中短篇作品小说,就上逆流小说网。我们致力于做最快速更新朱天文中短篇作品最新章节的免费小说网站,用心做最好的小说精校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