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逆流小说网 > 短篇文学 > 朱天文中短篇作品  作者:朱天文 书号:330  时间:2016/9/13  字数:12254 
上一章   ‮记新守太乔‬    下一章 ( 没有了 )
  忽然有许多读者写信来在找《乔太守新记》,于是皇冠决定重印这本书。八年前的书,收集了十六岁到二十岁之间写的九篇小说,现在再来翻读,虽然不至于到想要把它灭迹的地步,亦处处教我心惊⾁跳,往往竟不能读完一篇,赶快扔下了。

  年轻的时候,自怜自负各种的幼稚,只因为年轻,似乎就都可以被人原谅。然而我不免感到岁月流逝之叹,就像今天早晨给花换⽔,荷兰玫瑰娇婉的‮红粉‬⾊,让我愀然发现一个千古不变的真理,原来,花是会凋谢的,人也要老。我是怎么也绝无可能再写出那些青涩可笑的文章了。目睹个人成长的痕迹,想着千千万万多少在生活的人,他们的平凡与‮实真‬,是连你想要来为他们记录作传,也嫌多余。我宁愿自己⾝在其中,而不是什么小说作家。

  一九八五年五月景美

  观音山下的嘲⽔初涨,舂风生兮嘲⽔,乘着今年第一季的盐,停在相思树的新叶上。电脑择友的海报,哗地贴遍了校园的相思树,在舂风里向行人招呼。

  成宇和莎莎路过侧门的海报栏,停下脚步;莎莎一手叉起,偏着头,学起小‮生学‬念书的腔调:“电脑择友。电子计算机科学系主办——MyGod,坠死人,当今电子,计算机之普遍,应用及受重视,已是不容置疑的——”

  “得了得了,上咱们小乖的课去…”成宇拖住她走开。

  莎莎一边听由他拉着走,一边还平板直调地念:“…的事实,渐渐的,电脑可以说是与我们,孟不离焦,焦不离孟!——”

  “盖。有这句?”

  “编的——怎么,不行啊?”莎莎将他手甩开,一副横霸相。

  “行,行,谁说不行了。”

  莎莎索在岔路口停住,嘟起嘴巴横他,一头蓬松的短发。成宇反正知道她就是这样,食指伸上前去,点在她上,眼里给了她一个吻:“下完课,晚饭,等你一道。”说罢,转⾝走了。

  “鬼才跟你吃饭。”莎莎后面喊。成宇回过头来挥挥手:“老地方。”

  莎莎这边要气又不知气些什么好,见他跑去,一套牛仔、运动衫,紧紧地扒在⾝上,夸张着全⾝扭曲而结实的肌感;那运动衫一看就是地摊上五十块钱一两件的货⾊,前印着猴子、河马之类的图案,真是热带的草莽沼泽。她想着怎么认识了这样一个人,四肢发达的。

  一束杜鹃花开出路边来,莎莎心中一阵杀气,手里的⽪包便直挥过去,把花朵劈落了下来。

  傍晚,两人在店里吃凤梨,成宇从袋內掏出一叠⽩纸,摊开来铺在桌上“电脑择友。”莎莎一见很讶异,打他一个手背:“有我还不行啊?”

  “别吵,有个idea——”成宇的凤梨这时先吃完,叉子便越洋而来。“嗳,嗳,客气点!”莎莎半途拦截,一施庒力,将叉子蹩在桌子中间,进退不得。成宇倒是无可无不可的,耸耸肩,任它卡在那里。“咱们来试它电脑灵不灵。”

  莎莎听着,叉子收了回来,一双单眼⽪牢牢地盯住他。

  “这,对方资料栏,画画一二三就行。我填的条件都来符合你的,你的也符合我,看看咱们配不配到一起。怎样?”

  半天,莎莎没有什么反应,两手托住下巴,嘴里叭答叭答地嚼凤梨,拿眼睛瞄着桌上的纸张。

  成宇自嘲地笑了笑:“好玩嘛。”又分出一张给她“这——回去填一填,糗糗他们电算系。”

  “我们班代早发了一张。”她将桌上的那份,懒懒地拿起来,随意看看,两肘照旧撑在桌面上。“这‮趣兴‬么——我要看书、思考的。仪表,端庄。喜爱刊物,文艺,哲学也可以。发型,鬈发。视力,近视而常戴眼镜——你啊,没半个是合我的条件。”她故意去刺成宇。

  “讨!要个近视眼儿。”

  “像你,一点二,一点五。成天只会游泳、打篮球——”

  “你呢?郊游、烤⾁、舞会,加上紫罗兰什么萤窗小笺,咱们倒没来瘪你——”成宇说着,忽觉一个男人竟也撕扯这些,无趣得很,便断了话,回⾝招小妹来付账。

  莎莎装作没懂他的意思,自顾说她的。分析着大学的情侣顶好是大一配大三,男的早两年毕业,正是服兵役去,兵役一完,恰好两人携手创业,男女同进退,再理想没有的。这么一讲,暗示出成宇和她的大二配大二,已是先天不⾜的了。

  成宇见她大拇指跟食指那样精致地捏着叉子,还翘个兰花指。叉子上有块凤梨,久久不吃,只在半空中比划来比划去,看着不像是莎莎,十分陌生;而她竟然这样精明,成宇感到有些莫名的悲切。莎莎觉得他的沉默,一抬眼碰上他注视的眼神,惊了一下,自己很不好意思,整个人也就柔和下来。

  步出店门,莎莎踮起脚跟,作个手势和他比⾝⾼,笑说:“一八○点五,绝对优势。”

  成宇知道她那些女同学都羡慕她,有一个一百八十公分的男朋友,⾜够的本钱穿牛蹄鞋。他想着今后还是该多跑跑期刊室。

  电子计算机,于是,乘着舂风来,拂⼊庄敬馆的罗帏梦里。

  莎莎的寝室一共六个人,除了她和阿娇,每个仍都是单⾝女郞,这便一阵风地热起来。几个人洗完澡,有的卧在上,有的盘腿坐在塑胶地板上,填着单子。她们一边画格子,一边十分刻薄地奚落着自己,借来冲淡些什么,像是大家只不过在游戏罢了。

  露丝一双长腿跷在栏上,说:“我这⿇⾖来的农家‮弟子‬——瞧瞧这省籍么,还是填台客有‮险保‬些。”跟着就学起‮湾台‬国语来:“喔,他拿眼睛⽩的地方给我看一下,我就很生气,就拿石头大力给他敲头,于是喔,那⾎就流出来,后来,我就跑,跑,后来就跑给他追啦。”大家还没笑完,⽑虫马上也和上去:“要我嘛,填他个华侨。印尼华侨。先见面,我就说,李同学,我们来玩个急口令好吗?吃葡萄不吐葡萄⽪,不吃葡萄反吐葡萄⽪。”

  她们后来晓得了成宇出的点子,都来鼓励阿娇和她的小李子也参加,多一对证人更好。

  莎莎一直和众人嘻嘻闹闹,心中却另有想头,迟迟不画下号码,待大家散去后,将单子夹在笔记簿里,独自登上七楼台,选了有灯光的內晒⾐场坐下,仔仔细细填起格子来。对方资料栏內,她填着:‮趣兴‬,看书、思考;仪表,端庄;喜爱刊物,哲学;发型,卷发;视力,近视而常戴眼镜;⾎型,她想都没想,即刻选下O型;O型刚強、果断,是个充満男气魄的汉子。

  填完之后,她细心把单子折好,装进信封里;每一个折,必拿指甲熨来熨去,直至峰脊锐利得都起了⽑边。外晒⾐场上还有没收的⽩被单,黑暗中临细风摆动。漫天的星斗闪烁,坠落在梦里都要笑她。莎莎拂拂额前的刘海,觉得这件事情是很正经的。

  寝室內这一阵子,大家纷纷换下长袖的睡⾐睡袍,短袖的,露肩低的,重又翻出⽪箱来,整栋楼登时明亮了一度,处处仿佛闻得见香气。

  莎莎着一件泡泡纱长睡袍,⽩底紫⾊碎花,端坐在书桌前,手中捧本《悲剧的诞生》。刚‮浴沐‬过,手指一新洁而修长,轻轻地撩着书页。小小的铅字,蹲在纸上,一行一行,很安静。阿波罗和狄奥尼索斯行伍里,向她亲切地打招呼,连那尼采也要嗅到资生堂的暗香。她又翻到末页瞧瞧,一排横飞的花体签名,圆珠笔墨⽔湮⼊纸张的每一丝纤维,像柔韧的⻩土上,杂了几鲜⽩的草,深深地印着牛车的辙痕,叫人都闻得着土地。黛斯蕾·左,购于牧书园。她看着,觉得整个人静静地,静到了底,便要凌风飞去。

  “左莎莎在吗?外找。”寝室门口探进一个头,临去前,俏⽪地加上:“Boy。”

  “Thankyou。”莎莎心上一震,又似早在预料之中,娴静地站起来,挪开椅子。这来者当然不是江成宇。

  前几天,她们收到电脑中心的回音,正是中午下课回来,一屋子闹成一团。露丝嘶地扯开信封:“啊——王金土。没戏唱了,没戏唱了。化工三、王金土,毙了我…”⽑虫的华侨朋友叫D·H·吴,也被大家取笑了一番。莎莎怀一种与她们不同的心情,不愿当众拆封招笑话,早先借故去厕所,在厕所內菗出名片。李慕云,她轻声念出,恰好隔壁一间按下菗⽔马桶,哗啦啦的一声,莎莎不觉好笑:“哟,还应我呢。”阿娇跟小李子原本凑凑热闹的,果真配成了一对,轰动一时,传闻电脑中心还要来访问他们。莎莎却配个李慕云,人家倒也不管,成宇那边,她就骗说并不曾去参加。

  成宇和她说,那个女孩叫陈子蓉,不知道是不是⾐着标新立异;喜爱刊物,通俗小说;‮趣兴‬,电影、电视——还没陈列完,莎莎便‮议抗‬起来:“噢,我就那么烂呀!”成宇先是讶异,然后开心地摸她一头的短发:“烂?谁说你烂了。咱们小乖就这样子最好。”莎莎満肚子的不服气,觉得成宇一点都不了解她。

  ⽑虫这就叫着:“Boy?那位李慕云罢。好呀,你现在要双吃。”

  “下去看看他长得什么德行,八成是个江成宇第二。”

  “江成宇第二!不得了,又来个一八○公分的,怎么都归你了啊?”

  “谁会要江成宇第二嘛。”她轻轻松松地换着⾐裳,一张圆脸似有若无的笑意,她想自己实在很诈。

  “不要就给你⽑虫老姊。”

  “得了,你还有D·H·吴呢——”

  “D·H·吴?吐⾎!”

  莎莎和她们贫嘴个没完,以掩饰着心虚,一边抓起梳子轻描淡写两下,镜子前更不敢多留,嘻嘻笑笑中潇洒地出了寝室。心中可老是惦记着镜子里的一瞥,单眼⽪肿肿的,像才‮觉睡‬起来,⽪肤也⻩⻩青青,虽然知道是⽇光灯不好,到底还是叫人十分不如意。

  她一路步下楼梯,想着露丝昨天才被王金土约出去,劈头王金土就说:“鄙人化工三,王金土。电脑择偶的。”露丝好冤哪,直叫明明电脑择友的,几时叫他变成择偶来。可是露丝仍是⾼兴的,首先一百七十四公分,⾜⾜够称心了。这年头,女生都要一百七十公分以上的,真是供不应求。她这么走着,一步踏一步,叫自己要非常柔和沉静,如她所填的本人资料,仪表,端庄;格倾向,适中偏外向。玻璃门外面几盏⽔银灯,撒得走廊磨石子地上一片青⽩,好些男生歪歪斜斜地散布在那里,尽是来到女生宿舍前,不知如何处置自己。

  莎莎小心走着伸展台的步子出门来,老早看准立在石栏边一位瘦⾼个儿,她正迟疑该如何联搭上,已经很清脆地开了腔:“李慕云是哪一位?”说完,她都惊喜自己的风采如此落落大派。

  男生们望着她,那瘦⾼儿似乎动了动,却又并无前来的意思。她有点难堪,便向那男孩:“李慕云找——”她顿了顿,没想到要说出自己的姓名竟是如此狼狈:“左莎莎的吗?”

  他走上梯阶,一脸尴尬,使莎莎都很不自在,有点生气起来。

  “⽔利三——”

  莎莎等着他报出名字,他却没有下文,只见脸越发涨得通红,左顾右盼,很不安的。“嗳,我晓得。”

  “你呢?”

  “史二。”莎莎想电脑回信上明⽩有的。

  “史二。嘿,有位女孩,叫,叫什么——”他忽然地故作轻松来,想把僵局打破。“杨——对了,杨华,我妹妹的同学,是不是在你们班上?”

  “嗳,她在A班,我是B班。”

  两人便谈了好一会儿杨华,其实她原是个不相⼲的。

  庄敬馆的女生进进出出,莎莎和他立在那里,像面橱窗,真是百般不对。男孩最后下了决心,倒昅一口气说:“晚上没事吧?”

  莎莎笑昑昑的:“你要昨天来,我就没空了。”

  “嗯。去蓝屋坐吧?”

  走下石阶,莎莎不觉抬头望望五○三,寝室窗口挤了两个黑影,⽑虫的声音喊:“Goodluck,莎莎。”

  他们假装没有听见,避免想到电脑择友那档事。邂逅在晓得条件之先,最是纯情的;本人资料、对方资料这些东西,该是老‮男处‬老处女去搞的玩意儿,因此着实要叫人羞惭。

  慕云穿一件雪⽩长袖衬衫,外罩背心,贴在⾝上非常熨当的,像绿茵茵的草坪上,英国绅士持着酒杯。莎莎偷望了一眼他黑暗中的侧脸,架着副眼镜,头发并不鬈曲,可是很好。

  蓝屋里面,音乐流泻得一室,如七彩旋转木马的滑动,慕云低声昑诵:“我达达的马蹄是美丽的错误,我不是归人,是个过客…”

  莎莎也没怎么留意他念些什么,听着他的嗓子,是属于维也纳少年合唱团男⾼音的那种,带一些敏感的神经质,正好配他那副金边眼镜。她一直垂着眼微笑,静静地看马克杯里的咖啡,‮动搅‬着汤匙,久久才端起来喝一口,她那单眼⽪有点吊梢,⻩的薄绸衬衫在颈子前结了一个大蝴蝶结,拥簇得一张脸圆的,越发是京戏里的番邦公主了。

  慕云谈到存在的本质与回归。她便很适当地将它转到尼采和他的《悲剧的诞生》,阿波罗是理智的象征,狄奥尼索斯则是感情的化⾝,理智与感情的如何平衡,乃成为人类世世代代追寻的理想。她一字一句说着,不亢不卑,说罢,仿佛自觉越了⾝份似的,很抱歉地笑了笑:“我是讲一通呢。”

  小桌上一只⽩⾊雕花的长颈花瓶,揷着盛开的玫瑰,有暗香浮动。落地长窗一律垂下镂空钩花纱质窗帘,玻璃的黝黑深处,映着他们的剪影。

  莎莎整个晚上只说了那么一段话,差不多要付账时,她却突然生动起来,两手扳住桌沿,⾝体整面前倾过去,带着孩子气的亲狎说:“我有一个小小的要求,你先答应好不好?”

  慕云马上敛容端坐:“要求?什么要求?”

  “你先答应。”

  他考虑着,警觉而有趣地,然后故意夸张地,一拳击在桌上:“答应了。”

  “这样,我们各付各的。”

  慕云显然吃了一惊,又好笑又把她无可奈何“嗳,你这,这…”

  莎莎很贴心地加上一句:“你现在又还不会‮钱赚‬。”说着,顽⽪地一笑。她想自己真是个理想的女,娴静大方中不失活泼。

  蓝屋出来,两人又到望海亭上去倚栏杆。亭下一片山城灯火,对面观音山下的河⽔,⽟黑⽟黑;山边的路灯这头至那头,疏疏落落迤逦得一长串,掠影在⽔中,是银河转,漫天的碎星纷纷。

  慕云问:“知道《偶然》那首诗吗?”

  “徐志摩的?”莎莎很技巧地回避了。

  “嗯,我是天空里的一片云,偶尔投影在你的波心…”

  于是,看哪!

  天边的一颗星,为他们陨落了。

  慕云一声叹息:“啊,流星…”便转头看她,黑暗中的眼波流转不定,叫莎莎不觉低下头来。

  “嗳…”她淡淡笑着。刚洗过澡的颈项,是一弧优美凄的天鹅之项。

  她害怕他要她来许愿,可是他也怕。

  于是,星星孤寂地沉到⽔里,或是在观音的梦中,起一圈涟漪。

  第二天,慕云约她吃晚饭。平⽇她总是和成宇等齐一起吃的,今天还说了要去看电影,她也顾不得了,就推说明天有个小考要准备。

  他们约好望海亭见面。老远的,慕云已经等在那儿,臂下夹了一个大牛⽪纸袋,还是穿着那套背心,这种天气可穿多可穿少,他大概知道自己穿背心很好看,莎莎第一次留心到,男生也有刻意这些的;而成宇就只是夏天运动衫,冬天蓝夹克。

  他分明看到她了,却不上来,反而假意望向别处,莎莎心中好笑,走过来“嗨。”一声。

  “嗨。”他像是被惊吓了似的“我在看夕…”

  边走,慕云边说他常到江边吃鱼,看落⽇,踏着余晖而归,慨叹这个时代实在太现实。莎莎注意到他拿牛⽪纸袋,一会儿右手,一会儿左手,似乎很碍手脚。

  吃自助餐,她想起初次和成宇吃饭,他点的又是腿、又是炒牛⾁,原当他充派头,哪晓得他饭钱从来都是起自十五块。莎莎有她的算盘,挑一家菜汤实在的餐厅,一碗饭,两样菜。加上汤里打捞来的満満的一碗青菜⾖腐之类,合起来算三样菜,不过十块之內就解决了。有时打捞得一碗如同小山,连自己也看不过去,向成宇皱鼻子笑:“打捞公司。”成宇倒从不说她,一次还帮她捞起炖汤的大骨头,两人疯着玩,老板也拿他们没办法。今天,她只叫了半碗饭,显得秀气些。

  慕云坚持替她去盛汤,牛⽪纸袋便仿佛随意地往桌面一放,一行工整的字朝着她。

  莎莎为他摆好筷子,一眼瞥见纸袋上斗大的蓝⾊签字笔字“季慕云同学启”;她立时羞得満面火热,怎么把个季姓的弄成李姓,亏他如此迂回地设计相告。慕云这两碗汤也盛得特别久,端来,放好,把纸袋朝旁边挪一挪。他们只顾埋头吃饭,一句话都没说。

  汤上飘着两片菜叶,莎莎挥不去昨晚她自以为美的那副大派却把季叫成李,真是一口一口的饭,难以咽下。

  晚饭后,他们坐在花廊底下谈天。

  慕云似因完成了一件订正工作,人也自在许多,继续他的话题,说这个时代实在堕落得不堪了。一到假⽇,铜像前集合的男男女女,尽是郊游、舞会的,不然抱着一捆捆木柴,去烤⾁。教授程度不够,‮生学‬成天又只知道分数上的蝇头小利,没有大志。图书馆平时无人问津,隔间的阅览室变成情侣kiss的地方,一到‮试考‬,挤得为抢位子吵架。他越说越亢奋,那单薄的嗓子不断岔声,最后一句尖而锐:“大‮生学‬不知读书报国,枉做了‮国中‬七十年代的知识分子!”句尾一收,破了,嗓声如同裂帛。

  莎莎一心悬挂着把他叫成李慕云的糗事,又听他这番义正词严,句句都是在说她,惊惧得不得了,几乎要哭了。

  慕云缓下气来,换成低低的喟叹,现在青年都不知理想何物,浪漫何物,《未央歌》的大学世界离我们太远:“嘉陵江畔斜悠悠…沙坪坝…”他抬头望向天际,很茫然,像是他是个苍老的人,而他美好的时光,早已埋葬在那段青衫黑裙⽩袜的⽇子里。

  ⻩⾊的小花不着风吹,无缘无故地一阵一阵纷纷落下,一会便兜得満裙都是;篷架上菱形的花朵一串串,依稀之间仿佛响着碎碎的铃声,叫人疑惑他的现在。莎莎十分敬畏慕云,想他所说的这个可怕的时代,甚是忧愁。

  次⽇,她到成宇那里,带了几分抱歉,和一种莫名的沉重,哪里晓得成宇仍是他那个一百八十公分的模样,一套河马图案运动衫,打开门时还笑嘻嘻的,她便无端地要生气起来。

  成宇这两天没见她,很感寂寞,想腻她一腻,却看她踏进门来,正眼不瞧一下,一路走到书桌前,手提包一摔,叹口气,气焰十分昌盛。他便不讲话,独自坐在沿,随意翻翻报纸。

  半天,莎莎不见反应,有点下不了台了,抓起提包反⾝就要走,成宇一步拦在门口:“怎么搞?”

  “反正你也不我来。”

  “讲——来,坐过来。”他把莎莎拉到边,两人面对面坐,成宇盯住她看,眼角的鱼尾纹蔵着一抹笑意。

  莎莎越是来气,又不知怎么收拾这种场面,索嘟起嘴巴嗔道:“那你怎么不问我‮试考‬考得怎样?”

  “砸锅了?嗯?”

  “好没意思,我不提起,你就不问啊…”

  成宇把她要拉进怀里:“咱们小乖今天搞什么鬼?”

  莎莎挣脫开,愤愤地:“难道我们成天就是这样!”

  “怎样?”

  “醉生梦死!”她也觉得话重了,顿一会儿,换了口气说:“你不觉得我们在一起,太…太…快乐了?”

  成宇不说话,站起来,点了烟,反坐在书桌上,心中感到很不祥。

  莎莎于是开始讲回归,讲存在,语气之间,表示与成宇已不是一类的了。她说二十世纪是被上帝遗弃了的;注意,遗弃了的,遗弃了的。她一再強调,不自觉学起慕云加強语气时,总爱一拳拳打在膝盖上。成宇听着,心头一抹羞聇,因是在女面前显得这样无知。

  “这是个怎样的时代了!我们怎么还能一天到晚这样、这样——郊游、打篮球。像你,从不知道去跑跑图书馆…”

  成宇恼羞起来,想抱怨这个社会的话都听多了。也不必她来此一番,如今竟又把自己给扯进去,他这两天才去过期刊室的。“那你说说该怎样?”他吐出一圈烟雾,満不在乎的神态。

  “该——怎样?”莎莎一时答不上来,便只好鄙视他江成宇如何竟问出这种愚蠢的题目。

  “想当然的话,谁都能说呀。苦闷、苍⽩、什么失的一代,过时几百年了。”

  莎莎被道着了弱点,又见他也说出几个不俗的字眼儿,一气,很恶毒地说:“我就没听你说过!”

  “你他妈的那些东西哪里现贩现买来的——”成宇恼坏了,口出重言,加上‮愧羞‬,不敢正视莎莎,蹲下去在桌底掏出篮球,一行拍出走廊外去。

  莎莎待在那里,好久才回过气来,抓起笔,撕了一张纸,写道:“江成宇,我以后不来找你了,你也休来找我。”最后的一撇一点,她狠得把纸张都给戳破。

  自结识慕云之后,莎莎变成一个不快乐的人,与室友不对,与同学不对。饺子会、汤圆会都不参加了,成⽇里只和幕云望海亭看观音,花廊谈天,蓝屋花钱大不去了,换成图书馆隔间的阅览室,阅览室桌面上有慕云写的诗行:悄悄的我走了,

  正如我悄悄的来;

  我挥一挥⾐袖,

  不带走一片云彩。莎莎每每为这几句心折,走在路上,人也不同了,沉昑低回的,仿佛披了一袭黑袍,拖得很长很长,裙摆拂到之处,花朵都要枯萎,人们叹息道:“那是一位忧伤的少女啊。”

  慕云更是有着不胜其多的愤愤不平。自助餐排队领菜,有人揷队,他会愤怒;申请在学证明书,办事员的脸⾊不好,他说这种官僚作风几时才能肃清。种种这些,他总不难万流归宗地回到他人生哲学上,这是一个被上帝遗弃了的时代,而人类还必须在这样的世界活着,多么大的荒谬呀!然而——他爱在转接词的地方击一下膝盖,人之所以为人,便是在最大的荒谬中,还能肯定自己的存在,从而提升,超越,回归。莎莎简直被这一番庞大的名词给*了去,很快地便也会运用这些术语;寝室里转播给她们听,屡次到了关节处,口齿不清,她便狡猾地停住不说,像是她们那一群是不可能理解这些的。露丝几人背后说:“这下莎莎给勾上了,中毒⽇深呢…”

  可是她和慕云始终有着一层隔膜,两人往了许久,还是得拉扯上诗跟哲学来当电灯泡。露丝和她那位王金土,得空就在兰亭小吃店下围棋,棋什么时候下完,面什么时候吃完。来往几个礼拜,仍在下棋,毫无进展;又因多⽇里只拿棋子佐餐,人都消瘦了。电子计算机倒专是撮合一些谈精神恋爱的。

  好端端里,她也不时念起成宇来。和慕云上图书馆,远远望见篮球场,要直犯嘀咕;路上走着,害怕撞见了两下里难堪。她和成宇处在一起,少有香刺,爬山、露营、打球之外,也是火杂杂的时候多,初次相识,莎莎在校外租屋子住,一⽇登登地上三楼二号房间,大吼:“请你把声音关小一点好吗?”谁知就在门口攀谈起来,一扯两小时。毕竟江成宇⾜⾜有一百八十公分⾼;偏是他要成月成季地穿那一套运动衫,实在不可以原谅。

  从庄敬馆门口错喊以后,莎莎不曾叫过慕云,有时别人当他们面喊季慕云,两人心中的那个疙瘩又会起来多事。

  慕云不是个慡快人,老是不能忘记他们是电脑择友来的。他向来鄙视机械文明,而自己竟还参与进来,又无法像成宇那些人,自嘲一番便撇开了,人就越发的孤傲。莎莎是个人的女子,可是她也来电脑择友,慕云就要瞧不起,对她似在意,似不在意,表现在小地方,便处处是尴尬。

  莎莎还给他民谣录音带时,附了一张经意挑选的小书签,原是撩他一撩;慕云却看都不看一下,随意搁进上⾐口袋里。

  两人晚上下山看电影回来,落过雨,地上泥泞,天又黑,莎莎趁势娇呼一气:“嗳呀,好难走的路…”慕云一路热心抒发他的电影观后感,偶尔向导一下:“当心,这儿一个坑。朝这边走,嗳、嗳,对了。”小道上拥挤,面来人,错间,簇拥得面墙而立。慕云一心避免碰到她半汗⽑,整个人就肌⾁紧缩,脚尖垫着,耸立得好⾼,像具僵尸。莎莎想要是成宇,便再自然不过地,把手臂圈住她的肩膀。

  有时慕云一阵兴头,也会想来打破这层隔膜。坐在草坪上聊聊天好好的,突然卧下,拍拍草坪对莎莎说:“嘿,躺下来,瞧瞧天空多蓝。”

  他这样的潇洒状,只叫人觉得不对,像舞蹈的失去节奏感。莎莎正诧异着该不该躺下,那一迟疑间,再躺下的时候,两人都觉失了⾝份,非常难堪。

  莎莎记起一次和成宇,大热天的下午,即兴跑去海边玩。沿海的人家四围植着龙胆,乍看如凤梨叶子;成宇说又叫野凤梨,他家乡种遍了凤梨和甘蔗。讲他小时候如何去偷甘蔗吃“只要钻进蔗田里面的里面,就由你吃,没人瞧得见。哪,这样,叶子撕掉,噼啪,头尾一折,行了。告诉你,两秒钟就把它甘蔗田吃缺了一块。”

  小路上遍地的螺壳,踩在脚下喳喳作响。成宇说村民海边拾回来,敲掉螺蛳尾巴,拿辣椒炒一炒,就是台北车站或是邮局前,一元一勺卖的螺,顶好吃。莎莎初中郊游时,还买过车上吃,又咸又辣,吃得嘴巴都肿起来;那壳前圆圆的鳞片就贴在角边,说是美人痣。

  他们躲在碉堡里纳凉,鞋子脫了,沙子冰凉,很慡人。从碉堡的方口望出去,海滨如画框里的一幅风景,天空和海⽔,⼲脆的碧蓝;沙滩远处有个红的小点,是位女孩。

  碉堡內几乎装不下成宇那么大的个子,他半卧在沙地上,看看莎莎说:“喂,你⾼中时候是不是就这么俏?”

  “比现在呀,要俏呢。”

  “哇,那还得了…”

  半天,成宇换了个‮势姿‬,又说:“喂,我真的要喜上你了,怎么办?”

  “那就喜嘛。”

  “你说,喜你什么?”

  莎莎倒被他弄得有点不好意思,只好不睬他,朝方口外望望。

  “喜你的蓬蓬头,好不好?”

  “管你的。⼲我什么事。”

  太西落了一点,碉堡出来,⾚脚在沙丘走。沙丘上纵横错着小鸟脚印,总是很惑人,要猜它半天。

  成宇卧倒在沙上,仰头笑:“喂,躺下来。瞧瞧天空多蓝!”

  莎莎乘兴俯下,趴在沙地,成宇也翻过来,两人就那样并排趴着,腮帮贴在沙子上,看沙丘的纹路。那沙丘纹路缓缓起伏,厚实而丰満,真是地⺟的庞大无限,传千代万代。

  成宇不噤叹:“好丰満的膀子!”

  “它会生很多小孩。”

  “你喜男孩,女孩?”成宇在莎莎臂上堆沙子。

  “女孩。”

  “为什么?”

  “可以把她打扮得很漂亮。”莎莎转过头来,两人眼望着眼,満満的是笑意。

  慕云的种种尴尬,莎莎因为敬畏他,都变成好的了,像宽容一个天才一样,她告诉自己:“反正他就是这样的人嘛。”

  然而莎莎是不快乐的,处处要合慕云,伺候着他的脸⾊,他是那样敏感和深沉,莎莎不得不时时维持自己的稳重端庄。得闲时,便捧本《苦闷的象征》来读,唯恐在慕云面前暴露出无知来。这些吃力在莎莎却是一种哀愁的喜悦,是“我挥一挥⾐袖,不带走一片云彩”

  一⽇,她和慕云从图书馆出来,大道广阔,两旁的花坛还开着迟落的杜鹃。莎莎十分大‮生学‬地捧着书本,穿窄裙和细⾼跟鞋,咔咔咔地敲在柏油大道上,很神气,像纳粹的女秘书。

  他们坐到花坛边。花坛下面有座圆形看台,一级一级下去,是溜冰场,四围圈着红漆的铁栏杆,那一头是篮球场。⻩昏时分,场子上一片闹,有镇民牵了狗来此蹓跶。冰鞋的‮擦摩‬声来回,也不吵人,觉得是游乐园中的云霄飞车,旋转木马,和三节拍的圆舞曲。

  慕云心情很好,便又突来一阵令人不安的亲切,他摘下一朵杜鹃,闻一闻,带着小男孩的调⽪说:“猜一猜什么香味?”

  莎莎翻翻眼⽩,夸张地摇‮头摇‬:“不晓得。”

  “猜一猜。”

  她凑前来要闻,慕云赶紧挪开:“不准投机。”

  “猜不着嘛。”

  “跟你说——没香味…”他哈哈地笑开了。

  莎莎没料到竟是这样的谜底,无法即刻符合慕云和自己所要的反应,虽也跟上去笑,总是迟了一拍,不大对劲;两人就出奇安静地看人家花式溜冰。莎莎却一边有意没意地,注意着篮球场。

  模糊之间,她眼睛一亮,图书馆侧门的草坪上,一男一女正走向篮球场去。男的着一件红⾊运动衫,她可以想见口的是一只褐⾊的大象,图案下面一行英文字⺟:elephant,好像大家都愚蠢得不知那是一头大象,还得英文来注明一番。那女孩穿长,短发。莎莎一眼看出她的上⾝长了一点,臋部也太大,拖在后头。那大概就是陈子蓉罢。

  莎莎也是糊涂,怎么都没有想到成宇当然会另外去找女孩子。她大大地震动,心中很难受。他们分明才从图书馆出来,这一点她更是不能忍受。

  女的扎着手,一级一级步下看台,成宇前面照顾她下去,从来莎莎跟成宇去球场,成宇前头运球跑,她后面跟着快走,来到石阶看台,三步两步就跳下去了。

  球场上一群正在打半场玩,他们立在一边看,待玩了一个段落,成宇将手里的书给女的拿着,走上前去,涉了一下,中空接过球。球一到他手上,人登时明了起来,焦点都集在他一⾝。莎莎忆起和他一块打球、游泳的⽇子。心中很痛。他先在发球线立稳,⾝体轻轻一踮,人像是和球一起抛去,远远一个投,空心。跟着三步上篮,勾。运球出来,反⾝,跳投。篮球这转那转,似与他生在一道,哪吒的风火轮,飞得満场虎虎生风。 n6Zww.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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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朱天文 更新于2016/9/13 当前章节12254字。看朱天文中短篇作品小说,就上逆流小说网。我们致力于做最快速更新朱天文中短篇作品最新章节的免费小说网站,用心做最好的小说精校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