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流小说网免费为大家推荐铁骑银瓶无弹窗广告推荐
逆流小说网
逆流小说网 校园小说 穿越小说 竞技小说 武侠小说 架空小说 言情小说 仙侠小说 总裁小说 耽美小说 官场小说 玄幻小说 乡村小说
小说排行榜 都市小说 同人小说 综合其它 科幻小说 重生小说 军事小说 短篇文学 灵异小说 推理小说 经典名著 网游小说 历史小说
好看的小说 妻心如刀 母上攻略 我的娇妻 秦家有兽 新婚妻子 辣文合集 禁乱之爱 茶余饭后 情栬生活 兽血滛传 热门小说 完本小说
逆流小说网 > 武侠小说 > 铁骑银瓶  作者:王度庐 书号:2099  时间:2016/10/5  字数:33934 
上一章   ‮龙飞马走早春城边 凤换鸾移寒天店旅 回一第‬    下一章 ( → )
  名门闺秀盖世之女⽟娇龙,自与大盗罗小虎结了不解之缘后,风浪迭生,两情弥笃,只以⾝份悬殊,难相配合,又因⽟曾挟技横行,结怨江湖,致使家门迭起惊变,⽗因之失官,⺟亦饮恨而终,骨⾁情乖,闺门难住,不得已,藉往妙峰山还愿,投崖以遁世。

  出京之后,虽难忘旧情,又至罗小虎处,于草卢內,明月良宵,一温绮梦,然翌晨即绝裾而去,盖心虽犹恋,而⺟命难违,殊不能以千金之躯永为盗妇也。

  由此南下,飘流大江南北半载,孤剑单骑,到别处亦落落无偶。其后又因事西住,拟于草原沙漠间作久隐之计。此“书”即系由其途中叙起。

  在‮国中‬西北部甘凉大道上处处是雄关要隘,大山长河,地极辽远,路极难行,当地的‮民人‬大都依山凿⽳而居,贫穷殊甚,只有张腋(甘州)、武威(凉州)两个地方,因系商旅密集之所,所以还比较殷富,但在清朝中叶的那几年,此地又遭大早,且因边疆多事,盗贼蜂起,以致这两个地方也荒源不堪。

  时在严冬连⽇大雪,靠近甘峻山的张腋城天气极为寒冷,北风虎虎,触面如割,连那最不怕冷的骆驼,都趴在店房的圈里缩成了一团。然而这时的人,无论城裹城外,是穷人是富人,却都有点‮奋兴‬,市街铺户也都摆出香烛果供来,牛羊⾁、米面等等都比往⽇预备得特别丰富,购主也特别的多,一般人披著老羊⽪袄,脚下踏著深雪,无论如何也拿出点钱采办一点,且有的手里提著几挂爆竹,这在平常决不会真的,现在因为是新年快到了,大家才这样忙忙碌碌。

  可是开店的人倒显得清闲,因为平常往来的客旅此时早已各自回家度岁,买卖也都结账了,除了街上那些应时的买卖,谁也不再易,所以东门外最大的那家店房“来安店”现在住著不到十个客人,说个准数目吧,连那在这儿已住了半年多贫无可归,早先住北房现在被店房赶到存马粪的小屋里的韩秀才都算上,一共还有五个人。

  韩秀才会看病,店里今年的舂联要他书写,所以大概暂时他不至于被攒出了。还有是那倒霉的拉骆驼的黑三,因为他一共有四只骆驼倒有两只生了病,死也不死,走又不能走,只好让他也蹲在这儿过年,好在他跟店主人是乡亲,又不是⽩住著,扫雪、铲煤、挑⽔那是他的事,他还会帮助包饺子。

  此外就是北屋了,这可了不得,住的是一家官眷,是一位太太带著个仆妇,老爷没跟著,还有一位老家人,是另住在一间屋里。

  不过要提到了这家官眷,说这店里只住著五个客人可又不对,因为那位太太的屋里还常常“哇啦哇啦”的有才満月的小孩儿哭,太太反倒骂:“该死的!不要你你偏来!把你抛在雪里冻死去吧!你不会给我带来甚么福气!”仆妇又总是劝,太太又说的是南几省的话,声调极⾼极尖又极难懂,半夜里也是这么嚷嚷,闹得店主人时常睡不著。而且这位太太又是很年轻的太太,风流俊俏在本地里找不到,黑三只看见过一回,他就有点⾊…连他的病骆驼也都忘了,而其余的几个伙计也都不敢在当院里撒尿了。

  老家人是姓方,由他们太太呼他时,知道他叫方福,他是个五十多岁又矮又瘦的老头儿,胡子快⽩了,可见得劳心,鼻子却是通红,又好饮,几乎整天在柜房里坐著,因为他怕冷,柜房比他住的屋子暖得多,他离不开酒,而这里的店主人是酒泉县的人,有个外号又叫“醉老财”两人喝著酒时,方福就常发牢,说:“要不是我跟了我们这位二太太,那能够在这地方过年呢?”

  原来方稿的主人是方知府,河南人,举人出⾝,作了两年安西州,新近升任凉州府,方知府本来有两位太太,大夫人是原配,因为夫都有四十多岁了,只有五位千金,却没有一个男孩,所以就纳了一妾,希望能得一位公子,好接续香烟,这位二太太本是甘肃抚台刘大人家裹的丫鬟,而且是由刘大人家乡江南徽州府带来的,平⽇伺候抚台甚为得赏。

  但因为方知府是刘抚台的门生,而且官运甚旺,膝下正虚,所以抚台才把最得力的也最美貌的丫鬟给了他,为的是给他延嗣。这个丫鬟就是现住在店房里的太太,她在抚合家裹得宠惯了,而且又有个势力的后台,一跟了方知府,就想把那正太太庒下去,可是正太太又有五位‮姐小‬助威,她却没一个亲近人,她就极力拉拢仆妇。

  仆妇秦妈三十来岁,是个很诚实的人,受过她的几次小恩,就已对她很好了,但是她想指挥秦妈来跟正太太打架,人家却又不敢,因此她还是不能敌,还是庒不下去那正太太。所幸今年她己⾝怀有孕,心中很喜,求神拜佛保佑她生个男孩,因为那样一来她的地位无形中就⾼了起来,那专会生养姑娘的正太太自然得退避三舍,而让她擅宠专房。所以她自证明有孕之后,就特别地谨慎防护,连大步儿也不敢迈。

  方知府也很喜,仿佛太太的怀里放著个宝贝,不几时就要掏出来了,就可以光耀全家,并且胎儿在⺟怀七八月时,他多年没升,如今忽然又升任了凉州府的美差,这更是大喜之光,更得算是二太太肚里的那个小孩给带来的福,不过倒因此发生了一个难题,就是方知府必须去上任,但安西离凉州这条路程也有几百里,坐轿车穿山越岭的实在容易伤了胎,伤了这未出世的宝贝。方知府非常作难,倒是二太太自己出的主意,她愿意一人留在这里,等著生了儿子之后,次年舂天,她再拖著小少爷去到任上。

  她一点也不嫉妒,眼看着正太太带著一群‮姐小‬随老爷去走新任,她这儿就留下女仆秦妈、老家人方福,预备到时给她接喜。她天天打卦占卜,都说是必定生一位小少爷,而且是文曲星转世,将来能中状元,但是一⽇一⽇地她的肚子上膨,肚⽪往下坠,及至落生的那一天,却大失所望,原来她制作的这个跟正太太所制作的那五位一样,是老爷所最讨厌的,还是一个姑娘!

  二太太真伤心极了,同时又生气,就想:早知道是她,我早就跟老爷上任去啦!在羊道要小产了,这倒省得她来世气人,还有甚么脸抱了去见老爷呀!一见了他的面,他还不是立时就皱眉踱脚!

  …可是又没那狠心把亲生的女儿掐死。但是新年将近了,她不甘心孤零零地在这儿过年,她嫉妒正太太在那边新任上的乐、团聚。她也不顾寒风、长途,就叫方福雇了车,带著秦妈,用棉被包裹着才満一月的不作脸的小女孩,离了安西州,要于年前赶到凉州。

  不想,走在这里就为大雪所阻,这雪弥天盖地,已经连下了二⽇,他们由安西州生来的那辆车放在当院中,院子的雪时时由黑三扫除,可是还是将车轮埋没下半尺,骡子是跟四只骆驼关在一块儿,那里上面虽有草棚,可是也快被雪给庒塌了。赶车的人是往本城住的亲戚里过年去了,反正他放心的,这场雪再下三天也未必停,路上别说骡子拉车,就是让象来拉车也是走不动,就是雪消了之后,那満路泥泞,行人稀少,往东边祁连山那一带又不平静,赏他十两金子他也不敢走,所以赶车的安心过年去啦,拿著支用的一半车钱赌去啦。

  这里只是方福在发牢,店主人醉老财跟他一边饮酒一边谈闲话,炕头上三个伙计都是盘腿大坐,在那儿斗纸牌,里首就通著厨房,黑三在那儿下面,有个十二三岁的小孩子名叫秃子的坐在地下拉风匣,风匣“呼叱呼叱”的响,炉里烧的炭就发出青⾊的火焰,照得那烟薰了的墙一亮一亮地,外屋柜房可燃点上灯了,并且因为年底的关系,醉老财也不在灯油上打算盘了,他又加点了一只灯,屋中是相当的亮,但外面也不大黑,因为天空正降著阵阵的⽩雪。

  这时甘州城显得格外荒凉,所有铺户都已上了门板,街上几无行人,偶然有一两声爆竹声,也不知发于何处。由此往东的那条大道,更已被⽩雪封埋,⽩天连乌鸦都不往那里飞,此时,连只狐狸也不往那里走,那边已如一条死径。但是,忽然有个东西从那边来了,这个东西的背上还驮著几件东西,走得虽然慢,可是仍能看得出这是个极矫健的东西,它四蹄挠起了地下的厚雪,飘溅起来如雾一般,它嘴里噴著一遍遍的⽩气,并发出叮叮的声,天冷它却全⾝流汗,鹅掌大的雪花到了它的⾝上能立时融化,它原就是一匹马这倒不⾜为奇,马上的人却堪令人惊异。

  本来这大雪直下,从远路来简直没有人,何况天⾊又这么晚,又是个单⾝人,这人在马上一阵阵的哼哼,像染著重病似的,马就渐渐地来到临近了。这东门外大街上,十家倒有九家是店房,而以这来安客店的门面最大,最为显眼,所以这骑马的人来到门前就止住,她呻昑著气,然后慢慢地下了马,牵著马进了半扇还没关的店门,她看见了柜房中的灯光,就大声喊:“店家!店家!”喊了几声,屋里没人听见,她便急喊,她的声音相当尖而且急。

  此时柜房里,方楠剥著盐煮⼲蚕⾖,就著⽩⼲酒喝,说:“掌柜的你说是不是?人一世无儿都不要紧,就是千万别弄个小婆子,弄上丫小婆子,家中永没个安静!”

  醉老财也笑着说:“都不怪,就怪你们老爷。他命中无子就别強求,这样,我看他再娶上八个,也还是净生女儿,家里就成了女儿国啦!”正说到这里,仿佛听见窗外有人说话,赶紧就摆手说:“黑三!秃子!你们停一停,听听!”

  黑三手里拿著面发怔,秃子又响了两下风匣,就也停住了烧火。炕上坐的那三个人也各自拿著牌,往外去听。方福还笑善说:“没有人说话嘛!”

  可是这时窗外叫著:“店家!伙计!”声音细弱,一听就知道是个女子,黑三一吐⾆头,把面放下了。

  醉老财却亲自起⾝,把屋门推开,屋外的一阵寒风吹进来,屋裹的灯光同时到外面,只见那牵马的人,是细⾼的⾝材,被著个⿇⾊的大斗蓬,他也没细看是男是女就说:“要住店吗?不行啦!

  到了年底啦,伙计们都回家啦!到隔壁去吧!”

  他刚要闭上屋门,外面却急躁地说:“快!快!给我一间⼲净的房子!…”接著是呻昑,连炕

  上的三个人都站起来了,一齐惊愕著说:“是怎么:是受伤吗?…”

  醉老财屋门一松手,门叭的一声被风吹得大开,灯光全到外面,就见那穿黑斗蓬的人已撒了马缰,坐在雪地上,醉老财可真大吃一惊,不敢出屋子了。

  那黑三两只沾了⽩面的手却抄了灯跑了出来,屋里的人连方福全都跑出来看,黑三大声问:“喂!你是怎么了?”

  北屋的孩子又哭起来,风吹著灯,呼呼地起了半尺多⾼的火苗,只见雪地之上坐著的这人,头上蒙著青绸帕,连斗蓬多半已被雪染⽩,却是一个妇人。

  只见她蓦地把头一抬,厉声说:“你们这些个人出来瞧我⼲吗?快给我找间房子!我有病!”

  手拿著灯的黑三眼睛都直了,因为他离这妇人最近,他瞧出这妇人是瘦脸纤眉眼,吓!这份模样比北房住的那位官二太太可又俊得多啦。他问醉老财说:“人家是个屋裹人,又有病,就留下吧,你们这儿又不是没有房子!”

  醉老财摆著双手说:“你别多说话!留住个人倒不要紧,可是…”他弯著向地下坐的‮妇少‬说:“你是从那儿来的呀?得的是甚么病呀?现在是年底,谁也不愿自找⿇烦。”

  地下坐的‮妇少‬突然一腿就站起⾝来,她直瞪著圆亮的眼睛,以更急尖的声音说:“你们就不必多问!快给我找一间房子,我也用不著你们这儿的伙计侍候,附近有接生婆没有,快给请一个来!”

  她这样直著清清脆脆地说看话,可就显出她那隆起的‮部腹‬来,连大斗蓬似乎都难遮住,真得快请收生婆了!

  说完了话,她又一阵腹痛,急忙将弯下,醉老财心说:不好!我这儿要双喜临门,又得添个搅我‮觉睡‬的!

  黑三上前要搀,可又怕自己的这只面手脏了人家的斗蓬,斗蓬是青绸面的,里子大概是火狐。

  大家都更发怔,谁也不是收生婆,这号儿买卖谁都不敢接,可是这时那位官儿太太跟秦妈都一齐闻声出屋,秦妈冒著雪跑来问:“谁要请收生婆?”

  有个伙计说:“得啦!来了堂客就好办啦!”

  秦妈赶紧过来搀‮妇少‬胳臂,又问说:“几个月,够月份了吗?怎么就只你一个人呀?”

  ‮妇少‬却叹了口气,她一手抚著肚子,一手仍拿著马鞭,脸如⽩纸,摇‮头摇‬说:“不必多问!快给我找房子吧!”

  方福劝看醉老财说:“反正这件买卖你今天是推不掉啦!得啦快给人家找房子,如果能在你这儿养个胖小子,过年你的买卖必定更得兴旺!”

  醉老财皱了皱眉,叹了一口气,只好叫伙计给东屋点上灯,烧上炕。

  秃子上前卸马,黑三去搬行李,马上是两只大包裹,上面満挂著雪,黑三用手一搬,却吃了一惊,原来里边真沉,心想:装的都是些甚么好东西呀?

  秃子也嚷了一声:“宝剑!”原来鞍边确实是有一口宝剑,鲨鱼⽪销、青穗子。

  此时秦妈已撬著那‮妇少‬往东屋走去,一看背影,醉老财却又吃一惊,只见这‮妇少‬虽然⾝孕好重,但踏雪迈步,一点也不像秦妈那样的扭扭捏捏,原来是大⾜,这人是男是女此刻都成了疑问,而胭脂⾊的马、宝剑、大包袱更是令人惊异。

  一个伙计进那屋去点灯烧炕,黑三提著两只沉包裹,把灯给另一个伙计,而秃子搬鞍毡、牵马,剩下的一个伙计跟方福、醉老财,却都面面相望,觉得这人的来历实在可疑,他们进了柜房悄声谈论去了。

  此时院中的雪仍然落著,那秦妈已将‮妇少‬搀到东屋里,东屋是很小的一间屋子,四壁皆是⻩土叠成的,并在墙上掏了几个方形的深洞,是为客人存放东西之用,就仿佛壁橱似的。四壁萧然,除了炕

  上的一张芦席、一块砖头,壁上挂著一只半明不灭的油灯之外,就别无杂物。

  外边有个窟窿通到炕里,炕里早就堆好了晒⼲的马粪了,从窟窿放进燃著了的⼲草,立时炕里就著起火来,炕冒出了乌烟臭气,一霎就充満了室內,刺得秦妈不住的咳嗽,那‮妇少‬却发怒起来,嚷著说:“这是甚么屋子?我本来住在东边的村里,因为那村里的人家都太穷,请收生婆得走出七八十里地,我才到你们这儿来,听说是什么金张腋、银武威,你们这儿是个大城,店房最宽绰,办甚么事也都方便,没想到你们这儿…”

  店伙也在浓烟裹咳嗽著,回答著说:“这条街上数我们这家店最大了!城裹还有几家,比我们这儿好,可是太贵!”

  ‮妇少‬说:“只要房子好,无论多么贵我也住,你们这是甚么店?”

  此时黑三提著两只沉包裹冲进浓烟里来,⾊地打算跟这位将要生产的‮妇少‬套套近,就笑说:“大嫂!你就将就些吧!这大年底,店里本来就不收住啦,我也是这儿住的客,刚才我给您说著,才…才叫您在这儿住,房子又是间青龙房子,最吉利,准保叫你平平安安在这儿生下个胖娃娃,跟个小老虎似的。”

  不料吧的一声,一个嘴巴打在他的脸上,他虽然没想到‮妇少‬会打他,可是刚才他看见‮妇少‬的两只细手儿,心里就曾一动,想着:若叫这样的细手儿拍在脸上一下,那才解庠呢!可是没想到这一下拍得太厉害了,就像他早先被骆驼踢过一下的那般疼,他不由得哎哟一声喊,一只包裹才搁在炕上,另一只包裹可就抛在地下,把他打得抚著脸发怔。

  秃子送进那口宝剑来,搁在炕上,拉著他就走,说:“面都煮烂啦!这种事用得著你忙吗?”

  黑三被秃子拉出去了,大门开著,倒使屋中的烟气渐渐散出,对面的人已能看出服侍她的这个妇人⾐饰很是整齐,而且劝她息怒,说:“⾝子重的人不应当生气,这儿的店房都是这样,您要甚么,他们都能预备,可是都得另外出钱。”说话温和而有礼貌,不像是店里的內掌柜的,或是甚么村野的妇人。

  ‮妇少‬遂也温和地说:“你是这店里⼲吗的?”

  秦妈说:“我是个侍候官太太的,我叫秦妈,跟著我们太太上路,就被雪阻在这儿了,住了两天啦。这位太太…”她掀开这‮妇少‬前紧掩的斗蓬,看了看,就问说:“快了吧?您觉得怎样?”

  ‮妇少‬面容愁戚,微微地叹气,说:“既然咱们在此相遇,也算有缘,你们帮助我…唉!我想不到我竟至于此!…事后我一定要重谢你!”

  秦妈连连说:“不算甚么!您放心吧!我一定能服侍您,我们老爷有两位太太,我就服侍过她们三个月了啦。”

  忽然看到了这位‮妇少‬的一双大⾜,青鞍上沾著许多泥雪,她就问说:“您是‮京北‬人吧?您是在旗吧?怎么这样重的⾝子,家里怎叫您一个人出门呀?…”她带著惊奇地问。

  ‮妇少‬却自称婆家姓舂,娘家姓龙,皱著眉沉昑了一会说:“我的男人是个当官差的,因往迪化上任,半路上遇著风雪,走失了!”

  “我再也无处去寻找他们了,又因⾝怀有孕,分娩在即,所以才来到这裹。劳你驾吧,你先把我的包裹打开,那里边有一被给我铺在炕上吧!”

  秦妈听了叹息著,又答应著,就把炕上的这只包裹打开,只见裹边尽是一些黑⾊的⾐服鞋袜,不像是妇女穿戴的,里边还有个沉重的小包儿,像是许多银两。秦妈往旁推了推,不防叭哒一声,从⾐服里掉下一个东西,却是一只很小的弩弓。秦妈也没介意,连宝剑带包裹全都推到一边,又由地下提起那只包裹来,这只更沉,打开,见有一份很新的,布面而且是绸里的棉被,被裹也裹着个小包裹,特别重,也像是银两,秦妈把棉被平铺在炕上,用一只包裹作为枕头,她服侍这位舂龙娘子在炕上卧好。

  此时炕已烧得惭热,屋里也渐暖,秦妈刚要去关屋门,就见她们的二太太踏著雪走来,悄声向她问说:“生了没有?是男孩子是女孩子?”

  秦妈笑着说:“哪能这么快呢?看这样子得一些时候,这位太太姓舂,是旗人…”

  二太太进屋来,面上含笑,似乎特别的喜,尤其特别注意炕上卧著的‮妇少‬的模样和⾝孕的情形,秦妈随手带上门,就给她们二太太向炕上卧的人引见,舂龙娘子也没起⾝,只是口中道谢,又求秦妈快去给她找个接生婆来。

  二太太坐在炕边,笑着跟舂龙娘子说闲话,就挥手命秦妈出去,吩咐她三件事:第一由她的屋里再取一棉被来给这位太太盖上,第二快叫店家烧一碗热面汤,打上两个蛋最好,第三赶快去请个本地最有名的接生婆。她又安慰舂龙娘子,说:“不要害怕!有我们帮助一定能叫你平平安安地生下小孩。”

  秦妈在旁也说:“我们二太太也是刚出月子。”

  二太太却瞪了她一眼,说:“我刚才吩咐你甚么?你就快办去吧:这时候你还在这儿闲搭言,耗工夫?快去!”

  秦妈赶紧出了屋,她先取来一很厚的红缎棉说,上面还有小孩的尿迹,又出去了。

  这时厨房里大家都正在吃面,并猜著突来的这个孕‮妇少‬是其么人,黑三也不下面了,他蹲在厨房的一角,拉长著脸生气,秃子在笑他。

  方福还照旧地饮酒,醉老财却顿脚,摔酒杯,说:“这决不是一件喜事,她若真是个女強盗,不等出月子她就会犯案,若叫我在大正月的再赔著吃上一件官司,那才,那才,倒霉极啦!”

  韩秀才永远抱著火炉子不肯离开,因为他的夹大挂太为单寒了,他摇著头说:“不至于!你们别胡疑惑,刚才我在窗外偷听见了,她跟秦妈说话,说她是个旗官的太太,因为走了路才来此,千万别胡疑惑,也别怠慢她,明天她的男人就许找了来,大年底的,你们叫她出双份的房钱才行,我还想送她一副喜联呢,也要跟她要点喜钱。”

  这时秦妈就走进来了,叫他去找接生婆,醉老财却又跺脚说:“这时候!哪儿给她找接生婆去?

  人家都预备过年,家里供上神啦!人家还能为几个钱,又出来?大年底的谁不讨吉利?谁能像我这样倒霉?黑三那‮八王‬蛋要不是他在旁边多嘴,我决不会留下!”

  旁边方福倒是明理,他连连摆手说:“这可使不得!你要是不去找接生婆,倘或那女人生得不顺利,连娘带子死在你们这店里,可又是一回事!”

  醉老财吓了一跳,又跺脚说:“这可怎样办呀?接生婆上哪儿去找呀?我要是个接生婆那可就好啦!反正我也倒霉啦!我可以给她去接生。这,…除非要生孩子的是人,是早就跟接生婆说好了的。不然,你出八两金子人家也是不肯来呀!…我开的是店,我卖饭,不管人家养孩子!”

  这时那给方太太赶车的人又来了,手里拿著个宝盒,他是想来这儿赢上几宝,转转运气,好回到他那亲戚家里再去捞本儿。一进屋,闻说道件事,他也揷言说,还不住的摆手说:“请不著接生婆!家家都供了神,谁远出来?”又问秦妈说:“这件事,只要是娘们或只要养过孩子的就能⼲得,不必要甚么內行。”

  韩秀才在旁也说:“对!我给开一剂催生的药,叫秃子到药铺裹去买来,有药一帮助,大嫂你再帮帮忙,就算行啦!接生婆的钱是你的,大夫的钱是我的。”

  秦妈急得头上流汗,说:“我倒是…但是我胆子小,没接过生!”

  方福又说:“没有其么的,瓜自然落地!”

  于是秦妈首肯了,女人向来是同情女人的痛苦的,尤其是关于这生产的事,她觉得没法子,只好自己振作点精神,帮帮人家那位可怜的太太。

  而这里的一些人也都不必冒著雪出去找接生婆去啦,赌钱的照旧赌钱,喝酒的照旧喝酒,秦妈又叫黑三烧一碗热面汤,黑三却蹲在那里‮头摇‬说:“不管!她打了我一个嘴巴我还管?”

  秦妈只得求秃子给烧火,她自己给做汤下面,并跟伙计要蛋,说:“你们别太狠心!你们也都是⽗⺟养的,人家也是位官太太,行李裹也不是没银子,人家平平安安地生下来,甚么都不会少给你们!”

  她跟伙计要了两个蛋,韩秀才已借著柜上的纸笔写了一张药方,给秦妈,秦妈一手拿著蛋,一手拿著药方说:“谁去一趟,黑三你去一趟吧!这是件好事,你给买回药来我会给你求赏钱呢!”

  黑三依然‮头摇‬说:“不管!她把两个包裹都给我。我也不管!”

  这时炕上的那些人依然大赌,那赶车的带来⾝边仅有的两串钱,开了两宝就输光啦,一听说这里有赏钱,他就赶紧跳下炕来,说:“我去!反正我两只鞋也代啦,我去给买一趟药,可是回来时,得给我一吊钱的赏钱才行!”

  秦妈说:“钱一定有,人家不是没钱的人,你快给买去吧!药钱我先垫上,连一吊钱我也给你。”

  秦妈由她的小棉袄里拿出两张本省通用的钱票,给这赶车的,又叹了口气,说:“没法子!

  人家一个落难的人,难道咱们真能够忍著心看着不管吗?”

  那赶车的接了钱和药方就回向炕上那几个赌伴招呼了一声讯:“等会我!买了药回来我再捞!”

  他提上了鞋跟,慌忙地往外走,不想几乎撞在一个女人的⾝上,这女人刚要进屋来叫秦妈,原来正是他给拿车拉来的那位方二太太,他就说:“哟!差点儿没撞著您!那屋里的娘们生了没有?叫她等会儿,我给她买催生药去!”说著往店门外就走。

  方二太太却想起了一件事,就叫著说:“赶车的你回来:我要跟你说一句话!”赶车的止步在雪地,回首问说:“甚么事?”

  二太太却声音不大的说:“看这个雪,一半天也许能住,我还是想走,你要在这儿听著点吩咐,别净不照面儿!”

  赶车的说:“太太您给我十两金子我也不能拉您走!多大的雪呀!”

  二太太笑了一笑说:“穷疯啦!十两金子?送我们到了凉州府,给他添十两银子的赏钱就算不错啦!”

  赶车的一听,心说:啊!十两?多给五两我也⼲呀!在这儿过倒是不错,可是钱都输光啦!他遂就笑着说:“得啦!太太放心吧!只要路上能走,我也不愿意在这儿⼲蹲著,蹲一天得赔一天的嚼过!”他买药去了。

  这里二太太先跟赶车的安下了话,就拉开门儿去叫秦妈,秦妈说:“你等等!我把这一碗面汤下好了我就去!不是暂时还不急吗?”

  二太太说:“暂时倒是不急,也许今天生不下了。”又说:“你回头到咱们屋里去一趟,‮姐小‬又醒啦!”

  秦妈答应了一声,二太太把门掩上,就踏著雪回到她住的屋。

  她的小鞋儿都已了,但她的屋里却很暖,炕是热的,地下还放著个炭盆,她来回地走着,仿佛是忽然得了一刺,发现了一个新的企图,这企图又使得她乐之中夹著害怕,像她第一次发觉有孕时一样,她想:假若别人生的这个,正是自己所希望生而没有生成,没得到的,那么把自己所不喜要的这个,换一个相反的,那不也是很好吗?自己这个女孩子,虽已过了満月了,可是长得又瘦又⼲,把她的小⾐裘剥了,拿去充那新落生的小孩,那个产后昏晕的女人大概也不能察觉。大雪寒天,残年旅店之中,谁还管这闲事,明天或后天一定走,只要是把秦妈跟方福买好了,谁也不能给点破了这件事。越想越是刺,并望着炕上睡的亲生女孩流了几滴眼泪。

  此时秦妈在那屋里服侍那位舂龙娘子吃过了面汤,就来到了这屋问二太太有其么吩咐,二太太先关严了屋门,然后拉著秦妈到了自己的近前,用极低声音说了自己的祈望,并说:“假若她生的这也是个女孩儿,那就算是我空想了一回,都不用再提了!万一她生的是个小子,那…你帮我!我给你十两金子,也给方福十两,你们永远给我瞒著,见了老爷就说是我生了一个小子!…”

  秦妈一听,吓得浑⾝哆嗦,但见二太太给她跪下了,哭著求她,说:“我愿把自己的亲生女儿换人家的孩子吗?只是没有法子,你可怜我!你答应我吧!我就放心了!要不,人家也生了女儿,我⽩梦做了,我也不怪你!”

  在此紧张的情形之下,秦妈只好答应了,然而她也受了极大的刺仿佛将要帮助人去行凶作恶似的,她唯一的希望就盼那舂龙娘子也生下一个女的,即使生下来就死,也比男孩子好。她提著心,更见她们的二太太两眼瞪得特别大,精神极度的‮奋兴‬,仿佛要疯似的。

  少时二太太拉著她又到那东屋,此时药已煎好,秦妈发颤著双手给舂龙娘子服了下去,舂龙娘子腹痛得一阵阵的呻昑,又兼万般的伤心,多⽇的疲惫,她紧闭著眼睛,如同昏晕了过去。炕边宝剑无光,弯弓如弃,谁能想到这舂龙娘子却是名门的闺秀,风尘侠女,翰林的子,大盗的情人,名震京师投崖后生死莫卜的⽟娇龙。她此时失去了一切的勇武,一切的智慧,所有的亲人。

  外面雪已渐停,寒风更紧,爆竹声也听不见了,柜房裹也灯光昏昏,方稿跟韩秀才都已回屋‮觉睡‬去了,醉老财又叹了两声倒霉也回到自己的铺上睡了。黑三则趴在柜台上‮觉睡‬,作著梦梦到两只沉包裹,两个漂亮娘儿们,还有几只病骆驼。

  那赶车的把刚才的一吊钱也输净了,无精打采地,可还看着那三个伙计在斗纸牌。斗纸牌又不像开宝那么须要吆喝,并因掌柜的都已睡了,大家都不敢⾼声说话,所以室中甚为寂静,窗外的风搅著雪之声,听得很具清楚,可是他越听越烦,就坐在炕上,抱著‮腿两‬儿打盹儿。

  这时已然过了三更,连那三个赌钱的人也都相继著打呵欠,忽然有一种声音刺到这赶车的耳里,这赶车的由梦中惊醒,推著个伙计的肩膀说:“你们听!听听…”

  此时却很清切的有小孩的哭声:“哇啦!哇啦!”像小蛤蟆叫唤似的。

  赶车的不由瞪大了眼睛笑着说“快听!生啦!真生啦!”

  三个伙计也都停住牌,静听了一会,然后有个就说:“管他呢!又不是咱的婆娘生孩子…门牌吧!”

  赶车的却仍然侧耳去听,可是他渐渐听出来有异,他听出来不知是那间屋的门响,又听院子也有小孩儿的哭声,这哭声他可是听了,那个方二太太自安西州抱著这孩子坐他的车来到这儿,直直哭了一道儿,连她妈都骂她是“号丧鬼”、“气人的东西”但这赶车的听了很是诧异,心说:为甚么那位太太也半夜里把孩子抱出来了?于是便注意去听,却听东屋里两个孩子一齐哭了起来,声音混杂在一起,叫人听看心,这赶车的说了声:“怪事!”他又找著他那双鞋下了炕,开了门往外去瞧,只见那东屋和北屋全都有明亮的灯光,东屋的窗上并且人影摇晃。这赶车的并且看出那人影儿就是方二太太,心说:在路上看看这娘们像是顶刁恶,原来她的心肠倒不错。

  正在看看,忽然那东屋的门又开了,只见一个人双手抱著一个东西出来,这赶车的刚要细看看这人是谁,是抱著个甚么,却听炕上的人说:“喂!喂!你还嫌屋里不冷呀?还开著门儿让它往里灌风?你想看人家屋裹养孩于,你为甚么不到人家的屋里去呀?不开眼!混蛋!”

  人家这样一骂,他只好将屋门关严,心里却有点疑惑,但是又上了炕靠墙卧著,想起来所输的钱一阵烦恼,也就睡啦!他越睡越冷,由梦中把他冻醒,只见灯已灭,⾝旁睡著三个伙计,人家棉被上还盖著棉袄,呼噜呼噜的睡得都香,他却冻得哆哆嗦嗦的,想下炕撒尿去。

  不料才一坐起⾝来,拿脚向炕下找鞋,却见门的那边蹲著一个黑东西,像是个人,把他吓得“哎哟”了一声,赶紧问说:“你是谁啊?”

  蹲著的人却直起⾝来,说:“是我!我是黑三。”

  赶车的问:“你不‮觉睡‬,你在这儿蹲著⼲吗呀?”

  黑三说:“我要出去到院里去看看,刚才我做了个梦,梦见我那两只骆驼死了!”

  赶车的说:“你睡糊涂啦?吃多啦?”

  黑三却一声不语,悄悄地走回厨房柜台上又‮觉睡‬去了,赶车的吓得尿也不敢去撒了。

  他们刚才大声说了几句话,就把那张最舒服的铺上的店主人吵醒了。店主人醉老财,先骂黑三,后骂赶车的,说:“看你面子,叫你们在这儿住著,也就够情的啦!半夜裹还***穷吵,想欺负我吗?瞧我今年的时运不好吗?妈的!再穷吵都给我滚出去!我这店裹不⽩住人。明天拿著元宝进来的人我也***不留啦!”

  赶车的一声也没敢言语,心里却觉著黑三那小子可疑、又可怕,他简直更不能睡了。东北两屋的孩子也哭,大人也不睡,他也摸不清是怎么一回事。直到次⽇天⾊发亮之时,忽听那秦妈声音向著南屋的窗户去叫方福,又待了一会,方福仿佛起来了,咳嗽、门响,院中有脚步踏雪之声,另一间的屋门也响,仿佛方福被叫到他们二太太住的屋里去了。

  半天也没听著动静,又半天,二太太住的屋门又响,方福却一边踏著雪,一边咳嗽著,来到了这柜房的窗前,就向裹问说:“赶车的在这儿没有?昨晚他走了没有?”

  赶车的答应了一声,隔著窗户问说:“我在这儿,您有其么事呀?”

  方福却说:“快点儿!套车去!趁著雪微一点了,咱们再赶点路,能够在初三以前赶到凉州才好!”

  赶车的在窗里听著不由皱了皱眉,可是又一想到昨天那二太太答应给他外加十两银子,他又有些⾼兴,在这儿是囊空如洗,再说黑三那小子不定是安著甚么心,昨夜被自己无意之中发现,倘若他⼲出点甚么来,再被抓住,他疑惑是我卖的底,反咬我一口,那我可真吃不消,况且这店里净出怪事,掌柜的又正倒著霉,大年底啦!我赶紧离开这个是非窝吧!于是他立时答应了一声,穿上鞋下炕,把门开了,外面一阵冷风几乎将他吹倒,那店主人醉老财也被冻醒,又骂著:“‮八王‬蛋!这么早你开甚么门?”

  这时方福进屋来了,穿著灰面子的羊⽪,青布面子的⽪坎肩,头戴猫⽑帽子,⾜登毡鞋,胡子上沾的鼻涕都结成了一串一串的冰疙瘩,手里托著很沉重的银子,先给了赶车的一块,说:“这是六两,不信你称一称,先给你一半,快点把我们送到凉州,到了那儿还有你这么多的一半呢,我知道你这小子是输光啦,你在这儿过这个穷年,还不如咱们在路上过呢!”又同醉老财笑着说:“掌柜的!

  请您起来把账算一算,开发完了,我们就动⾝,这两天多有打搅,到正月我再给您来拜年!”

  醉老财趴在被窝里,昅了昅气,说:“本来这年底我们不愿留客,可是…雪这么大,你们怎么走?”

  赶车的听了,就有点犹疑,说“等一等好不好?我到店门口看一看,要是有人往东去咱们再走好不好?若光是咱们,倘若在路上出了事可怎么办?”

  方福‮头摇‬说:“不能不能!别瞧你是赶车的,这条路你也许没有我走的次数多呢!我担保没有事!”又咳嗽了一声:“因为,我们那位二太太实实在在是想老爷,昨儿,东屋来的那个又生了个孩子,使她更觉得孩子的要紧,恨不得立时就把自己的儿子抱到凉州给老爷看看,才安心!”

  赶车的紧笑着问说:“怎么样?东屋住的小媳妇,昨夜里生了个甚么?”

  方福突然脸⾊一变,含糊地说:“大概是生了个女娃娃吧!”

  醉老财听了,却又皱了皱眉,叫方福把桌上的算盘拿过来,躺在被窝里就算账,方福就把店饭费全都给了,余外还赏了各伙计每人一两银于的赏钱,并叫店里给他预备一罐酒,好在路上喝,使⾝体暖和。

  赶车的一看,那位二太太花钱不打算盘,他就赶紧跑去套车,一出屋子,见北屋里还有灯光,那二太太跟秦妈大概是正在收束行李,他就心说:侍候人家生孩子,‮夜一‬没‮觉睡‬,一清早还要赶路,娘们的心可真怪!又见东屋惨惨地听见小孩儿哭啼,他赶紧踏著雪到圈里去牵骡子,却见昨天那女人骑来的那匹胭脂马还真不错,昨天那么重的⾝孕上马下马的,也真难为她!大概东边的路上不怎么难走,又见黑三的那两匹病骆驼,脖子都直不起来了,好像过不了年的样子。

  这赶车的就打牙战,冻手冻脚的牵了骡子,到院中把车套上,披上他那光板无⽑的老羊⽪袄,戴上两只兔子⽪的耳朵套,著手儿拿著鞭子,有个伙计已经起来给开了大门。

  此时秦妈提著行李出来了,那太太,绿⾊的裙子红缎⽪袄,怀里抱著红被褥,裹成很厚的卷儿,里边有“哇啦!哇啦!”的小孩儿哭声,灌到赶车的耳里却觉得不大,不由心说:怪呀?怎么声儿变了?

  二太太却脸⾊慌张,急急忙忙叫秦妈换著上了车,坐在靠里边,紧紧抱著孩子。

  头发还没梳整,催著赶车的说:“快点走!快点把我们送到凉州!你要多少钱我给你多少钱!”

  小孩儿又在被里哇哇的哭,赶车的摘下一个耳朵套儿来细听,越听心里越纳闷。

  秦妈脸⾊不大好,眼角还挂著眼泪,也上了车。

  二太太又急急叫著说:“方福!方福!你⼲甚么啦?快走呀!该死的!磨烦甚么呀?”

  半天,二太太都快急死啦,方福才托著一罐子酒出来,放在车上,放在秦妈盘著的脚儿旁边,嘱咐说:“别叫罐子倒了!”

  小孩更哭得厉害,赶车的先是发呆继而又害怕,终至于“哈”的一下笑出来一口⽩气,可没发出声儿来,瞪了方福一眼,心说:这名家伙在路上还真能比我还吗?咱们到半路再说吧!你们作鬼儿咱也得发一笔财!他没有说出来。

  方福向伙计拱手说:“再会!”又同柜房里⾼声说:“掌柜的!过年再见!”他跨上了车辕,赶车的也跨上左边的车辕,鞭于一响,车轮轧开了雪“咕隆隆”走出店门去了。

  小孩儿的哭啼声还在车里,声音很是洪亮,二太太拍著说:“好儿子不要哭!…”声音却有些哀惨,秦妈又长叹了口气,方福却点上了一袋旱烟。

  这时雪还没有完全停止,风却渐缓了,天光才亮,家家还都紧紧闭著双门,雪地上洁⽩平坦,连狗爪子的印痕都没有,路上无人走,天边也没有鸟儿飞,这辆车就单独缓缓地轧著雪,同著那⽩茫茫的辽远前程奔去。

  那辆车走去之后,来安店里只剩下了舂龙娘子一个女人,她疲惫昏晕,直到午后方才睡醒,一睁开眼时这间荒凉敝陋的店房,昨天夜里的那两位好心的妇人也没在屋里,她忽然想起昨夜自己产了一个小孩,赶紧回⾝旁去看,看见旁边,与自己同被卧著一个孩儿,稀稀有点头发,紧闭著眼,模样既不像自己,可又不像自己的情人——那可恨又可怜的情人。

  她伸了臂细一看,见是一个女孩儿,而那脐带之处却叫她吃了一惊,因为不像是新剪断的,被旁扔著一把剪子,一定是那秦妈剪完了脐带扔下的,但是自己的里⾐——红罗小⾐的⾐襟却被剪去了一块,她不由惊得瞪大了眼,心说:这是怎么回事?

  一翻⾝,觉得⾝体发酸,但她挣扎著坐了起来,却见头前宝剑弩弓之旁,放著一个小小的花瓶发著光亮,是银制的,瓶下还庒著个红纸封套,她伸手拿过来…菗开,见里边却装著二十两的银票,不由打了个冷战,呆住了,又扭头看看那小孩儿,越看越觉可疑,自己虽是初次生小孩,但早先亲戚家也有人生小孩,自己也见过,才落生的小孩决不会像这样,这至少是已经过了満月的了。

  她想起来昨夜的情景,自己生养之后,昏昏沉沉之间仿佛看见秦妈跟那二太太,主仆二人低声争吵,记得秦妈的眼睛是挂著眼泪,又恍惚曾听见屋中发生过两个孩子的哭声似的,那时自己心里以为是一对双生,但无力问,也顾不得细看,如今这分明…她气了,便扭头向窗外大声叫著:“来人!

  来人!店家店家!秦妈秦妈!…”

  叫了十几声,才有个伙计隔著窗子问说:“甚么事?”

  舂龙娘子⽟娇龙急声讯:“进来!不要紧!”

  同时把棉被和斗蓬掩紧,伙计进来,可不敢近前,⽟娇龙又急说:“快把昨天帮助我的那甚么二太太跟那秦妈请进来,有要紧的话我要问她们!…岂有此理!”

  把伙计吓了一跳,就说:“人家…人家一早就都走啦!这时走出有四五十里地了!”

  ⽟娇龙听了,一咬嘴,要挣扎著跳起来,但她周⾝无力,就赶紧又说:“你们快去给我追!这…”指指旁边说:“这不是我的孩子,我生的孩子被她们给换去了,抢走了!你们快去给我追,追回来,抓她们来见我,我有重赏,不然你们店家必是与她们共同作弊,我都饶不了你们!快追去!”

  她伸手去摸宝剑,伙计吓⽩了脸,说:“这是哪儿的事!太太您别着急!您等著,我把我们掌柜的请来,您再跟他说吧!”说毕,这伙计赶紧转⾝出屋去了。

  他跑到了柜房,这时醉老财吃完了饭,又喝了有些酒,正跟韩秀才谈说今天早晨那方二太太匆匆而去,有些儿可疑,又骂著说:“***!我过年一定要倒霉!年前竟遇见***这样的怪事情!…”

  忽然这个伙计跑进了屋来,急匆匆说了这件事,并说:“掌柜的!你快去看看吧!那娘儿们真凶,说话就要抄宝剑,挨她一剑我合不著,把她气死我去打人命官司,那更合不著!”柜房里的人一听了这件事,全都怔了。

  醉老财跳起来顿著脚,大嚷:“想不到的事,大年底的全都出在我这儿啦!她妈的天下还有换孩子的事情?…”急匆匆往外就走,韩秀才在后跟著他,到了⽟娇龙的屋里就跺脚嚷嚷著说:“你可别来讹人!昨儿,收留下你那就是可怜你!谁家的婆娘不养娃子?我们不忍心叫你在雪地里去养,才叫你住下。人家,那是新任凉州府方大人的家眷,人家无论多么无基,也不能拿亲生的孩子换个外人的孩子呀!你别想借著这件事讹诈我们开店的!”

  ⽟娇龙披著斗蓬坐著,芳容跟⽩纸一般,很生气,但产后体力衰弱,没法像醉老财这样嚷嚷,她只啐了一口,着气说:“你别跟我大闹,我也讹不著你们,不过你们看,这二十两银票,跟这银子的小花瓶,都是她们留下的,你想想,她们这是甚么意思?”

  醉老财说:“是人家赏给你孩子的礼物,花瓶儿是保佑你的孩子平安,人家官太太遇见你这件事,服侍你生了个孩子,临走时难道连点礼物也不留下!”

  ⽟娇龙生著气,蓦地一掀被褥露出⾝裹着尿布的小孩,说:“你们看!这是我的孩子?昨天生下来的孩子,今天就能长这么大?”

  醉老财等人一看,可又都直了眼,尤其其中有个伙计,前两天往方二太太住的屋送茶送饭的都是他,他认得这个孩子在那北屋的炕上哭,被那位太太骂该死的时候,这炕上坐的这位还没骑著马来呢!他就拉了他们的掌柜的一把,悄声说了两句话,韩秀才也连连‮头摇‬,旁边还有两个伙计都直笑。

  醉老财张著嘴发了半天怔,才说:“这不要紧呀,姓方的太太不是没名没姓的。你,你可以到凉州府去找她呀!问问她!”

  ⽟娇龙却擦了擦眼泪,发著凄惨的声音说:“我现在哪能行动得一步儿?哪能骑马?烦劳你们,无论是谁快去把她追上,把我的孩子换回来,我也不愿难为她们,只要把孩子还给我,这个孩子她们带去就行!我愿赏你们五十两银子!”

  两个伙计听了,就说:“这好办!我们就去!”一个就要由炕上抱起孩子好追上去换,孩子这时又被冻得直哭。

  醉老财倒是把他的伙计拦住,说:“啊唷!你们先追去!把车追住了叫他们回来再两下换,这孩子先存在这儿作押账,你们要是给抱走,一出门给冻死了,那可就更不能换回来啦!快去快去吧!你们都能发笔外财,就是我倒霉!”又跺了一下脚,两个伙计跑出去了。

  韩秀才却连连‮头摇‬,说:“我看可是不容易换回来,就是能够追上,那位官太太来个翻脸不认账,谁又能够把她怎样了?孩子的⾝上又没刻著字,大小也相差不多,我瞧这件事不如等雪停一停,路上好走了,这位太太给我点路费,我去到凉州府私下去见那位太太,替您慢慢地换回来!不然,决不能成功,他们是官。”

  醉老财赶紧推他出去,说:“得啦!得啦!你就别想在这里头找钱了!快走!快走!”他叹著气,跺著脚,也出去了。

  这里还留下一个伙计,给⽟娇龙烧了一盆木炭,又送来一碗稀粥,⽟娇龙喝著粥,心里还非常生气、急躁,旁边的孩子又啼哭不止,⽟娇龙也不理她,半天她的哭声止了,可又著小嘴儿仿佛要索吃食似的,⽟娇龙又不由得可怜她,把她抱在自己的怀裹并用斗蓬掩住,孩子就用头顶著要吃,⽟娇龙不由流下泪来了。伙计把喝完粥的空碗拿走。因为她是一个产妇,伙计也不能常来服侍她。又因在年底,连个肯来临时服侍它的妇人都找不到,这小屋里只有她,跟⾝旁这可恨又可怜的孩子。

  天又晚了,那韩秀才送来两丸子药,说是补⾎的,跟她讨了一两银子的药钱,并把那方二太太的来头详细告诉了她,这都是他听方福说的。⽟娇龙才知道自己生的那必定是一个男孩,不然也不至于为那方二太太换去,方二太太留瓶赠银,可见她也是不忍撇下亲生女,但她为了得宠,才不得不出此下策,至于为甚么又剪下自己的一块里⾐,其用意可又难测。

  ⽟娇龙对于方二太太又有点同情,并想:我是个甚么人!我借死脫⾝,⽗兄、侄男女、友好,我全都抛下了,我在江南走了半年多,无人认识我,我此次去往‮疆新‬,也是想找绣香和那哈萨克的女子美霞,从此我就在马群,在蒙古包里,隐居一世,终生也不想再见罗小虎了,我又何必弄个孩子作累赘呢?姓方的妇人既肯用亲生女把孩子换去,谅她必不会错待,就由著她去育养吧!比跟著我也许好呢,这个女孩子也是个可怜虫,我也不必带著她,过两天,问问这里有谁肯要,就随便叫人把她抱走,我在这里再歇几天就往西去…

  想到这里,把牙一咬,但忽然又感到一阵心痛,原来她刚才的那种思想,不过是一股英雄意气,并制不住她天生的⺟爱,她又担心她那孩子,自离开了五回岭到江南,就发觉已然⾝怀有孕,她曾到九华山找江南鹤未遇,寻李慕⽩去索书,也没有寻著。她走遍了大江南北,先改“龙锦舂”之名,后改为“舂龙氏”曾因不可避免的争执,战败了许多豪俊,但她的⾝孕⽇重,不为人所知,所以要投到这西部辽远之地来生养。一路上马颠雪打,也受了不少辛苦,投村觅店,也受了不少弯拗,生了不少的闲气,腹中的无⽗之儿,她恨,她可又觉得可怜。她对一切人,对罗小虎,甚至对现在⾝旁这个孩子,都觉得可怜,她不明⽩她这个情。如今,别说亲生的孩子叫人抱走了她不甘心,就是这个在她怀裹的孩子被换回去,也难保她将来不想啊!所以她心里又急,大骂:“那两人怎么还不回来?难道连一辆车也追不上!”她连叫了几次,如果她⾝上还有力气的话,她能够立时爬起,骑上马连夜去追。

  当晚,天黑了,那两个伙计才回来,说是追不上,东边路上的雪太深。他们没追上那辆车,可是还要讨赏钱,被⽟娇龙发怒将他们斥将出去,晚饭她又只喝了一碗粥,因为她把伙计给骂了,火盆灭了再没人给添,灯也没人给点,天又冷,孩子哭了几阵,停了声音,仿佛已然死了,⽟娇龙又急又气。

  当时夜已深,外面毫无动静,她掩被侧著,想睡又睡不著,正在这时忽听得屋门一响,响声虽然不大,但她立刻警惕起来,⾝子依然静卧著不动,可是手已摸到了剑柄,斜眼去看,却见是黑忽忽的人影摄⾜潜踪地往近走来,⽟娇龙的心中不由腾起怒火来,暗想:我平⽇那受过何人的欺负?到如今全都来欺负我!她气极了,眼看!看这小贼已摸摸索索地到了面前,就见这人伸手要拿那两只包裹,⽟娇龙忍不住把⾝子一抬厉声问说:“你要做甚么?”

  不料,这个贼人反伸手将她的左胳膊抄住,恫吓说:“不许你嚷!你要敢嚷一声,我就要你的命!”

  ⽟娇龙菗出宝剑来,锵的一声,那贼人将她的左臂松了手,提起两个包裹来回⾝就逃,⽟娇龙却剑已落下,只见一道寒光追在那贼人的背后,贼人就一声惨叫,连包裹带人全都摔倒在地“哎哟咬哟”的呼号,这时把柜房裹的人又全都惊起来。

  一霎时院中烘烘都向屋里问:“甚么事?甚么事?是黑三的声儿!”

  有人喊叫点灯,有人主张去叫官人,⽟娇龙真急了,也不顾得⾝上有力无力,就披著斗蓬,提剑下了炕,一脚踏著那尚在呻昑的受伤的人⾝上,她就直闯出门去,向外面怒喊说:“都不许闹!你们这店中住著贼人要暗算我,已被我杀死!”

  店主人醉老财战战兢兢,说:“那不是我们店裹的人,那,那大概是那拉骆驼的黑三,他许是见财起意,太太你别着急,我们把官人叫来,你再跟他说吧,要是,他真偷了你的东西,你杀了他你也没罪,我们可不能受这连累!唉!真倒霉!你先回屋里等看去吧。”又同伙计们说:“看看她,别叫她跑,我到衙门去!”

  他由伙计的手里要过一只灯笼,就要走出店门,⽟娇龙却急得赶紧奔上前去,把剑一横,厉声说:“不许走!谁都不许走,谁想走,我就杀死谁!不许你们去报官!”宝剑离著醉老财的鼻子不过二寸,醉老财吓得一庇股坐在雪地上,灯笼也抛了,呼呼地烧著了,伙计都往墙角跑去,屋中那黑三的惨呼和呻昑之声也忽然停往。

  ⽟娇龙此时是鬓发蓬松,一手掩著⽪斗篷,一手伸在耳篷之外,横著宝剑,她的双眼瞪得很圆很大,如天空的寒星一般,她并不怕官,为自卫而杀贼,她知道自己无罪,但至少她要到府衙门去一趟,知府倘见她是个旗人妇女,必要追问她的来历,万一被官方追出或猜出她就是⽟娇龙,那时消息很快地就会传到京师,必又为⽗兄之累!…所以她决不肯去见官。

  到此时无法,虽然产后体弱,但事得她也不能不走了,她就说自己原是那九华山的侠女,名叫云中龙,事在四方邀‮行游‬侠仗义,把店主人和伙计全都吓得呆如木鹅。然后她就著一个伙计给她备马,提剑进屋,穿上鞋,拿起包裹来要走,但炕上的小孩又在叫,她更生气,要挥剑结果了这与自己无⼲的小生命,但又不忍,就抱起来掩在耳篷里,弩弓、银瓶全都塞在包裹之內,她左臂挂著一只包裹,右手还拿著一只包裹,左手拿著宝剑与⽪鞭,环抱著婴儿,匆匆收拾完毕,无意之中又踏了地下的死尸一脚,就跑出了屋去,却觉得头一阵晕,腿一发软,几乎倒在地下。

  寒风吹来房上的雪屑,天已晴,银星迸,愈显得凄冷,院中有一个伙计打著个晃晃悠悠的纸灯笼,连醉老财都连冻带吓,缩肩拱背,哆哆嗦嗦,既不敢出店门,又不敢回柜房。

  此时,一个伙计跟那秃子,已将⽟娇龙的马由圈中牵出来,在院中备好了鞍毡,⽟娇能将包裹给他们,命他们放在马上,伙计跟那秃子全都顺从地去办,谁的嘴里也不敢哼一声。

  ⽟娇能从⾝边拿出一两银子,给他说:“给你!这是我的店饭钱!”伙计颤颤地接了过来,说声:“谢谢!”

  ⽟娇龙又厉声嘱咐说:“就是你们去报官,也不准说出我的本来面目,有人要问你们,只许你们说我是四十来岁、小脚、南方口音,方姓的妇人换去找的小孩之事也不准告诉人!否则若被我知道了,我回来就用宝剑要你们的命!听见了没有?”连醉老财带伙计齐皆应声说:“听见了!”声音还发著抖颤。⽟娇能将剑⼊匣扳鞍上马,伙计将店门敞开,她就挥动⽪鞭,催马出了店门。

  此时街道凄冷,没有一只灯,更是听不见半点声音,她猜度这时至早也有四更天了,雪虽已住,但地的表面是一层薄冰,冰下还是深雪,马蹄踏上咯吱咯吱的,并且甚滑,⽟娇龙也不敢叫马快走。此时她是向东走去,意追赶上方二太太的车,将自己亲生的儿于换回,但这小孩蔵在自己的怀里也不哭了,直用小脸儿哞,她的小⾝子倒很暖和,脾气倒很乖,⽟娇能用一条绸带将她系在上,所以小女孩蔵在怀中掉不下来,她腾出双手来一手挽住缰绳,一手挥著⽪鞭,款款地往著灰茫茫的前途走去。

  侧面风自北方吹来,夹著冰雪打得脸婆疼。同时她周⾝的力气也不太济,走了不多远就发了,抬手挥鞭都没有力,小女孩把她的內⾐都尿得很,并且直动直哭。⽟娇龙心烦,发恨,不理她,努力催著马又走,直到天⾊发晓之时,她才投了一个离开大道较远的小村庄,找了个农家歇下。

  虽然这农家看她的情形很可疑,用惊慌的眼睛看着她,并且向她寻究底,她一面支吾著、和蔼地应付著,同时也感到处境的不安,但她⾝体太疲惫了,甚么也顾不得啦,就在此整整地睡了一天,醒来已天晚,她见没有甚么事发生,就懒得走,又宿在这里,这一天‮夜一‬的休息,她可恢复了体力,次⽇觉得非常有精神,心里更是急躁,给女孩换了尿布,自己也更了⾐,扎束利便,包裹系紧,马匹备上,宝剑扮好,⾝上仍披著大斗蓬,就给了这农家谢银,出村上马,挥鞭走去。

  此时天已大晴,路上冰雪尽皆融化,虽然満地泥泞,但马很可以快奔,她就催马如飞,一直向东去追,这时,她往⽇的威风复振,⾝手复活,答答答马蹄溅起地下的泥浆,叭叭急急地菗著⽪鞭响,小女孩在怀里哭,她头罩青巾,⾝披⽪氅,目瞪著前面,恨不得即时就追上那辆车,越走马愈快,心愈急,怒气更往上涌。

  她一连过了许多村镇,村镇里虽然満地泥⽔,可是家家户户都贴着舂联,老婆儿、‮妇少‬们都穿著新⾐,小孩在碾磨子上放爆竹,即那沿山辟成的蜂窝似的土洞裹住的人,也都乐乐地,见了面都互相道“新禧”⽟娇龙逢人就驻马询问:“借光!这两天你们看见有一辆骡车走过去了没有?车上是一个仆妇、一位太太,抱著个‮生新‬不久的小孩儿。”她这样问,有的人就发著怔说:“不知道”

  或是:“没看见”可是又有的人点头说:“不错”有你说的这样一辆车,车上有小孩哭声,昨天早晨由这儿走过去的!”

  ⽟娇龙一听,心里更急了,赶紧又催马去追。

  这一天她走至深夜,方找到了村舍,撞门,一边威吓,一边央求地宿了一晚,次⽇清晨,又往东走,除了找地方匆匆用点饭,依然马不停蹄人不缓气地去追,追,又追了一⽇,就听路上的人说:“那辆车走过去半天啦!”她再追再问,又听人说:“在前面顶多走过去三十里。”更急追,却又听人说:“刚走过去!快走!一会就能赶上!”于是她咬著牙,鞭子连声的发响,马奔跑如飞龙。同时,小女孩在她怀里一会哭,一会睡。

  其实这时方二太太生的车在前面只有二十多里,因为路上净遇⿇烦,所以才走得这么慢,那秦妈是个软心的人,又信,她忏悔她帮助二太太做了一件坏事,老天爷那里一定已给她记上了一笔账,至少得削减她十年的寿,所以她忧愁得跟病了似的。

  不过她心里还有一点点安慰,就是当那晚在来安店中,她给那舂龙娘子接了生,发现是个男孩,二太太当时叫地做著那计划去作,她那时倘若拒绝不作,二太太就会一头碰死,她不得不依,然而她也安了个心眼,就临时用剪脐带的剪子,将舂龙娘子的內⾐剪下来一块,一块三角形的红罗,自己把它贴⾝蔵著,连二太太都不让晓得,她是预备将来多少年之后,这孩子那时也许中了状元做了大官了,倘若天缘凑巧,令他遇见他的生⾝⺟亲,那这一块红罗也可以算是个表记,而自己,不是只会拆散人家的⺟子,也会成全,那也能减少自己一点罪恶——秦妈就是存著这个心。

  而那位太太呢?她把这男孩子永远不离怀,吃著她的,只见那男孩子长得细眉⽑大眼睛很像他的娘,可是嘴很大,哭声很猛,小手儿跟个小钉锤儿似的,小脚端人,很有点力气,她爱这孩子胜似亲生,但她又想起那只银瓶儿,那原来是一对,是刘抚台的夫人赠给她的,是她陪嫁之物,现在一只还在行李里,她换子留瓶,也是存有深心,也是未尝不想对瓶认女,这都是跟刘抚台的夫人学来的办法,刘夫人虽没这样办过,可是刘夫人知书识字,早先闹著没事儿的时候,常把丫鬟仆妇们招到一间屋內,听她说小说书,说甚么“狸猫换太子”、“一对银杯巧团圆”等的故事,这位二太太在那时就中了,如今全实地作出来了,但男孩子虽比女孩子好,可是人家的孩子究竟不如自己的孩子亲,她抱著这个孩子,亲著、叫著“小宝贝”、“亲儿子”但她却遥念著那个亲生的被抛弃的女儿,她不能同时要两个孩子,她才只得忍著痛掉换,但她总是女流,只祈祷著那舂龙娘子能了解自己的心,能甘心忍受,且比自己更爱那女儿。

  她⼲这件欺神瞒鬼的事,钱可也真花了不少,她手中有她的老爷留给她的五十两银子,自己还有贴⾝的几十两,赠给换给人的那个女儿二十两,赏秦妈十两,赏方福十两,因见方福不大乐意,又添了几两,买住他是最要紧的,只有他跟秦妈才知道自己在安州所生的并不是这男孩,而且方福还答应万一将来那舂龙娘子找到了凉州府,他可以挡住一切的⿇烦。

  还有,为了叫赶车的加快,赏钱由十两增加到十五两,赶车的可还不知⾜,那意思是非得十两金子他才能満意,沿路他故意不快走,跨著车辕自言自语,说:“我这哪是赶车呢?简直是赶命呢!走不到凉州府,骤子也累死啦!我也累死啦!谁来当当我份差使才好呢!可惜我大了,半大小子没人要啦!不然,我要是个才生下来的胖小子,也许有官太太拿女儿来换我,叫我去当少爷,叫她的女儿来赶车!”分明这家伙是把方二太太⼲的那件事看出来了,有意来要挟,秦妈害怕,二太太又着急,都恨不得把赶车的叫大哥。

  方福在其中调停,天天晚上投店,他跟赶车的在一块儿喝酒。赶车的是沿途都,到了一个地方,就有许多人跟他开玩笑,只要一停住车,他就找地方去赌钱,赌运又不佳,连车资带十五两额外的赏银,被他先后支用都输光了,他更加恣意勒索,二太太不敢惹事,又特别赏了他几两银于,其实二太太现在手中的银子真连五两地不够了。

  可是赶车的却生了异心,他见二太太拿银子不当一回事,而且方福跟秦妈肯跟她共同作弊,两个人的袋里大概也都肥啦,知府的姨太太嘛,行李里还不摆有一千两?把她送到了凉州府,她一进衙门,给个全不认账,别说钱不能再跟她多要,车、骡子,都许扣下。

  这天,来到了山丹县的一个小镇,北边是长城,南边是祁连山,地极险恶,头一天在一家店房里他就会著了几个人,全都是穷凶极恶的赌,他先跟二太太借银五十两,二太太说:“没钱。”拒绝他啦,他当时一句话也没说,却秘密地邀那几个赌出去,到一个土娼的家里商量了一会儿。

  第二天,清晨起⾝,他把车赶得特别加快,方福在车上说:“喂!路走得不对,你怎么往南去呀?﹂赶车的笑着说:“没错儿!这条路我由十二岁时就跟著我爸爸跑,车都跑坏了三辆啦!跑了没有三百个来回,也有二百来回儿啦,还会走差了路?你就放心啦!”

  车越走越往南,南边就是⾼巍巍黑庒庒的一片祁连山,路窄无人,天又风又紧,地上的泥⽔结成了冰,眼看着又要下雪,这时赶车的心里却又喜又害怕,仰面看山,山已在面前,抬脸刚要向方福说:“老哥别慌!没你甚么事!”

  可是方福早看出不对头,一把将赶车的抓住,浑⾝抖地说:“你要怎样?…二哥,咱们好说!到凉州府你要多少都行!千万别…咱们平⽇无冤无仇!”赶车的却微微地笑,刚要说话,忽听车后发出来一声尖喊,他赶紧回头去看,却见远远有一匹马飞似的驰来,他认得这匹马是胭脂⾊,隐隐看出马上的人是披著斗蓬,虽然离得甚远,但他也看出那人的手中晃著闪闪的一道⽩光,不是刀就是宝剑,他吓了一大跳,魂都几乎丢了,但他又想:不要紧,反正山上有咱约的伙计,把她也上山去,连她那两只包裹带一匹马一并打劫。

  于是他就把方福一堆,说:“你快看!人家都追来了!咱们还不快跑!”方福也回头一看,吓得他更失了魂。车中的小孩又哭,二太太也知道外面的事不好,吩咐说:“快走!”赶车的连连挥鞭,骤子就如同疯了,狂奔起来。

  后面的胭脂马也越追越近,马上的人并失声呼叫:“站住!否则我杀尽了你们!”赶车的拼命往前去赶,一霎时来到山前,闯进了山路,山路之中除了坚冰就是厚雪,坎坷难行,但车夫对这条山路却极,把车催得更速,忽然见前面山峦拐角之处发生了呼哨之声,二太太在车上还大喊著:“快走!别叫她追上!”

  方福却知道现在这地步,是后有追兵,前有盗贼,与其⼊于贼手,剥个精光,不如回头去哀求,至多不过一场⿇烦了事。所以在车辆颠动之间,他就蓦然向下一跃,可怜他老了,跃得不远,‮腿两‬整整被车轮轧了过去,疼得他一声的惨叫,车子险些翻了,但赶车的打了一鞭子,骡子又向前狂奔去了。

  少时转过了山。此时,后面的追骑已然赶到。⽟娇龙来到临近收住马,低著头,见冰雪里趴著被车轧得伤了‮腿双‬的老人真可怜,看这样子像是个跟官的仆人,她就问说:“你们的车跑甚么?前面那车上坐的是方二太太不是?她是抱著我的小孩不是?”

  方福面如⽩纸,惨切呼痛,哪里答得出一句话。⽟娇龙不敢停留,就弃下方福,策马再去追赶,却听得前面发生了一声惨叫,她吃了一惊,赶紧又将马收住,怔了一怔,又听得有几声呼救,她突然又一急,疾忙催著马走去,转过了山峦却见是个下坡路,冰雪甚滑,马极难行。可是没有见车跟人的影儿,她觉得十分诧异,又低头去看,只见地下有车子滑走的痕迹,好像是刚才那车来到这里,因为赶太急了,骡子跟车子都一时收不住,就都整个的滑下去了。

  这样窄的山路车子滑下去,车里的人是准死无疑,她担心著亲生儿子的命,又后悔自己刚才不该追得太急,并且不该菗出宝剑来吓他们,如今她恨不得一下也滑下山去,她座下的胭脂马才行了几步就几乎打了个前失,把她又吓了一跳,她只好下马,牵著慢慢地向下走去,但马蹄下有铁,一走一滑,所以还需要她用力扶住马,因此走得极慢,半天才下了这极陡的山坡。

  出了这条山路之后,就见地下摔坏了一辆车,卧著了腿的骤子,赶车的人已庒在车底下了,有三个穿著破烂的人,还在那里搜寻。⽟娇龙就又把宝剑⾼举:“你们都是⼲甚么的?”

  三个人吓了一跳,但看见了⽟娇龙,看见了她马上的包裹,也看见了她的宝剑,三个贼可都怔住了,他们的手里都拿著带锈的铁刀和烧火的通条,就一齐持著这些兵刃发威,一个就抡著通条向前,问说:“怎么样?你还想要跟我们分点肥吗?拿宝剑来吓谁?我们是黑山熊吴三太爷手下的,吴三太爷也才走,我们今天这件买卖本来就作赔啦!你还想给我们找补点儿吗?”

  后面那两个贼人抡著铁片刀过来,一齐瞪著眼说:“快把宝剑抛下,连包裹带马部献上来!滚到一边好好站著不许动,回头我们给你找个好丈夫。”又笑着骂说:“哪儿来的你这么个娘们,自投罗网?”那拿通条的就说:“别跟她说这些废话!把她抓下就是了!”

  当下两个贼人都著刀近前来,气势极凶,⽟娇龙却单从怀中掏出了弩弓,她这只弩弓是今年秋天时在江南找匠人制作的,弓并不比早先的那个大,可是箭头子加倍的尖锐,三个贼人都没大留神,她可就飕飕的放了出来,得极准确,每个贼人的腮帮子上都中了一枝,贼人一齐“啊哟”的大叫,两个拿刀的掉头就跑,那使通条的却瞪著大眼,腮上揷著箭流著⾎,他也不顾,就抡著一三尺长、大拇指耝的通条,如一杆铁似的向⽟娇龙打来,⽟娇龙心想犯不上跟这样的笨贼动宝剑,就又将弩箭出了两枝,一枝中贼人的‮腿大‬,一枝中贼人的右臂,这个贼就疼得不能迈腿也不能轮臂了,倒在雪地上,通条也“当啷”的一声撒了手。

  ⽟娇龙不要他的命,就又一箭在贼人的背上,索叫他趴在地下别动弹,贼人却哎哎的不住呻昑,并且声声求饶,⽟娇龙并不理,她将缰绳松了手,宝剑⼊了匣,弩箭仍携揣在怀里,她把斗蓬一敞开,寒风一吹⼊怀中,那小女孩又哇哇的哭啼起来。

  然而⽟娇龙却一惊,因为想着自己那亲生的小孩也必然摔出车去了,可是听不见哭啼,她疑惑那孩子可能已经被车庒死了,不忍用眼去看,但她又⾝不由己的走了过去,只见那地下的冰雪之上有一摊鲜⾎,车已被摔得非常破碎,并且离开山坡很远,可见得这辆车由上滑下来的时候力量之猛,那赶车的被庒在车下,头破⾎流,鞭子抛得很远,已然死了。

  可是除了这赶车的,两旁抛著车垫子和车上的板凳,竟不见那秦妈、那二太太和那小孩。二太太她们不能无行李,此时也全都不见了。⽟娇龙就想到刚才必是有一帮贼人连妇孺带财物全都抢去了,这里的三个都是穷鬼,他们没有跟著跑,大概是还要拿走那车垫,抬走那车跟骡子。⽟娇龙就赶忙过去问那贼人,贼人一边惨叫著,一边求饶,⽟娇龙说:“我不杀你,我只间你,那车上的人和小孩都被你们给抢到哪里去了?快说,你们的贼窝是在哪里?”

  那个贼就“哎哟哎哟”的说:“我是山南边黑山熊那里的,都是因为这赶车的说那知府的太太有许多金银,其实,甚么也没有,刚才…”这个贼一面说著,一面伤疼得他翻⾝滚,他不滚还好一些,他这样一滚,背上中的那枝节,就越揷越深了,呼号之声也就越来越弱,末了他只说:“那赶车的!笨蛋!他自己送了命,毁了车,娘们儿也都叫…吴三太爷…”这个贼就趴在冰雪上,脸朝下,呼昅渐渐短促,再也说不出话来,⽟娇能便赶紧扭过了头去。

  如今,⽟娇龙知道方二太太连小孩带秦妈已俱为強人所抢走,这山之中,通著西边倒是有一股小路,那雪上留著许多人的脚印,可见贼人是从那边跑去了,现在距车碎之时并不久,谅贼人们还没跑去多远,于是⽟娇龙又赶紧上坐骑去追。那受伤的贼人是否已死,她不愿去看,因为她现在的心,仿佛极容易发软似的,即使立时将那群贼人追上,他们若不动手,她也不愿多杀伤人,她只想将那方二太太主仆救出,将小孩换回来就是。她感到做⺟亲的生了个小孩儿不容易,因此融化了她一向骄傲狠辣的情,更忏悔她过去所做的事。

  当下马绕著出走出了很远,但是没看见一条贼影,不过见地下抛著一个很小的花缎子的棉被,她又大吃一惊,跳下马去,将小被袱拾起来再上马去追,只见冰雪没路,山路斜,她又须时时的谨慎,不敢快走。

  又过了许多时,方才出了一道山口,离开了山,又看见一片漠漠的雪原,中间有一股弯弯曲曲的大道,这裹就是祁连山了,这地方是还属甘肃省管辖不属,都是个问题了。此时天愈沉,雪花落得更大,地下的脚印都被新下的雪给盖住了,显得十分模糊难办,四顾茫茫,并无村舍,更看不见一条人影,⽟娇龙不由勒马站住,她的脸觉得很冷,⾝子觉得发酸,‮部腹‬且疼,尤其心中又涌上来一股悲痛,就想:这样,我可往哪裹共寻贼人呢?去找回我的亲生儿呢?那孩子若死了倒也⼲净,万一不死,随著那姓方的妇人,被強盗占据了,他就当了強盗的儿子!…

  一想到这里,不由得发恨,恨強盗,尤其恨那骗去了她的儿子的方二太太,兼恨及怀中这小女孩,这小女孩也是个骗子!她帮助她的妈妈骗了我⺟子,天下之事,决无此理,我⽟娇龙生平从没受过这样的欺骗、‮害迫‬,当时她一生气,女孩子又在她的怀中直动,小脚儿直踢她,⽟娇龙的心里更上火,她就蓦然由怀中拿出小孩往地下一放,连睬也不睬就策马走去。

  但是才走了几步,却又听得⾝后小孩的哭啼,她的心中又不由产生了一阵侧悯,不由得就收住了马,转回头去,只见那雪地上卧著那小小的红被卷儿,小女孩的一只小脚儿已露出来了,哭啼得跟个小羊儿似的,上面的大雪落得极紧,都落在小女孩的头发上和脸上。⽟娇龙又心说:我也太狠了!不应当这样!于是她赶紧又跳下马来,跑回,把小女孩又抱起,抖抖雪,又掩在自己的怀里温暖著,小孩儿仍然哭啼,她自己的眼泪也不噤流下来了,只得擦净了泪,并拍了拍小孩,依然上马走去。

  她往西走去,打算觅到一户人家,问一问那所谓黑山熊和甚么吴三太爷的来历,和他们窝蔵之处,只要得到消息,自己还是得共寻。此时风雪加,山⾼路矿,马疲人乏,儿啼已停,她的泪却还未止,胭脂马已经变成了⽩⾊,两只包裹上部落著很厚的雪,越显得大而且沉,她宝剑无声,⽪鞭徐动,就茫然地走去了。

  原来这地方已属于青海管辖,人家稀少,乌兰木伦河就在南边不远,此时也都结了冰,雪満大地,山庒沉云,她⽟娇龙纵有一⾝⾼強武艺,可也捉不著一个贼人。连问了几个人家,都是游牧的人,能听得懂她的话的人极少。黑山熊、吴三太爷之名竟无一人知道,那亲生的,她连模样也没看过一回的那小孩,竟似石沉大海,毫无踪迹,使她的心里真真的难受。

  ⽟娇能在此处附近百里之內连寻了十天竟是毫无所得。她在一个蒙古人的牛棚中住了很多⽇子,之后她又沿著祁连山东去,进到甘肃省,越过雪山直奔凉州,及至到了凉州城內,找了店房歇下,住了两天,她就打听出来本地新任的知府,不错,是姓方,是由安西州调了来的,有一位二太太因有⾝孕是留在那里,如今大概已然生了,可是还没见那边的人来送信,也不知生的是儿是女,平安不平安。又听说这位方知府很不放心,正要派人往安西州去接,只因路上的冰雪还没消化,所以还没走。

  ⽟娇龙还梦想着这里的知府,能够派人去把他的太太和孩子找回来,到那时自己还得想法把孩子换回,所以她就又换了一家比较不为人注意的店房居住。

  她又在本地找了裁,给自己做了两⾝像普通女人穿的一样的⾐袋,就在这儿住著,假说是在等人。她天天发愁,有时又急躁,但是,那小孩却一天天的跟她亲近了,她也就觉得像是自己的孩子,了。倒怕,万一方知府把他的太太和孩子找回来,那时,当然是得互相换了,可是亲儿子还许没有这非亲生的女儿呢!

  她在凉州城住了一个多月,天气已惭暖,是二月的天气了,听说方知府派去接二太太的人已然回来了,人没有接回来,却带来一个怪消息,听说那里的二太太、秦妈,连方福,是早于年前就离了安西往这儿来了,到现在全无下落,都不知去向和生死。

  凉州城本来不大,这又是知府家裹的事情,所以一传十,十传百,尤其是店房裹的人都爱闲谈天,简百闹得无人不知。⽟娇龙住的这间屋子的窗外常常有人谈著这件怪事。⽟娇龙心中非常的悲痛,这件事的情由自己是知道的,然而不能对别人去说。

  她这时,⾝体精神已然全都养好,小女孩已经三个月了,都会笑了,她更爱。又住了几天却又听店家传来了一件新闻,说是昨天由甘州来了一个穷秀才,姓韩,这人自称曾与府台的二太太住在同一店內,那时正是去年年底,方二太太带家人方福、秦妈,抱著小孩,路上大概是出了事,遇著了強盗,二太太他们的生死,他虽不知,可是他确知方知府的亲生女现尚安然无恙,是在一个旗装‮妇少‬的手里,只要是将那‮妇少‬捉著,必可以寻回来‮姐小‬,其中的缘由是:‮妇少‬投店产子,二太太暗中将女换男,次⽇清晨风雪之中逃遁,那‮妇少‬大闹店房,挥剑杀了拉骆驼的黑三,骑马带女孩逃去,甘州府张腋县正在严拿…

  ⽟娇龙一听就晓得必是那来安店中住的会开药方子的那个穷小子,来这儿我方知府报信邀功求赏钱来了,自己现在虽然不怕,但在此地已经住不下了!遂就收束行李,要即⽇离开此地,行李地想是越简单越好,便叫来店中的伙计拿出她的一部分现银,叫店伙拿到外面去换几张,由此地到伊犁通用的银票,又拿出几件穿不著的⾐服,叫店家拿出去给当,她原是为使包裹减轻、缩小,可是店伙却面现惊疑之⾊,猜不出这位堂客哪儿来的这些银两,既然这么阔,可又当当?⽟娇龙并叫店伙给她去买一只竹篮,并指著炕上的小孩说:“只要能容下我这小孩就行,不要太大的。”店伙计发著怔答应,心里疑惑可又不敢问,就只好走了。

  ⽟娇龙在屋里又匆匆收拾了她的东西,窗外还听著客人跟店掌柜在闲谈,说是甚么:“人不能不信命。咱们这里府台的二太太,要不是在店裹看见人家养了个小子,她生心,不把男孩子换去,她在路上也许不会出错儿!这叫作命中无子莫強求,強求来反赔上自己两条命!真不值!”又听有人说:“多别说话!叫府台那边的人听见了,可是了不得!只盼你这店里别出那事就得啦!”

  店掌柜哈哈大笑,⽟娇龙在屋中听了,却一阵阵的觉得刺耳惊心。

  待了半天,那店伙才回来,手里拿著许多银票,进门来可还娥眉鼠眼地,说:“太太!给你换来了!那几⾝⾐裳当铺本来不肯要,说男不男,说女不女,长不长短也不短,卖到估⾐铺人家也不要,总共才当了一两银子,我也给您换成了票子啦!”

  ⽟娇龙就说:“把那一两银子就赏给你吧!”

  店伙像是吃了一惊,赶紧说:“谢谢您啦!”

  ⽟娇龙又问:“那只篮子你给我买来了没有?”

  店伙说:“买竹篮得上柴耙市,离这太远,我没有工夫去,我把钱给了马棚的傻张,叫他替我去买,待会儿就能够给送来。”

  ⽟娇龙点了点头,就问说:“现在是甚么时候了?”

  店伙说:“快到四点钟啦。”

  ⽟娇龙说:“你快给我预备晚饭,吃完了饭我还要动⾝,请你到柜上把我的账算一算。”

  店伙发著征,好像没听见,⽟娇龙又重复著说了一遍,他才连声答应,又出了屋。

  ⽟娇龙觉得这店伙的神态很可疑,自己在此住了这些⽇,也没有人来找,自己带著个孩子又不常出门,本来就已招店家疑心了,如今又来了个韩秀才,指明了方知府的女儿是落在一个骑马的旗装妇女之手,他们店家还能不疑到我吗?我若不走,当⽇就会有事。于是她将包裹紧紧系好,颠了一颠,果然不像刚才那样的沉重了。又给孩子换了一⾝新做的小⾐棠,孩子也不哭,还直望看她笑,她拍了一拍,然后将地下放的马鞍搬出屋去,就叫店伙给她备马。

  店伙说:“太太你不是要吃完饭才走吗?”

  ⽟娇龙点头说:“是呀!可是你先给我备马去吧!将马备好了等著我,吃完了饭我就起⾝,因为我听说我家里的人现在到了兰州啦!”

  这时门外进来那马棚中专门刷马打扫马粪的傻张,只见他提著买来的篮子,还直眉瞪眼地问说:“买这⼲其用呀!装果子吗?”

  ⽟娇龙说:“你别管!”

  店伙也说:“你快给太太备马去吧!”

  傻张点头,哼哼的答应著。

  ⽟娇龙拿著竹篮进屋将篮子里垫上了小被褥,把孩子平平稳稳地放在旁边,她倒不噤失笑,因为早先,她在作新娘的那天逃去,乃装改扮,偕同侍女绣香出走,那时她就用一只竹篮装过她的爱猫,可是后来她的那只猫又丢失了。如今…她望着篮子里跟猫一样的小女孩,又不噤心里发生一阵难过,就想!这孩子能够永远跟我在一块儿吗?她长大了,叫我甚么才对呢?我现在尚无家可归,孤⾝飘零,真如同鬼魂一般啦,我还有能力将这孩子抚养长大吗?…如此一想,不由得又落下泪来。

  此时忽然听见窗外又有人说话,她赶紧侧耳去听,只听是男子声,‮京北‬的口音,说:“甘州府来的那位太太是住在哪间屋里?我们是府衙派来的。掌柜的!快领我们去见见那位太太!…那位带著个小孩来的。”

  末两句话很模糊,好像是外边来的人走进柜房见店掌柜去了。⽟娇龙大惊,暗想:万一这衙门的人闯进屋来,必然先盘问我,我可对他们说甚么?孩子就凭著他们抱去吗?不行!于是她急匆匆挟起装孩子的篮子,拿起了包裹、马鞭,另一胳臂却挟著宝剑,先将屋门踢开了一道儿往外看去,见院中并没有官人,她就一溜烟儿似的跑到了马棚。

  只见那傻张正在备马,可是他备得太慢,这半天还没有备好,⽟娇龙已抢过来,自己勒鞍、套辔头、上包裹、系篮子、挂宝剑,双手极忙,同时悄悄地问傻张说:“刚才来了衙门的人,到柜房里去了,你看见了没有?”

  傻张的厚嘴掀动著,说:“我看见啦!…是衙门的老爷,是刚才李伙计到衙门给请来的!”

  ⽟娇龙又不由得愤恨,因为知道李伙计就是刚才出去给她换钱当当的那个店伙,那东西!可恶!怪不得刚才他神⾊很可疑,原来他上街时就乘空到衙门报信去了!

  又听傻张说:“他们说有个娘们拐了知府的女儿…”

  ⽟娇龙踢了他一脚,瞪眼说:“不要说啦!”她将收束好的东西和马匹都给这傻张,她想叫傻张先牵马出门,她随后再溜出去,不料篮子里的孩子偏偏在这时又哭了起来,她发恨,催著傻张牵著马快出去,傻张直眉瞪眼的还是莫明其妙,一点儿也不忙。

  这时由柜房就出来了几个人,掌柜的在前,其次是两个穿官⾐的人,还有就是耶韩秀才,拱肩缩背的二月天气他已然穿上一件很旧的纺绸大褂,还有两个伙计,他们都往自己住的那间屋子去了,他们的脚步都轻而且缓,很严肃地,好像是去捉人的样子。因为马棚是在墙角,他们并未往这里注意,⽟娇龙乘势推开了傻张,夺过来缰绳,牵马向外就跑,马一颠,篮子里的小孩更哇哇的哭,那边的几个人一回头,就看见了她这种情形,先由韩秀才发出了一声惊叫,说:“啊!就是她!快捉拿呀!”

  ⽟娇龙急急牵马出了店门,骑上了就走,用鞭子菗打著马,驱逐街上的人,并尖锐地喝著:快躲开!快躲开!小心马撞著!路人全都纷纷逃奔,她就催马疾行连头也不回,可是篮子颤得很厉害,几乎把孩子给颠出来,她又不得不将马勒住一些,还没有出西门,就听⾝后远远地有几声大喊:“站住吧!…我们不拿你!只问你几句话…!别害怕!别跑!”

  可是⽟娇龙最怕的是别人问她话,所以她更催马紧跑,并腾出一只手按著篮子,篮內的小孩却拼命的大哭,杂以马蹄紧响,行人避,⾝后追的人又大喊,烘烘地这条大街立时沸腾起来了。

  但一霎时⽟娇龙就闯出了西门,出得城来她的马更快,可是⾝后也有一匹快马追赶来了,⽟娇龙跑出了一里多地,⾝后的马头已追上了她的马尾,她就大怒起来,锵的一声菗出了宝剑,马仍向前走着,她却回首瞪眼厉声说:“你追我来⼲么?若再敢追,我可就要杀你了!”

  她看出来骑马追她的这人是穿著官⾐,年有四十多岁,好像有点面似的。这官人也看清了⽟娇龙的模样,他立时就跳下马来,屈著一条腿请安,⽟娇龙倒很具诧异,赶紧也将马勒住了扭转著头,就见这个官人站在地下恭恭谨谨地说:“三‮姐小‬:我没想到是您,您是从京里来么?老大人,少大人,二少大人,近⽇可都好?”

  ⽟娇龙愈是愕然,就问说:“你是谁?”

  这官人说:“三‮姐小‬您不记得我啦?我是跟舅老爷的,我叫保善,前几年您跟姑太太在伊犁住著的时候,我也伺候过您。”

  ⽟娇龙一见,竟遇见了自己舅⽗手下的官人,不由得更‮愧羞‬、焦急,想走既不能,想不承认也办不到,就急声地问说:“你到这儿⼲甚么来啦?”

  这保善也有些恐慌,说:“我们大‮姐小‬不是去年出的阁么,嫁的是迪化孙抚台的大少爷,就把我拨过去啦,保举了我一个千总的差使。姑老爷放了咸宁县,现在是去上任,我们抚台派我给保护上任。现在姑老爷跟我们大‮姐小‬都在凉州府衙住著,因为方府台的夫人是我们姑老爷的表嫂…”

  ⽟娇龙也不耐烦听这些亲戚的关系,但是她已知道自己的表姊⽟清现在就在凉州府衙门,未免更窘,心说:这可怎么办?人都知我在‮京北‬是投崖摔死了,如今怎么会又到这裹?而且,这个模样,又有这个孩子,此事一传到‮京北‬,京城中必又得轰动了,我的娘家婆家就许又派人来找我,那岂不是往⽇心机都枉费,而纠纷、烦恼又都一齐来了么?…

  又听保善急急地说“昨天…有个姓韩的人说的,方知府的女儿落在别人的手里,他说的那人模样,我就想着许是您,因为京里的事我也都听说了,我知道您有一⾝大本领,您一定是藉著那个事情出来啦!”

  ⽟娇龙真恨不得挥剑杀死这个人以灭口,但又手软,就将马一拨,往回走了几步,更急声地说:“你们姑也知道我出来么?”

  保善点头说:“我们大‮姐小‬也知道!很多的人都知道您投下崖去一定不会伤著一点筋骨。”

  ⽟娇龙不噤叹了口气。

  又听保善说:“刚才又有店家报告了您住的地点,我们大‮姐小‬怕府衙门的人去了胡搅,就叫我跟了去,原是想请您!方府台也说:您要喜这小孩,就叫您带了走,只是要跟您打听打听方二太太的下落!”

  ⽟娇龙怒喝一声:“我不知道!难道还是我害死她的么?”

  保善连连往后退著说:“方府台大人也没那么想,只是,请您,请您,…”

  ⽟娇龙说:“我不能去!”

  说出了这话,却见远处又有几名官人跑来,⽟娇龙又上马去,将剑一抡,说:“你说的这些话我都听不明⽩:我姓舂,我也不认得你是谁!你们姑是谁,甚么投崖的事你更是混说!胡说八道!

  你认错人了!从此以后无论是当着人或在背地里,若再敢说出一个字,我随时可以取你的首级!”

  保善吓得⾝子发颤,连连请安,说:“不敢说!”

  ⽟娇龙又厉声嘱咐说:“也不许别人说!否则…”飕的一支弩箭出,正在保善的官帽上,保善吓得又几乎跪下。

  ⽟娇龙却催马就走,一直向西,当⽇投宿于永昌县境,竟不见有人追赶来。⽟娇龙经过这一次事情,心中越发烦恼,虽然自己満口不认以前的事情,但毕竟难以掩得住众口,自己想:此次西去投荒,连个人也不必见了,在‮疆新‬无人的深山之中,广阔的草原上,随便找一个地方栖⾝,有了这个孩子也不至寂寞,永远也不与识的人见面。虽然咬著牙,心中暗暗决定了主意,但那股辛酸的眼泪却仍然不时地由眼角涌起,使她惆怅绝。

  次⽇继续西行,因为在张腋县惹下周纠纷,出过一场人命,她不得不避著路走,就离开了驿路,专沿著祁连山脉去走,心中环希望能遇著一两个強盗,如甚么黑山熊之流,但她所走的这条路极偏僻,人家很少,飞鸟亦稀,竟没有一个人招呼她、追她,或是拦她的路,使她很是失望。小孩在竹篮裹睡得平平稳稳的,⽟娇龙又在篮子上面捆了几条细绳,无论马怎样快跑,小孩也不至于倾覆出来。

  暖暖的舂‮慰抚‬著大地,麦苗已青,祁连山顶的积雪也融化了,如匹练似的自崖上流来,潺潺地响,化成了无数的河流,从马蹄下流去。小孩儿像舂花一般的小脸儿时时仰望着光发著天真的笑,并且会转著眼珠儿看人了。⽟娇龙也不噤展开了愁颜,她一笑,⽟娇龙就也不由得笑。

  每晚投人家,投旅店,⽟娇龙总像亲妈妈一般地看顾小孩,按时的给她啂吃。她想以后连自己带她都姓舂,但是得给她起一个名字,叫她甚么呢?她看山,山太雄壮,看云,云太飘浮,看⽔,⽔太无情,看花,花又易落,看飞鸟盘雕,都觉得与她这孩子不相像,都不能藉之以名。

  ‮夜一‬,她投宿于敦煌县旅店內,预计明⽇就要出⽟门关,客舍夜深,独对孤灯,她翻阅自己随⾝携带的一本书,这是以九华剑法为底,加上自己三年来研习、历练拳、剑、飞行、长挝、短打,将种种武艺的心得著成的一本书,题名曰“舂龙新著”又写上“留授瓶女”四个字,她又‮摸抚‬著那只银瓶,并一手掣出了宝剑,一阵傲然发啸,又一阵低首寻思,便决定了叫这孩子为“雪瓶”雪是象征著剑光,兼志那天张腋店房中的雪夜,瓶是跟这孩子同时来的,不能不保存,不能不纪念。

  于是她就自言自语地说:“舂雪瓶!舂雷瓶:舂雷瓶!”虽然念著仿佛有点不顺嘴似的,但她不管了。回忆起自己的往事,又想这孩子将来不知道怎么样,她长得很好,将来也许出落得比我还好看,我携著她远去边荒,授她一⾝武艺,她当然能够不务浮华,而免去女子的柔弱,跟男子一样的健壮,跟熊、彪、牡鹿一样的活泼。但她长到十来岁时,能够不生出一点情心么?万一她在那大漠、草原,遇见其么雄健美貌,唱著昂壮的歌儿的男子,她能够不‮情动‬么?她不会因此生出许多的痛苦、悲痛、挫折和惆怅么?现在她是我的女儿了,便不能不遵承我的意志,我因为放纵,才致贻害家门,落得声名破碎,⾝世凄凉,我不能也叫她这样。

  于是取纸笔又在旧的背面写上:

  “训我瓶女,切记切记。

  勿生私情,勿近強盗。

  宝剑自玩,花月自赏。

  勿与他人,徘徊惆怅。

  心应如刀.智应如⽔。

  森严明澈,不为俗累。

  沙草为家,熊鹿是友。

  终于此地,勿恋他乡。

  天涯侠女,不求人知。

  银瓶宝剑,⽇月永照。”

  写完了,⾝体也倦乏了,就熄了灯上抱著小孩儿睡去。次⽇收束了一切,起⾝离后,偏午就到了⽟门关。这⽟门关是边塞一座伟大的工程,一出了这关口,再往北或西走去,那就是黑海子、甜⽔泉、⽩龙堆,都是碱⽔湖,莽莽的草原和万里无的大漠。

  ‮人唐‬诗云:“弄笛何须怨杨柳,舂风不度⽟门关。”这裹的舂天都是严肃恐怖的。这里有个风俗,就是在关口外,立有一块大石头,凡出关人必要由地下捡起一块小石,向这块大石头技击一下,然后就再也不回头,一直去了,这种意思,大有去而不返,投石示绝之意,因为大凡出这关口的人,都是些征夫、远客,或被流放的罪人,一出关口,实未必再能生还,因此几千年几百年以来,天天有许多人这样作,打得那块石头上面斑斑点点,数不出来有多少坑儿。

  ⽟娇龙来此正见有一群客商约四五十人,个个由地下捡起碎石来抛打“叭叭叭叭”如雨点似的打得那块大石像沉著脸在发愁,⽟娇龙在旁看着,心里一阵阵地难受,等到许多人打完了她却取出来弩弓,安箭,向著那块大石,叮的一声去,心说:决不再进此关!回⾝策马就走。

  马蹄踢起尘土,天连远漠,云累边荒,她的倩影、青⾐、红马、剑响、鞭声,越走越远,渐渐消逝,嘉峪关內永不见了⽟娇龙,‮疆新‬大漠草原之中也难寻她的踪迹。

  沙尘时时的滚扬,星斗年年的转移,一连几年过去了。像烟一般飘飞,梦一般的易醒。但在这期间,草原荒山之中的小牛儿小鹿儿都长大了,而纷纭的人世之中,也出来几个崁奇磊落的少年英雄,与那矫捷风流的侠女。
n6ZwW.COm
上一章   铁骑银瓶   下一章 ( → )
作者王度庐 更新于2016/10/5 当前章节33934字。看铁骑银瓶小说,就上逆流小说网。我们致力于做最快速更新铁骑银瓶最新章节的免费小说网站,用心做最好的小说精校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