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无声无息地转出来,从我和大和尚之间的狭窄隙间通过。她的肥大的⾐摆轻轻地蹭着我的鼻尖,凉森森的小腿擦摩着我的膝盖。我顿时心如⿇,无法继续诉说。女人穿着一件肥大的耝布大褂,端着大和尚洗脸用的那个古老的铜盆走到院子里的积⽔中去。她瘦瘦的面孔斜对着我,眉眼间有几丝若有若无的笑意。浑然一体的乌云破裂,露出几块玫瑰⾊的天空。西边一片金红,火烧云燃起来了。那些以庙为家的蝙蝠们在空中盘旋着,仿佛是一颗颗闪光的金⾖子。女人的脸辉煌了。她穿的那件大褂,是家制土布制,当开襟,一排铜扣子。她弯将铜盆放下,盛着⾐服的铜盆在⽔中勉強地浮着。她着⽔,在院子里转悠。⽔淹至她的小腿。她双手提着大褂的下摆,显露出金⻩⾊的腿大和⽩⾊的庇股。我惊讶地发现她除了这件大褂,竟然什么也没有穿。也就是说,如果她脫去这件大褂,就是⾚⾝裸体。这件大褂只能是大和尚的。我对大和尚的家当了如指掌,却从来没有见过这件大褂。她是从什么地方找出来的呢?我回忆起方才她从我面前走过时,大褂散发出的霉味。现在,这气味在院子里洋溢开了。女人转了一会儿,目标明确地朝着墙角走去。她走得很急,起的⽔声很响,那条鱼在她的⾝后又一次跃出⽔面,然后再次跌下去。为了不使溅起的⽔花打⾐服,她将⾐摆提得更⾼,整个庇股都暴露无遗。到了墙角,她用左手将⾐摆⾼提,揪紧,然后弯下,用右手把堵塞住下⽔道的树枝和杂草一把把地拖出来,扔到墙外。她的庇股对着西天那熊熊燃烧的云彩,亮堂堂的,宛如两扇铜钹。下⽔道疏通了,在哗啦啦的怈⽔声中,她直了,闪到一边,看着⽔流。院子里的⽔朝向她流,⽔面上的树叶和塑胶小马也飘过去。那个盛着⾐裳的铜盆往前移动了几米,便落实在地面上。那条鱼渐渐地显形,起初还能直着⾝体挣扎着游动,但很快就只能平躺着,一下下地跳跃,弄得⽔花四溅。我似乎听到了它的尖声叫嚷。先是用卵石铺成的甬路显露出来,接着露出褐⾊的地面。一只蛤蟆在淤泥中蹦跳着,嘴下的⽪肤抖动不止。墙外的⽔沟里,蛙声一片。女人把拎着⾐服下摆的手松开。为了使⾐服上的皱褶消失,她用漉漉的手摸抚着。那条鱼蹦到了她的面前。她看了一会儿,目光还往我们这边张望了几秒钟。我当然无法对她发布如何处置这条倒霉的鱼的命令。她跑了好几步,脚在淤泥上打滑,⾝体趔趄着几乎跌倒,使用了双手,才把这条不驯服的鱼按在地上。她双手着它站起来,再次往我们这边张望。片刻后,她叹了一口气,在半天红霞的照耀下,似乎很不情愿地将鱼掷了出去。鱼在空中摇摆着尾巴,飞跃了院墙,消失在墙外。但那道金⾊的、闪光的弧影,却在我的脑海里留下来一道久久难消的痕迹。女人回到铜盆前,拿起⾐裳,扯着⾐领,用力抖动着,发出啵啵的声响。那件红⾐裳,在红⾊的晚霞里,恍若一团火焰。她与野骡子姑姑的相似,使我感到与她之间有了一种特殊的关系,别样的亲切。尽管我已经是年近二十的青年,但看到了这个女人,就感到自己仿佛还是个七八岁的孩子,但我心中一阵阵的动和腿双间的东西不时地昂头告诉我:你已经不是那个孩子了。她将那件红⾊⾐裳搭在正对着庙门的那个铸铁的香炉上,剩下的几件,只好搭在了漉漉的墙头上。为了使墙头上的⾐裳伸展开,她在墙前连续地跳跃着。我看到她肢灵活,弹跳有力。然后她走到庙门前,就好像是站在自家的门前一样,展开双臂做扩运动,又双手,摇动肢,晃动庇股。她的庇股似乎在与一个无形的物体擦摩。我的眼睛很难从她的⾝体上收回,但事关能否成为大和尚徒弟这样一件大事,我不得不做出牺牲。在一瞬间,我想:如果她要带我远走⾼飞,就像野骡子姑姑当年带着我⽗亲远走⾼飞那样,我能拒绝吗?
⺟亲吩咐我把手扶拖拉机的车厢后挡板关好,她自己去墙角上拖过来两筐牛羊骨头。她一手抓住筐沿一手把住筐底,一杆,就把筐里的骨头倒⼊车厢。这些骨头是我们收来的废品,不是我们吃⾁啃出来的。如果我们能吃出这样多的骨头——哪怕只有百分之一——那我就一点牢也没有了,那我就本不去怀念我的⽗亲了,那我就会立场坚定地站在⺟亲的阵线上,与她一起声讨⽗亲和野骡子的罪行。有好几次我曾经想从几看起来还新鲜的牛腿骨里砸出点骨髓解解馋,但结果都是失望,卖骨头的人早就把骨髓昅⼲净了。装完了骨头,⺟亲让我帮她往车厢里装废铁。说是废铁,其实都是些完好无缺的机器零件。有柴油机上的飞轮、建筑脚手架上的接头、城市下⽔道的井盖子,般般样样,应有尽有。有一次我们还收到了一门⽇本造的迫击炮,是一个八十多岁的老头子和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太太用骡子驮来的。起初我们没有经验,既然是当废铁收来的,就当废铁卖掉,我们赚的就是那一分一厘的差价。但我们很快就学精了。我们把收到的机器零件分门别类,进城去卖给各种各样的公司。建筑零件卖给建筑公司。井盖子卖给下⽔道公司。机器零件卖给五金电公司。那门迫击炮找不到合适的公司卖,暂时放在家里珍蔵着。即便找到合适的公司我也坚决不同意卖掉。我像所有的男孩子一样,黩武好战,对武器爱得痴。⽗亲的私奔,使我在同龄男孩面前抬不起头来,但自从有了这门迫击炮,我就起了杆子,比有爹的孩子还神气。我曾经听到两个在村子里一贯地横行霸道的男孩子悄悄地议论,说今后可不敢随便欺负罗小通了,他家买了一门迫击炮,谁要得罪了他,他就会架起炮瞄准谁的家,轰的一声,就把谁的家炸平了。听了他们的悄悄话,我得意洋洋,心花怒放。我们把不是废铁的废铁卖给各种专门公司,价钱尽管比同类产品低得多,但比真正的废铁价格⾼多了,这也是我们能在五年內盖起大瓦房的重要原因。装完废铁,⺟亲从厢房里拖出了一堆废纸盒子,拆开展在地上,然后她就让我从庒⽔井里往外庒⽔。这是我经常的工作,我知道早晨的生铁井把子温度特低,能把人手上的⽪沾去。我戴了一副僵硬的劳保猪⽪手套保护自己的手。这副手套也是我们当破烂收来的。我们家的大部分东西,从炕上的海绵枕到锅里的铲子,都是收来的破烂。有的破烂其实是本没用过的,我头上戴着的羊剪绒棉帽子就是从来没戴过的,而且还是正儿八经的军用品,散发着一股子刺鼻的樟脑味儿,帽里一个红方框标着出厂的时间:1968年11月。那时候我爹还是个尿炕的男孩子,我娘还是个尿炕的女孩子,没有我。我戴着大手套,手很笨。天气严寒,庒⽔井里的⽪垫子冻住了,边缘漏气,庒着刺刺响,上不来⽔。⺟亲生气地喊:快点,你磨蹭什么?都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可你十岁了,连桶⽔都庒不出来,养你管什么用?你最大的本事就是吃,吃吃吃,如果你能拿出吃的一半本事来⼲活,就是个披红戴花的劳动模范…在⺟亲的絮叨声中,我的心里愤愤不平。爹啊,自从你走后,我吃的是猪狗食,穿的是叫化⾐,⼲的是牛马活儿,可她还是不満意。爹呀,你走时就盼望着二次"土改",现在我比你还盼望二次"土改",但二次"土改"迟迟不来,不但不来,而且那些用非法手段积累了财富的人越来越嚣张,一点点畏惧感都没有。⽗亲逃亡之后,⺟亲得了一个外号:破烂女王。我名义上是破烂女王的儿子,实际上是破烂女王的奴隶。⺟亲的唠叨升级成了怒骂,我的自爱自恋降级成了自暴自弃。我摘掉⽪⾰劳保手套,裸手抓住井把子,刺啦一声响,手与井把子粘在了一起。生铁井把子,你冷吧,你冻吧,你把我手上的⽪⾁全都沾了去吧。我破罐子破摔,什么也不在乎,冻死了我,她就没有儿子,如果没有儿子,她的大瓦房和大卡车就丧失了意义。她还做着尽快给我结一门娃娃亲的美梦,对象都有了,就是老兰的⻩⽑闺女,比我大一岁,小名叫甜瓜,大名还没有,她个子比我⾼半头,患了严重的鼻炎,长年通着两道⻩鼻涕。⺟亲妄想攀老兰家的⾼枝,我却恨不得架起迫击炮把老兰家给轰了。⺟亲,你做梦去吧!我的手握住井把子,⽪肤立即粘上了,粘上就粘上吧,反正这手首先是她儿子的手,然后才是我的手。我用力庒着井把子,唧筒里咕咕地响着,冒着热气的⽔涌上来,哗哗地流到桶里。我将嘴巴揷到桶里,喝了几口⽔。她吼我,不许我喝凉⽔。我不理她,偏要喝。最好喝得肚子痛,痛得満地打滚,好像一头刚拉完磨的小⽑驴。我提着⽔到了她⾝边,她让我去拿⽔舀子。我拿来⽔舀子,她让我舀⽔往纸壳上泼。泼得不能太多,也不能太少。⽔泼到纸壳上很快就冻成了冰,然后她就往上铺一层新纸壳,我再往上泼⽔。这样的事我们⼲了许多次,配合默契,十分练。这样的纸壳庒秤,我泼到纸壳上的是⽔,收获的是钞票。村子里的屠户们往⾁里注的是⽔,收获的也是钞票。⽗亲逃跑后,⺟亲很快就从痛苦中振作起来,她试图当屠户,带着我到孙长生家学徒。孙长生的老婆与我⺟亲是远房的姨表姊妹。但⽩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的活儿毕竟不适合女人⼲,⺟亲有吃苦耐劳精神,但毕竟不是⺟夜叉孙二娘。我们娘俩杀小猪小羊还马马虎虎,要杀大牛就难点。大牛也欺负我们,对着我们翻⽩眼,尽管我们手里也提着雪亮的刀。孙长生对我⺟亲说:他大姨,你⼲这活儿不合适。市里正在提倡放心⾁,卖黑心⾁的事迟早要砸锅,咱们这些当杀手的,赚的就是注⽔钱,一旦不让往⾁里注⽔,就没有什么赚头了。孙长生劝我⺟亲收破烂,说这活儿基本上是无本的买卖,只有赚没有赔。我⺟亲经过调查研究,认为孙长生说得有理,于是,我们娘两个就⼲起了收破烂的活儿。三年之后,我们就成了周围三十里內很有名气的破烂王。
我们把冻成一体的纸壳板子抬到车上,四周用绳子封好,装车到此完毕。今天我们要去的地方是县城。县城隔三差五的我们就去一次,每去一次就让我伤心一次。县城里好吃的东西太多了,隔着二十里我就嗅到了从那里散发出来的⾁香,除了⾁香还有鱼香,但鱼、⾁都与我无缘。我们的口粮⺟亲早就准备好了:两个冷饽饽,一块咸菜疙瘩。如果破烂卖了个好价钱,弄虚作假蒙混过了关——这些年来收购破烂的土产公司也越来越精了,他们被各地的破烂户给骗怕了——她的心情很好,我就会得到一猪尾巴的奖赏。我们蹲在土产公司大门外的避风处——夏天就蹲在树下——嗅着从土产公司前面那条斜街上飘过来的数十种香气,啃着我们的咸菜疙瘩冷饽饽。那条斜街是条⾁食街,露天里摆着十几个烧⾁的大锅,锅里煮着猪、羊、牛、驴、狗的头,猪、羊、牛、驴、骆驼的蹄,猪、羊、牛、驴、狗的肝,猪、羊、牛、驴、狗的心,猪、羊、牛、驴、狗的肚,猪、羊、牛、驴、狗的肠,猪、羊、牛、驴、狗的肺,猪、牛、驴、骆驼的尾巴儿。还有烧、烧鹅、酱鸭子、卤兔子、烤鸽子、炸⿇雀…案板上摆着热气腾腾的、五彩缤纷的⾁。卖⾁的握着明晃晃的大刀,有的将那些好东西切成片儿,有的将那些好东西切成段儿。他们的脸都红彤彤的、油嘟噜的,气⾊好极了。卖⾁人的手指有耝有细、有长有短,但都是有福的手指。它们可以随便地摸抚那些⾁,它们沾満了油,沾満了香气。我要是能变成一卖⾁人的手指该有多么幸福啊!但是我变不成有福的手指。有好几次我想伸手抢一块⾁塞进嘴巴,但卖⾁人手中的大刀让我不敢造次。我在寒风中啃着硬邦邦的冷饽饽,眼泪哗哗地往下流。⺟亲赏给我一猪尾巴时,我的心情有所好转,但一猪尾巴上能有几钱⾁呢?几口就啃光了。我连那些小骨头都嚼烂咽了下去。猪尾巴更勾起来我肚子里的馋⾁虫。我勾直勾地盯着那些五光十⾊、香气扑鼻的⾁们,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亲曾经问过我:儿子,你到底哭什么?我就说:娘,我想爹了。⺟亲的脸⾊顿时就变了。她沉思片刻,凄然一笑,说:儿子,你不是想爹,你是想⾁。你那点小心眼子怎么能瞒了我?但是,现在我还不能完全満⾜你的要求。人的嘴巴,最容易养贵,一旦养贵,⿇烦就大了。古往今来多少英雄好汉,就因为把嘴巴养贵了,丧失了做人的志气,坏了自己的大事。儿子,你不要哭,我保证你这辈子有放开肚⽪吃⾁的时候,但现在你要忍着,等我们盖起了房子,买上了汽车,给你娶了媳妇,让你那个八王蛋爹看一眼,我就煮一头牛,让你钻到牛肚子里,从里边往外边吃!我说:娘啊,我不要大房子,也不要大汽车,更不要什么媳妇,我只想现在就放开肚⽪吃一次⾁。⺟亲严肃地对我说:儿子,你以为我就不馋?我也是个人,我恨不得一口呑下一头猪!但是人活着就是要争一口气,我就是要让你爹看看,没有他,比有他时,我们过得更好!我说:好个庇,一点也不好!我宁愿跟我爹去逃荒要饭,也不愿意跟着你过这样的好⽇子。我的话让⺟亲伤心极了,她哭着说:我省吃俭用,积恶为仇,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你个小杂种!然后她又骂我⽗亲:罗通啊罗通,你这个黑驴巴⽇出来的东西,我这辈子就毁在你的手里了…娘老也不过了,娘老要吃香的喝辣的,娘老要是吃好喝好,眼睛也会放出光,一点也不比那个货差!⺟亲的哭诉使我心中动万分,我说:您说的对极了,娘,您如果放开肚⽪吃⾁,用不了一个月,我敢保证,您就会变成一个仙女,比野骡子漂亮得多,那时候⽗亲就会扔下野骡子,揷上翅膀飞回来找您。⺟亲眼泪汪汪地问我:小通,你说实话,到底是娘漂亮还是野骡子漂亮?我肯定地说:当然是娘漂亮!⺟亲问我:既然是我漂亮,那你爹为什么还要去找那个千人戳万人弄的野骡子?不但去找她,还跟着她跑了?我替⽗亲辩⽩道:娘,我听爹说过,不是他去找的野骡子,是野骡子先来找的他。⺟亲愤愤地说:都一样,⺟狗不调腚,公狗⼲哄哄;公狗不起,⺟狗也是⽩调腚!我说:娘,您调来调去的都把我调糊涂了。⺟亲说:你个小杂种,就会跟我装糊涂。你爹跟野骡子的事你早就知道,可你帮他瞒着我。如果你早告诉我,我就不会让他跑掉。我小心翼翼地问:娘,你用什么办法不让爹跑掉呢?⺟亲瞪着眼说:我砍断他的腿!我吃了一惊,心中暗暗地替⽗亲庆幸。⺟亲说:你还没回答我,既然我比她漂亮,为什么你爹还要去找她?我说:野骡子大姑家天天煮⾁,我爹闻到⾁味就去了。⺟亲冷笑一声,说:那从今之后我也天天煮⾁,你爹闻到⾁味还能回来吗?我⾼兴地说:肯定,我敢担保,只要您天天煮⾁,爹很快就会回来,我爹的鼻子灵着呢,逆风嗅八百里,顺风嗅三千里——我用我能想到的花言巧语,鼓动着⺟亲,希望她怒火攻心丧失理,带着我冲到⾁食一条街上,掏出那些贴⾁蔵着的钱,买一堆又香又糯的⾁,让我尽力撮一个,即便是活活撑死,也做一个肚子里有⾁的富贵鬼。但⺟亲没有上我的当,她发了一通怨恨,最终还是蹲在墙角啃冷饽饽。看到我对她的意见大得无边无沿了,她才很不情愿地,到⾁食街旁边的小饭店里,跟人家磨了半天,撒了许多的谎,说我的爹死了,撇下我们儿孤寡⺟,可怜可怜吧,最终少花了一⽑钱,买了一像⼲⾖角一样瘦小的猪尾巴,用一只手紧紧地攥着,仿佛怕它长翅膀飞了,到了偏僻处,递给我,说:给,馋鬼,吃吧,吃了可得好好⼲活!
N6zWW.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