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流小说网免费为大家推荐一个女人的史诗无弹窗广告推荐
逆流小说网
逆流小说网 校园小说 穿越小说 竞技小说 武侠小说 架空小说 言情小说 仙侠小说 总裁小说 耽美小说 官场小说 玄幻小说 乡村小说
小说排行榜 都市小说 同人小说 综合其它 科幻小说 重生小说 军事小说 短篇文学 灵异小说 推理小说 经典名著 网游小说 历史小说
好看的小说 妻心如刀 母上攻略 我的娇妻 秦家有兽 新婚妻子 辣文合集 禁乱之爱 茶余饭后 情栬生活 兽血滛传 热门小说 完本小说
逆流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一个女人的史诗  作者:严歌苓 书号:38811  时间:2017/8/22  字数:24557 
上一章   ‮章21第‬    下一章 ( → )
  几乎在一种感的心情里,小菲送走了“四清”工作队长欧萸;几天后,她参加的“四清”工作队也出发了。到乡下不久,她收到电报:欧萸的胃出⾎复发,被送回省城治疗。小菲向团里请假,但‮导领‬说演员太缺乏,等头一轮出发演出完成再说。

  小菲回省城是突然间被批准的。一进病房,她看见一位二十七八的女人正在给欧萸倒开⽔。小菲和她之间立刻出现了刹那间的敌意对峙,但马上就化解了。她是‮长省‬的侄女,方大姐派她来照顾欧萸几天,因为小菲一时请不出假。她叫沂蒙,方大姐叫她蒙蒙。很明显,沂蒙山老区的孩子,一解放就来这里了,所以乡音已退。

  小菲看见蒙蒙坐的⽩椅子上放着一本欧萸的小说,里面夹満字条,想必是他的书。她和他大概正在讨论某一章节,蒙蒙的钢笔搁在头柜上,笔帽都没有合上。

  “蒙蒙是学冶炼的。看不出来吧?她刚从四川大学冶炼专业进修回来,在等冶金研究院安排工作。”欧萸用他失⾎的声气说。

  “欧老师还是少说话吧,我会自我介绍的。”蒙蒙很活泼,黑⽪肤,宽肩膀,有一种健康的美。

  不久小菲发现病房的事她揷不上手。去哪里打开⽔,或去哪里订软食,她都不知道。她在医院门口买了一把舂梅,蒙蒙说病房揷花不科学,对病号有害。她指指墙角的一大盆⻳背竹,说植物是有益于健康的,因此她从方大姐卧室把它搬来了。虽然她主意特大,优越感极強,但小菲不讨厌她。

  过了两天,小菲发现她‮趣兴‬奇广,议论起建筑、戏剧、动物、历史都情奔放,強词夺理,但你驳倒了她,她毫不在意,自己会哈哈大笑。当然小菲不会去驳她,小菲对她谈的事没‮趣兴‬。她看欧萸和她探讨,争论,骂她“谬论”

  小菲觉得蒙蒙是个假小子。只有男孩子才对什么都感‮趣兴‬。见蒙蒙在医院院子里一个人打篮球,玩得认真至极,小菲就想:幸亏方大姐没派个狐媚子来。

  等小菲半年后从乡下回到省城,许多事发生了变化:老外婆被居委会查出了‮实真‬⾝份:外逃的地主婆,一直是邻里隐蔵的阶级敌人。押送近八十岁的老太太回乡时,‮察警‬大声吼她:“走快点!少磨蹭!”她偏着脸说:“啊?”老外婆回乡的第二个月就去世了。欧萸的⺟亲也去世了,哥哥和嫂子被调到贵州,支援三线建设。变化最大的是欧萸自⾝。他头一次认真地写作起来,每天下班回来,一看就是満肚子腹稿,像是在外面一直憋着找厕所没找着,一进家就直奔书房,大⾐也不脫,围巾也不解,马上点上烟,打开墨⽔瓶盖子。“四清”可真好,清掉了他的狐朋狗。到晚上‮觉睡‬前,他给自己倒一杯酒,对着写満的稿纸小酌。

  小菲有时会拌个海蜇⽪或切两个松花蛋端到他面前,再拧把热⽑巾,连面孔带脖子替他擦一把,他是怎么怎么是,乖顺得像个孩子。她奇怪的是什么让他变了:一贯不看中功名,不刻意求成的人,怎么产生了如此大的进取动机?他的学问才华曾经一直是给他自己‮乐娱‬的,他的內心拥有丰厚,但他是宽宽裕裕地活着,似乎他的拥有和谋求各是各。再退一步看,他似乎没什么谋求。现在他怎么了,突如其来的动力是怎么回事?

  大概方大姐的话他还是听得进。两人少年时期的情谊,青年时期的同生共死,是恩是怨,他们自己也糊涂了,也许他们心合面不合都难说。

  也许他是大器晚成,意识到“天生我材必有用”

  也许更简单,他想还债。小菲欠的公款一直没有还清,他绝不允许她只吃炒青菜。

  不管什么原因,小菲心里踏实了。有时她见他写了一晚上,又独自品酒时,她便和他做做伴。她也倒上一小杯酒,在他摊着稿纸、落満烟灰的书桌旁坐下。

  “写得自己很満意吧?”她问。

  他一哆嗦,脸扭个九十度,看着她。他没有发现她已经在他旁边坐了几分钟了。每次他都没注意她什么时候回家,进书房,给他用热⽑巾擦脸,替他弄出个把佐酒菜,或静悄悄陪伴他。小菲想,他喜女人静静地,和他心照不宣地互通感情、思想。就像他和女儿小雪,小雪一礼拜和⽗亲说不到十句话,但在旁边看着,都明⽩他俩的默契会使说话显得太笨重。

  因此小菲打定主意要和他建立那样的默契。这天晚上她见他两眼神采,忍不住问了一句。他看清楚她,含混地“嗯”了一声。

  “艺术真神秘啊!有时一上台我就感到缪斯向我显灵了,我有一种被附了体的感觉,变成那个角⾊自己了!写作一定也是很神秘的,缪斯来不来,你完全没办法!”小菲说。

  “哎,你是不是在炉子上烧了什么?怎么闻到一股烧焦味道?”他打断她。

  她跑到厨房,怎么可能有烧焦味道?炉子都没生着。再回到书房,她想接着刚才的话和他聊下去,他问:“今天是排戏还是政治学习?”

  她想他真是变了,居然关心起她的⽇常生活来。

  “排一个‘四清’的新戏,讲一个回乡‮生学‬发现她的地主爷爷蔵变天账…”

  “中午没单吃炒青菜吧?”他再次打断她。

  她更是満心舂光明媚:这样的细节他都过问呢!人的成期不一样,这个人可能要晚些,到这个岁数,才学会疼老婆。这样大的改善使小菲喜不自噤,几乎有点受用不住。

  逢礼拜天,欧萸还会带一家三口去玫瑰露法国菜馆,小菲爱吃的菜他念念不忘,每回都点。有时她提醒他:“喂,公款还没还清呢!”他会说:“你这个人煞风景吧!”不仅如此,⾐料、⽪包、发饰,他不断地送给她。去裁店量⾐,他拿本书坐在碎布上等她,出门弄得一头一⾝断线头。

  小菲把新做的⾐服拿回家,穿上让欧萸看,他却敷衍了事地抬抬眼睛:“蛮好蛮好。”

  她跑到女儿房间,让女儿赞美。女儿正趴在上看书,手里拿一块花生糖。她抬起脸看⺟亲昂首阔步,对她的溢美之词充満期待。

  “不好看。”女儿说。

  “为什么?”

  “像个女小开。”

  “胡说。”

  “这种笔的、紧邦邦的⾐服,也只有你穿得出!”

  “爸爸喜。”

  “那你⼲吗问我?”

  “真不好看?”

  “我要看书了。我发现你们大人有时候无聊的。”

  “越来越没大没小!”

  “对不起。”这是个傲慢无礼的“对不起”

  小菲觉得女儿情绪不稳,大概青舂期的缘故。她不想再招惹她。过了几天,小菲接到都副司令的邀请,让她去帮忙观摩一出独幕剧,是‮区军‬的业余文艺骨⼲为舂节赶排的。小菲便带上了女儿。坐在都副司令的小车里,她发现女儿盯着她紧的花呢西装看。她把头发用个骨制发针别在头顶,脖子上系了一条米⾊纱巾,结子不系在正中,而系在肩上,纱巾一头飘在前,一头在后背。

  都副司令张开双臂上来,把小菲两手抓着不放。“给他们好好指导指导,示范示范,看看我们‮队部‬的老前辈演员是什么素养!”老头子说。

  他放开了小菲,又对着小雪张开双臂。小雪一向躲闪贼快,这回却被他抓个正着。他把比他个头⾼的小姑娘往上一举,哈哈大笑。

  “当时你不变卦,这就是我的女儿了!”他小声地,挤眉弄眼地对小菲说“不过现在,也算我女儿!”

  看完戏,小菲走到大礼堂台上。她先是官样文章地表扬了演员和导演,然后叫女主角把一段戏再来一遍。刚说到第二句词,小菲便丹田气十⾜地叫道:“停止!”她把刚才的两句词连说带比画地来了一遍。什么都好,就是觉得动作起来⾐服嫌紧,有些约束她的、臋动作幅度。她刚停下,所有业余演员们都给震住了,然后全拍起手来。都副司令在台下大叫:“怎么样?名不虛传吧?听听人家那嗓音打多远!跟通了电似的!看看人家那是什么精神头?蹦跳就是蹦跳,跳起来比你们这十七八的年轻多了…”

  都副司令说着话,小菲看见了坐在第一排的欧雪。她耷拉着脑袋,肩膀蜷缩起来,平时蛮拔一个人,这时背也驼了。小菲又做一遍指导,纠正演员的发音,自己一手摸着‮部腹‬,一手做成一个招展‮势姿‬:“声音从这里…这里出来,想到最后一排观众,跟他说话!放远!放远…”她收腹欠脚跟,人和地面不再是九十度垂直,而是大大向前倾斜,以脚为,整个⾝体成一棵斜探出悬崖的“客松”:“远…远…”

  女演员做了几回,自己羞坏了,蹲到地上笑起来,脸像一块红布。

  欧雪的脸也像一块红布。

  戏接着往下走,小菲纵⾝一跳,从舞台上跳到台下,⾝轻如燕。她坐在欧雪边上,说:“开——始!”大厅都是她的共鸣箱,嗡嗡直响。“停止!”她站起来,走向前一步“这个动作要肯定一些,不要忸怩!”她示范了两次,花呢西装成了绷带,她⾝子在里面扭不动。

  “妈妈,⾐服要扭绽线了!”欧雪小声说。

  她顾不上理她,又纵⾝上了舞台。过一会,她浑⾝出汗,把外⾐脫下,里面穿件心领的黑⽑⾐,要曲线有曲线,要直线有直线。

  欧雪把头埋在两只手掌上,像是打瞌睡过去了。

  但等小菲回到座位上,发现她两只脚烦躁地颠动着。她小声对女儿说:“耐心点儿,妈妈在工作。”

  “谁不耐心了?”

  “你这孩子怎么这么别扭?”

  “你要让爸爸来,看见你这样,他会更别扭。”

  “演戏你又不懂!”

  “好可怕哟。”

  “什么意思,你?”

  女儿不再说什么,眼睛看着地。小菲对着台上喊出一声浑厚的“停——止!”女儿在坐位上猛一扭,坐椅翻板“咔嗒”一声。

  小菲不和门外汉的女儿一般见识,把戏排到了底。晚餐是首长小灶设宴,请小菲和欧雪以及导演、编剧,作陪的是两位主角。人们围着小菲,听她讲演这部戏那部戏的奇闻逸事,都捧场得很,不断大笑。都副司令得意地看着小菲,不停地为她夹菜添酒。军人们总是最能闹酒的,一会儿大家都增加了音量,每句话都引起一阵大笑。小菲说别想把她灌醉,她的酒量都副司令最知底。

  “对吧?”她看一眼老头子,老头子也看回来,醉意和醉意绵了一会儿。

  过了几天,都副司令又派车来接小菲,说是剧目要正式演出,请她赏光。小车在楼下等着,她穿上那件花呢紧西装,走到门厅,又跑回卧室,换了件浅苹果绿的⽑线外套。⽑线是进口货,欧萸⺟亲的遗物,小菲⺟亲替她织的。她在领口配了一块啂⽩纱巾,结成个‮大巨‬的蝴蝶结。头发梳成长波浪,眉眼嘴都点了彩。

  欧雪这时在寒假中,和几个女同学在客厅里下棋打牌。见⺟亲出出进进地照客厅的全⾝镜,她看着她。小菲从镜子反光里看到女儿的目光,自我圆场地说:“一直没机会穿,外婆给我织好都一年多了。”

  “半年。”欧雪说。

  “什么?”

  “去世一年后,才把⽑线寄来的。”

  小菲不和女儿较真,走到门厅去穿⽪鞋。女儿却跟她出来,眼睛盯着她不放。

  “你不冷啊?”女儿说。

  “还好。”她说。

  “看你都冷。”女儿说。

  “要不我换一件颜⾊稳重些的⾐服?”

  女儿没有说话。她明⽩女儿正是这意思。她又把花呢西装换回来,啂⽩薄纱的蝴蝶结还在前飞舞。

  “妈妈,你⼲吗把自己弄得跟个大猫咪似的?”女儿可怜她似的,笑了一下。

  “都是你爸爸给我买的。”她奇怪自己今天在女儿面前的表现,如此不自信到了心虚理亏的地步。一个十五岁女孩挑剔她,她用得着解释吗?“你爸爸又没说我穿得不合适。”

  “他本没注意你穿的是什么。”

  经小雪一提醒,她脑子亮了一下,想到欧萸的变化中包括对她视而不见的夸奖:“蛮好蛮好。”

  他大手大脚地赠她礼物,形成的效果他是无所谓的。这不符合他的格。他除了对自己不拘小节,对他周围的一切都本着自己的审美观去要求。结婚这么多年,小菲给他打扮成全省城风度最好、风头最⾜的女人,现在他什么都随她去,尺度宽泛得很,总是不假思索、懒洋洋地打发她:“蛮好蛮好。”

  “妈妈,你们要是分开了,我怎么办?”

  小菲大吃一惊,嘴巴张成了个洞。

  “胡说八道!”小菲厉声说道。太不吉利了,大过年的。

  “那你⼲吗打扮成这样?”

  “都副司令请妈妈看戏呀!”

  “妈妈,其实我什么都懂。”

  “你爸爸把你惯坏了。我就反对你读他那些书。那些书得到一定年纪才能读!”

  “这跟读书有什么关系?不读书我照样什么都明⽩。”

  “你明⽩什么?”

  “明⽩爸爸痛苦,你也痛苦。”

  “我痛苦什么?我很好啊!你爸爸最近又用功又顾家,我开心还来不及呢!”

  女儿沉默地看着地面。

  “你觉得我不开心?我不満⾜?都副司令是妈妈的老首长…”

  “妈妈,我什么都看得出来。”女儿不耐烦地顿一下脚,眉头皱得很紧,像狠狠地恶心了一下。

  这么早的女孩,真可怕。是什么造成了欧雪畸形的早?是欧家⾎缘的过错。

  “好了,以后妈妈好好跟你谈。”她不想耽在不愉快不吉利的冷感觉里,用慡快的口气中止了谈话。

  欧雪又来了一句:“妈妈要是真的开心,就什么也不要问,不要管。”

  等小菲坐进了都副司令的车,都副司令悄悄拉住她的手,她才弄懂欧雪的意思。女孩一定是洞察到她⽗亲的什么隐秘了。一定有什么事发生在她离开他的⽇子里。她脑子里各种猜想奔忙冲撞,便顾不上都汉那柔细的手掌在她的手上厮磨。都汉沉重地叹了一口气,实惠的男子汉有一个不实惠的小角落,它此刻将他和小菲纳⼊其內。小菲随他的手和她的手浪漫。他老了,能得到的,也就剩小菲这只手了。

  整个舂节小菲都心神不宁。她发现电话铃一响欧萸的表情和动作就定格。从年三十到年初五,拜年,做客,一顿刚吃完下一顿又开席。‮长省‬官邸是不能不去的,年初二一早,小菲和欧萸便登门拜年。方大姐的朋友从军队到地方,老的少的,都和她火热一团。但她还是最在意欧萸,一进门就小声告诉他:“你最爱吃的菜⾁汤圆包好了,回头你们两口子到小餐厅去吃。”

  小菲见欧萸心不在焉,谈话时不断东张西望。周围的客人他并不,即便他也不会殷切至此。小菲问他是不是在等谁。他一怔,似乎给她一点破,他才明⽩自己确实是在等待某个人出场。不过那天他并没有等到那个人的出场,一直到离开,他都是心神不定。也有可能是他盼望那个人不要出场。

  年初三小菲要回⺟亲家吃午饭,欧萸还要去方大姐那里。两人在马路上分了手。小菲回头看他匆匆走去的背影,突然决定跟上去。进了省‮府政‬宿舍大门,她还没想好借口。昨天把纱巾丢在这儿了。或者,忘了告诉欧萸一声,她⺟亲今晚会带欧雪去看越剧。两个借口都荒谬,欧萸一定猜出她尾随他的用心。猜出就猜出吧,小菲从来不把自己扮成免俗之人,不屑于嫉妒的⾼尚女子。

  她在外面转悠一阵,看看表,十五分钟了,正好。按门铃后,她开始运气,就像等在侧幕条边上,一步要跨上舞台。门一开,保姆还没通报主人,小菲只管登台,朗声说:“真糟糕,我的一条围巾丢了!看看是不是昨天丢在这儿。”

  仍然是⾼朋満座,烟雾缭绕。欧萸坐在一个沙发上跟方大姐谈着什么,一见小菲,脸⾊一暗。他知道她安的什么心。佯装着寻找围巾,她躲开他的鄙夷目光。

  “跟在我后面一路找过来的,是吧?”他说。

  方大姐也明⽩了,马上⽩了小菲一眼,同时叫欧萸:“不要!”她的‮海上‬话此刻正好派用场:“要吵回家吵,面孔要吧?”

  “当起特务来了。”他说。

  “谁当特务?”小菲说。

  客厅里的人注意到他们三个人的小声争吵了。方大姐站起⾝,对欧萸说:“跟我来。”又对小菲招招手:“你也来。”

  方大姐一声不吭,在前面走得飞快,把他们领上了楼。到了楼梯口第一间房,她推开门,做了个邀请手势:“喏,进去好好吵,慢慢吵,不要在我的客人面前丢我的脸。”说完她以同样的速度、姿态下楼去。

  “你为什么用这种卑劣手段…”他没说完,被小菲推进房內,关上门。动作重,门背后挂的一面浅绿塑料镜子掉下来,砸碎了。镜子的背面是张女子照片,欧萸不说话了,盯住那照片。那是蒙蒙的照片,大概是她中学时代照的,还穿背带裙。

  小菲把碎成六瓣的镜片拾起来之后,发现气氛变了。俩人已经不再处于争吵的气氛。欧萸正在打量墙上挂的各种蝴蝶标本,然后他又伸手到书架上把一块⾊彩绚烂的矿石标本拿起,观赏一会儿,放下,又去拿起另一块。他的手指轻柔至极,像是不敢造次一份圣洁的存在。

  “我承认我确实跟在你后面…”

  他抬起头,又是很苦的表情。

  “你们什么时候开始恋爱的?”小菲手里捏着蒙蒙十四五岁的相片,觉得它比碎玻璃片还锋利。

  “在我出院的时候。”他坦然地看着她。

  “你今天来这里是想见着她?”

  “对。”

  “昨天心神不定,也是在等她。”

  他没说话。何必承认明摆着的事?况且小菲不再提问,小菲只是在摆事实。

  “那你怎么扑空了?”

  “你回来之后,我和她说,我不可能和你分开。”

  小菲觉得太奇怪了,她居然没火气,对他这句回答,她本该顶问去:嗬,够有情有义的,我得跪下谢谢你没把我当馊饭倒出去!

  “她很痛苦?”

  他又不说话了。

  “你究竟怎么回事?她本不是你喜的类型。你讨厌咋呼女人。”

  “那不叫咋呼。她很开朗,像个男孩子,对什么都有‮趣兴‬。和她谈什么,她都投⼊得很。是个难得的女人。”

  “对你写的书最有‮趣兴‬。”

  他不计较她的酸味,按刚才的思路行进:“我很吃惊,她有那么广泛的‮趣兴‬范围,对文学也悟得那么透…”

  “好像我悟不透似的。”

  他不置可否地看着她。

  “虚荣心大大地満⾜吧?一个搞科学的女人成你的书了。赶紧写呀,写得越多她越五体投地。我倒应该感谢她,把你管教得又刻苦又安稳。她在那里暗暗管教,我在这里傻乎乎地享受成果。”

  他让她去刻薄。

  “我们都不懂你,连你⽗亲那样的文豪也不懂你,所以你就得去找啊,找,找那个能和你‘⾼山流⽔’的女知己。其实你有什么难懂?别把自己弄得深奥得不得了,人家越不懂你,你越得意!你的小说有什么深奥,社会科普读物,农民都可以读得懂…”

  他打断她:“农民才是最深奥的。哪一个统治者懂得了农民,‮国中‬就是他的。哪一个文学家懂得了农民,‮国中‬的语言就是他的。”

  “你和她整天就这样谈话?”小菲做出一副恐惧的样子。

  “人偶尔需要这样谈话。”

  “不‘偶尔’的时候你们谈什么?”

  “什么都谈。她‮趣兴‬很广,知识面也很广。”

  “那也谈情说爱喽?”

  他不回避她的追问,用眼睛默认了。

  “你这样对我,对得起我吗?”小菲对他说。她命令自己:不准哭,不准哭,这是‮长省‬官邸,这是他‮妇情‬的闺房。但她没忍住泪。一会儿她觉得鼻子‮热燥‬,她知道擤鼻涕把它快磨破了。

  “当然对不起你。”他说。

  “那你为什么一伤再伤,把我伤成这样?从认识你爱上你,我哪天不是心惊⾁跳?我伤过你吗?”

  她话刚说出口,便明⽩她在自找难堪。他可以立刻回击:你和那男演员呢?!别假装清⽩!她盯着他的眼睛,他的嘴,它们沉静自若,并没有以牙还牙的意思。那句王牌语言庒没有被他调来使用,或许他并没认识到它是王牌,抛出来便抠她的底,将她的军。到这样的时候他都不承认他对她嫉妒过,她也有伤害他的资本和实力。他宁愿承认他对她的负债。

  方大姐突然在门外发了言,但门內的人并没有先听见她的脚步。

  “可以了吧?吵好没有?”她推开门。最近几年她一直在发胖,长脸变圆,又窄又长的鼻子也宽阔了一些,多少是个忠厚长者的模样了。“不要告状,我已经全听见了。我就在楼梯口听你们俩人吵。”

  小菲迅速看一眼欧萸。他那种忍无可忍的神⾊瞒得住别人,休想瞒住她。‮听窃‬、跟踪、挑拨,都是他最不能忍受的。他看着方大姐,小菲觉得⾼⾼大大的方大姐在他眼里已成小丑,如同宝⽟眼里的赵姨娘,周瑞家的。再是长鼻子马牙,也曾经⾖蔻年华过,一同把⾰命当诗来品过。从个人情感上,欧萸对于方大姐,也发生了叛变。小菲在刹那间看到他从震惊到恶心再到幻灭。这是一闪即逝的过程,比他手指划过所有钢琴键盘还迅猛,但她看见了。方大姐却毫无察觉。她的首要攻击目标是小菲:“我不在门外听,今天谁来主持公道?阿萸的错我饶不了他,你自己呢?你没有伤过阿萸?!我在门外面实在听不下去了!”

  小菲现在不是担心方大姐继续揭她的短,继续为阿萸报仇,她最担心的是阿萸会突然跳起来,大声喊:“住嘴,你这个毫无教养的老女人!”或许连说这一句话都免了,他站起⾝就走。假如方大姐在后面叫他,他会理也不理,从她座无虚席的客厅,从达官贵人中间,从‮长省‬面前龙卷风而去。对于他认为没教养的人,他做得出。

  “你田苏菲有什么脸面指控阿萸呢?啊?做一个女人,名誉最重要,我不讲下去,因为我们都是读书人,都有修养,阿萸拿住小菲的过错当秘密武器,有恃无恐,也是混账!这件事我早就痛骂了阿萸和蒙蒙!”

  小菲几乎没有一点儿自我意识,她完全在替欧萸感受。他已经到了爆发点,方大姐的任何一句话都可能点燃导火索。她看见他太⽳上的⾎管曲张,手指像树一样紧抓膝盖。

  “所以小菲不要再和他纠不休,清算个没完!你怎么知道他心里没受你的伤害?我告诉你,从你们结婚前,你就在伤害他,没有比嫉妒更能伤害一个男人了…”

  欧萸站起⾝。他并不是像小菲想象的那样骤然。他站起得很无力,有一点头晕目眩。他两只手平举,往下按按,动作既笨拙又怪诞。

  方大姐一看便说:“你看看,你把他伤害得还不够吗?…”

  欧萸两只长长的手垂下了。他的样子有点可怕,但方大姐是看不出的。方大姐从事情中提炼出的逻辑令他恐惧。他对蒙蒙一片真情,对其他女子无论多短暂的钟情都是一片真切,都让她的逻辑给套出如此的公式:因为嫉妒而奋起报复,以伤害消灭伤害。

  他摇摇晃晃地往外走,方大姐叫他“回来”他本听不见。小菲紧跟上他,她把他从厨房的门领出去。方大姐一脸心疼,声音里全是爱护:“阿萸,菜⾁汤圆还没吃呢!”

  他让小菲牵住他的手。他们的手已是同盟。他感小菲在这时对他的理解。他们一路没话,一直牵着手。他不说:小菲,你知道我不是为了报复你。他也不说:小菲,不管怎样,我们不会分开的。他更不说:小菲,现在主动权在你手里,你要怎么裁决就怎么裁决。他甚至都不说:小菲,你有什么牢委屈,就发吧。

  这天晚上,小菲一觉睡醒,怎么也睡不着了。她披上棉⾐,走到客厅里。原先就旧的家具,现在更旧,丝绒沙发全塌了绒,颜⾊似是而非。不过样样东西都是亲的样子,不是你离不开它们,是它们离不开你。小菲坐下来,呜呜地哭了。

  她不知是哭欧萸,还是哭自己。为了她爱他,他才爱她,为了这样的爱,她要他付出很多,她自己付出更多。已是越解越解不开的年岁,看看这个家,哪件东西不是你的骨⾁?

  屋內气温很低,然而每件东西都有体温似的。她原是不知愁,不知痛苦,总把今天的痛苦推到明天去痛苦的一个人,现在却推不掉了。一个世界的痛苦都降落在这个大年初三的夜里。她可是走投无路了。

  “妈妈。”欧着眼睛出现在她面前。她不必醒醒神再来过问⺟亲的事。她更不必从头过问:妈妈你怎么了?也许她十月怀胎时,女儿就和她一块儿心惊⾁跳地投⼊了这一家三口的感情生活。一路成长至今,⽗⺟恼也好,好也好,她是最心惊⾁跳的一个。

  “你怎么起来了?快回去!别冻病了!”

  她才不理会如此家常的敷衍。这要在一个正常家庭,这句话可以作为理由成立。她坐在茶几对面,细长的手指把烟缸转来转去。

  “哎呀,烟灰给你弄出来了!”小菲说。

  女儿更不搭理。多可笑!这样文不对题的指责。

  “妈妈,我觉得你爱得太笨。”

  小菲瞪起眼。这女孩怎么了?替⺟亲⽗亲的关系摇起羽⽑扇做军师了?

  “你瞪我⼲吗?就跟你上台演戏一样,牛劲都使出来了。反正你让人看起来笨得慌。”

  这女孩确实有问题,怎么这样刁钻古怪?

  “不过我看你也没办法。爸爸也看出这一点,你没办法。你就得这么爱他,就得这么上台。当初你们俩怎么会恋爱呢?年轻真是很恐怖,什么风马牛不相及的人都会碰到一块儿谈恋爱。你跟那个司令员老头倒合适…”

  “你少多嘴!”

  “你跟爸爸是怎么谈起恋爱来的?”

  “我追他的!我死追!”

  “这你不用告诉我,我早明⽩。”

  “你怎么明⽩的?爸爸告诉你的?”

  “爸爸是那种人吗?”

  “那你怎么明⽩的?”

  “这还不好明⽩?你现在也死追他呀!”

  小菲不语,两行眼泪流出来。她心里竟是甜藌的。她是追他呀。

  “妈妈,我就喜你这样。你就不像别的女人,明明自己追男人,非不承认,扯谎,说男人追她。”

  她看女儿一眼,横抹一把泪。人家才十四岁半,比她都世故。

  “可是我一直不明⽩,你们俩就算误会地谈起恋爱来,也不该误会到成家呀!”

  “因为有了你。”

  女儿静了。冤有头,债有主,原来她是这两个冤家的孽。她从来没往这里想。小菲后悔自己脫口而出吐露的实情。她是什么⺟亲?被女儿刺痛,就想刺回去。她的痛苦该有人承担债务,管她是谁,拉来先垫上。拉来的竟是无辜的欧雪。她还算个⺟亲吗?今夜她实在痛苦得‮狂疯‬了。

  “那时候不能做手术?”欧雪闷了半天才问。

  “你怎么懂这些?”

  “我怎么不懂这些?”

  “行了。”

  “要是现在就好了。我们班一个女同学就做了手术。”

  “能做手术,我们也不会去做的。”

  “为什么?你们就不必硬凑到一块儿结婚了!”

  “那就没你了。”

  “没就没呗。那也比整天看你们痛苦好哇!”

  小菲伤心至极,人瑟瑟发抖:“你有良心吗?你爸爸那么爱你!”

  “你知道我怎么想?”她停顿一下“我觉得只有外婆和老外婆爱我是正常的。你们爱我都不正常。”

  小菲心想她生养了个什么妖魔?她看女儿那双欧萸的大眼睛定在她脸上。那双欧萸的手不时弄这里,破坏那里。她真不只是聪明,她简直通灵,她怎么感觉出来小菲跟她亲热,歇斯底里地搂她、爱她、吻她——从她小时就这样——是把她作为欧萸的一个翻版来搂来吻的?內省一下,小菲是有着那无法彻底伸张,释放不出去的情,她把它释放到了女儿⾝上。

  “怎么会不正常呢?”⺟亲在嘴上是不能轻易承认的“你这孩子太复杂了!”

  “那是你对孩子的误解。你认为孩子就该是简单,好糊弄的。”

  “我和爸爸糊弄过你吗?”

  她平静地看着动不已的⺟亲。小菲想,假如说欧萸不爱他的女儿,她都要冲上去玩命。这个女孩不仅复杂,而且冷⾎。突然小菲在女儿平静的眼神里看到一种近乎英明的东西。或者女儿看得更透:知道自己的⾝世和来由后,顿时悟到⽗亲对她的爱是怎么回事了。她是⽗亲必须和⺟亲结合的原因,因此⽗亲是恨她的,至少是怨她的。没有她,他不至于失去自由。因为他恨自己的女儿,他为这恨而內疚,他为內疚而爱她。因此,他对她的爱,只是变相的內疚。十四岁,假如她从小到大没有为⽗⺟的关系而一直担惊受怕,她怎么可能如此曲折如此敏感?

  她想说一声:“孩子,对不起,我们不知道你是受害者。我们太自私…”但她忍住了。欧雪不是一般的孩子。她刚才还说:“妈妈你爱得太笨了。”

  “爷爷和在一块儿,让我感觉就很舒服。”欧雪说。她每年暑假都去‮海上‬。“妈妈你说是不是每个男人在找爱人的时候,都用他自己⺟亲做标准?”

  小菲微微一笑。她不知想通了什么,糊里糊涂地心情已好转。十几年前,她怎么会想到,她给自己生了个小女伴儿,能在她苦不堪言的一个深夜,和她悄悄语、密密谈,似懂非懂之中,她接受了她的安慰?

  第13章

  后来小菲的大事年鉴中把“文⾰”的开始标记为欧萸⽗亲的移居。其实“文⾰”在老爷子搬来之前已开始了半年,只是谁也没预料到,它将是影响好几代人,引起世界上好些个哲学家、心理学家、人类行为学家们震惊并研究的大事件。九十年代小菲陪欧萸见了一位外国文学家,他说他羡慕‮国中‬的文学家,因为他们有这场历时十年的“文⾰”这个九百八十万平方公里之广、十年之长的大舞台上有多少人登场,把人的各种动作都表演⾜了。民族受害,‮家国‬受伤,只有文学家受益,可以写几百年,可以给许多代人写出宗教的、政治的、心理的、文化的启示录。但小菲的“文⾰”是从欧萸⽗亲的突至开始的。

  老爷子乘的火车一早到达。电报也是一早到的。小菲一个人在家,听到摩托声就拿了钢笔下楼。一般都是欧萸打电报通告火车班次,按时到达或推迟到达。他去一个⽔库工地体验生活,走了有一个月了。

  一看却是‮海上‬来的电报。电文很长,说欧萸的姐姐欧蔚如出了祸事,不能让老⽗亲知道,只说是小菲两口子邀请老人客住一段。还说详情会在电话里谈。

  小菲一看火车到达时间,已经过了点。老人已人生地不地和手提箱等在站台上。好在他是个温子人,买了张早报正在读。小菲和欧雪跑过去,上气不接下气地道歉、解释,老爷子只是慢慢把拐杖从行李里菗出来,笑笑说:“没等多少时间。”

  他也不问:“弟弟来了吗?”一切不发生的,有不发生的坚实理由。他和欧雪相互微微一笑,就是隆重的见面礼节。然后他一人在后,叫⺟女俩走前头,悠悠散散出了站。问他⾝体、睡眠、胃口,他都是“蛮好”从几年前小菲最后一次见他到现在,他是三秋如一⽇,毫无变化。老伴的去世让他安眠药上了瘾,如此而已。

  到家之后,老爷子首先看到欧萸十多年来置下的蔵书。书房几个柜子放不下,又在客厅里摆一面墙的柜子。当晚欧萸赶回来,小菲的⺟亲烧了一只火腿甲鱼和一个洋葱牛⾁送过来,两亲家头一次见了面。小菲见⺟亲有些拘束,而欧老爷子却舒坦得很,和亲家⺟是几十年老相识似的。

  正如小菲在欧家人面前存些自卑一样,一生霸气十⾜的⺟亲见了这风清云淡的老头,变得缩手缩脚起来。

  老爷子和儿子自然是有话说的。饭后他走到书房说:“弟弟啊,真读书的人是不见书的。我也是前几年才懂得这个道理。”

  欧萸说:“好的,我很快要做真读书的人了。”他以那种欧家人特有的淡泊神⾊,和⽗亲对峙一刹那。

  小菲还没意识到他们话中的意味,她只直觉到他们⽗子俩相互懂的是彼此话中的意味。

  当天晚上十点,欧萸的姐夫打电话来。头一句话就叫小菲不要吭声,不要大惊失⾊,因为老爷子不可能不怀疑他们突然把他送上旅途的动机。欧蔚如‮杀自‬了,现在还在医院抢救,若走运,醒过来可能要坐在轮椅上度完余生。大学的红卫兵开了她几场斗争会,昨天她从临时关押她的三楼教室跳了下去。

  “能瞒就一直瞒下去。”小菲说,向欧萸眨着神魂不定的眼睛。

  他脸⾊焦⻩,腮帮子松弛了,把两个嘴角坠了下来。单看面孔,他⽗亲倒平整细嫰得多。躺在上,他翻⾝翻得很重,也翻得很费劲,每翻一次都呻昑一下。到早上两点多,他推醒刚刚糊的小菲。他说:“我想还是告诉⽗亲。不然你一个人照顾他的时候,万一他猜出蔚如的事,你会很难的…他们外文出版社停了他的职,也停了他的薪。你会长期照顾他的…”

  “为什么我一个人照顾他?!”她拧亮台灯。他的话很怪诞。

  “你不要害怕:学校贴出我的大字报了。”

  小菲想,⽗子俩对话的意味原来潜在于此:假如欧萸也和欧蔚如一样,先被抄家,再被游街、斗争,就不再有书了,那么没有被读进记忆的书,就等于从来没拥有过它们。

  “大字报怕什么?我们话剧团连总务处长都有五六张大字报!”小菲口气很大,也不知是想为谁庒惊。

  那天早上他们四点钟就起了。垃圾工人造反队每辆垃圾车上都揷着红旗,车內不装垃圾,装着另外两个垃圾工人,唱着歌,吼着口号从垃圾臭味弥漫的大街小巷走过。牛工人把一瓶瓶牛放在订户门门,瓶下庒着他们油印的传单,告诉订户们他们揪出了牛场哪几位“走资派”

  小菲等欧萸上班走了之后,到街上买了两油条,一碗⾖浆,把老⽗亲请出来吃早餐。老爷子把一油条放到欧雪面前,小菲说:“爸爸你吃吧,她已经吃过了。”

  老人不再推让,也不揭穿:小雪刚刚洗漱出来,怎么可能已经吃过了?以后的⽇子里,小菲明⽩老人最怕餐桌上的客套和推让。没有推让客套,他吃⽩饭也吃得雍容。

  这天小菲决定去看看艺术学院究竟贴了欧萸什么大字报。她换上一件⽩衬⾐,戴一顶草帽,帽檐庒得低低的。正要出门,女儿从学校回来了。一看她的样子,便说:“乔装打扮,想去看爸爸的大字报是吧?”

  “我出去买点菜。”小菲撒谎不老练,眼神东瞥西瞥。

  “不用去艺术学院,马路上都有爸爸大字报。”

  “我才不看呢!”她恼羞成怒,硬把谎撒下去。

  “我们学校成立好几个司令部,都不让我参加。他们都看见马路上的大字报了。”她把书包往椅子上一扔。

  “我们不参加什么司令部!”其实她希望女儿享受和其他同学一样的待遇,欧雪是个门门功课优秀的‮生学‬“有什么了不起?司令部又不管‮试考‬分数!”

  “还‮试考‬呢!以后‮生学‬都不‮试考‬了!”

  欧雪的爷爷在客厅里说:“不‮试考‬是什么学校?回家来我给你考。”

  “爷爷,‮试考‬没用的,以后升学不靠‮试考‬成绩。”孙女大声说。

  “不会的。”爷爷又笃定又祥和,三个字拉开相等距离,都小小拖一个节拍。

  方大姐家被人抄了无数次,‮长省‬的上班地点就是大街上临时搭建的露天批斗台。省委‮记书‬和‮长省‬不和,现在也肩并肩站在台上,剃一模一样的头,挂一模一样的大木牌,上面是一模一样的耝鄙书法写的罪名,画着一模一样的红叉叉。方大姐来找欧萸,又不敢上楼,怕人看见说她在搞“反⾰命大串联”小菲下楼去,在街角一棵大梧桐树下找到她。她按欧萸的口授,告诉方大姐,学院的‮生学‬把欧萸找去斗争了,这么晚还没放他回来。好在天暗,加上小菲撒谎技巧有些进步,所以方大姐毫不怀疑。

  “我就是来看看他,怕他忍不住。群众运动,忍一忍就过去了。别顶嘴、争吵,你和群众顶嘴会有你好果子吃吗?!”

  “好的,大姐,我叫他不顶嘴。”

  “他这人是孤芳自赏的,真惹他犯了傲慢脾气,他才不管是死是活呢 !”

  “好的,我叫他不要犯傲慢。”

  “就说我说的!”

  “好的。”

  “我的老头子⽇子比他难过多了,回到家我就开导他,和他谈过去打仗的事,和他下围棋。他难过呀,待厨子、勤务、保姆这么好,说走都走了,把家里单、⽑巾、进口⾼庒锅、不锈钢勺子都偷走了。老头子没几件好⾐裳,他们连他打补丁的⽑料中山装都偷走了!你说不开导他,不跟他讲讲他指挥千军万马时候的事,他怎么过得下去?所以你也要多陪陪阿萸,他脾气坏,让他坏去!我老头子在家里要毙这个毙那个,我悄悄地把他那把手给蔵到后院花盆里了!家里什么刀啊,剪子啊,绳子啊,都蔵起来,听见吧?”她拍拍小菲的手背。

  小菲把话转达给欧萸。他笑了一下,小菲觉得那是很陌生的一种笑,她从不认识。

  人们终于来了。他们轰轰烈烈地进门,指挥员眼睛一扫这个三间卧室一间客厅的局级⼲部居所,布置一部分人冲⼊客厅,另一部分人冲⼊书房,剩下的兵力分布到卧室和厨房。爷爷看看横眉冷对的小伙子小姑娘们,慢慢从沙发上站起来,对小菲说:“我出去走一走。”

  大家已把书柜打开,他看也不看,径自绕着每一个忙碌的⾝影走过去。走廊窄,有人搬东西,他便退到墙,不愿碍手碍脚,等搬东西的人走了,他才接着往前走。步子不急,他急什么?谁都没有目的地了。

  小菲担心,便让女儿陪着爷爷出去。爷爷在门厅里站住了,想起什么,又原路走回去。他眼睛四周巡视,屋里忙的人都停下来,想这老头子找什么不自在呢?脸都虎着,一旦老头子找到他想护着的东西,绝不能让他得逞。小伙子们正在拆沙发:一把刀揷进去,张开大口子的沙发吐出五十年前的鹅绒鸭绒,灰尘和螨虫得到释放,飞得一屋子。爷爷还像是没看见,去茶几上翻了翻,把小伙子掀的报纸揭起来,看看,又放下。人们的脸⾊越来越难看:这老头肯定要捣鬼!爷爷低下头,发现一副眼镜在地上。他捡起眼镜,在⾐服前襟上蹭蹭镜片,对旁边的小伙子小姑娘们说:“喏,找到了。”

  爷爷对欧萸的境遇也不吃惊。欧萸隔三差五被学院几个司令部轮番带走,回家来有时两个膝头全是泥,子撩起是两块乌青。有时回家来头上给抹了糨糊,有时是两只手涂了墨汁,还有一次衬衫上被写了许多字,画了红墨杠杠。小菲一看就呜呜地哭。爷爷总是慢慢上来,一面问:“回来啦。”儿子若是正常下班,他同样会这样问。

  为了不影响欧雪的情绪,小菲请⺟亲把她带去了。

  小菲变得繁忙无比。话剧团排了一出新戏,写秋收起义的,小菲担任主角。团长被关押了,导演是艺术学院一个造反司令部的副司令,对小菲的演技特别仰慕,不管她丈夫欧萸的一系列罪名,破例选用她。每天演出结束,小菲回到家,给欧打伤的,跪伤的腿,洗泼了糨糊或墨汁的⾐服。抄了几次家,⾐服只剩了两套,扔是舍不得扔的。煤球站没人上班了,一些用户学会用轧煤机,自己动起手来。小菲排了一天队,只买到一车煤粉,用三轮车蹬回家,又花几天时间,在院子里做了一批煤坯。泥和煤粉的比例弄错了,一烧饭烟灌満一屋子,爷爷咳得惊天动地。米店也不正常开门了,买米的人必须时时刻刻守在店门口,生怕把那供米的两小时给错过去。小菲搬个折叠凳和买米的人坐成一条长龙,买到米时浑⾝热出一⾝痱子。

  秋凉后斗争会越开越密集。欧萸有时从一个会场赶到另一个会场,热门电影跑片子一样抢手,一天忙得吃不上一顿饭。小菲琢磨,挨斗也是体力活,空肚子是挨不动的,她便把午饭、晚饭送到会场去。营养是不能亏空的,必须保障他一天有一个蛋或一两⾁。⾁食也是闪电式供应,谁抢着算谁的。小菲从抢⾁的人群里出来,常常发现自己⾐服撕裂、⾐扣丢失、雨伞刮破、鞋成了两只滚翻泥蹄。她不久就学会用地道当地话和泼妇们对骂,必要时还抓两把踢一脚。她什么都不在意,只在意买到手的一块⾁骨头大不大,⽪厚不厚。若无骨无⽪,她便很有一番小人得便宜的快乐。⾁不多,还得分几份,一份给⺟亲和女儿送去,一份留给老爷子,一份为欧萸做个精美小菜。切⾁丝往往最出数,切得越细就越显多。她的刀功在几个月里把⺟亲都震住了。火候也重要,细切的⾁丝火候不好就炒塌了架子,口感也坏了。所以她的小炒技术也飞快改善,一个⻩⾖芽炒⾁丝,拿出手⻩是⻩⽩是⽩‮红粉‬是‮红粉‬,把菜和饭装进盒子,一眼看去,它是这个混肮脏的省城最人的一份午餐。她总能通过各种渠道打听到欧萸挨斗的会场。那位造反派导演特别帮忙,派手下去搜罗消息,再把会址告诉小菲。

  碰到群众正在发言批判的时候,小菲就等在舞台下面。头一次欧萸被人用木推搡下台时,小菲眼圈红了。吃饭的时候,欧萸眼圈也红了。如果不准欧萸吃饭,小菲便哀求,说老欧有胃出⾎,一出⾎就昏死,斗个昏死的黑帮有什么斗头?也触及不了灵魂。她声情并茂,话剧演员的“戏来疯”帮了大忙,群众最后总给她说服。

  “你猜我今天给你做了什么?”小菲坐在欧萸旁边,两人都坐在秃秃的⽔泥地上。他看她一眼。她心里一热,偷情似的:“喏,你最爱吃的茭⽩炒⾁丝。”

  她看他用涂満墨汁的手端着饭盒,拿着筷子。剃了头的头发长了,鬼怪式的一个面谱。他问她吃过了没有,她总说回家再吃。有人来催场了,她便又是娇羞又是无赖地对那些人说:“马上就好,一分钟…”再转回去对欧萸:“别急,别呛了!”人们火气上来了。她找准个头目便丢去眼风:“哪儿就差一分钟两分钟啊?毙还给他时间把酒席吃完呢!”她这时才不管自己呢。她又回去了二十多年,回到了小姑娘的岁数。

  渐渐大家都习惯了,院里的孩子也不跟着欧萸喊,要“打倒”他、“油炸”他了。他们的房子里搬了两家人进来,成了三家共住的杂院。老⽗亲说,幸亏抄家的人做了免费搬家公司,把家具统统带走了,不然空间就是难题。

  早饭桌上的对话常常是这样。⽗亲说:“今早天气蛮好,不冷。”

  儿子说:“蛮好,最好不要下雪。”

  ⽗亲说:“会在外面斗争吧?”

  儿子说:“不晓得。”

  “多穿点,噢?”

  “好的。”

  “蛮好把‮海上‬那个小暖手壶带来,放在⾝上,他们又看不出。”

  “不会冷的。”

  “外面站几个钟头,不可以动,会冷的。那个小暖手壶还是英国朋友送我的。姆妈冬天离不开的。大概抄家的人拿走了。不过拿走了他们也不晓得怎么点着。”

  “我再加一件绒线⾐。”

  “穿我的。我的厚。又是黑的,涂了墨还是黑的。”

  有时小菲看他的鬼怪式头发实在惨不忍睹,便用剪子给他修,想把参差不齐深浅不一的头发修得稍为正常些。老爷子说:“不要修。修好他们还是要剃。否则他们看看你没什么可以‮蹋糟‬的,就算了。大家省省力气。”

  早饭的气氛渐渐好起来,儿子和⽗亲有时会用英文对对话,说了笑话,两人也都笑得出声。小菲总是维持老爷子的习惯,出去买油条和⾖浆回来。油条只买两,回来用剪刀剪成一小段一小段,再倒一小碟辣酱油,三人蘸着吃。其实小菲只吃一口,不露痕迹地省给⽗子俩吃。欧萸的工资被停发,他和女儿每人每月只有十二块钱的生活费,一生对于钱都没得要领的小菲,现在知道钱的厉害了:她的工资加演出补助、夜餐费要养活一大家人。

  有时夜里小菲突然抱住欧萸。

  “你不会像你姐姐一样吧?”她把嘴放在他脖子上,是提问也是吻他。

  “别胡思想。”

  “你说你不会。”

  “你烦死了!”

  “说,你绝不会的!”

  “好的。我绝不会的。”他用极其厌倦的声音说。

  但她的⾝体一进攻,他便合上来。他们的求忽然十分亢进,无论⽩昼是什么样的⽩昼,夜里他们总是一样热烈地进行这个保留节目。

  批斗欧萸的会议之所以多,是因为他既是⾼教部门的反动学术权威,又是文艺界的黑帮作家,既是‮导领‬阶层的走资派,又是资产阶级腐朽生活方式的代表。斗什么样的人,他都可以陪绑。 n6Zww.COm
上一章   一个女人的史诗   下一章 ( → )
作者严歌苓 更新于2017/8/22 当前章节24557字。看一个女人的史诗小说,就上逆流小说网。我们致力于做最快速更新一个女人的史诗最新章节的免费小说网站,用心做最好的小说精校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