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流小说网免费为大家推荐一句顶一万句无弹窗广告推荐
逆流小说网
逆流小说网 校园小说 穿越小说 竞技小说 武侠小说 架空小说 言情小说 仙侠小说 总裁小说 耽美小说 官场小说 玄幻小说 乡村小说
小说排行榜 都市小说 同人小说 综合其它 科幻小说 重生小说 军事小说 短篇文学 灵异小说 推理小说 经典名著 网游小说 历史小说
好看的小说 妻心如刀 母上攻略 我的娇妻 秦家有兽 新婚妻子 辣文合集 禁乱之爱 茶余饭后 情栬生活 兽血滛传 热门小说 完本小说
逆流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一句顶一万句  作者:刘震云 书号:39158  时间:2017/9/5  字数:15466 
上一章   ‮章十第‬    下一章 ( → )
  杨摩西信主之后,并没有像小赵那样骑脚踏车、卖葱,另外去了延津县城北街老鲁的竹业社破竹子。这事由倒是牧师老詹给找的。但破竹子不对杨摩西的心思。不对心思不是杨摩西跟竹子有仇,或那边有小赵骑脚踏车卖葱比着,这山望着那山⾼,而是做了老詹的徒弟之后,发现师傅老詹,和过去杀猪时见过的老詹,好像是两个人。过去他对做老詹的徒弟很羡慕,一个小赵,整天骑着脚踏车,师傅传教,他可以卖葱;觉得他们师徒关系松散,有些向往。跟他们在一起的时候,才知道他们关系不是松散,而是太松散了;或者说,小赵本不是老詹的徒弟,只是老詹雇的一个脚力。小赵既不信主,平时又不跟老詹在一起,他平时就是跟他爹卖葱。老詹下乡传教时,自己骑不动脚踏车,才雇小赵骑车。骑一天车二百钱,一把一结,与小赵卖葱的收⼊差不多,小赵才帮他骑车。老詹在村里传教时,小赵可以捎带卖葱,跟信不信主倒没关系。或许,正是因为他们关系松散,杨摩西做了老詹的徒弟,想骑车卖葱,才有空子可钻,才好顶小赵的窝子。但杨摩西新来乍到,不会骑脚踏车,无顶窝的本事,也就谈不上顶窝了。不会骑脚踏车可以学,当初小赵骑脚踏车还是老詹教的。但当初老詹六十来岁,还不算老,有这工夫。为教小赵骑车,整整花了一个月工夫,车被摔伤好几处,现在七十岁了,光过一天少一天,急着传教,手里只有这一辆脚踏车,就无空闲让杨摩西学骑车,每天下乡传教,还得用小赵。传教是在⽩天,本来夜里也可以学,但这辆“菲利普”脚踏车已骑了三十多年,小心骑着还常出⽑病,让人拿去学车,恐怕杨摩西还没学会骑车,车早就成了一堆零件,老詹首先就不赞成杨摩西学骑车。杨摩西倒也不是非要骑车,而是觉得一个外人整天来骑车,正经的徒弟反到外边破竹子,弄得师不师徒不徒的,看着不像。倒是小赵见杨库西动骑车的心思,老詹找他骑车时,他还给老詹摔脸子:“今儿就算了吧,腿疼。你也找找别人。”

  老詹反要给小赵赔笑脸:

  “看在主的份上,没看今年秋季又遭灾了吗?”

  当初杨摩西信主是和事由连在一起,才改了名字,现在一切不像原来想的,杨摩西本可以不信主,辞了事由,再把名字改回去,但事情虽然别扭,可离开老詹,再去找别的事由,一下又难了,到延津县城北街老鲁的竹业社破竹子,还是老詹托了人情,费了不少周折,才把他弄进去的。杨摩西在县城两眼一摸黑,一时又找不到别的出路,也只好暂时边信主,边破竹子。原来他还想着,信主就彻底信主,跟老詹就彻底跟老詹,像和尚尼姑人庙进庵一样,每天念过经吃饭,不用再千别的,图个清闲,没想到老詹像喊丧的罗长礼一样,单靠一个喊丧或传教,养不起一个徒弟。

  老詹的教堂自前年被县长小韩拿去,改为学堂之后,县‮府政‬一直没还回来。按说县长小韩因为一个爱讲话,饭碗被‮长省‬老费砸了,已卷包回了唐山“延津新学”也解散了,教堂该物归原主。但小韩走后,新来了一个县长叫老史。老史是福建人,和‮长省‬老费是同乡。小韩被撤之后,延津县长由谁来当,本该由新乡的专员老耿做主,但因为小韩是被‮长省‬老费撤的,遴选接替小韩者,老耿就不敢自专,便请示了‮长省‬老费。老费倒也举贤不避亲,就推荐了他的同乡老史。老史过去在老费⾝边当科长。老费撤小韩时严肃,推荐老史时也严肃。正因为两面都严肃,倒让老耿佩服他,人家该当‮长省‬。老史到延津上任之后,与小韩大为不同,不爱讲话,不办学堂,格与‮长省‬老费相像,一天说不了十句话。虽然他自己不爱说话,却喜听别人说话,这是他和‮长省‬老费的区别。但他不喜听人在⽇子里说,喜这个人扮成另一个人,在舞台的戏文里说。一台戏演下来两三个钟头,两三个钟头人呜里哇啦都在说;说不过瘾,还唱。老史来延津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给延津引进了一个戏班子。过去延津人饭还吃不,听的都是过路戏,自己养不起戏班子,或者戏班子在延津待着,养不活自己。老史来了,由县财政出钱,养了一个戏班子。县财政本也拮据,老史到任之后,见财政亏空,不声不响,先在全县的商号明察暗访。明察没察出什么,暗访半个月,访出三家商号,盐商老焦,木材商老沈,烟馆老邝,或不法经营,或买空卖空,或偷漏税金,老史二话没说,将老焦、老沈和老邝下了大狱,三人家产充了公,县财政一下由瘦子变成了胖子。全县百姓看到老史下车伊始,就惩治不法商人,倒都拍手称快。延津的商风,也因此大为好转。老史接着便请大家看戏。延津本属河南,大家爱听的戏是河南梆子。但老史是福建人,不爱听河南梆子。大家以为他该听闽剧,可他又不喜闽剧,还是他年轻时在苏州上学堂时,偶尔喜上当地一个剧种叫“锡剧”于是千里迢迢,从江苏引进来一个锡剧班子。有了戏班子,就得有个剧场,老史便把过去的“延津新学”改装成一个戏院。锡剧刚开始上演的时候,听者就老史和他的⾝边人咿咿呀呀的唱腔,延津人听着像猫叫,三百人的教堂,显得空空。但老史天天来戏院听。久而久之,延津人也跟着老史听出些门道,咿咿呀呀的锡剧,倒比河南梆子要细致许多。所以直到现在,河南的腹地延津,却流行外省的锡剧,源头就在这里。老史爱听戏不同于小韩爱讲话和爱办学,这里不涉及救国救民,顶多跟当年的另一位县长老胡爱做木匠活一样,是一种个人嗜好,所以从‮长省‬老费到专员老耿,大家倒相安无事。当初小韩把老詹赶出教堂的时候,老詹在县城西关寻到一座破庙。当作临时的教堂。破庙已被和尚丢弃多年。好在老詹懂建筑,又手脚勤快,修缮一番,下雨倒也不漏。小韩倒台的时候,老詹⾼兴过一阵子,以为教堂马上要还给自己,谁知来了个老史,又要在里面唱戏。老詹去找老史,说明来龙去脉,让他还回教堂。老史倒很温和,笑着说:“物归原主,天经地义。可这个教堂,我是从小韩手上接的,我的原主是小韩。你要教堂我不管,但你不该找我,该去找小韩。”

  可小韩已经不是县长,回了唐山,找他还有啥用?老詹急了,说‮府政‬不能一而再再而三,对教会強取豪夺。老史笑眯眯止住他。突然换成正⾊:“詹先生,你要这么说,我倒觉得小韩⼲的是对的。嘛叫強取豪夺?这里是‮国中‬的土地,你来之前,这里并没有教堂。如果说有強取豪夺,恰恰是你詹先生;不但夺了我们的土地,还想蛊惑人心。詹先生,有句话我说到头里,传教我不反对,但不能本末倒置,更不能要挟‮府政‬。如果井⽔不犯河⽔。咱们相安无事;如果你借教会要挟‮府政‬,我这个人倒不信琊,就信圣人一句话——‘不语怪力神’,不管它是嘛教,有多大势力,绝不能让它胡作非为,我立马在延津取缔它。我这么做,倒与个人无关。纯粹为了一方⽔土的平安。”

  又笑眯眯地说:

  “詹先生,你是个明⽩人,传教就好好传教,为嘛非要⼲政呢?”

  老詹哭笑不得,他要的是自己的房子,怎么成了⼲政?何况,老史占教堂本为唱戏,和“政”也八杆子打不着。老詹这才知道,这个新来的老史,比走了的小韩还难。不跟他要教堂,老詹还能在延津传教;再跟他要教堂,怕是连自己也要卷包走人。老史惩治不法商人,老詹也看到了。老詹只好不再提教堂的事,在破庙里继续住下去。老詹传的是天主教,住的却是和尚的破庙,每天出来进去,又让老詹感叹。更让老詹叹息的是,开封天主教会,也一直与他作对。自老詹的叔叔死了之后,开封天主教会的会长换成了老雷,老雷与老詹在教义上有分歧。加上老詹四十年过去,只在延津发展了八个信徒,老雷早想将延津分会取消,合并到其他分会去,还是看老詹七十多岁了,动了恻隐之心,才没有撵老詹走,但给延津天主教会拨的经费,一年少似一年,意思是让它自生自灭。这些经费只够养活老詹一个人,杨摩西信主和改名,老詹只能给他提供一个住处。杨摩西的生计,还得靠杨摩西自个儿解决。过去跟师傅老曾杀猪时,老曾管吃不管住。现在跟了老詹,老詹管住不管吃。过去跟老曾时,见过传教的老詹,当时对他也没在意,谁知一年之后,自己又成了老詹的徒弟。一年也就是转眼的光景,杨摩西想起来却恍若隔世。杨摩西叹息一声,只好去了竹业社。

  竹业社的掌柜叫老鲁。老鲁是个破锣嗓子,破锣嗓子说话声音都大,平常一句话,老鲁喊着说。喊着说并不是为了強调这话的重要,而是为了強调这话说过。句句強调,倒分不出个话语⾼下。老詹推荐杨摩西来破竹子时,老鲁并不愿收杨摩西。不愿收杨摩西不是老鲁对杨摩西有啥看法,而是老鲁问杨摩西话时,杨摩西答错了一句话。头天晚上,老詹已与老鲁说妥,让他的徒弟到老鲁的竹业社破竹子。第二天一早,老詹去乡下传教,杨摩西到竹业社上工。老鲁本来对招一个学徒没有在意,但进一个生人,掌柜的总要照例问上两句。老鲁边昅烟,边问杨摩西是哪里人,过去在哪里⼲过,都⼲过些啥。老鲁问者无意,杨摩西答者有心。因过去有过染坊老顾招工的经历,一说自己换地方多,容易让人生疑,便长了个心眼,瞒下卖过⾖腐与杀过猪两节不说,单拣近处的,说之前在蒋家庄老蒋的染坊⼲过。因脚手一沾染料起疹子,只好离开染坊。如杨摩西说他过去做过⾖腐或杀过猪都无碍,过去换过多少地方也无碍,老鲁不是老顾,恰恰杨摩西说他跟过蒋家庄染坊老蒋,让老鲁生了气。因老鲁办竹业社之前,和蒋家庄的老蒋一样,也是个茶贩子。后来年岁大了,跑不动了,便用贩茶赚的钱,开了个竹业社。他在贩茶时,和鹰钩鼻老蒋认识。那时老蒋还爱说话,说起话来,两人有些不对脾气。两人都是延津人,按说无论到江浙一带贩茶,或是到山西內蒙一带卖茶,本该相互帮衬着,但因为话说不到一起,加上同行是冤家,两人倒走得远。最后不贩茶了,一个开了染坊,一个开了竹业社,就证明两人志趣不同。现听说杨摩西跟过老蒋,马上说自己竹业社不缺人。将杨摩西赶了出去,全不知杨摩西因为一只猴子,与老蒋也不敢见面。杨摩西被老鲁赶出去,还不知道自己被赶的原因。杨摩西回到老詹的破庙里,不明不⽩待了一天。晚上老詹从乡下传教回来,才知老鲁变了卦。老詹撇下杨摩西,又去县城北街竹业社找老鲁,问了半天,才知是老鲁对老蒋的仇气,报到了杨摩西头上。老詹昅着烟说:“老鲁呀,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主说:要宽恕你的仇敌。耶稣被钉在十字架上,还是他徒弟出卖的。主事先知道,也没有跑。”

  但老鲁不是主,对老蒋和杨摩西,一个也不宽恕。但他不说老蒋和杨摩西,说老詹的主:“死到临头了咋还不跑?”

  老詹又在主跑与不跑的问题上,给老鲁说了半天。老詹也不是非让杨摩西破竹子,才死着老鲁,而是因为延津人皆不信主,无人有事求老詹,都是老詹求人信主。老詹虽在延津人多,但不求人办事是人,一求人办事人就生了。人之中,老詹还数与老鲁好,离开老鲁,一时也给杨摩西找不下别的事由。找不下事由事小,因找不下事由,自己发展第九个信徒的计划再落空了,事情就大了。把主抬出来,见老鲁仍不转意,他突然想起贾家庄的瞎老贾。瞎老贾是老鲁的表哥,会弹三弦,会给人看相算命,当初老汪的私塾解散之后,杨摩西的弟弟杨百利曾投奔过瞎老贾,被瞎老贾赶了出去。老鲁本不喜这位表哥,既不喜他的三弦,也不喜他的算命,说:“一个瞎子,算得过,他咋不算算他自己?”

  但牧师老詹去贾家庄传教,却与瞎老贾说得着。老詹喜瞎老贾并是不喜他的算命,每个人的命运都在上帝手里握着,何用算?但喜他弹的三弦。四十多年前,老詹从意大利刚来时,听不懂‮国中‬话,也不喜‮国中‬的戏曲和乐器;四十多年过去,老詹会说延津话,但对‮国中‬的戏曲仍是不喜,唯一个瞎老贾弹的三弦,中了老詹的心怀。老詹去别的村庄布道,布完道就走,在贾家庄布完道,还要去找瞎老贾,听一回他弹的三弦。瞎老贾本来架子很大,不是谁让他弹曲儿,他就弹曲儿,但看老詹是个外国人,也喜自己的三弦,有些自得,便给老詹弹上两曲儿。瞎老贾会弹喜曲儿,如《打雁》、《算粮》、《张连卖布》、《刘大嘴娶亲》等;也会弹悲曲,如《李二姐上坟》、《六月雪》、《孟姜女》、《塞上泪》等。听喜曲儿老詹不以为然,听后‮头摇‬一笑;听悲歌一曲,听罢李二姐、窦娥、孟姜女、王昭君这些苦人儿的満腹冤屈,往往头垂到前,感叹一声:“这曲儿里说的苦,就是主要救的呀。”

  又拍着桌子正⾊说:

  “这就是主存在的理由!”

  接着感叹瞎老贾弹出了主的心。又‮头摇‬感叹,一个能懂主的心的人,为啥还不信主呢?便想让瞎老贾信主。没想到瞎老贾说:“既然我都知道他的心了,为啥还信他呢?”

  老詹倒愣在那里,只好作罢。老詹与竹业社掌柜老鲁,也认识了三十多年,老鲁贩茶时,老詹就想发展老鲁信主。老鲁说:“忙得过,你要能让主来帮我贩茶,我就信他。”

  后来不贩茶了,开了竹业社,老詹又劝他,他改成:“你要能让主来帮我破竹子,我就信他。”

  几十年来,与主也是两股道上跑的车。虽然老鲁不信主,但看老詹老实憨厚,四十多年只发展八个信徒,还锲而不舍,天天跑着,又有些佩服他;延津就找不出这么执意的人,不管⼲啥事,十个有九个半,当时见不着利,就望风跑了;倒与老詹成了朋友。老鲁与人喝酒,谈到老詹,常说:“他要不传教,⼲些别的,哪怕是贩茶叶,也早发了,用不着住破庙。”

  当然说的是另外一回事了。老詹见老鲁执意不收杨摩西。知道除了老鲁与染坊的老蒋有隙之外,也是自己和主的面子不够,这时想起贾家庄弹三弦的瞎老贾。瞎老贾既与自己是好朋友,又是老鲁的表兄,老鲁不买自己和主的账,该买瞎老贾的账,便说:“我要说不下这事。就去贾家庄找老贾,让他来给你说。”

  老詹以为瞎老贾是老鲁的表哥,比自己和主在老鲁面前有面子,全不知道老鲁讨厌瞎老贾,面子还不如老詹。老詹又说:“当初让你信主,你说主能帮你破竹子,你就信;现在主不能来,派他的信徒来了,你为何不收呢?”

  正是因为老鲁讨厌瞎老贾,怕老詹真把他搬来,与自己啰嗦;又觉得老詹后一段话,信主和破竹子之间,说得驴头不对马嘴,让人哭笑不得;为了与瞎老贾和老詹都不啰嗦,便苦笑一下,又收下杨摩西。老詹和主没办成的事,没出面的瞎老贾却办成了。杨摩西也是无意之中,沾了瞎老贾的光。

  自此,杨摩西⽩天在老鲁的竹业社破竹子,晚上到老詹的破庙里‮觉睡‬。⽩天破竹子并不难,过去杨摩西杀过猪,动过刀子,二者刀法虽然不同,但都跟刀有关系,很快就悟出了门道。但到了晚上‮觉睡‬,出了问题。出了问题不是老詹的破庙睡不得觉,老詹的破庙四处透风,伏天不热,正好歇息。而是杨摩西破完一天竹子回来,老詹从乡下传教也正好回来,又要用晚上的时间给杨摩西讲经。别人学门手艺只有一个师傅,杨摩西为了找一个事由,一个人被劈成了两半,⽩天一个师傅,晚上一个师傅。⽩天在竹业社破了一天竹子,⾝子已很乏,晚上再听老詹讲经,容易打瞌睡。听了半夜经,早上爬起来再去竹业社,破竹子时也犯困。这时才知道,信主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前一个月杨摩西还能坚持,一个月后,就感到一⾝不能二任。杨摩西自生下来,没这么缺过觉。晚上听经打瞌睡老詹倒有耐心,等他醒来再接着讲;⽩天破竹子打瞌睡,掌柜老鲁就急了。因为一打瞌睡,竹子就破残了。破残一竹子老鲁倒不怎么心疼,但因为破残竹子,耽误了老鲁别的好事,老鲁就急了。老鲁虽然不喜瞎老贾的三弦,但喜⾼门大嗓的晋剧。老鲁本是延津人,按说喜戏,也该喜河南梆子,但他和新任县长老史一样,不喜河南梆子,喜外地戏。老鲁当年去內蒙卖砖茶。常常从山西路过,听些晋剧。一开始他并不喜听戏,不但不喜河南梆子,也不喜晋剧。但听着听着,晋剧唱起来,可着嗓门往外吼,不吼到破锣嗓子,不算唱到兴处。到了兴处,破着嗓子又像钢丝一样,往上拐一个弯和挑一个⾼。不是破锣嗓子与自己有些相仿,老鲁才喜;而是到了兴处,又拐个弯和挑个⾼,不知撞到了老鲁心里的哪一块,这一块过去没发现,现在发现了,从此落下病。但他与老史不同的是,老史喜外地的锡剧,可以从江苏引进一个戏班子;老鲁喜晋剧是⽩喜,一个竹业社的掌柜,养不起一个戏班子。唱晋剧的山西人,从来不到延津来;就是来了,除了老鲁,也没别人听。县长老史天天能看锡剧,心头不憋得慌;老鲁常年看不了晋剧,心里憋过了劲儿,只好在脑子里,走过去听过的戏。如《苏三起解》,如《大祭桩》,如《天波楼》,如《凤仪亭》,还有《杀宮》等。老鲁走戏没有固定时间,兴致来了,马上就走。有时一边在店铺看徒弟们破竹子,一边在脑子里走戏。但他对戏文只想不唱,戏在脑子里走,他随着戏在那里‮头摇‬晃脑和挤眉弄眼。知道的,知他脑子里锣鼓喧天;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个神经病。就像杨百利在延津铁冶场看大门时,在脑子里走“噴空”一样。但走戏与“噴空”又有不同“噴空”讲张致,有影没影的事,自个儿往上生编;走戏不能编,要记住戏里的词,唱戏就讲不能错词。看似凭空编一个“空”难,其实记别人的话也难,或者说,记别人的话更难。加上老鲁已经五十多了,记大不如从前。有时‮头摇‬晃脑、唉声叹气是⼊了戏。戏走得正酣;有时唉声叹气是想不起词,戏停在了那里,自个儿在生自个儿的气。杨摩西第一次看老鲁在那里走戏,以为他犯了癫痫疯,吓了一跳;后来知道是走戏,笑了。但他只知道老鲁唉声叹气是在走戏。不知道唉声叹气还有分别。有时看着笑着,打了瞌睡,便把竹子破残了。把竹子破残会有岔音,一出岔音。老鲁脑子里的戏就停了,或刚想起的词,又忘了。不管是停戏,或是忘词,老鲁从戏里出来,抄起残竹就摔杨摩西的头。但他不骂杨摩西破坏他走戏,也不骂破残了竹子,着破锣嗓子喊:“妈拉个,看你这败坏人的样子,就像老蒋!”

  蒋家庄染坊的老蒋,无意之中也跟着吃了杨摩西的挂落。残竹摔到头上,杨摩西倒一下醒了。醒来之后,环顾四周,突然不知自己⾝在何处。

  这天下午,老詹收到意大利一封来信。四十多年过去,老詹的外婆、⽗⺟都相继去世,与他通信的是他妹妹。老詹的妹妹,是世界上唯一崇拜老詹的人。老詹在延津没有亲人,一个叔叔过去在开封,十五年前也死了;叔叔死之前叔侄相见,也是叔叔在教诲他,他只有听的份儿;几十年间,能说心里话的,也就是个妹妹。可妹妹远在意大利,两人说话只能靠通信。老詹与妹妹通信通了四十多年。四十多年间,老詹在写给妹妹的信里,不知都说过些什么,大概是说自己在延津如何传教,延津的教堂如何雄伟,天主教在延津如何从无到有,四十多年过去,已发展到十几万人。因为在老詹的妹妹看来,在‮国中‬传教的意大利牧师,从古至今,无出老詹其右者,老詹是詹家的骄傲,也是意大利的骄傲。如果老詹的妹妹知道老詹的‮实真‬情况。又会作何感想,就不得而知了。老詹的妹妹这次在信里说,她一个孙子八岁了,昨天刚受洗礼。孙子听说舅姥爷在遥远的‮国中‬传教,成绩斐然,对舅姥爷十分佩服。也不知老詹的妹妹,又对她孙子说了什么。过去给老詹写信,就是妹妹一个人;这次在信的末尾,这孙子也用意大利文歪歪扭扭写了几句话:舅姥爷,虽然我没有见过你,但我想起你,就想起了摩西。大概是说摩西领着以⾊列人走出了埃及,老詹领着延津人走出了苦海。老詹自传教以来,还没得过这么⾼的评价。信读罢,心情久久不能平静。动起来,晚上给杨摩西讲经,声音就格外⾼亢嘹亮。但杨摩西这天在竹业社又挨了老鲁的打,情绪有些低落,老詹刚开始讲经,他就昏昏睡。但这天老詹忽略了杨摩西,自顾自地在那里讲,从一主、一信、一洗、一神讲起,一直讲到如何脫去旧人。穿上新人,重在将心志改换一新。这些经过去都分段讲过,像这么一气呵成地讲下来,老詹还是头一回。虽然讲着讲着了,或断了,老詹吭吭着鼻子,从头再讲。从天擦黑,一直讲到五更叫。老詹认为这是自己自传教以来,讲经讲得最好的一次。四十多年间,似这样透彻淋漓者。也就三五回。但杨摩西一句也没听全,觉得这是自听经以来,老詹最啰嗦的一晚。经讲罢,老詹还红光満面,杨摩西头一挨枕头,天就亮了。天亮又得赶紧爬起来去竹业社破竹子。待坐到杌子上,头沉得像碾盘。梦中破竹,破一竿残一竿。这天老鲁脑子里又在走戏,而且走的是一部大戏,叫《伍子胥》。伍子胥是个楚国人,一辈子打打杀杀,皆为报仇;为报⽗仇,逃亡他乡,多年后,率别国的军队灭了自己的故土;哪知在新的国度,又为奷臣所害,被君王杀了;临死之前,伍子胥让把自己的眼睛挖出来,挂在城门楼子上,要看另一个故土灭亡。这戏有些啰嗦,但这天老鲁走戏走得格外地顺。过去不敢走《伍子胥》,走两步一断,走两步一断。但老鲁昨晚上喝了两口酒。夜里睡得踏实,早上起来,头脑格外清醒。一开始走《伍子胥》也是试试,不行就换戏,没想到一试走成了,过去忘词的地方,今天竟接上了,老鲁突然觉得自己青舂焕发。但老鲁刚⼊戏,杨摩西就把竹子破残了。残竹的岔音,就将《伍子胥》打断了。因今⽇走得顺利,老鲁顾不上跟杨摩西计较,不顾残竹接着往前走。但刚又⼊戏,残竹的岔音又响了。伍子胥如丧家之⽝逃往他乡,还没逃到韶关,杨摩西破残了十一竿竹子。这时老鲁睁开眼睛,顾不上伍子胥,转⾝去了后院。等他回来。腋下夹着杨摩西的包袱,包袱里装着杨摩西一些⾐物零碎。因老詹的破庙里⽩天没人,老詹要下乡传教,杨摩西怕把包袱丢了,便把自己的细软,寄放在竹业社。老鲁没看残竹,也没看杨摩西,直接将包袱扔到了大街上,然后闭着眼睛用破锣嗓子喊:“那谁,我你八辈祖宗,还不给我滚!”

  杨摩西还在梦中,就丢了饭碗。丢了饭碗的杨摩西,只好背起包袱,去破庙里找老詹。杨摩西认为这次丢饭碗不怪自己,全是老詹昨夜讲经闹的。既然是老詹闹的,就想让老詹再给他找个事由。老鲁那里,他也待腻了。但老詹看杨摩西背着包袱回来,一方面他给人找事由的能力也有限,上次为了让杨摩西进竹业社,他就跟老鲁费了不少口⾆,一时三刻,给杨摩西再找不着别的事由,同时两个月过去,他对杨摩西的看法,也发生了改变。一到听经就打瞌睡,打一次两次可以原谅,天天这么没精打采,就不是打瞌睡的问题了,也许杨摩西和主并无机缘。意大利八岁的小外甥都知道主和老詹的重要,说老詹像摩西,眼前这个摩西快二十的人了,昨天晚上自己讲经讲得那么⾼亢嘹亮,他还视无睹,这样的人哪里还能救药?他也知道杨摩西⽩天在竹业社破竹子⾝子有些疲倦,老詹七十岁的人了,⽩天同样没闲着,要下乡传教,晚上还要给他讲经。一个是讲,一个是听,再苦能苦过老詹吗?老詹开始怀疑自己当初的选择,也许把杨摩西当成他要寻找的第九个信主的人,本⾝就是一个错误。一个人信主的动机可以不追究,就像杨摩西当初信主,是为了一个事由,但有了事由之后,还不把主和老詹放在心上,老詹就有了上当受骗的感觉。被人骗倒没有什么。老詹也不是没被人骗过,但年岁不饶人呀,老詹年轻时骗老詹他还有补救的机会;现在七十岁的人了,骗的就不是老詹。而是老詹替主传教的时间。整整两个月,花了老詹多少个夜晚,杨摩西还油盐不进,老詹便对杨摩西的处境有些懒意,不愿再替他张罗什么。同时也想让杨摩西自己出门碰壁,磨炼一下他的意志,说不定有一天浪子回头也料不定。主也是讲磨炼和考验人的。但杨摩西哪里是经得起磨炼和考验的人。经不起磨炼和考验并不是说他没有这个心志,而是和老詹一样,没这个时间。一天不张罗生计,一天就没有饭吃;饿着肚子,哪里还有闲心信主?老詹不愿管他,他也就离开了老詹。

  自与老詹分手,杨摩西开始在延津县城四处打零工。他也想过重去开封,但现在去开封,和当初想去开封又有不同。没经过老蒋的染坊和老鲁的竹业社。杨摩西还有胆量去外地。经过这些波折,对去外地的前景,心里更加打鼓,只好先在延津县城待着,看将来有无别的机会。一开始在延津货栈扛大包,工钱倒一把一结。但扛了半个月,货栈老断货源,养不住人,便离开了货栈,开始重染坊的旧业,沿街给各个店铺挑⽔。有人家让他挑⽔,他就一顿;没人家让他挑⽔,他就饥一顿。夜里仍睡到货栈的货棚里。与前些⽇子相比,除了有时肚子挨饿,⾝子倒自由了;夜里不用再听经,也能睡个安稳觉。睡安稳之后,夜里倒是睡不着了。货栈对面有段家一个酱铺,有时杨摩西半夜爬起来,看对面酱铺门前挂的灯笼。灯笼上写着两个字,一个是“段”字,一个是“酱”字。风一刮,这“段”字和“酱”字。便在风中飘。本来不跟老詹和主了,杨摩西可以把名字再改回来,重叫杨百顺。但杨摩西一个挑⽔的,名字到底叫啥,无人认真;别人不认真,光自己认真有啥用?当初老詹给他改名时还有些郑重,现在想把名字改回去,就郑重不起来了。延津县城的人只知道他叫杨摩西“摩西,给挑缸⽔!”他也没法挨个解释,自己不叫杨摩西了,本名叫个杨百顺。又想起《圣经》里说的,摩西当年领着以⾊列人走出了埃及,没想到事到如今。却沦落到延津挑⽔,杨摩西倒扑哧笑了。这样饥一顿一顿,转眼就到了年底。

  每年到年底,延津县城要闹一次社火。说是年底,其实是转年的元宵节,但大家还是习惯说年底。县城东街有个打兔的叫老冯,既上山用火铳打兔,也到十字街头卖熏好的兔⾁。老冯是个豁嘴,除了打兔卖熏兔,最喜热闹。每年年底城里闹社火,都归他张罗,是城里社火会的会首。每年一到年底,老冯便集结一百多人,踩着⾼跷,穿着彩⾐,用油彩涂着脸,敲锣打鼓,从城里穿过。平时大家从事五行八作,现在每个人都改做另外一个人:或是百年前千年前的一个人,如共工、勾龙、蚩尤、祝融、文王、纣王、妲己等;或是生活中没影的人,如孙悟空、猪八戒、沙僧、嫦娥、阎王、小鬼等;或是戏里的生、净、旦、末、丑,只装扮一个大概,不具体要求他是谁。社火一般要闹七天,从历十三,直闹到历二十。这年历元宵节,老冯又领着社火队大闹县城。但今年又与往年不同,前些年延津的县长是老胡,老胡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管做木匠,对每年的社火不闻不问;后来县长换成了小韩,小韩虽然只做过大半年县长,就被‮长省‬老费撤了职,但他做县长跨年头,也赶上过元宵节。但小韩只爱有秩序地讲话,他讲,众人听,对这种群魔舞的场面,只觉得是一个。好好的街道,被社火队弄得尘土飞扬。元宵节舞社火时,小韩站在街上看了一眼,用手帕捂着鼻子说:“何谓群氓?指的就是这个。”

  更觉得办学的必要。而新任县长老史,对社火的看法,却与老胡小韩不同。不同不是喜这种,而是又有不同。生活中他反对,但一个人扮成另一个人在街上舞,他觉得这不叫,恰恰是静。他喜舞台上的人连说带唱,原因也在这里。社火又与一出戏不同,戏中只有几个人在变,现在一百多人都比划着变成了另一个人,这就不是静不静的事了;如全民都变成另外一个人,不再坚持原来的那个,从此就天下大治了。从历十二三起,老史就让人把太师椅搬到津河桥上,⾝披狐⽪大⾐,居⾼临下,看万民舞社火。戏院也就是老詹的教堂本也唱着锡剧,但老史撇下锡剧,专门来看社火。社火队看县长也来观看,社火舞起来,架势又与往年不同。每天一大早,天刚⿇⿇亮,锣鼓就敲响了。社火队围着津河在舞,围观的人成山成海,到了晚上,河边挤掉的鞋,能拾三箩筐。正月还是寒冬,硬是让老冯的社火队舞成了舂天。围观的人跟着社火队跑出一头汗,老史在津河桥上千坐着,一坐一天,不觉得冷,也不觉得饿,中午也不回县‮府政‬打盹,就吃随从送的几个热包子。但社火舞到第三天,出了事故。事故说起来也不大,一个社火队的主角,扮阎罗的杂货铺掌柜老邓病了。老邓的杂货铺叫“大魁商号”老邓的女儿叫邓秀芝,小名叫二妞。去年她说错一句话,把一只耳说成耳朵,硬是把同学秦曼卿和李金龙的婚姻拆散了。秦曼卿后来嫁给了杨摩西的哥哥杨百业。老邓昨天晚上⾝子还好好的,今天早起肚子突然疼起来,疼得在上打滚,原以为是虫子闹的,请来中医老褚。老褚按了按老邓的肚子,说不是蛔虫闹的,是几肠子绞在了一起;世上不怕别的,就怕相同的东西绞在一起,⿇烦⿇烦,就是相同的⿇绞在了一起;开剂药吃下去,要么将肠子捋顺了,要么就治得了病治不了命了。老邓登时疼昏过去,邓家的人呜啦一下哭了。等社火队上了街,会首老冯才闻知老邓的消息,一下把老冯急蒙了。老冯急蒙不是着急老邓的死活,而是社火队里少了一个阎罗,社火就耍不开了。本来社火队有一百多人,少一个阎罗不算什么,但老冯不这么认为,他认为一百多人一百多个角⾊,每一个角⾊都无法替代,每一个角⾊也不可或缺,突然一个角⾊没了,链条就断了。譬如没了阎罗,小鬼就不成立了。闹社火之中,阎罗还要审判小鬼呢。按此推论,把间的人都拿下去,间的人就没有依托。间的人都没了,单靠传说和戏文中的人,哪里撑得起这个世界?于是他止住锣鼓点,开始急如星火地寻找新的阎罗。但急手现抓,哪里找得来?找了篾匠老王,找了鞋匠老赵,找了做醋的老李,找了卖鸭梨的老马,不是本人手脚不利索,上不得台面,就是像卷包回唐山的小韩一样,厌烦这种热闹,或是怕凑热闹耽误自己的生意。找阎罗找了半个上午,社火队还没有开耍,把老冯急出一头汗。把老冯急出一头汗没啥,县长老史不明就里。在桥上也等急了。派人问清缘由,又派人告诉老冯:“既然找不着阎罗,还是先舞起来要紧,别让这么多人⼲等着。”

  又说:

  “也可以边舞边找嘛。”

  县长说可以边舞边找。老冯却认为先舞这一段,无法向人代,也无法向自己代。他先放下阎罗不找,亲自到桥上,向老史说明其中的利害,老史倒被他说笑了:“我一辈子慢,急了一次,又急错了。”

  又说:

  “还是照你老冯说的办,万事不能凑合,一凑合就了套。那就找,那就⼲等着。”

  老冯又下桥焦急地找。找了打铁的老蔺、厨子老魏。也都是上不得台面的人,让他们看热闹行,一说让他们上场子,他们竟转头跑了。越是着急,越无抓挠处。正无抓挠处,老冯从焦急等待看社火的人海里,突然发现人里的杨摩西。杨摩西看社火老不开耍,正张头探脑,往人海里瞅人。老冯看他头、⾝、腿、脚还合适,太已经快晌午了,也是退而求其次,一把将杨摩西从人群里揪出来,问他愿不愿扮阎罗。杨摩西本也是个喜热闹的人,当年他崇拜的对象就是罗家庄喊丧的罗长礼,罗长礼就是一个能支撑大场面的人,其呼风唤雨的能力,不比张罗社火的老冯差。村里舞社火时,杨摩西也参加过,只是这几年杨摩西走岔了路,先后跟着卖⾖腐的老杨、杀猪的老曾、染坊的老蒋、牧师老詹、竹业社的老鲁当徒弟,跟一个人,消磨一回子,把喜热闹的本给消磨没了,或者把世上还有热闹这回事给忘了。脫离这些人后,才恢复了自由,跟着社火队看了四天热闹。热闹是看了,但也耽误了给人挑⽔,到了饭点没饭吃,肚子是瘪的。突然有人提出让他上阵他也有些‮奋兴‬,但又对这加⼊有些发怵:“那谁,我成吗?”

  老冯有些不耐烦:

  “你过去玩过吗?”

  杨摩西:

  “玩是玩过,但是在村里,没见过这么大阵仗。”

  老冯呸了一口:

  “没想让你出彩,也就凑个数罢了。”

  便拉杨摩西到旁边老余家的棺材铺,用油彩给他涂脸,让他穿阎罗的彩⾐。给杨摩西涂脸的时候。杨摩西老哆嗦着出汗,老冯又急了:“又不杀你,你怕个啥?看,刚涂上去的油彩,又花了。”

  杨摩西:

  “叔,我不是怕,虚汗,好几顿没吃饭了,饿的。”

  老冯做主,从老余家拿了几个烧饼让杨摩西吃。杨摩西吃过烧饼,又喝了一碗⽔,在腿上绑上⾼跷,加⼊了社火队伍。一开始有些拘谨,⾝子还是哆嗦,锣鼓点没有踩对,摔了几个跟头,惹来几阵笑声,后来舞着舞着,也就忘了形。刚刚吃过几个烧饼,⾝上也长出些力气,随着锣鼓点,渐渐舞出花来。不但舞出花来,还舞出些别致来。杨摩西也就是杨百顺,在杨家哥仨中长得还算有模样的,⾼个,大眼;过去在生活里埋着,看不出来,现在涂上油彩,穿上彩⾐。这英俊就透了出来。前几天杂货铺掌柜老邓扮阎罗是越扮越丑,阎罗成了一个糟老头子;现在杨摩西扮阎罗,阎罗就成了另一个英俊的年轻后生。有些憨厚,又有些调⽪;有些‮涩羞‬,又有些开朗。提肩掀舿,一颦一笑,他不像阎罗,倒像潘安呀。杨摩西这时又变回早年的杨百顺。特别是他把在村里舞的一个“拉脸”带到了县城的社火队里。这个“拉脸”杨家庄有,县城没有。所谓“拉脸”就是一边提肩掀舿,一边用双手遮住脸,然后一寸一寸拉开,露出你的真面目。脸一寸一寸被拉开,杨摩西舞着没在意,却惊着了众人,齐声给他喝彩。会首老冯,本来对杨摩西没抱太大希望,临时抱佛脚,还担心他舞砸。谁知这小子一上场,不但社火舞得好,竟改变了大家对阎罗的看法。一天社火舞下来,老冯眉笑眼开,拉着杨摩西问东问西。原想着只用杨摩西一天,第二天再找合适的阎罗。其实第二天也不用找了,原来的阎罗、杂货铺掌柜老邓的肚子也好了。老邓的肚子,并不像老褚说的,肠子绞在了一起,还是蛔虫闹的。吃下老褚的药,肠子没捋顺,将蛔虫拉了出来,错,肚子也就好了。但老冯不再理老邓,让杨摩西又舞了四天社火。不但天天让杨摩西吃烧饼,中饭和晚饭,还各加一碗胡辣汤。并且准备明年舞社火时,还用这个阎罗。

  但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正月二十一过。年底就算过完,红红火火的社火,也戛然而止。昨天津河边还锣鼓喧天,今天河边就剩下些没人捡的破鞋。舞社火的人也烟消云散,大家又从社火中的角⾊,重回到⽇子中,原来⼲啥,现在还⼲啥。会首老冯又去卖熏兔,祝融老杜又去当裁,妲己老余又去做棺材,猪八戒老⾼又去铣石磨,阎罗杨摩西又去沿街给人挑⽔。天刚⿇⿇亮,津河边偶尔响起的,是⾖汁店老聂挑担子卖⾖汁的吆喝声。

  正月二十二这天,杨摩西给县城东街“隆昌号”老廉家挑⽔。“隆昌号”老廉家,就是当年和私塾老师老汪家打官司的那家粮栈。一场官司打下来。老廉没把老汪死,官司把老汪死了。但十几年过去,掌柜老廉也已经死了,掌柜的换成了小廉。廉家除了厨房有一口大缸,做生意还要防“走⽔”粮栈里还放着四口大缸。运粮食得养‮口牲‬,五六匹骡马,每天也要饮⽔。后院‮口牲‬棚里还有三口大缸。前后共八口大缸。一口大缸需七挑⽔,八口大缸,共需五十六挑⽔。对挑⽔来说,算宗大生意了。挑⽔不光管挑⽔,须先将缸里的剩⽔舀出来,添瓢新⽔用炊帚将缸刷⼲净。杨摩西先将八口缸刷⼲净,开始挑⽔。廉家离东街的⽔井有二里之遥,杨摩西挑了一上午,才挑満四缸⽔,已累得満头大汗。但有活儿⼲就不能叫累,没活儿⼲等活儿的时候,才叫累呢。杨摩西坐在井口歇息一会儿,顾不上吃午饭,又站起挑⽔。正挑着两桶⽔在街上走,突然被一人喊住:“那谁,你站住。”

  杨摩西扭头一看,是在县‮府政‬当差的老晁。老晁在县‮府政‬当催办,家住在县城北街。杨摩西以为他家也要挑⽔,忙说:“只能等下午了。挑完廉家,吃口东西,就去你家。”

  老晁:

  “不是让你挑⽔,是官事。”

  元宵节期间,大家都在津河边看社火,有一伙盗贼,趁人不备,青天⽩⽇,到县城南街“瑞林祥”绸缎店老金家,偷走了三十块大洋,还有一包妇女的头面钗钿。老金家告了官,老史正着人破案。杨摩西听老晁说是“官事”以为官府怀疑他与盗窃有关,忙说:“叔,南街那事,跟我没牵连;我一个挑⽔的,胆子没那么大。”

  又说:

  “再说,那几天我都在舞社火,你也都看到了。”

  老晁手里抖着锁人的铁链:

  “正是因为社火,我才找你。”

  杨摩西以为老晁要用铁链锁他,吓得把两桶⽔摔到地上,⽔泼了一地。谁知老晁转脸一笑,将找他的缘由,一五一十说了。原来老晁找他不是为了“瑞林祥”丢东西,而是县长老史看上了他。县长老史除了爱听戏,平⽇还喜种菜。种菜也不是为了吃菜,像三国时的刘皇叔一样,为了韬光养晦。一个县长韬光养晦虽有些小题大做,但老史把种菜当回事,别人也无可奈何。县‮府政‬后院,有一亩三分地,过去被老胡堆过木料,后来被小韩荒着,老史到任之后,让人开垦出来,就成了他的韬光养晦处。正因为是韬光养晦,老史种菜也就是做做样子,闲时背着手到菜园转转,每天拾掇菜园子,还需要一个人。过去给老史种菜的,是福建他一个表叔。老史从小丧⽗,家境贫寒时,得到过这位表叔家的接济,老史做了县长,便让这位表叔来种菜。谁知这位表叔来了之后,心也不在种菜上,倒在老史的政务上。以为老史小时候听他的,现在也得听他的。看老史整⽇不理政事,就惦着听戏,背后骂他是“糊涂官”自个儿跑到街上包揽诉讼,替人出头。好像延津的县长不是老史,而是这位表叔。上次牧师老詹来要教堂,被老史扣了个“⼲政”的帽子,把老詹吓了回去,现在这位表叔天天⼲政,把个菜园子荒在那里,让人无法韬光养晦,倒让老史哭笑不得。年前腊月,表叔又出幺蛾子,也是学着戏中,要在县‮府政‬门前,新添一面一丈见圆的大鼓,让万民擂鼓喊冤。过去表叔胡闹,老史都忍了,这次看他闹得太不像了,便说了他两句。谁知这位表叔除了喜⼲政,心眼也窄。一气之下,撂了挑子。临回福建时,撂下一句话:“我不是生气姓史的糊涂,是可怜延津的苍生啊。”

  老史闻知一笑,任他去了。元宵节老史看社火,发现了社火队中的杨摩西,扮一个阎罗,就扮得与众不同,接着打听,这人是街上一个挑⽔的,整⽇无家可归,便想让这个阎罗,来替自己种菜。不是种菜找不着别人,才找杨摩西,而是老史种菜不为种菜,为了韬光养晦。韬光养晦时,有一个阎罗在⾝边,倒也别有‮趣情‬。杨摩西听说县长让他种菜。脑子一时反应不过来。见他反应不过来,老晁并不奇怪,上去拧他的耳朵:“妈拉个,别说你蒙,我看着都气。你一个挑⽔的,凭啥一步登天?刚才还像个要饭的,转眼就进了县‮府政‬?”

  杨摩西的弟弟杨百利,当年想通过上“新学”进县‮府政‬,路没有走通,谁知杨摩西没上“新学”无意之中,舞一个社火,竟越过杨百利遂了心愿。虽然是去种菜,总算有份正经营生,不用再沿街挑⽔,活计没个着落,整⽇饥一顿一顿的。同是种菜,在县‮府政‬种菜,又和在村里种菜不一样。过去在老汪的私塾里读书时,圣人说“业精于勤,荒于嬉”谁知杨摩西二十而立,跟“勤”没关系,靠的是元宵节一个玩。杨摩西不噤‮头摇‬感叹:“过去我以为帮我的会是人,或是主,谁知是个社火。” n6ZwW.cOm
上一章   一句顶一万句   下一章 ( → )
作者刘震云 更新于2017/9/5 当前章节15466字。看一句顶一万句小说,就上逆流小说网。我们致力于做最快速更新一句顶一万句最新章节的免费小说网站,用心做最好的小说精校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