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逆流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一句顶一万句 作者:刘震云 | 书号:39158 时间:2017/9/5 字数:1966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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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摩西成亲半年后,挨了一顿打。延津县城有个打更的叫倪三。倪三黑胖,门头一样⾼,一脸疙瘩⾁。満头红⽑。无论舂夏秋冬,走路皆敞着怀,露着前凸出的一条子⾁。几十年下来,这⾁变得黑红,与⾝上其他部位不一个颜⾊。倪三的爷爷,曾是延津出的第一个举人,做过山西潞州的知府。到了倪三他爹,与他爷路数不同,不喜读书,不喜功名,长大后,图个吃喝嫖赌。倪三他爹活到四十岁,临死之前,将他爷做知府积下的家产,也挥霍尽了。人说倪三他爹短寿,倪三他爹临死时说:“我活一天,等于别人活十年,值了。” 到了倪三这一辈,家徒四壁,倪三开始在县城打更。打更者⽩天无事,报更是在夜里。夜里从戌时起,用梆子敲出从一更到五更的时辰。倪三虽是一打更者,但有官宦人家的遗风,一是不喜张罗,虽家徒四壁,除了夜里打更,⽩天不张罗别的,就是歇着;二是穷归穷,不耽误喝酒,一到夜里是醉的。夜里打更,倪三皆趔趄着脚步,闭着眼睛从十字街头穿过,抡着梆子,常常把一更敲成三更,把三更敲成二更。所以直到现在,延津人不论更,一论就是错的,源头就在这里。打更者除了敲梆子,嘴里还应喊“天⼲物燥,小心灯烛”之类的话,倪三一概省略了。延津打更不喊话,源头也在这里。打更的不靠谱,本来可以换一个,倪三的爷爷虽然做过知府,但那是五六十年前的事了,但延津三任县长,一个爱做木匠活,一个爱讲话,一个爱听戏,为自己的事还忙不过来,无暇留意夜里的梆子。倪三二十五岁那年,倒娶了一个老婆,老婆是个对眼。虽然对眼,但能生孩子;一年一个,不落空当。倪三喝醉酒常打老婆,打老婆不为别的,就为她能生孩儿:“妈拉个,你是人还是猪,⾝子不能挨,一挨就下崽。” 为躲挨打,也为躲挨⾝子,倪三的对眼老婆常常住娘家。但十年下来,仍给倪三生下七男二女。生下的孩子倒不对眼。七男二女本是个吉数。但加上倪三两口子,一个打更的,要养活一家十一口人,便有些吃力。倪三虽不爱张罗,但为人憨厚,年轻时,家里虽然穷,既不偷人,也不抢人;后来随着孩子长大,⽇子一年过得比一年紧,便一年比一年不顾脸⽪。不顾脸⽪倪三也不偷人,家里断了炊,便到集市的货摊上公开拿:“记着账,回头还你。” 这个“回头”不知会到何年何月。做生意者知他耝鲁,拿吧也就几葱、半升米、一条子⾁的事,皆不与他计较。见无人与他计较,倪三更加变本加厉。变本加厉不是多拿东西;倪三从不多拿人家东西,顾住当天吃喝为止;明天断顿,明天再拿;而是有时喝醉了,边拿东西边说:“妈拉个,我就不信,一个延津县,养不起一个倪三。” 拿东西不气人,这话气人。但拿东西都无人计较。因为一句话,谁与他计较呢?吴摩西过去挑⽔时,也与倪三认识,还给倪三家挑过⽔。当然,⽔是⽩挑,倪三不会给他工钱。吴摩西知延津县城人人怕倪三,自个儿也不敢多事,⽔挑完就走,不说别的。平⽇见倪三走来,也是能躲就躲。倒是倪三见他躲,有些不⾼兴:“躲啥?欠我租子?” 但倪三为人仗义。张家王家、李家赵家发生矛盾,县长不务正业,无处说理,或理被说了,案子被断得七零八落,大家无处伸冤,便找倪三主持公道。到倪三这里告状,谁先告状谁有理。倪三听原告说完,不由分说,便去被告家中,替原告出气。喝醉酒,进门就砸东西;没喝醉,或被告家人口多,料打斗不过,便从里掏出一绳子,要把自个儿吊死在这家门前。打架还好应付,一个人要自个儿上吊,如何收拾呢?想着他家爷爷,曾是一个举人,到了倪三这里,竟拿上吊说事,也让人哭笑不得。左右无法计较,便不再讲理,与倪三将事情说开,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罢了。久而久之。倪三替人出气,不管来到谁家门口,没等倪三开口,这家人赶紧出来:“老倪,知道了,只要不出大格,事情还能商量。” 卖葱卖米者让倪三⽩拿东西,原因也在这里。吴摩西与倪三,本来井⽔不犯河⽔,但吴摩西成亲半年后,被倪三打了一顿。倪三打吴摩西并不是吴摩西惹着了倪三,或跟谁发生了矛盾,倪三替人出气,而是因为半年前吴摩西成亲,没有请倪三喝酒。事情发生在半年前,倪三拖了半年才打,是因为半年之后,吴摩西离开了县府政。与吴香香成亲时,吴摩西曾问吴香香,成亲之后,她会不会让他离开县府政,到“吴记馍坊”去馒头,就跟和尚⼊庙一样,念经就念经,不用再⼲别的。但吴香香娶他,不图别的,就图个靠山,图个“县府政”好用来支撑门面,倒不让吴摩西回家馒头,让他继续种菜。把县长老史题写的“敢作敢为”四个字⾼挂门头,也是这个意思。听说让他继续在县府政种菜,吴摩西倒也喜。喜不是不喜馒头,喜种菜,而是在县府政种菜,还盼着有朝一⽇出人头地。由于有馒头铺接着他,种起菜来,倒比过去大胆许多。两人成亲后,吴摩西也帮吴香香馒头,两人五更起,馒头蒸馒头。待到天亮,吴香香推着馒头车到十字街头做生意,吴摩西到县府政上差种菜,⽇子过得倒也各得其乐。半年后突然离开县府政,并不是吴摩西厌烦了种菜,或吴香香改了主意,或因何事又得罪了县长老史,老史把他赶了出来,而是县长老史出了事,离开了延津县。县长老史出事并不是老史县长没当好,像前任县长小韩一样,因为一个爱讲话,出了差错,被上峰拿住了,恰恰是上峰出了问题,长省老费出了事,老史跟着吃了挂落。长省老费出事也不是他长省没当好,恰恰是要当好长省,这长省就没有保住。 老费长省已当了十年,国民府政换了几届,老费在河南还纹丝不动,也算老资格了。正因为是老资格,总理衙门又新换了一个总理,老费一时大意,就把这总理给开罪了。新上来的总理姓呼延。这呼延小五十了,放到人中不算年轻,当总理就显得年轻了。老费跟延津县长老史一样,不苟言笑,一天说不了十句话。新上来的呼延总理却跟延津另一个县长小韩一样,喜讲话,一讲起话来就眉飞⾊舞,两手⾼举,像挥着粪叉;讲起话来,爱讲一二三点,从一点说到十点,还不停歇,一个上午就过去了。呼延总理的意思,灯不挑不亮,话不说不明,事先不把道理说清楚,事情做起来不就了?这就是知和行的关系。老费和他不对脾气。这天在京城总理衙门开会,国全三十多位长省都到了。本来说的是边疆防务的事,河南地处中原,跟边疆没太大关系。但呼延总理讲着讲着,由边疆扯到了內地,由黑龙江扯到河北,由河北扯到山西,由山西扯到河南,最后在河南停住了脚。也说了几句河南的好话,由好话说到缺失,又停住了,一口气说了两个钟点。但呼延总理是由京城衙门上来的,没做过地方官,对地方事务不,两个钟头说了八点,他说的每一点,都与实情不符;稍微接近的,也隔靴搔庠;不的,⼲脆本末倒置。说过八点,又说改进的举措,也是驴头不对马嘴。当着国全的长省,被呼延批了八点。老费肚子里虽然憋气,嘴上没说什么,也就点头而已。开过会吃饭,呼延总理挨桌敬酒,敬到老费一桌,又旧话重提,开始说河南第九点。说完,还拍着老费的肩膀:“我说的对不对呀老费?” 如是在会上,老费再点点头就过去了。但换了场合,大家在喝酒,还穷追不舍,老费就有些下不来台;加上老费喝了两杯酒,突然爆发了。老费平⽇话不多,子却倔,加上是老资格,本来就看不上这呼延,于是将呼延总理的手从他肩膀上推开:“对是对呀,但照你的弄法,河南不出三年,就民不聊生了。” 接着又说: “比河南更大的问题是,当官不靠业绩,靠的是一个裙带。” 明显是指呼延个人了。呼延没做过封疆大吏,能当到总理,靠的就是在衙门里玩裙带。呼延总理脸气得铁青,指着老费说:“你的意思,这个总理不该我当,该你当了?” 老费针锋相对: “咋该我当?我不叫‘呼延’,我也不会‘胡言’!” 两人本无私怨,如是私下吵架,说些气话也无妨;但当着三十多位长省,话说绝了,两人结下的怨,就比私怨还大了。京城会散三天,呼延就派人到河南明察暗访。明察没查出什么,暗访却暗访出,老费当长省十年,仅贪污受贿一项,就达千万之巨。劣迹在报上一公布,监察院就把老费下了大狱。国全 民人看一个贪官倒了,拍手称快。呼延总理这么做,倒也不是私仇公报,而是刚刚上台,从老费的言行,已看出自己地位不稳,也是想借扳倒老费,杀给猴看,让其他三十多个长省都长个记。但大家知道,当十年长省,家产仅存千万,算是长省中最廉洁的了。其他同僚感叹,就算是只,也算只老了,咋犯了小的幼稚呢?老费进了大狱,延津县长老史是老费推荐的,老费出事第二天,新乡专员老耿就免了老史的县长。老史种菜是为了韬光养晦,看来这菜也⽩种了。老史卷铺盖卷回福建时,锡剧班子的男且苏小宝来送他,拉着老史的手。又哽哽咽咽哭了。老史倒没哭,说:“都笑话我韬光养晦,其实我从这件事上,收获最大。” 苏小宝: “到了这种时候,你还说笑话。” 老史正⾊: “我说的是实话。这群巴人,弄了几千年,还弄这些,没啥指望了。” 接着感叹: “可惜的是,不能再手谈了。” 苏小宝执着他的手: “我跟你走。” 老史: “是县长,才能手谈;不是县长,跟我走也无用了。” 又说: “手谈,也不是光用手的事。” 老史走后,延津的县长换成了老窦。老窦是专员老耿遴选的,是他姥娘家一个表弟。上回延津县长小韩被撤,长省老费推荐老史,就內举不避亲,这回老耿也不避亲了。老窦是行伍出⾝,在队伍上当过团副,场战上打瘸一条腿,从队伍上退了下来。一个瘸子,子却躁,说一句话,带三个“巴”老窦爱说的一句话是:“少巴跟我啰嗦,我他妈是个丘八。” 丘八不韬光养晦,所以不喜种菜,本不改,喜打。上任之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县府政后院的菜园子,改成了靶场。自此,延津县城一天到晚声不断,生人以为起了战争,其实是延津的县长在打玩。这声,倒是镇住了外来的贼,延津的社会治安,一下反倒变好了。延津的治安变好了,但菜园子被改成了靶场,吴摩西马上业失了。舂天种下的菜,也被老窦一⾼一低两只马靴踏得稀烂。吴摩西得罪过前任县长老史,老史没把他赶走;新上来的老窦,吴摩西与他只见过一面,老窦只对他说了一句话:“种什么巴菜,滚蛋!” 吴摩西只好滚蛋,回到“吴记馍坊”专心馒头。吴摩西伤心之余,也有些庆幸,多亏半年前⼊赘到“吴记馍坊”现在有个退路,不然仍得流浪街头去给人挑⽔。当时⼊赘不⼊赘,他还拿不定主意,曾找牧师老詹商量;老詹看透他的情形,倒赞成他⼊赘;老詹一辈子传教不见起⾊,但关键时候,倒给吴摩西指点了津。吴摩西又有些感老詹。老詹唯一没说准的是,当时不让吴摩西把命运系到老史⾝上,说老史这个人靠不住;谁知到头来不是老史靠不住,是顶替老史的人靠不住。不能种菜回家馒头,对吴摩西倒无大碍,吴香香却觉得上了吴摩西的当。当初她找吴摩西除了为找个男人,还想找个靠山;现在夜一之间,⾝后的靠山说坍就坍了,吴摩西又成了吴摩西;靠山一失去,吴摩西就不值钱了,房无一间。地无一垄。要钱没钱,要人没人,后悔当初打错了算盘。全不知她不是上了吴摩西的当,是上了县长老史的当;也不是上了县长老史的当,是上了长省老费的当;也不是上了长省的当,是上了总理衙门的当。不管上了谁的当,吴摩西成了吴摩西“吴记馍坊”的馒头就成了个馒头。吴摩西成亲时,老史曾题过“敢作敢为”四个字,一气之下,吴香香将制成的牌匾从门头上摘下来,用刀给劈了。题字人一倒,不劈也成了笑柄。 原以为靠山失去只是个馒头,没想到吴摩西回“吴记馍坊”馒头卖馒头的第二天,就被倪三打了一顿。被人从县府政赶出来,不是件多么光彩的事,吴摩西回到馒头铺,想在家躲几天,再出门见人。但吴香香觉得,既然县府政的差事丢了,吴摩西就该将功补过,多给馒头铺出力,除了在家里馒头和蒸馒头,还得替她到十字街头卖馒头,她好在家里张罗别的。吴摩西害怕到了十字街头,碰到钉鞋的老赵,卖熏兔的豁嘴老冯,棺材铺的老余…吴摩西为啥从县府政被撵出来,他们肯定要问个底掉,一时也与他们解释不清。但吴摩西又不好说怕出门见人,便说自己过去没卖过馒头,只卖过⾖腐,隔行如隔山,能不能停两天再上街。他搔着头:“不知道咋吆喝呀。” 吴香香马上急了: “过去你在县府政当差,天天图个清静;现在就剩下光⾝一人,难道还让一个女人家抛头露面,你一个大老爷们儿,倒在家里坐着?” 吴香香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于是第二天五更起,过馒头,蒸过馒头,天也亮了,吴摩西便推着馒头车出门,硬着头⽪向十字街头走去。过去这个时候,是去县府政上差的时候,又对老史和种菜有些留恋。推着馒头车正走着,打更的倪三趔趄着脚步。从一条胡同里钻出来。大老远就喊吴摩西:“那谁。你站住。” 吴摩西站住,倪三斜睨着眼睛: “当初你娶亲时,为啥不请我喝喜酒?看不起我老倪?” 吴摩西哭笑不得。娶亲已是半年前的事,为何今天又重新提起?就算是昨天娶亲,二人非亲非故,为啥非得请他喝酒?自己结一门亲事,当初连爹娘兄弟都无告知,别说一个外人打更的。这跟看起看不起人是两回事。吴摩西以为倪三喝醉了,不与他计较,转⾝要推车走。没想封倪三大步奔来,不由分说,一脚将吴摩西的馒头车踢翻,馒头登时滚了一地;又一脚踢翻吴摩西,掏出两个醋钵大似的拳头,照吴摩西脸上打:“谁给你撑,你敢看不起倪大爷?这气我憋了半年了,今天也让你知道知道,马王爷长着三只眼。” 一时三刻,吴摩西脸上似开了个油酱铺,红的,黑的,绛的,从鼻口里涌出来。天亮正是赶早市的时候,许多人便上前围观,见是倪三打人,也无人敢劝。倪三打累了,才仰起⾝,指着吴摩西:“给我滚回杨家庄,这里没你待的地方。不然我见你一回,打你一遍!” 趔趄着脚步走去。吴摩西这才听出些话头,倪三打他,并不为成亲没请他喝酒,背后另有原因。吴摩西挨打是在上午,下午,给吴摩西说媒的驴贩子老崔,也挨了倪三一顿打。倪三打老崔,比打吴摩西下手更狠,将老崔一只胳膊都打折了。不管是吴摩西或是老崔,两人过去皆蒙在鼓里,现在每人挨了一顿打,终于明⽩,这亲也不是好结的。媒情之外,还有许多其他缘故。追溯源,明⽩倪三背后,有姜家指使,倪三收了姜龙姜狗的东西,现在来替姜家出气。过去吴摩西在县府政,无人敢招惹他;如今吴摩西被新县长老窦赶了出来。他们就把仇报到了今天。驴贩子老崔,也跟着吴摩西吃了挂落。驴贩子老崔挨打之后,并不怪倪三,开始怨恨职业说媒者老孙。明知前边是个火坑,半年前自己不跳,唆使别人跳。挨打不算受欺负,被人蒙了,就算受欺负了。挨打之后,老崔没找倪三说理,托着折胳膊,来到县城东街老孙家。老孙也听说今天吴摩西和老崔分别挨打的事,隔着门帘,见老崔来了,慌忙又躺在上装病。待老崔进屋。来到他前,他闭着眼睛呻昑:“老了,天天七歪八病的。” 又伸出一只手,有气无力地说: “这一回不同往常,五天了,⽔米没打牙。” 老崔一把将被子给他掀开: “还他妈装,老东西,我跟你没完!” 老孙见老崔急了,只好翻⾝坐起,不装了。开始一迭连声地向老崔赔不是:“兄弟,啥也别说了,怪我。” 又说: “半年了,以为事情过去了,谁知道又翻旧账。” 又说: “当初想着开个玩笑,没想到差点出了人命。” 又说: “先看胳膊,不管花多少钱,我出。” 看老崔仍一腔怒气,忙伸过自己的脸:“你要还不解恨,再打我一顿。” 倒弄得老崔哭笑不得,下决心今后专心贩驴,不再说人的事。这倒正中了老孙的下怀。 吴摩西挨打之后,头是晕的。一是倪三拳头大,二是没有防备,一拳一拳,皆打在脸上。待倪三走后,从地上爬起来,手一抹脸。沾了一手⾎;从地上捡起土馒头,放回车上馍篓里,馒头成了红的,馍篓也沾満⾎迹。当众挨打,比从县府政被赶出来还丢人,吴摩西不好再去十字街头卖馒头;馒头成了⾎馒头和土馒头,也没法再卖。顶着一脸花,也不敢回家,只好推起馒头车,先去了过去挑⽔时住的货栈。打一盆⽔,先洗头脸,掸了掸⾝上的土;又打一盆⽔,把车上的馒头,一个个擦⼲净;擦完馒头,又擦馍篓;待上下收拾⼲净,才推起馒头车,回到西街馒头铺。出门挨了一顿打,不是件有脸的事,吴摩西想将这件事瞒下,等回过神儿来,再慢慢料理。但清早出门,转头又回来了,得给吴香香编一个理由,想出的理由。准备说肠子疼。一手推车,一手捂着肚子进了家门,没想到吴香香已经知道他挨打的事,正泪一把鼻涕一把,坐在老鲁送的竹椅上哭。吴摩西知道事情瞒不住了,将手从肚子上移开,轻描淡写地说:“没事,一句话说戗了,两人就打了起来。” 吴香香又哭: “挨打就是挨打,别说也打了别人。” 吴摩西看又瞒不住,说: “还好,没伤着筋骨。” 吴香香倒没说筋骨的事,而是说: “我当初找你,不光图你在县府政。” 吴摩西: “啥?” 吴香香: “听说你过去杀过猪,想着能支撑门面;没想到你卖馒头头一天,就挨了打。” 吴香香不提这个话头,吴摩西还把自己过去的职业给忘了;经她一提,热⾎开始往上沸腾。 吴香香: “没你的时候,我没受过这么大委屈;有了男人,男人倒被人欺负。这要开了头,你天天挨打。馒头铺的生意也别做了。” 又说: “你以为打你只为打你,人家的意思,是要赶咱们走。你要有地方让俺娘俩落脚,我现在就去收拾东西;你要没地方落脚,还想在这个地方跟俺娘俩混下去,你想忍过去,怕是人家也不答应!” 又说: “孩子他爹在的时候,别说是人,就是苍蝇蚊子,也不敢落下叮一口;自他一死,我们就成了没用的人了。” 接着拍着地又哭: “我那苦命的人哪。你咋走得这么早哇。” 似在哭姜虎,又似在说吴摩西;似在说吴摩西,又似在将吴摩西。吴摩西听后,觉得吴香香说的也有道理。倪三今天打他,如果仅仅为了个打,似还能忍过去;如是要赶他们走,吴摩西却没地方去。吴摩西一个人有地方去,随便混个差事,一个人吃,全家不饥;现在带着老婆孩子,就没地方去了。唯一可以落脚的地方,就是杨家庄。不说杨家庄吴香香愿不愿去,就是吴香香愿去,吴摩西也不愿去。半年前成亲,他没有告知老杨,两人也算彻底掰了。这些年从杀猪起,到去染坊挑⽔,到跟老詹当徒弟,去老鲁的竹业社破竹子,再到沦落街头挑⽔,到去县府政种菜,到⼊赘“吴记馍坊”一步步走来,没有一步不坎坷;步步坎坷,好不容易有个安生⽇子,有人又要赶自己走。步步坎坷没把吴摩西到绝路,一个互不相⼲的倪三,倒把他到了绝路。吴香香哭声越来越⾼,吴摩西心头的火苗也越蹿越⾼,突然转⾝去了厨房,待出来,手持一把姜虎留下的牛耳尖刀。吴香香看他拿刀,止住哭问:“⼲啥去?” 吴摩西: “我去杀了倪三。” 吴香香朝地上啐了一口痰: “知道你就是这个,打你的是倪三,背后指使打你的人是谁呢?” 吴摩西脑子一下子又醒了过来,拎着牛耳尖刀出门,像驴贩子老崔一样,没去北街找倪三,反大步流星,向南街“姜记”弹花铺走去,要找姜龙姜狗算账。出门时一腔怒火。待走到十字街头,心里又开始发虚。姜龙姜狗他也见过,虽不及倪三耝壮,但也五尺五⾼;倪三一个人还好对付,姜龙姜狗兄弟两个人,自己怕不是对手。虽然过去杀过猪,但没杀过人。几年之前,也曾动过杀马家庄赶大车的老马的念头,但走到马家庄,并没有动手,只是在心里把几个该杀的人想了一遍。真到杀人,自己未必下得去手;不敢杀人,出门为啥带刀呢?这时又觉得自己的老婆吴香香不是一般的女人;别人家遭了横事,子皆劝丈夫不要节外生枝;这里丈夫刚挨打,她又唆使丈夫去杀人。但人已拎刀上了路,就无法再退回去;再退回去,不但怕吴香香笑话,也无法向所有人代。因快到中午,县城街头赶集的人正多,看吴摩西拎着一把刀在街上走,知道这桩婚姻內情的人,便知道火药桶炸了,皆放下手中活计,跟在后面看热闹;不知晓的,稍一打听,也知晓了,也跟着看热闹。如果无人知晓,吴摩西半路还可以躲避;现在众人簇拥,反倒不好再退回去。吴摩西硬着头⽪来到“姜记”弹花铺。弹花铺一丈开外,有一个碌碡,碌碡半截戳在土里。吴摩西撤一下⾝子,脚踏碌碡。壮着胆子大喊一声:“姓姜的,你给我出来!” 指使倪三打吴摩西和老崔者,正是姜龙姜狗二兄弟。姜龙姜狗生气不单是气吴香香招婿⼊赘,从此馒头铺永远姓吴。而是半年之前,吴香香从提亲到结亲,只用了三天,没给姜家留反应的余地,就把生米做成了饭。当时吴摩西在县府政种菜,是县长老史看上的人,姜龙姜狗对他也无可奈何;现在老史出了事,吴摩西被新县长赶了出来,成了一个卖馒头的,便将倪三找来,给了他五块钱,让他先将吴摩西和老崔教训一顿。老崔虽然可恶,但与馒头铺无关;教训吴摩西,就不光图个教训,像戏台子上唱戏一样,今天只算弦子拉了个过门,大戏还在后头呢。打了头一顿,就有第二顿,直到把吴摩西打跑;这时打跑的就不止是吴摩西,还有吴香香⺟子二人。吴香香不招赘还不好赶她,如今招了个外人。倒给赶他们提供了方便。这时赶他们,就不光图个馒头铺,还有半年来憋着的闷气。姜龙姜狗过去见过吴摩西在街上挑⽔,人说什么,他听什么,一看就是个懦人;后来虽然进了县府政种菜,也常被人支使,整⽇跑得像个陀螺,又是个没主张的人,会一打就跑;头一回不跑,打几回就跑了。没想到吴摩西刚挨头一回打,就有了主张,没等再打,拎着刀就杀上门来。姜龙姜狗本要出去跟吴摩西对打,但被爹爹老姜拦住了。老姜还是上了些岁数,看吴摩西拎着刀,怕因此出了人命;如果出了人命,不管死的是谁,就不光是馒头铺的事了。吴摩西大喊一声过后,姜家无人出来,但一条牛犊般大的狼狗,呼啸着冲出门,扑向吴摩西。不出人放狗,也是老姜的主意。老姜的意思,放出一条狼狗,将吴摩西吓跑,事情暂时有个了结,回头再慢慢计较,没想到适得其反。如果是姜龙姜狗二人出来,吴摩西倒不知如何对付,现在冲出一条狗,吴摩西倒精神起来。因吴摩西过去跟师傅老曾学杀猪时,杀猪之前,先拿狗练过手。杀人吴摩西犯怵,杀狗吴摩西属重旧业。待狗扑过来,吴摩西侧⾝一躲,待狗转⾝,他已抓住狗的一条前腿,手起刀落,那狗应声倒地,从脖子到腔,裂开一条大口子。⾎呼地噴出来,溅了吴摩西一脸一⾝,狼狗花花绿绿的肠子,流了一地。围观的人群“噢”地叫了一声好。吴摩西染了一⾝⾎,自个儿倒被自个儿的英勇感动了,更加大声喊:“狗已经死了,该换人了!” 按说姜龙姜狗这时出来。两个人杀一个人,吴摩西还不是对手。如果在狗之前,两人敢出来。现在见吴摩西动了真格的,一条大狼狗,被他手起刀落杀了,反倒有些发怵;或者说,正因为是兄弟二人,无人敢先出来,因见动了刀子,各人的老婆拉住各自的丈夫,盼着另一个人先出来。外面一个⾎人,明显是要拼命,为何让自己丈夫先死呢?最后姜龙姜狗都没有出来,出来的是“姜记”弹花铺的老掌柜老姜。老姜⾝穿长袍马褂,头戴瓜⽪帽,远远站在自家门口,看着吴摩西:“大侄子,你搞错了吧?打你的人不姓姜。” 吴摩西见出来一个老头,话头又往别处扯,知道姜家心里发怯了。姜家发怯,吴摩西倒来劲了:“大爷,咱们都不是小孩了,就别揣着明⽩装糊涂了。” 老姜: “你别误听小人言,咱们结下冤仇。” 老姜越这么说,吴摩西心里越有底,今天丢不了命,但也不敢将弓弦绷得太紧,也说:“大爷,给您留着面子呢。按我的脾气,不用等谁出来,早拿刀冲进去了,虽不能说将姜家満门抄斩,但像刚才杀狗一样,见一个杀一个,我做得出来。今天既然来了,就没想活着回去,我是杀一个够本,杀两个赚一个。” 老姜浑⾝打着哆嗦: “大侄子,不管这事的来龙去脉,事情不能够到那种地步。虽说之间有些误会,但你现跟着我儿媳过⽇子,说起来也算我的续儿子,看在我年岁份上,听老汉一句话,事情到此为止,知道你了,回去吧。” 吴摩西又往前了一步,跨到街道正中,挥起刀子,往自个儿脸上杠狗⾎:“大爷,今天没个说法,我不会回去。” 老姜果然上了吴摩西的当: “不会让你⽩回去,给你个说法。” 吴摩西: “啥说法?” 老姜: “过去的事一概不提,从此两家和好。” 吴摩西朝地上啐了一口唾沫,意思是还不答应。老姜拍了一下腿大:“再给你加两葫芦棉籽油,回去炸油馍吃。” 棉籽油就是轧棉花脫出的棉籽,又轧出的油,弹花铺不缺这个。吴摩西见火候已到,怕再扯别的节外生枝,这时说了话:“大爷,我不要两家和好。” 老姜: “那你啥意思?” 吴摩西: “两家永不来往。” 老姜想了想,拍了一下腿大: “你说得也对,事情到了这种地步,永不来往,就是两家永远和好。” 吴摩西浑⾝是⾎,拎着两葫芦棉籽油。从南街往西街走。这时围观者人山人海,不亚于元宵节闹社火。“吴摩西大闹延津城”从此成了一个话题,几十年后,还在延津流传。吴摩西往回走的时候,心里倒开始后怕,后脊梁一阵阵出冷汗,腿一走一软。今天能活着回来,算是命大。待进得馒头铺,吴香香见他得胜而归。一把抱住他,亲他的脸:“亲人。” 吴摩西一⾝狗⾎,站在那里。除了觉得浑⾝马上要散架,突然觉得这个亲着喊他“亲人”的人,他与她不亲。 姜虎在时,姜家馒头铺一天蒸七锅馒头。头天晚上发三缸面;第二天五更叫,夫俩起,开始面,蒸三锅馒头;每锅罩七个笼屉,每个笼屉放十八个馒头;待蒸好,卸下三百七十八个馒头,放到两个馍篓里,这时天刚放亮,将馍篓装车,推到十字街头去卖。一个早上,一个上午,能将馒头卖完。下午再蒸四锅。待蒸好,卸下五百零四个馒头,再推到十字街头去卖。这一卖要到夜里。天黑了,点上⿇油灯,一直卖到倪三打更。收摊子回到家,接着发面。姜虎死后,剩吴香香一个人,吴香香每天改蒸四锅馒头。早上两锅,下午两锅,夜里不卖。现在“娶”了吴摩西,吴家馒头铺又恢复到每天蒸七锅馒头。头天晚上发面,第二天五更蒸三锅馒头,下午蒸四锅馒头,推到十字街头去卖,一直卖到夜里,倪三出来打更。“吴摩西大闹延津城”之后,倪三也吃了一惊,过去不见吴摩西说话,见他就躲,原来竟敢杀人,一时摸不清吴摩西的来路,倒对吴摩西客气许多。倪三的客气不在嘴上,见了吴摩西,仍睖着眼,有时还往地上吐一口唾沫,意思是:“你敢杀别人,可敢杀我?” 但倪三家一断顿,就去集市的摊铺上拿东西。拿张家的葱,王家的米,李家一条子⾁。过去姜虎卖馒头时,倪三还拿过姜虎的馒头;如今换成吴摩西卖馒头,倪三倒从无拿过吴家的馒头,证明心里给吴摩西留着面子。吴摩西当时大闹延津城也是虚张声势,差错杀了一只狗,现在见了倪三,也不借题发挥,双方不远不近,保持一段距离。 ⽇子一天天过去,半年馒头卖下来,吴摩西发现自己不喜卖馒头。发面、面、蒸馒头是个力气活,他倒不怵;卖馒头不用出力,他倒不喜。不喜卖馒头不是不喜馒头或卖,而是卖馒头老得跟人说话。前年跟师傅老曾学杀猪时,到了年关,师傅老曾的老寒腿犯了,走不得路,吴摩西那时还叫杨百顺,一人上阵,出门杀猪,老得跟人打道,跟人说话,心里就有些犯怵。但卖馒头的犯怵和杀猪时的犯怵又有不同。杀猪时跟人说话,应对的只是一头。一天只在一个主顾家杀猪,顶多两家,还好应付。而且杀猪主要是杀,说话还在其次;就是说话,在张家杀猪,与在李家杀猪同一个套路。话准备一套,可应付多家。如今卖馒头是在十字街头,买馒头者人多嘴杂,一人一个长相,一人一个脾气,一人一个说话的路数。做生意跟人说话。又与平⽇说话不同,平⽇说话照着自己的心思,做生意得照着别人的心思,见什么人说什么话,一天馒头卖下来,卖馒头不累,说话累,到了倪三打更,浑⾝像散了架。这时想起来,还不如过去给人挑⽔,挑⽔不用多说话,只讲出把子力气;一个挑⽔的,主顾还讨厌你多嘴多⾆。在十字街头卖馒头,有时也碰到人,如牧师老詹、竹业社掌柜老鲁,还有卖葱兼给老詹骑脚踏车的小赵,与生人说了半天话,见到他们,倒觉得亲切。接着又觉得,⽇子过得累不单是不喜卖馒头,比卖馒头更累的是,他与吴香香不对脾气。不对脾气不是说她曾唆使吴摩西杀人,吴摩西与她不亲;比让去杀人更让人头疼的是,过起琐碎⽇子,两人说不到一起。杀人是一时的事,过⽇子可是细⽔长流。吴摩西跟人说话吃力,吴香香跟人说话不吃力。两个人在说上不一个秉,办起事来就更加不一样了。吴香香看吴摩西卖一天馒头下来,因为个说,就累得浑⾝像散了架,先在嘴上,就有些看不上他。看他舞社火,能把阎罗舞成潘安;到得眼前,却是一个闷嘴葫芦,连话都说不到点上,何况做?在外边不会说话还在其次,两人回到家里,不管是发面,或是面,或是蒸馒头,吴摩西也皆无话。甚至夜里到了上,⼲起那事,吴摩西也无话垫着,上来就⼲,让吴香香哭笑不得,⼲比不⼲还让吴香香憋得慌。吴香香娘家是吴家庄一个⽪匠,她爹就是个闷嘴葫芦,她娘是个快嘴。她爹一天说不了十句话,她娘一天得说一千句话;话多不一定能占上风,还看谁能说到理上。问题是她爹话虽少,但句句也说不到点上;她娘话多,不管在不在点上,都将那十句给淹了。吴家庄都知道,老吴家是老婆做主,男人只是个摆设。吴香香在说话上像她娘。但她娘不识字,话虽然多,一多半是胡搅蛮;吴香香上过三年私塾,话能往理上说,不但能往理上说,偶尔还能抓住事情的骨节,正是因为这样,更能挑出人的⽑病。吴香香当初嫁给姜虎,姜虎虽也不爱说话,但脾气犟,动不动就打人,吴香香降不住他;“娶”了吴摩西,吴摩西虽然大闹过延津城,但⽇子过久了,发现他为人做事处处懦弱,便知道他的大闹延津城也是一时逞能,也就处处不怵他,反倒事事庒他一头。渐渐,在吴家馒头铺。也像吴家庄老吴家一样,十件事有九件事,全由吴香香做主。吴香香像个男的,吴摩西倒像女的,吴摩西“嫁”给吴香香,倒也名副其实。到十字街头卖馒头,有时是吴摩西一个人,有时是夫两个人,全看家里忙闲。如果是夫两个一块卖馒头,来买馒头者,皆与吴香香说话,不与吴摩西说话,好像吴摩西是个摆设。一些浪弟子,买馒头时,也与吴香香说些风话,占些嘴上的便宜;吴香香也是兵来将挡,⽔来土掩。浪弟子拿起篓里的馒头,在手里掂了掂:“馒头不大呀。” 吴香香知道他说的是另一个意思,便说:“给你蒸个山?你吃得下吗?” 浪弟子盯着吴香香的脯: “也不⽩,没那个馒头⽩。” 吴香香⽪肤⽩,在县城是出了名的。吴香香:“那个馒头⽩,你吃了得给我叫娘。” 吴家馒头铺平⽇蒸馒头,逢年过节,也蒸包子。浪弟子:“哎哟,包子里没馅呀。” 或者: “馅里没⾁。” 吴香香知他说的也是另外的意思,朝地上啐了一口:“给你包里一头牛?出来顶死你?” 浪弟子并没占着一句便宜,还被吴香香拐着弯骂了一顿。众人都笑了。因是说笑话,不能当真,吴摩西也笑了。这些应对的话,吴摩西就想不起来,倒也佩服吴香香的脑子。或者说,吴香香跟姜虎过的时候,吴香香的口才被姜虎庒住了;现在换了吴摩西,吴香香就成了吴香香。卖馒头有吴香香在,馒头就卖得快,好像大家不是来买馒头,而是来听吴香香拐着弯骂人;吴香香不在,剩下吴摩西一个人,馒头就卖得慢,一直卖到倪三打更,还要剩些筐底。夜里回去,吴香香见馒头卖得不如意,便说吴摩西。如果吴香香心情好,就是小说;如果心情不对,就是大说,直把吴摩西说得头昏脑涨。好像吴摩西活了二十年,连说话办事都没学会,一切得从头再来。就是从头再来,一切从何人手呢?吴摩西又想,一个人总被另一个人说,一个人总被另一个人庒着,怕是永无出头之⽇。但又想,县长老史已经走了,自己已被新县长老窦赶了出来,与沿街挑⽔比,总算有个家,每天能吃得。⾝上穿的,也比过去体面许多,不被吴香香庒着,自己还能到哪里去?还是有求着别人的一面。面上求着别人,话上就得吃些亏,也不全是口才的问题。便也不再多想,遇到吴香香说他,他想起话来,就回一嘴;想不起来,就闷着头不说话。十次有八次,想起的时候少,想不起的时候多。 吴香香有个女儿叫巧玲,这年五岁了。巧玲从小调⽪,一岁多的时候,她玩的时候,总得有人看着她;稍不留意,她不是打碎了桌上的灯盏,就是在灶怀里玩火,燃着了柴草,得赶紧用⽔泼灭,不然房子就燃着了。巧玲三岁那年,得过一场大病。起初是小病,中秋节吃月饼,吃坏了肚子,拉些痢疾。姜虎和吴香香没当回事,也是图省事,让她误吃了江湖郞中几颗药丸,痢疾倒是止住了,开始发⾼烧。姜虎只好回头再找正经的药堂。县城北街老李家有一个“济世堂”“济世堂”有一个坐堂的中医叫老缪。让老缪看过,巧玲又吃了老缪几服中药,⾼烧仍是不退,脖子向后肘着。姜虎只好雇马车到新乡“三味堂”巧玲吃了“三味堂”几服中药,⾼烧退了,头也回到了脖子上。肚子又开始拉东西。这次不拉痢疾,开始拉虫子。拉出的虫子倒也不大,芝⿇粒大小,但每次能拉出十来粒,在粪便里涌动。一粒看着不大,十来粒滚到一起,搁在人肚子里就受不了。巧玲天天捂着肚子喊“哎哟”一个月下来,瘦得像个小鬼。姜虎只好又雇马车到开封“悬壶堂”吃了“悬壶堂”几服中药,虫子终于不见了。脸上又开始出癍疹。又雇马车到汲县“回舂堂”去看癍疹,前后去了三次,吃了“回舂堂”二十多服中药,脸上的癍疹才一点点消退,人渐渐胖了起来,有了个人模样。一场病看下来,前后花了半年时间,百里之內的药堂。算是跑遍了。本是一泡痢疾,蚂蚁般的事,最后拐了几道弯,变成了一头大象;本为图省事,反倒多花出去几十倍的工夫,几十倍的钱。更让姜虎和吴香香懊恼的是,巧玲病是好了,但从此落下个胆小。过去无法无天,现在变得胆小。她这胆小不是一般的胆小。一般胆小是见啥怕啥,巧玲胆小是只怕外边,不怕家里。外面天一黑她怕。街上一有热闹,别的孩子是往街上跑,巧玲是往家里跑。与别人家孩子闹了别扭,别的孩子打她,她不敢还手,只会哭,但在家里,似换了一个人。仍敢玩灯玩火,敢跟吴香香顶嘴;吴香香说东,她非说西,吴香香让她撵狗,她非撵。但在家里仍怕天黑。吴摩西没“嫁”吴香香之前,她夜里得跟娘睡;吴摩西来了之后。她只好一个人睡,但夜里觉睡,屋里得通宵点灯。吴香香嫌她是夹尾巴狗,只会在家里汪汪,不太喜她。吴摩西进门之后,一开始和巧玲不,两人互不来往;后来了,倒有些脾气相投:共同不喜外边。吴摩西与吴香香说不着,与巧玲说得着。巧玲与吴香香顶嘴,与吴摩西不顶嘴,能说到一起,哪里还用顶嘴?馒头铺蒸馒头要买⽩面,十天一次,吴摩西要到四十里外⽩家庄老⽩的磨坊拉面。县城也有磨坊,但⽩家庄老⽩磨坊的面,每斤要比县城磨坊便宜二厘;面的黑⽩,也差不到哪里去。一斤差二厘,一次拉两千斤面,也差出四块来钱。四块来钱,是卖一天馒头的赚头。所以十天一次,要去⽩家庄拉面。从县城到⽩家庄,去时四十里,回来四十里,共八十里,套一个⽑驴车。要走一天时间。吴摩西去⽩家庄拉面,就不用到十字街头卖馒头。去拉面的时候,巧玲爱跟吴摩西去⽩家庄。吴摩西在别人面前不会说话,但跟巧玲在一起,嘴倒变利索了。赶着⽑驴车,两人边走边聊。吴摩西问:“巧玲,昨晚做梦了吗?” 巧玲: “做了。” 吴摩西: “啥?” 巧玲: “⽔淹了。” 吴摩西: “你⼲啥了?” 巧玲: “我骑了一头牛。” 巧玲给吴摩西叫“叔”不叫“爹”这样称呼吴摩西,起先是吴香香的主意,后来叫顺了嘴,就没再改口。吴摩西对自己叫啥都不在乎,才有了今天的“吴摩西”对一个外来的称呼,叫“叔”或是叫“爹”倒也不大计较。往往⽑驴车一出县城,巧玲就说:“叔,今天要早点回来。” 吴摩西知道巧玲怕天黑,从⽩家庄回来得晚,就会走夜路。但吴摩西看看天,故意逗她:“刚出门,⽇头就老⾼了;到了⽩家庄,还得装面;接着还要打尖;往回走,怎么也得赶上天黑。” 巧玲: “要是天黑了,你还让我钻到被窝里,把口扎严实。” 每次去⽩家庄拉面,吴摩西都带上一被窝。如果天黑,巧玲就钻到被窝里,让吴摩西用⿇绳将被窝扎上;扎上口,巧玲就觉得把天黑挡在了外面。吴摩西:“给你扎上口,你不能睡着,得跟我说话。” 巧玲: “我不睡着,跟你说话。” 但如赶上天黑,十次有八次,巧玲在⽑驴车的被窝里睡着了。一开始没有睡着,但话说不上十句,就睡着了。吴摩西“嫁”吴香香时,还嫌寡妇带一个孩子;现在看,幸亏有这个巧玲。一家三口,就这么磕磕碰碰,过了下来。唯一让人感到奇怪的是,吴摩西和吴香香在一起好些⽇子,吴香香不见有喜。有喜无喜,吴香香倒不着急;就是有喜,再生个吴摩西?吴香香不着急,吴摩西也不敢着急。再说,这也不是着急的事。转眼秋去冬来,就到了年底。一到年底,大家都开始张罗过年的东西。也是馒头铺生意最好的时候。平⽇一天蒸七锅馒头,现在一天蒸十锅馒头,还不够卖。腊月二十七这天,吴香香在家盘账,吴摩西一个人到十字街头卖馒头;买馒头的人多,吴摩西嘴不停,手也不停,忙得満头大汗。这时县城东街卖熏兔的老冯来到馒头摊前,老冯是个豁嘴,先说:“馒头不⽩呀。” 吴摩西仰起脸,见是老冯,知是开玩笑,笑了。老冯:“心里庠庠了没有?” 吴摩西不知老冯指的哪一方面,脑子有些蒙。老冯:“眼看又到年底了,该玩社火了,你还得来呀。” 吴摩西恍然大悟,又笑了。想起豁嘴老冯还是社火会的会首。一年下来,先在县府政种菜,如今只顾蒸馒头卖馒头,把个社火给忘了。去年不玩社火,他还进不了县府政,接着还成不了亲。正是因为成亲,今年不比去年,如是去年仍在挑⽔。吴摩西能马上答应会首老冯。但今年“嫁”了吴香香,玩社火要玩七天,会耽误做生意,吴摩西就不敢自专。虽然玩社火是在元宵节,馒头生意没有年前好,但元宵节串亲赶庙会的人多,馒头也比平⽇好卖。老冯见他不回答,也知他做不了吴香香的主,便说:“年前给我回信。只要你答应,阎罗还是你的,让杂货铺的老邓,去扮媒婆。” 又说: “你不要忘了,去年舞社火,就给你带来了好事,说不定今年的社火,又会给你带来好运气。” 吴摩西头摇一笑。哪能舞一回社火,带来一回好运气?有头一回,不一定有第二回。但不提社火吴摩西就把它忘了,一提社火,吴摩西心里真庠庠起来。心里庠庠不光图个玩,而是比起琐碎的⽇子,舞社火有些“虚”所谓“虚”是一句延津话,就像“噴空”一样,舞起社火,扮起别人,能让人脫离眼前的生活。当年吴摩西喜罗长礼喊丧,就是因为喊丧也有些“虚”如今天天馒头蒸馒头卖馒头,⽇子是太实了。正是因为太实了。所以想“虚”一下。当天卖馒头到倪三打更。因是年前,吴摩西一个人,也把十锅馒头卖完了。推着空车回家,吴香香见馒头卖完了,也有些⾼兴。也是趁着吴香香⾼兴,吴摩西洗了手脸,躺在上,便与吴香香说起元宵节玩社火的事。吴摩西想着,虽然两人平⽇不对脾气,但共同从舂天忙到年,直直忙了大半年,该让人口气了。但出乎吴摩西意料,吴香香想也没想,一口就回绝了。回绝不是吴香香不喜社火,而是吴摩西平⽇连馒头都卖不好,不想着借过节将功补过,脑子里还想着玩。耽误生意倒在其次,而是吴摩西这人没心,平⽇说他那么多,看来都⽩说了。不是气耽误生意,是气这个⽩说。但她不说⽩说,仍说生意:“你要去玩,生意谁做?” 吴摩西: “我都想好了,先天头里发好面,平⽇五更起,到时候我三更起,面蒸好馒头,⽩天不耽误你卖。” 吴香香: “我去做生意,你去玩,照我看,夜里你也别蒸,⽩天我也不卖,咱都歇着。” 吴摩西知道她说的是气话,退一步说:“要不咱俩一人一天,轮着做生意,我隔一天一玩。” 吴香香本不生气,见他讨价还价,就生气了。生气不是他退一步还要玩。而是平⽇以为他没主意,谁知他主意大着呢,早想好了隔一天一玩。吴香香平⽇说的话,他听不进去,原以为是他没心,通过一个玩社火,知道他有心,就是蔵着不说;如果平⽇有心,两人就成了两条心,不听她的话,就成了故意的。这就不是一个⽩说不⽩说的事,是她上当受骗的事。吴香香柳眉倒立:“你明着是要玩社火,心里到底是咋想的?大半年下来你啥也不说,磨磨蹭蹭,到底安的什么心?你从来没把这里当家吧?你就想傍着我们娘俩图个吃喝吧?现在吃够了喝够了,又开始玩了。你不这么死乞⽩赖要玩,说不定我让你玩;你死乞⽩赖要玩,我今年偏不让你玩。你今年不但不能玩社火,还得一个人⼲两个人的活儿,夜里你该蒸馒头蒸馒头,⽩天你一个人去街上卖,我在家歇着。你不是有劲玩吗?那就把劲用到正地方。” 吴摩西见她越说越多,已经把一件事说成了第三件事;已经说的不是社火,成了致气。本不想回嘴。突然想起一句话;能想起一句有力的话,在吴摩西也不容易。吴摩西便脫口而出:“我是你男人,不是你雇的伙计。伙计到了年关还放假呢。我想玩就玩,你管不着!” 吴香香见吴摩西这么说,愣在那里。这是吴摩西自“嫁”过来,说的第一句硬话。话硬吴香香也不怕,吴摩西说一句,她能说十句。但她什么也没说,抱起被子,去另一屋跟巧玲睡去,把吴摩西一个人撂在上。接下来三天,吴香香皆与吴摩西分睡。吴香香跟巧玲睡在一起,巧玲屋里,夜里倒不用点灯了。两人别别扭扭。年也没有过好。到了元宵节头前,吴摩西就没随老冯他们舞社火,仍在十字街头卖馒头。没有舞社火这回事,去街上卖馒头会是两个人;出了这档子事,吴香香说到做到,自己在家歇着,去十字街头卖馒头,就成了吴摩西一个人。吴香香:“自作自受,让你跟我两条心!” 吴摩西叹息一声,天天仍在十字街头卖馒头。但社火队并没有因为吴摩西没来,就停了下来,仍像去年一样,又在县城闹了七天。从历十三,直闹到历二十。阎罗这个人,今年就换成了油漆匠小杜。杂货铺的老邓,去年阎罗没扮好,今年改扮媒婆。每天他们敲着打着,舞着闹着,从十字街头穿过。人山人海中。吴摩西边卖馒头,边捎带看上两眼。或者,⼲脆连这两眼也不看了,埋头卖馒头,就当社火不存在。眼里不存在,心里倒更存在了。⽩天不看,夜里不由自主,像竹业社的掌柜老鲁一样,社火开始在脑子里走。当时老鲁脑子里走的是晋剧,现在吴摩西脑子里走的是社火。表面和吴香香睡在一起,脑子里却锣鼓喧天。共工蚩尤、妲己祝融、猪八戒孙悟空、阎罗嫦娥,人物一个不少;挟肩提舿,仰脸顿⾜,一颦一笑,还有“拉脸”过程一步不落。从县城东街舞到西街;又从南街舞到北街。舞着舞着睡着了,梦里又接着舞。有时又梦到社火队人手不齐,老冯又在着急,四处寻找吴摩西来救场;或是自己坐在镜前,正在画脸,老也画不好,但一笔一笔,描的似不是阎罗,而是嫦娥,⾝扮嫦娥舞着,又脫离了社火队,一⾝长裙,飘着舞着,奔向了月亮,真成了女的。突然醒来,窗外叫了,觉得一切恍若隔世。五更叫,又得起来蒸馒头。蒸完馒头装馒头,然后推到十字街头去卖。这样脑子不停,连轴转了三天,吴摩西没舞社火,比舞了三天社火还累。正月十七这天上午,吴摩西在十字街头卖馒头,喊着卖着的间隙,竟睡着了。街上一些孩子在玩炮仗,见卖馒头的睡着了,便将吴摩西两篓馒头给抢了。抢的也不是两篓馒头,每一篓都已卖出一多半。吴摩西猛地醒来,开始撵这些顽童。但抓住这个,跑了那个,有的孩子被抓,又故意往抢到手的馒头上吐唾沫,就是将馒头再抢回来,也无法卖了。中午,吴摩西推着空车回家,吴香香已听说馒头被抢的事。大人欺负吴摩西吴香香不急,连孩子都敢欺负他,吴香香急了。天天受人欺负,竟还想着玩社火。吴香香这次急跟以前的急不同,以前急是说吴摩西,或骂吴摩西;说了,也骂了,吴摩西还不长进;不长进没什么,遇事还跟她玩心眼;跟老婆有心眼,出门却被一帮孩子给欺负了。见吴摩西进来,吴香香二话不说,扬手打了吴摩西一巴掌。打完,才找补一句:“你丢的是你自己的人吗?你连俺吴家祖宗三代的人都丢尽了!” 这是自吴摩西和吴香香成亲以来,吴摩西挨的头一回打。吴摩西本想还手,真打起来,吴香香也不是对手。但吴摩西没打吴香香,只说了一句话:“去球!” 转⾝走了。意思是要跟吴香香一刀两断。吴摩西离开馒头铺,去了过去扛大包的货栈。这时想起来,离开货栈已有一年多光景;重回货栈,仿佛就是昨天;跟吴香香过的这大半年⽇子,好像只是影子中的事。大正月里,货栈扛大包的伙计,都回家过年了。过年时也无货可扛。无人也好,图个清静。街上又锣鼓喧天,社火队舞到了货栈门前。本来⾝子又自由了,吴摩西可以去看社火,但吴摩西既没心思出来看,也没脸出来看。心里想着,下午转眼过去,到了晚上。吴摩西只顾赌气从馒头铺出来,无带铺盖,夜里只好睡在稻草堆里。货栈墙角,扔着几片装大包的破⿇袋,吴摩西便把⿇袋片抻开,盖到⾝上御寒。第二天⽩天,又在货栈待了一天。饿了,悄悄到货栈对面老刘的烧饼铺赊了几个烧饼。吴摩西以为一天夜一过去,吴香香回过神儿会后悔,或会消气,过来找他,或接着再吵。但吴香香没有露面。这时吴摩西心里又有些发虚,担心吴香香真生了气,也要跟他一刀两断,自己在馒头铺的生活,真要到此为止,从此又得重旧业,沿街给人挑⽔,过饥一顿一顿的⽇子。又后悔当初挨了一巴掌,不该赌气离开馒头铺。就是跟吴香香打起来,跟吴香香的线头也不会断;现在把线头给揪断了,怎么续上去呢?说话又到了晚上,吴香香还没有来。吴摩西叹息一声,又扯开⿇袋片,准备觉睡。刚要睡着,听到有动静,仰⾝坐起来,发现巧玲站在自己面前,正在气。吴摩西以为巧玲和吴香香一起来的,吴香香在门外等着,让巧玲进来喊他。人不来找他,吴摩西心里有些发虚;有人来找,吴摩西反倒又赌起气来。 吴摩西: “让你妈进来,我跟她有话说。” 巧玲: “我妈没来。” 吴摩西吃了一惊: “那你跟谁来的?” 巧玲: “我自个儿来的。” 吴摩西心里又开始发虚: “你妈让你来的?” 巧玲摇头摇: “我妈让我一辈子不理你,是我自个儿偷偷跑来的。” 吴摩西突然想起什么: “你不是怕黑吗?怎么跑这么远来找我?” 巧玲哭了: “我想你了。明天该去⽩家庄拉面了。” 吴摩西潸然泪下。起⾝,拉起巧玲的手,重回了馒头铺。 n6zwW.cOM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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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刘震云 更新于2017/9/5 当前章节19664字。看一句顶一万句小说,就上逆流小说网。我们致力于做最快速更新一句顶一万句最新章节的免费小说网站,用心做最好的小说精校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