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流小说网免费为大家推荐一句顶一万句无弹窗广告推荐
逆流小说网
逆流小说网 校园小说 穿越小说 竞技小说 武侠小说 架空小说 言情小说 仙侠小说 总裁小说 耽美小说 官场小说 玄幻小说 乡村小说
小说排行榜 都市小说 同人小说 综合其它 科幻小说 重生小说 军事小说 短篇文学 灵异小说 推理小说 经典名著 网游小说 历史小说
好看的小说 妻心如刀 母上攻略 我的娇妻 秦家有兽 新婚妻子 辣文合集 禁乱之爱 茶余饭后 情栬生活 兽血滛传 热门小说 完本小说
逆流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一句顶一万句  作者:刘震云 书号:39158  时间:2017/9/5  字数:15879 
上一章   ‮章七第‬    下一章 ( → )
  牛爱国认识崔立凡,是在河北泊头县。牛爱国见过子躁的,没见过像崔立凡这么子躁的。崔立凡是个胖子。胖子一般做事慢,子也慢;瘦子走路急,子也容易急;但崔立凡胖而急。胖子急起来,⾝子慢,跟不上心急,就显得更急;还没急着别人,先气着了自己。牛爱国见崔立凡头一面,崔立凡就在打人。崔立凡是河北沧州人,在沧州‮华新‬街开了一家⾖制品厂,名字叫“雪赢鱼⾖制品公司”牛爱国与他了之后还感到奇怪,崔立凡是个做⾖腐的,咋不明⽩心急吃不了热⾖腐这个理儿呢?牛爱国从山西到山东乐陵去,路过河北,长途汽车进了河北泊头界,已是第二天中午。到了饭点,汽车停在公路旁一家饭馆,让乘客们吃饭,或上厕所方便。牛爱国一路心烦,没有胃口,便离开饭馆,信步到公路旁散心。公路旁有一块油菜地,几十亩大,満地的油菜花,正开得蒸腾,一个方向皆成了⻩的。山西的油菜已开过一个月,这里的油菜才开,山西和河北差一个季节。看过油菜,牛爱国往回走,看到公路旁停着一辆卡车,卡车上装了一车⾖腐,⾖腐流汤,在滴滴答答往车下淌⽔;卡车旁,一个胖子,在打一个瘦子。胖子扬着巴掌,劈头盖脸,一会儿就把瘦子打得鼻青脸肿。瘦子经不住打,一步一步往外跳。公路上车来车往,瘦子还得躲车。胖子⾝笨,车里,撵不上瘦子,便着气在那里喊:“⽩文彬,我你妈!”

  骂着骂着又急了,转⾝拉开卡车的门,从驾驶室菗出一铁柄摇把,撵着要砸瘦子。瘦子又在车里跳。牛爱国看不过去,上前拦住胖子:“大哥,有话好说,别恁地打,再打就出人命了。”

  又说:

  “不是怕你砸死他,是怕车轧着他。”

  问起来,胖子打人也不是因为什么大事。瘦子是胖子的司机,两人从沧州往德州送⾖腐;走到泊头,车坏了,再发动不着;虽是初夏,天气也热,胖子担心一车⾖腐坏了;也不是担心⾖腐坏了,是怕⾖腐运不到德州,德州的主顾,被别的卖⾖腐的顶了窝。不说还好,一说又打了瘦子一巴掌:“不是说耽误买卖,昨天晚上就代他,让他把车弄好,他还叭叭地犟嘴,说车是好的,跟人喝酒去了:今天刚出门,就坏到路上。”

  又说:

  “不是一回两回了。”

  牛爱国:

  “车坏了,你打人,车也好不了呀。”

  胖子着气:

  “不是说车,是说他这个人。”

  牛爱国心里说,人也是你用的,要怪该先怪你。牛爱国围着⾖腐车转了转,又掀开车头的鼻子盖,伸手查看一番,车没坏在大⽑病,只是发动机一拉线断了;看来瘦子只会开车,不会修车。牛爱国让瘦子将修车的工具箱拿来,从里边翻出一铁丝。找到钳子,将铁丝连到拉线上;又让瘦子进驾驶室发动,车轰的一声着了。见车着了,胖子倒消了气,让了牛爱国一烟:“大哥是老师傅吧?”

  牛爱国用棉纱擦过手,点着烟:

  “好说,开过两年。”

  胖子又问:

  “听口音,大哥不是本地人吧?”

  牛爱国:

  “山西沁源人,到山东乐陵去。”

  这里只顾修车和说话,待牛爱国扭头一看,事情坏了,牛爱国乘坐的长途汽车,不知什么时候从路边的饭馆开走了。大概长途汽车的司机,以为乘客都在饭馆吃饭;大家吃完饭,上了车,他也没清点人数,兀自就开走了。再往公路尽头看,公路上车来车往,哪里还有长途汽车的影子。牛爱国的一个鱼⽪口袋,也落在了汽车上。好在鱼⽪口袋里就几⾝换洗⾐服,两双鞋,一把雨伞,钱倒蔵在牛爱国⾝上。胖子见误了牛爱国的车,东西又落在车上,倒过意不去。过意不去他不怪别人,又开始怪瘦子,照瘦子脑瓜上打了一巴掌:“都是因为你个⻳孙,误了人家的大事。”

  牛爱国又拉胖子:

  “也没啥大事,就是到乐陵找一个人。”

  胖子见牛爱国仁义,拉住牛爱国的手:“跟我去德州,等我卸了⾖腐,送你去乐陵。”

  事到如今,也只能这么办了。三人上了车,拉着一车⾖腐去了德州。路上胖子与牛爱国聊天,瘦子开着车,沉着脸,也不说话。说起话来,牛爱国知道胖子叫崔立凡,瘦子叫⽩文彬,是他外甥。牛爱国想起崔立凡在泊头骂人,竟骂⽩文彬“你妈”他妈即是他姐,骂得有些,不噤笑了。车进了东光县,天就黑了。崔立凡让⽩文彬把车停到县城外一家饭馆,三人一起吃晚饭。崔立凡要了一盘拍⻩瓜、一盘驴板肠、两瓶啤酒、三锅砂锅面。牛爱国和崔立凡只顾说话,待吃完饭,突然发现,桌边不见了⽩文彬。两人以为他去了厕所,崔立凡到厕所找,也不在厕所;出饭馆喊他名字,茫茫一片黑夜,无人答应。大概一路上被崔立凡打骂,给气跑了。见外甥跑了,崔立凡又急了:“他妈,欺我不会开车,又来这一手。”

  又说:

  “过去来这一手能治住我,今天有你大哥在,我还真不怕。”

  事到如今,牛爱国只好自己开上车,崔立凡在旁边坐着,两人继续往德州赶。这时崔立凡问:“大哥到乐陵去,是去投亲,还是去要账?”

  牛爱国开着车,车的大灯杂在其他车灯中:“不是投亲,也不是要账,是去找一个多年不见的朋友。”

  又说:

  “找到朋友,看能否顺便谋一个营生。”

  崔立凡听牛爱国这么说,猛地一掌,拍到牛爱国肩上:“如为谋一个营生,大哥不必去乐陵了。”

  牛爱国:

  “为啥?”

  崔立凡:

  “不如跟我去沧州,给我开车,咱两下都合适。”

  又说:

  “工资好商量。”

  牛爱国去山东乐陵,是去找一个十年前的战友叫曾志远。本来去山东也不是为了谋营生,而是因为牛爱国对山西沁源伤了心,想去一个远地方;去了远地方,也不能⽩待着,还得谋一个营生。曾志远在山东乐陵贩大枣,牛爱国投奔他,本想跟他贩大枣;现在听崔立凡这么说,盘算起来,牛爱国満腹心事,贩枣是做生意,老得跟人打道;开车是一个人的事,不用多费口⾆,倒是贩枣不如开车。加上贩枣行生,开车路,趋生不如就。乐陵也好,沧州也好,无非是个存⾝的地方,对牛爱国倒没啥区别。牛爱国有些心动。但牛爱国说:“都对朋友说好了。”

  又说:

  “再说,给你开车的是你外甥,我要去了,不是抢了他的饭碗?”

  崔立凡朝车窗外啐了一口唾沫:

  “不是你抢了他的饭碗,是他自己砸了自己的饭碗。”

  又说:

  “世上烦的就是这些亲人。论起共事,用谁,都比用他们好。”

  又说:

  “你要愿意去,我从此再不理他;你要不去,我回去还得打他。”

  崔立凡把一件事说成了另一件事。牛爱国听了,不噤笑了。崔立凡见牛爱国有些心动,又拍了牛爱国一掌:“千万别糊涂,沧州比乐陵大。”

  也是错,当夜送完⾖腐,牛爱国不再去山东乐陵,跟崔立凡去了河北沧州。

  牛爱国自对沁源伤了心,离开沁源,一开始并没有打算去山东乐陵。离开沁源之前,并不知道到哪里去,他先回了一趟牛家庄。这些年牛爱国和庞丽娜各忙各的,顾不上女儿百慧,百慧从小是曹青娥养大的;牛爱国临走之前,想给妈曹青娥打个招呼。堂屋里,曹青娥西向坐,牛爱国东向坐,两人一起吃饭,百慧边吃边在地上玩。牛爱国三十五岁之后,妈曹青娥常对牛爱国说知心话,说些六十年前、五十年前的事情,每次都是这种坐法。但牛爱国从来不对曹青娥说心里话。过去没说过,这回也没说。离开沁源是因为庞丽娜出了事,他对沁源伤了心;但他没说庞丽娜,也没说自己对沁源伤心;离开沁源,还没想好到哪里去,他便编了一个谎,说他要去‮京北‬,帮人去建筑工地开车。曹青娥知道庞丽娜出了事,也知道牛爱国伤心;牛爱国没对她挑明这一层,她也没对牛爱国挑明这一层。因为这个相互没挑明,牛爱国知道六十岁之后的曹青娥是个妈。牛爱国小时,曹青娥并不亲他,亲弟弟牛爱河;小时认为妈不亲他是错的,后来跟妈记了仇;妈六十岁后,又觉得妈是个妈。妈听他说要去‮京北‬,没说‮京北‬,开始说她自己。妈六十五岁之后右边半扇牙糟了,常常牙疼,吃饭用左边。牙用左边。头便向左偏着,像喝过农药的姐姐牛爱香,脖子歪了一样。妈歪着头,用左边的牙嚼着饭说:“我活了七十岁,明⽩一个道理,世上别的东西都能挑,就是⽇子没法挑。”

  牛爱国看着妈,没有说话。曹青娥:

  “我还看穿一件事,过⽇子是过以后,不是过从前。”

  牛爱国知道妈在安慰他,仍没说话。待到了路上,又想起妈的话。不是因为想起妈的话,而是妈说这话时歪着脖子,牛爱国不噤流下泪来。离开牛家庄。牛爱国码算了一下自己在世上可以投奔的人。算来算去,无非是两个,一个是河北的战友杜青海,一个是临汾的同学李克智。两人比较起来,同学李克智多年未见,仅上个月在临汾鱼市偶然碰上;战友杜青海却是老战友,如论投奔,还是杜青海牢靠些。世上的人千千万。到了走投无路之时,能指上的才有两个人,牛爱国不噤感叹一声。牛爱国从沁源坐上长途汽车到霍州,从霍州坐火车到石家庄,从石家庄坐长途汽车到河北平山县,又从平山县城坐乡村汽车到杜青海的村子,前后用了三天。待到了杜青海的村头,到了上次与杜青海说知心话的滹沱河畔,牛爱国又不愿见杜青海。不愿见杜青海不是杜青海有啥问题,或上次来见杜青海,杜青海给他出了个馊主意;而是牛爱国快见到杜青海了,心里仍跟⿇似的,静不下来;甚至比在沁源还。离开沁源是因为对沁源伤了心,才来投奔杜青海;马上要见到杜青海了,心里比在沁源还,知道自己心时找错了地方。这次来找杜青海,和上次不一样了。牛爱国一个人在滹沱河边坐了‮夜一‬。半夜渴了,牛爱国捧着滹沱河里的⽔,喝了一肚。第二天一早,又折头回来,去投奔李克智。牛爱国坐乡村汽车到了平山县城,又坐长途汽车到了石家庄,从石家庄坐火车到了临汾,前后用了两天半。谁知到了临汾,仍是心,甚至比在杜青海的村子还,知道临汾也不是自己的存⾝之处。这时突然想起自己在‮队部‬时,另有一个战友叫曾志远。山东乐陵人;两人一块进祁连山打过猪草,当时还说得来;临复员时,相互留了电话。也是实在找不到别人,牛爱国便在临汾火车站,给曾志远打了个电话。原以为十年过后,电话号码变了,打电话只是试试;谁知号码变是变了,但电话里有提示,只需在原号码前边加两个“8”;加两个“8”拨过去,接电话的正是曾志远。曾志远接到牛爱国的电话,比牛爱国还动。牛爱国问他复员之后在⼲啥,他说在贩大枣。牛爱国还没说去乐陵,曾志远:“你到乐陵来,我有话跟你说。”

  牛爱国:

  “啥话?”

  曾志远:

  “一句两句说不清,得见面。”

  牛爱国不噤笑了。本来他有事找别人,谁知曾志远有事找他。牛爱国:“我啥时去合适?”

  曾志远:

  “就现在,越快越好。”

  牛爱国又笑了。曾志远在‮队部‬是个慢子,谁知十年不见,人也变了。牛爱国当时又买了一张火车票,从临汾又折回石家庄,又从石家庄坐长途汽车到盐山去,准备在盐山换车去乐陵。车到泊头,遇到了沧州做⾖腐的崔立凡,错,又留在了沧州。牛爱国没有接着去乐陵,留在了沧州,不单是牛爱国适合开车,不适合跟曾志远贩枣,而是他进了泊头地界,突然感到自己心不了。泊头离沁源一千多里,牛爱国却觉得沁源离这里很远。杜青海的平山县,同样离沁源一千多里,牛爱国就觉得心。心不了,牛爱国再仔细想,自己心之时,原来并不适合找人,还是跟不的人在一起自在些。这才跟了崔立凡,没去找曾志远。跟崔立凡到了沧州,他又给乐陵的曾志远打了个电话,说自己眼下手头正忙,先不去乐陵了。曾志远:“你在哪儿呢?”

  牛爱国没说自己在沧州。说:

  “还在沁源呢。”

  曾志远有些失望:

  “四五天了,你还没动⾝。”

  又埋怨:

  “老战友了,关键时候指不上。”

  牛爱国也不知他说的“关键时候”是什么,支吾道:“等忙过这一段,我必去看你。”

  牛爱国这时说的是真心话。等他在沧州立住脚,腾出工夫,必去乐陵看曾志远。看曾志远不为曾志远,想知道他说的“关键时候”是什么。

  转眼夏去秋来,秋去冬至,牛爱国已在沧州待了半年。半年前坐长途汽车到泊头时,鱼⽪口袋落在了车上,⾐服都在鱼⽪口袋里;如今的秋装和冬⾐,都是在沧州现买的。在沧州半年,牛爱国发现河北人吃饭口味有些重。但重有重的好处,吃饭倒省钱了。在沧州半年,牛爱国结下两个朋友。一个是沧州“雪赢鱼⾖制品公司”的经理崔立凡。崔立凡的⾖制品厂规模并不大,几间作坊,十几个工人,做些⾖腐、⾖⼲、⾖⽪、⾖丝和素等。崔立凡一直想做酱⾖腐和臭⾖腐,同样是⾖腐,酱⾖腐臭⾖腐利大;一是做这些需要坛坛罐罐,场地要扩大,二是做酱⾖腐和臭⾖腐需要发酵和培菌,一个过程下来得两个月,时间太长,不像⾖腐、⾖⼲、⾖⽪、⾖丝和素,头天做第二天卖;崔立凡子急,等不得酱⾖腐和臭⾖腐,嘴上说做,一直没有做成。崔家做⾖腐是祖传,崔立凡他爹、他爷几辈人,都在沧州做⾖腐,当年的作坊就叫“雪赢鱼”;当年的“雪赢鱼”除了做⾖腐,倒是还做酱⾖腐和臭⾖腐;臭⾖腐不叫臭⾖腐,叫“青方”据崔立凡说,崔家的“青方”除了闻着臭、吃着香,还能吃出甜头;腌制时,除了放盐和花椒有讲究,还放一种崔家祖传的调料。崔家出锅的⾖腐,除了⽩,⾖腐味⾜,还砖头一样硬,跌到地上不碎,放到嘴里有嚼头;据崔立凡说,⻩⾖的来路都相同,全在点卤⽔上下工夫。崔家的⾖腐,便在沧州有些名声。沾着老牌号的光,崔立凡做出的⾖制品,除了销到沧州,也销到周边几个县,如泊头、南⽪、东光、景县、河间等,也销到山东德州。据说老崔的爹爹和爷爷,都是慢子;到了崔立凡这里,开始子急。牛爱国与崔立凡了,发现崔立凡子虽然急,心眼却不坏。他在世界上主要急两件事:一是人说话不算话,如他的外甥⽩文彬,事先问他车弄好了没有,⽩文彬说弄好了,但一上路坏了,他就急了;二是遇事认死理儿,一件事,理儿事先在那里摆着,人变了,理儿变了,崔立凡都急。如事先与他商量,一件事,商量出一个理儿,他又认了,你抛下旧理儿,按新理儿办,就算出错,他也不急。崔立凡常说,我子急,但急在理儿上。牛爱国听了一笑。牛爱国也是个遇事得想明⽩的人,但活了三十五年,吃亏也吃在这上头。两人说起话来,倒投脾气。牛爱国跟崔立凡来沧州时。看崔立凡脾气躁,也不知自己能否在沧州待住;当时想,能待就待,不能待再去乐陵;待与崔立凡了,崔立凡见他也爱讲理,不但不与他急,遇事拿不定主意,还找他商量;两人论了岁数,崔立凡大牛爱国五岁,开始给牛爱国叫“兄弟”;牛爱国就在崔立凡的“雪赢鱼⾖制品公司”待了下来,整⽇开着车,去沧州市里,去周边几个县,或去山东德州送货。他最爱去的地方是河间,那里有“蛤蟆呑藌”驴⾁火烧,牛爱国爱吃。

  第二个朋友是泊头县杨庄镇一个路边饭店的老板叫李昆。从沧州到德州送货,必路过这个饭店。这个饭店不是别的饭店,就是半年前牛爱国给崔立凡和⽩文彬劝架,将鱼⽪口袋落在长途汽车上的那个饭店。这个饭店叫“老李美食城”说是美食城,也就三间屋。七八张桌子,做些宮保丁和鱼香⾁丝等家常菜。牛爱国从沧州到德州送货,或从德州返回沧州,在“老李美食城”打过几次尖。但每次都急着赶路,吃过就走,头三个月,没跟李昆说过话。只是无意中打量过他,看他中等个儿,上嘴留着一撮小胡子,有五十来岁。李昆除了开美食城,还跟人出外做⽪⽑生意,有时在饭店,有时不在。这天牛爱国又到德州送⾖腐。去德州时天是晴的,但路上车多,加上吴桥界有一段修路,走了一天;在德州住了‮夜一‬,夜里变了天;第二天返回沧州时,下起了大雪。天一开始是温的,等地上落下半指雪,天越来越冷。路上车倒稀少,但路滑,轮子打偏,只好一步一挪;走到半下午,天就黑了。这时雪越下越大,又起了北风;打开车的大灯,雪花在灯柱里飞舞,只能看到前边两米远。好不容易走到泊头杨庄镇,牛爱国怕车滑到沟里,不敢再往前走,便将车开到“老李美食城”想等雪停了,或下得小了再赶路。由于雪大“老李美食城”一个客人也没有。李昆披着一件貂⽪大⾐,正站在店前看雪。牛爱国停下车,拍打一下⾝子,进了饭店。饭店柜台后坐着一个小媳妇,二十四五岁,杏核眼,⾼鼻梁,翘嘴,胖,満,正低头盘账;牛爱国以前见过她,以为是李昆的女儿,或是他的儿媳,没多在意。牛爱国又冷又饿,便向服务员叫了一碗酸辣汤、一份焖饼。等饭的时候,低着头昅烟。待昅完一支烟,发现服务员上来一盘猪头⾁,一盘香辣板筋,一盘糟鱼,又上来一大吊锅菌煲驴杂。牛爱国:“我没要这么多。”

  服务员还没说话,李昆从厨间出来,将一瓶“衡⽔老⽩⼲”墩在桌子上:“雪越下越大,今天走不了了,喝吧。”

  牛爱国要说什么,李昆止住他:

  “算我请客。大雪天,凑个热闹。”

  牛爱国着手:

  “那多不好意思。”

  李昆:

  “我贩⽪⽑,也常在外边,谁也没有顶着房屋走。”

  李昆坐在牛爱国对面,两人喝起酒来。柜台前的小媳妇盘完账,锁上柜子,也过来紧挨李昆坐下,牛爱国这才知道她是李昆的老婆。原以为她是个小媳妇,不会喝酒;待到喝起来,原来酒量不比李昆和牛爱国差。三人攀起话来,李昆问牛爱国叫啥,哪里人,为何来到沧州,牛爱国一一作了回答。说到当初本不是来沧州,是去山东乐陵,因为在这个饭店前给人劝架,无意中落到了沧州,李昆和他老婆都笑了。牛爱国说完这些,一时无话,又低头喝酒。这时李昆和他老婆说起他们的生意。说的也不是饭店生意,而是贩⽪⽑的生意。因为一句话没说好,两人拌起嘴来。由生意起,又拌嘴到他们家里。由于不悉⽪⽑生意,也不悉他们家里人,牛爱国听不出他们拌嘴的来龙去脉。让牛爱国感到好笑的是,他们两口子拌嘴也不避人。一是听不出所以然,二是别人家拌嘴,牛爱国不好揷话,仍低头喝酒。只是想着李昆五十来岁,找了个二十四五的小媳妇,年龄上差着辈,难免说不到一块去。但又想起山西沁源县北街开澡堂子的老苏,五十二了,老婆死后,又娶了个二十五岁的大姑娘,两人就很恩爱,从澡堂子出来,两人还手拉手。看来什么事情不能一概而论。过去牛爱国就烦吵架,因打小起,他妈和他爸天天吵架,把他吵烦了;后来和庞丽娜结了婚,两人倒没怎么吵架;但这个没吵架不是那个没吵架,因为两人无话说,才无架可吵;正是因为无话说,才赶着给庞丽娜说好话;后来庞丽娜就出了事,牛爱国差点动了刀子;现在听李昆和他老婆这家常拌嘴,倒突然觉得有些亲切。吃过饭,雪仍没停的意思,牛爱国便到客房歇了。⼊睡之前,还听到正房里李昆和老婆拌嘴,不噤‮头摇‬笑了。第二天早上,天放晴了,牛爱国又开车回了沧州。自此以后,凡是从沧州到德州,或从德州回沧州,牛爱国必来李昆的美食城吃饭。这时吃饭就不单为吃饭,而是人了,地方了,抬手动脚,左右方便;加上沧州是个生地方,这里有人,路上跑起车来,也多了份见人的盼头。与李昆了,有时李昆也让牛爱国用车从沧州或德州捎啤酒、捎烟、捎⾁和菜等,牛爱国也都给他一一办妥,这也不在话下。

  转眼冬去舂回。这天牛爱国又到德州送⾖腐。送完⾖腐,回来的路上,卡车的⽔箱坏了,滴滴答答往下滴⽔。牛爱国打开车鼻子修了半天,也没修好,反把手给夹破了,顺手流⾎。崔立凡这车已跑了三十多万公里,也该报废了。牛爱国撕条破布,将手勒上,看车一时修不好,便将⽔箱加満⽔,硬撑着往前开。开一段,停车加一次⽔。终于开到“老李美食城”又打开车鼻子加⽔,发现⽔箱的窟窿破得更大了,刚加上⽔,哗的就流没了。牛爱国不敢再往前开,怕烧了发动机,用棉纱擦着手,进了饭店。这天李昆不在,到外地贩⽪⽑去了;李昆的小媳妇在柜台前坐着盘账,屋里有几拨路过的客人在吃饭。牛爱国与李昆两口子了,知道李昆的小媳妇叫章楚红。李昆是泊头人,章楚红不是泊头人,是张家口人;李昆到张家口贩⽪⽑,认识了章楚红;李昆回来与老婆离了婚,与章楚红结了婚。章楚红年龄比牛爱国小,但李昆年龄比牛爱国大,牛爱国仍喊她“嫂子”每次喊过“嫂子”章楚红看牛爱国一眼,都弯笑;章楚红一笑,牛爱国也不好意思笑了。牛爱国进门说:“嫂子,车的⽔箱坏了,我把车扔在这,一个人回沧州。”

  又说:

  “我明天还来,拎个新⽔箱。”

  章楚红正在算账,也没抬头:

  “知道了。”

  牛爱国转⾝出门,去路边搭长途汽车。这时已是下午六点,平⽇还有一班去沧州的长途汽车。但牛爱国等到晚上八点,长途汽车还没过来。牛爱国知道这班车要么提前过去了,要么还没过去,但坏在了路上;只好又返回“老李美食城”从窗子看屋里客人正多,在吆五喝六,牛爱国没进去添,找到一个板凳,坐在屋外槐树下昅烟。没想到这天是历十五。顶头一个大月亮,渐渐爬了上来。微风一吹,槐树树叶的影子,在脚下婆娑晃。看着月亮,牛爱国突然有些想家。由沁源来到沧州,也快一年了。想家也不是想别人,主要是想女儿百慧,也想妈曹青娥。牛爱国自来沧州之后,一月给家寄一回钱,寄回工资的四分之三,留下四分之一顾住自个儿;半月给家打一回电话。在沁源牛家庄的时候,牛爱国和妈曹青娥在一起,曹青娥对他说知心话,六十年前的事情,五十年前的事情,一说能说半夜;现在换成电话,⺟子俩并无话说。看来当面说话和打电话是两回事。每次在电话里,牛爱国问的都是相同的话:“妈,你和百慧还好吧?”

  妈也是相同的话:

  “好,你呢?”

  牛爱国:

  “好。”

  也就挂了。出门时给妈说是去‮京北‬,在电话里告诉妈又来到了沧州;从‮京北‬来沧州,是因为在沧州挣钱更多。在电话里,牛爱国没问过庞丽娜,曹青娥也没有提过她。长期不问,有时一时想问,倒不好开口。快一年过去,也不知庞丽娜怎么样了。有一天夜里做梦,许多人都在排队,要拥进一个门;牛爱国也在其中。正与人拥挤,突然看到远处的庞丽娜。牛爱国忘记了庞丽娜出事,似乎还是两人在一起的时候,牛爱国喊:“快来。迟了就来不及了。”

  庞丽娜从人群中往他⾝边挤。待挤到跟前,却不是庞丽娜,而是沁源县城西街“东亚婚纱摄影城”的小蒋。新仇旧恨,一下涌到牛爱国心头。牛爱国掏出一把刮刀,一下揷到小蒋心口里。醒来,惊出一⾝汗。现在又想起这梦,牛爱国不噤‮头摇‬长叹,看来事情还没从心里过去,倒是在心里越淤越深了。这时吃饭的客人一拨拨散去,牛爱国又进了饭店。章楚红看他又进来,吃了一惊:“你咋没走?”

  牛爱国将没走的原委说过,章楚红又笑了。章楚红:“我正好还没吃饭,咱们一起喝酒吧。”

  便让厨子做了几个菜。章楚红盘完账,锁上菗屉,过来跟牛爱国一起喝酒。这时已是晚上十点,饭店的厨子、服务员都是邻村的,没了客人,他们也就下班回家了,饭店里就剩下他们两个人。过去牛爱国在这里喝酒,李昆都在,喝酒是他们三个人;和章楚红单独喝酒,还是他们认识以来头一回。一开始两人都感到别扭,但喝着说着,两人竟能说到一起。两人先聊起各自的老家,章楚红聊了张家口的⽑驴和大境门,牛爱国聊了山西的永济青柿、临猗石榴,接着聊各自的好朋友是谁。章楚红说起张家口一个中学同学叫徐曼⽟,两人好了十来年,在一起无话不谈。章楚红嫁给李昆,她爸她妈都不同意,她妈差点要开煤气‮杀自‬;她跟徐曼⽟商量后,就嫁给了李昆。徐曼⽟先在张家口开了个美发厅,叫“倾城发典”生意还好;但她贪心不⾜,扔下“倾城发典”又跟人到‮京北‬发展去了,从此断了音讯。章楚红说完,问牛爱国:“你的好朋友是谁?”

  牛爱国想了想,说:

  “李昆呀。”

  章楚红照牛爱国脸上啐了一口:

  “原以为你是个老实人,谁知也不老实。”

  牛爱国一笑,又将自己的好朋友想了一遍。论其最好,不是李昆;不是崔立凡;不是沁源的冯文修,离开沁源之前,已跟冯文修彻底掰了;不是临汾的李克智;不是山东乐陵的曾志远;算来算去,还是河北平山县的战友杜青海。但杜青海也不是过去的杜青海,杜青海在‮队部‬时靠谱,两人分别几年,也开始给牛爱国出馊主意。聊完这些,大半瓶酒下去,两人都喝得半醺,这时章楚红哭了,说起她和李昆的事。两人刚认识时,世上再没有两人说得着,不然她也不会二十出头,不顾爸妈反对,嫁给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头子,从张家口来到泊头;跟徐曼⽟商量不商量还在其次。她嫁给李昆时二十二岁,谁知短短两年过去,两人就说不到一起,觉得不是那么回事。牛爱国见章楚红说了心腹话,一时动,也将他和庞丽娜的事说了一遍。但他和庞丽娜的事,比章楚红和李昆复杂,说来话长;但两人相对,夜也很长;牛爱国拉开架势,从头至尾,将事情的前因后果说了。不是因为庞丽娜,他还不会千里迢迢来到沧州。说完,牛爱国也哭了。自离开沁源,到了沧州,牛爱国没说过这么多话。说完,心里痛快许多。在别人面前没说,在章楚红面前说了。说不算,还哭了。两人哭完,又觉得不好意思。这时章楚红换了一个话题。章楚红:“我在张家口没这么胖,还是来到泊头,长了这么多⾁。”

  牛爱国:

  “你在张家口有多瘦?”

  章楚红起⾝去了里间,拿出一张照片让牛爱国看。那时的章楚红果然很瘦;但瘦也就是⾝材,前边两个大,仍是这么大。章楚红这时说:“知道今天为啥和你喝酒?”

  牛爱国:

  “凑巧呗。”

  章楚红:

  “还真是凑巧,今天是我生⽇。”

  牛爱国吃了一惊,忙站起⾝:

  “祝嫂子生⽇快乐。”

  章楚红啐了牛爱国一口,又用手胡噜了一下他的头。牛爱国本来胆小,也是喝多了酒,酒壮着胆,放下照片,竟一下抱住了章楚红。他以为章楚红会推他,如果推他,他就开句玩笑解个场;但章楚红也没推他,任他在那里抱,任他胡噜她的后背;牛爱国拉章楚红到里间,他以为章楚红会推他,章楚红也没有推他;到了里间,牛爱国一下把章楚红按到上,然后脫她的⾐服,脫自己的⾐服,摘她的啂罩,摸她的大;这时章楚红推开了他,他以为章楚红要穿⾐服,但章楚红光着⾝子,倒了一搪瓷缸子温⽔,又拿一个脸盆让牛爱国端着,她浇着温⽔,用手给他洗下⾝。洗完,擦⼲,章楚红蹲下⾝,用嘴噙住了牛爱国。牛爱国快一年没挨女人的⾝子,⾝子一下就化了。两人在上忙了三个小时。章楚红喊得屋里的缸盆都有回声。牛爱国汗出得像⽔浇一样。月光照在上,觉得月亮像太一样热。牛爱国是结过婚的人,但在上,第一次知道了什么是女人。过去,牛爱国跟庞丽娜在上办这事的时候,庞丽娜闭着眼睛,从头到尾没有声响;现在章楚红呐喊的时候,眼睛却是张着,越喊越张,越张越大。这越张越大,把牛爱国也张开了。这时牛爱国觉得自己与这个饭店有缘,当初在这里丢了一个鱼⽪口袋,现在得到一个女人。等两人完了事,天已微明,这时牛爱国的酒醒了,⾝上的汗开始往回退,心里也开始后怕。同时感到对不起朋友李昆。章楚红看出他的神⾊,倒替他解围:“他在外边贩⽪⽑,也拈花惹草。”

  牛爱国:

  “你咋知道?”

  章楚红:

  “他下边有病,我不敢挨他。”

  牛爱国吃了一惊,这时明⽩章楚红给他洗下⾝的原因,也知道了章楚红和李昆平⽇拌嘴的缘由。看起来拌的是别的,子却在这里。同时知道,章楚红比自己胆大。但越是这样,牛爱国越是害怕。如果章楚红和李昆关系好,这件事很快就会过去;他们俩在上出了问题,自己就捅了个马蜂窝。害怕不是害怕这窝蜂会蜇人,而是因为庞丽娜,牛爱国心里本来就有个马蜂窝,现在又多出一个,牛爱国心里承受不起。第二天回到沧州,牛爱国决心与章楚红断了,但他还有一个卡车在“老李美食城”扔着。拎着⽔箱回来取车,半下午回到“老李美食城”他没敢进去,蔵在公路旁的庄稼地里。庄稼地今年没种油菜,种的是⽟米;⽟米还没长起来,牛爱国蹲到地里昅烟。一直等到半夜,地上横七竖八躺満烟头,牛爱国才悄悄潜到“老李美食城”打开卡车的鼻子盖,用嘴叼着手电,开始换⽔箱。换一个⽔箱得俩钟头,他硬是没弄出声响。看来啥事只要用心,不可能的事就能变成可能。然后跳上车,发动,猛地把车开走,像是偷车。从此半个月,他没敢再来泊头。从沧州到德州,从德州回沧州,宁可绕路,也要躲开“老李美食城”但正是因为这个躲,心里更想。在沧州想,在南⽪想,在东光想,在景县想,在河间想,在德州想;不开车想,开车也想。章楚红下边很茂密,像疯长的草一样;草丛之中,是一洼绿⽔。也不是光想那片草和那洼⽔,浑⾝上下,从里到外,枝枝叶叶都想。也不是光想⾝子,走路的‮势姿‬,说话的样子,说出的声音,都想。自生下来,牛爱国没这么想念一个人。半个月后,牛爱国终于憋不住,又来了一次,李昆又不在。夜里又剩牛爱国和章楚红两个人。章楚红啐了他一口:“原来以为你胆很大,谁知你胆很小。”

  牛爱国也不说话。章楚红:

  “怎么又来了?”

  牛爱国一把摸住她的下边,拉她到里间。半个月不见,两人更如⼲柴烈火。自此一发而不可收。牛爱国从沧州到德州,从德州回沧州,次次在“老李美食城”停留。但这时的停留,就和以前的停留不一样。有时牛爱国不是到德州送⾖腐,而是到南⽪,到东光,到景县,他宁肯绕路,也要来泊头县杨庄镇公路边的“老李美食城”牛爱国来“老李美食城”时,有时李昆在,有时不在。李昆在时,牛爱国像过去一样,仍给章楚红喊“嫂子”章楚红仍弯笑。李昆看着这笑和过去一样,牛爱国和章楚红却知道不一样。李昆不在,牛爱国就留下过夜。在一起不单为了‮觉睡‬,为两人说得着。也不单为了说话,为了在一起时的那份亲热,亲热时的气氛和味道。有时‮夜一‬下来,两人要亲热三回。亲热完,还不‮觉睡‬,搂着说话。牛爱国与谁都不能说的话,与章楚红都能说。与别人在一起想不起的话,与章楚红在一起都能想起。说出话的路数,跟谁都不一样,他们两人自成一个样。两人说⾼兴的事,也说不⾼兴的事。与别人说话,⾼兴的事说得⾼兴,不⾼兴的事说得败兴;但牛爱国与章楚红在一起,不⾼兴的事,也能说得⾼兴。譬如,庞丽娜过去是牛爱国一个伤疤,一揭就痛;第一次与章楚红说庞丽娜,牛爱国还哭了;现在旧事重提,再说庞丽娜,在牛爱国和章楚红嘴里,庞丽娜便成了一个过去的话题。牛爱国知道有了一个章楚红,他对庞丽娜的态度彻底变了。他们不但说庞丽娜,也说章楚红在李昆之前,过几个男朋友,第一次跟谁,疼吗?出⾎吗?章楚红都一一告诉牛爱国;章楚红也问牛爱国跟过几个女的,牛爱国说除了庞丽娜,就是章楚红;章楚红就抱紧她。说完一段,要睡了,一个人说:“咱再说点别的。”

  另一个人说:

  “说点别的就说点别的。”

  这时牛爱国突然觉得自己变成了山西沁源县城西街“东亚婚纱摄影城”的小蒋,章楚红变成了庞丽娜。当初小蒋的老婆赵欣婷在长治“舂晖旅社”捉奷,小蒋和庞丽娜,在屋里说的就是这种话。

  一次两人在上说话,章楚红突然说:“老公,再没有跟你在一块好,你带我离开这里。”

  牛爱国倒一愣:

  “去哪儿?”

  章楚红:

  “去哪儿都成,只要离开这里。”

  当初牛爱国从山西沁源到河北来,是为了躲开在沁源的烦闷,现在章楚红却要从河北泊头到另外一个地方去。牛爱国知道一件事情,已经变成了另一件事情。如是一个月前,变成另一件事情牛爱国会害怕;一个月后,牛爱国变了,事情变了牛爱国就不怕。当初小蒋和庞丽娜出了事,小蒋害怕了,往后撤了,闪了庞丽娜;如是一个月前,牛爱国也是小蒋;一个月后,牛爱国就是牛爱国。牛爱国也不知道一个月后,自己就变成了另外一个人。牛爱国说:“我回沧州盘算盘算,咱就离开。”

  章楚红搂紧他:

  “你要敢带我走,我就有一句话要给你说。”

  牛爱国:

  “啥话?”

  章楚红:

  “我回头再告诉你。”

  牛爱国回到沧州,便开始盘算带章楚红逃到哪里去。想来想去,无非是三个地方:一是去山东乐陵找曾志远,二是去河北平山县找杜青海,三是去山西临汾找李克智。初想个个都是地方,再想都觉得不合适。牛爱国一个人去合适,带着章楚红就不合适。这时才知道自己在世界上可去的地方少。正犹豫间“雪赢鱼⾖制品公司”的老板崔立凡的一番话,又说醒了牛爱国。牛爱国与章楚红的事李昆一直没有察觉,做⾖腐的崔立凡却看出牛爱国有些异常。这天牛爱国到东光县送⾖腐,崔立凡要到东光县收账,也跟了去。牛爱国开着车,崔立凡在旁边坐着。牛爱国仍想着与章楚红逃到哪里去,也不说话。车出了沧州城,崔立凡端详牛爱国:“能看出来,你最近有心事。”

  牛爱国:

  “何以见得?”

  崔立凡:

  “你刚来沧州时脸蜡⻩,后来小脸红扑扑的,现在又⻩了。”

  一句话说中了牛爱国的心病,牛爱国半天没说话。崔立凡又说:“你过去不爱说话,后来爱说话,现在又不爱说话了。”

  事到如今,一是牛爱国正犹豫间,无人商量;二是他与崔立凡也算好朋友,遇到事情,两人爱在一起讲理;同时觉得崔立凡既不认识章楚红,也不认识章楚红的丈夫李昆;便将他与章楚红的事,来龙去脉,一五一十与崔立凡讲了。一直讲到章楚红让牛爱国带她走,自己正在犹豫。没想到崔立凡听完,猛地拍了牛爱国一掌:“兄弟,你大祸临头了。”

  牛爱国:

  “何以见得?”

  崔立凡:

  “大祸临头不是说你跟一个女的好,而是要带她走。”

  牛爱国:

  “何以见得?”

  崔立凡:

  “带她走容易,带走之后,是只想跟她玩玩,还是最终要娶她?”

  牛爱国:

  “刚认识时是在一起玩玩,现在就不一样了,想娶她。再没有跟她说得着。”

  崔立凡:

  “祸就出在这里。如只是玩玩,回头把她丢了,我不拦你;如想娶她,你可能把她带回沁源老家?”

  牛爱国与崔立凡处得久了,也将自个儿与庞丽娜的事给崔立凡说过;现在崔立凡一句话,说中了牛爱国的心病。牛爱国‮头摇‬:“老家还是一锅粥,与老婆还没离婚,哪里敢再去添?”

  崔立凡:

  “那你带她去哪里?”

  牛爱国:

  “想了好几天,也没合适的地方。”

  崔立凡拍着手:

  “这不结了。如是两人在外边漂着,我现在就能告诉你,是步死棋。你想啊,她现在的丈夫开着一个饭店,又贩⽪⽑,才能养她;你就会开一个车,漂在外边,顾住一个人行,顾两个人就勉強了;你哪里说得起这话?”

  牛爱国愣在那里。崔立凡:

  “你跟她说得着,是因为她现在由丈夫养着,你就是与她说个话;等你养她,就成了过⽇子,到时候就该说过⽇子了。”

  牛爱国突然如梦方醒,突然明⽩这才是自己这几天犹豫的原因。犹豫不是犹豫到哪里去,而是去了哪里之后咋办。崔立凡:“你的祸还不在这里。”

  牛爱国:

  “还有啥?”

  崔立凡:

  “就在犹豫。要么马上带她走,要么马上跟她断了。”

  牛爱国:

  “此话怎讲?”

  崔立凡:

  “事情到了两人要走的地步,纸就快包不住火了。半夜下雪没人知道,半夜下雨总会有人知道。再犹豫下去,会出人命。她丈夫是本地人,你是山西人;等她丈夫知道了,能与你善罢甘休?”

  牛爱国出了一⾝冷汗。当初庞丽娜和小蒋的事发,他就差一点杀人。没有杀人不是小蒋和庞丽娜不该杀,当时连杀小蒋儿子的心都有,而是因为牛爱国有一个女儿叫百慧;章楚红和李昆没有孩子;李昆如果发现他和章楚红的事,他和章楚红都成了外人,出不出人命,还真保不齐。当一件事变成第三件事时,牛爱国又变回到过去的牛爱国。当晚回到沧州,‮夜一‬没睡。这个没睡,就和跟章楚红在一起时‮夜一‬没睡是两回事。左思右想,不敢再带章楚红走,决心与她断了。从此一个礼拜没理章楚红;去德州送货,或从德州回来,又开始绕开泊头。但事情到了这种地步,断不断,不由牛爱国一个人说了算。牛爱国一个礼拜没去找章楚红,章楚红就打来电话:“我都准备好了,你咋还不来?”

  牛爱国支吾着说:

  “还没想好去的地方。”

  章楚红听他的口气,知他要撤步了。章楚红:“刚说过的话,唾沫还没⼲,咋就变了?”

  牛爱国不敢说变,说:

  “没变。”

  章楚红:

  “带我去海南岛。”

  牛爱国:

  “那里一个人也不认识。”

  章楚红急了:

  “认识的地方,如何去得?”

  接着在电话那头哭了。接着翻了脸:

  “你要三天不来,我就告诉李昆。”

  牛爱国听章楚红这么说,心里更怕。他想离开沧州一走了之,但又觉得对不住章楚红,也让章楚红看不起;让人看不起倒没什么,从此可以和她一辈子不见面,关键是自己想起来,一辈子觉得窝囊。左右为难之时,牛爱国他妈曹青娥救了他。牛爱国他哥牛爱江从山西沁源县牛家庄打来电话,说曹青娥病了;而且病得很重,让牛爱国赶紧赶回山西。牛爱国接到电话,首先不是担心妈曹青娥的病,而是终于给自己找到一个离开沧州的理由。放下电话,牛爱国找到崔立凡。说明离开的事由;崔立凡还不信,以为他是要躲开章楚红,倒说:“断了就断了,还用走?”

  这时牛爱国开始着急曹青娥的病,顾不上给崔立凡解释,当时收拾行装,去了长途汽车站,匆匆离开了河北沧州。 N6ZWw.CoM
上一章   一句顶一万句   下一章 ( → )
作者刘震云 更新于2017/9/5 当前章节15879字。看一句顶一万句小说,就上逆流小说网。我们致力于做最快速更新一句顶一万句最新章节的免费小说网站,用心做最好的小说精校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