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逆流小说网 > 言情小说 > 誓鸟 作者:张悦然 | 书号:39322 时间:2017/9/5 字数:6568 |
上一章 阙下 记鸢纸 下一章 ( → ) | |
他再度见到她,时间已经过去了将近一年。 四月,潋滟岛来了它的旱季,这是让人昏昏睡的时节。牧师已经不再为了礼拜而精心收拾一番。他甚至有意怠慢自己,参差的胡茬,皱巴巴的衬衫,灰蒙蒙的眼镜片——这便是淙淙再看到他时他的样子。 牧师来不及为了他的邋遢而感到惭愧,他很快发现,女孩的精神状况很不好,她照旧坐在最后一排的位置上,将双脚拿上来,抱膝,整个人蜷缩在椅子上。她虽紧闭着眼睛,但很容易看出,她没有睡着,而是被某种烈的情感控制着,心绪难宁。他讲经的时候一直看着她,她没有睁开过眼睛,将⾝体装在一件格外宽大的黑⾊斗篷裙里,一动不动。他还发现,她没有穿鞋子,一双⾚脚上面沾満了泥沙,也许还有伤口——他猜测着。 祈祷完毕后,仪式结束了。他悄悄走向她。她没有动。他看到有几滴眼泪慢慢从她的眼角溢出来。他果然看到,她的双脚布満伤口,横七竖八的⾎痕在雪⽩的⽪肤上显得格外狰狞——他怀疑女孩也知道这一点,有意将这种惨状推向极致。是的,他看得出,她是恋于自我磨折、自我待的人。 牧师将目光从那双惨不忍睹的伤脚上移开,将一只手轻轻放在女孩的肩膀上。女孩缓缓睁开眼睛。 “你一定很累,所以没有像从前那样大声唱赞美诗。”牧师在前一排的座位上坐下来,回过⾝来,与她面对面说话。 “是的,我很累。”淙淙虚弱地说。 “那么就停留下来,在这里休养一段吧,我可以照顾你。”牧师终于说。这是他一直想说的话,充満心底最深处的柔情。 “这些⽇子以来,我试着按照你说的,上岸过一种有意义的生活。我跋山涉⽔,去了很远的地方,并且完成了那件我一定要做的事。可是事与事之间暗蔵关联,我无法菗丝剥茧,无法使其他的事不受牵连。哦,你不会知道,我闯祸了,闯了很大的祸。现在,我得到报应了,永远也无法得救。”女孩完全沉湎于自己的情绪中,絮絮不止地自言自语。 牧师有些难过,他猜测:这一年来,她大概有过一段刻骨铭心的感情。她一定伤害了对方,使对方痛不生;可是她因为深深爱着,自己也受了伤。 牧师端详她,那个使她如此心动的人究竟会是什么样的呢?他有些嫉妒,可是看着她这番憔悴的模样,心中生出的怜惜⾜以淹没一切。他又轻轻对她说: “不会的,不管你犯了什么错,只要有心悔改,上帝都会原谅的。” “不可能。你不明⽩的,我闯了很大的祸,不可能得到原谅了。”她拼命地头摇,小声地菗泣起来。 他将她揽在怀里,安抚道: “相信我,无论你做了什么,都可以得到原谅。你在这里,能得到最安宁的生活,能重新见到光亮,感到温暖。你会很自然地忘记那些不愉快的往事,不会再被它们纠。” “可我不想忘记它们…它们是那么美好。”淙淙喃喃说。 牧师叹了一口气,看来这女孩已经深陷于这些感情,情愿受它磨折,也不愿将它淡忘。女孩忽然转过头,目光炯炯地望着牧师: “你是说,只要我认错,上帝就可以原谅我,我就可以得到救赎,——是这样吗?那么我想皈依基督,也许他可以使我的內心变得平静。” “当然。上帝会原谅你的。只要你愿意,随时可以回到他的⾝边来。” 女孩点点头。 “我很⾼兴你能再回到神的⾝边。” 女孩费力地笑了一下。 “走吧,我带你去见负责教会事务的简姐小。她会安排你的起居。这里的生活很简单,希望你还过得惯。”牧师说,他感到女孩只是因为暂时失去了方向才会来这里寻找依靠。他要留住她,不能再让她走失。 “谢谢。”女孩说。 牧师几乎不能相信,女孩从此就生活在离他很近的地方。清晨,他可以在花园里看到睡眼惺忪的她穿着宽大的睡袍,梦游一般面无表情地从他⾝边经过。她仍是⾚着脚,尽管他为她准备了崭新的鞋子,但是她似乎坚持要受这种刑罚,任由那双脚踏过最尖利的石子,蹈进最浑浊的⽔洼。 大多数傍晚,他们共进晚饭,她会说起在船上的生活,虽然那并不是多么光彩的事,但因为她的诚坦和天真,讲出来竟没有半点龌龊。他在一旁观察到,简姐小以及其他两个在教会做事的中年女人都听得津津有味。她总是有一种摄人魂魄的魔力,能将人控制在她的一颦一笑中。 但女孩并不快乐。她像是经历了太多的挫折,在这里停顿下来时已经不剩几分气力。她对于教堂的事务并不太尽心,唱歌也许本就是她喜做的事,所以才能够坚持参加唱诗班的活动。除此之外,她似乎对什么都失去了趣兴,宁可将自己关在房间里阅读圣经,或者发呆。他给女孩送去许多有关基督教的书,希望女孩可以从中得到坚实的精神力量。 他有信心一点点感动她,牵引着她走出翳。每每出远门,他都会给她带回礼物,在盛产丝帛的暹罗,在藤条编织流行的爪哇,他为她带回各种手工的漂亮鞋子和裙衫。她每次接过这些礼物的时候,都会略带涩羞地笑着说: “我是不习惯有人待我这样好了。” 这些鞋子和⾐服她都收下,却从未穿过。她的⾝上永远穿着那件格外宽大的黑⾊连⾐裙。它已经被洗得不成形状,像一只口袋般套住她,看不出⾝。 她所表现出的沉静状态,反倒使他有些不安。他总觉得,她有些心不在焉。他猜测她是不是在等什么人,那人也许会忽然出现,将她带走。他想象着她跨上那人的船时的情景,她又变得像从前那样放肆,浑⾝散发出透果实的芬芳。那是永远不会在他面前展露的一面,永远都不与他关联的快乐。他在无边的臆想中变得愤怒。他几乎确定,她是在等待什么人,这里只是一个疗伤的驿站,待她完全康复,待她的情人再度出现,她就会义无反顾地离开。 他觉得自己就要被这些漫无边际的臆想弄疯了。 但他看到了一丝光亮。事情似乎出现了新的契机。 七月的时候,牧师忽然收到在欧洲旅行的儿子发来的信,在信上他说非常想念⽗亲,想来热带小岛探望他。 牧师放下信,走到花园里散步。那把随意撒在草丛里的种子已经生出很⾼的枝叶,也开了花。时光像是又完成了一次分娩,就是这样的快。他记得大约就是在初见淙淙之后不久,教会的德勒撒嬷嬷不知从哪儿带回一把花种,神神秘秘地撒在了教堂后花园的这块空地上。据说她年轻的时候也曾是个浑⾝充満浪漫气质的姑娘,但那已是很久远的事,牧师看见她时已是垂垂老矣,属于她的韶华年月,不可想象。 “这是一个没有秩序的国度,连季节也是混的。没有花期,又都是花期。在这里,生命是一件那么随意的事,孩子的生养、丢弃、死亡都很寻常。可是这里的一草一木都显现出令人惊异的生命力,充満生机。”牧师记得,他曾在给儿子的信中这样描述这里。这里是所有植物纵的乐土。那些花很快就开了,蓝紫⾊的小花呈⾼脚碟状,散着一点淡香,是非常安静的小花,并不怎么引人注意。但两三⽇后,他再经过这片草丛,就惊讶地发现,那些原本蓝紫⾊的小花竟然变成了浅浅的雪青⾊。有一些还未完全变⾊,深深浅浅的小花簇在一起,使这里忽然热闹了许多,也华丽了许多。 又过了几⽇,他发现那些雪青⾊的小花完全褪去了颜⾊,变得洁⽩如雪。现在花丛已经有层层叠叠三种颜⾊,从蓝紫到雪⽩,宛然经历了一个生命蜕变的过程。他看着三⾊小花叠怒放,一阵欣喜,连忙唤了德勒撒嬷嬷来,询问她这是什么花。德勒撒嬷嬷早已猜出他对这花的喜爱,她得意地一笑: “这花叫做‘昨天,今天,明天’。它们好像带领着我重温了我的少女时代…一眨眼就过来啦!” 此刻,牧师俯视着这片烂漫的三⾊花丛,念着它们的名字“昨天,今天,明天”…昨天,今天,明天。世代流传。是的,这便是生命轮转的轨迹,这便是神的旨意。 翌⽇清晨,淙淙推开门,一只牛⽪信封徐徐飘落。她捡起来,辨识出上面是牧师的字。 “就是前天,在无人知晓的平淡中,我度过了五十七岁的生⽇。想一想,我比你大三十六岁,就觉得好累…” 淙淙缓缓在桌前坐下来,她端起玻璃杯,啜了一口⽔,在杯中窄小的⽔面,她看到牧师那张幽怨无奈的脸孔。她竟从未想过他的年龄——他已经五十七岁了。 “下个月,我想你就可以洗礼了。那对我来说,是一件很值得欣慰的事,我一直盼望着它的到来,我想象着当那一天到来,我该是多么快乐,能够亲眼看着你获得生新,重新握住圣⺟的手…此外,还有一件事,我想对你说说。再过一阵子,也许就是下个月,我的儿子会来岛上看我。我记得曾对你说起过他,也许你已经忘记了吧,他是个不错的小伙子,⾼大,英俊,有非常健康的体魄;而且他没有我那么忧愁,是个很乐观的年轻人。我想等到他来了,你可以见见,若是你碰巧也不觉得他讨厌,或者你们以后可以在一起…我是说,一起生活,我相信你们会得到幸福的。 “至于你此前在船上生活的事,我会代你向他隐瞒。这于他虽是不公平的,但那也并不是你自己的选择,实属生活的无奈。我想倘若⽇后他知道了,也终会理解的。所以,你大可不必为那些不愉快的旧事而担忧。你冰雪聪明,我想他一见到你便会爱上你的…我想到了你们的婚礼,你们这对漂亮的小人儿站在圣⺟面前盟誓,换戒指,吻亲…我敢肯定,那将是我此生最幸福的时刻… “不过他是独子,幼时我和他⺟亲对他都是极为宠溺的。长大后他多少有些自我,不会关心别人。不知他是否能懂得你,能否照顾好你。我想我是懂得你的,也能照顾好你,只可惜我剩下的时间已然不多了…” 女孩放下信,噤不住发出轻声叹息。她闻到有一股淡淡的香气从面前的信纸上弥散开来。那是一种可以品析出层次的香气,她闭上眼睛,童年的气息不知从哪个角落慢慢升腾起来,将她包围;接着,她看到了现在的自己,然后是以后的自己…她犹如踏着空中的回旋楼梯,层层上升。 她伏在带香味的信纸上睡着了,宛若⻩粱一梦,她将她的一生都看尽了。醒来时,她手中握着那张单薄的信纸,悲伤地哭出声来。这是她唯一的凭借,它至少证明这世界上还有人愿意一生照顾她。 同一时间,牧师也从梦中醒来。在梦里,他那犹如蒲葵树般⾼大拔的儿子翩翩向他走来。不过几年不见,牧师几乎不识得他了。他是这样⾼贵,眉梢还带着人的英气,走路时⾐褶挲摩,发出刷刷的声音,整齐肃穆,好似一个王子。牧师百感集,一时竟叫不出他的名字。只在心底,他轻轻地唤着他——艾伦。 牧师颤抖地将淙淙的手到艾伦的手中。光焰在这对璧人的头顶绽放,笑与赞美声不绝于耳。此刻,他站在哪里?他站在他们的婚礼上,这个他曾预言是他一生最幸福的时刻。他也的确在微笑,和众人一样。可是这场仪式为何这样漫长?他们起誓,换戒指,吻亲,每一个细节仿佛都上演了无数遍,他们忘情地长吻着,像两棵生的树。牧师孤单地坐在硬邦邦的木头座椅上,没有人注意到他的坐立不安,他被彻底遗忘了。 他觉得自己就要变成一烧焦的木头,⾝体里最后一点⽔分就要流失走了,而他们还在吻。哦,他们是一对情投意合的毒蛇,正在用猩红⾊的子盟誓。他终于忍不住叫出声来:为什么没有人给他一杯⽔! 他的声音很快被他们狂热的吻亲昅⼲,不留一点痕迹。他大声地呼喊,挣扎求救,直到从梦中惊醒,才逃离这场可怕的婚礼。 转眼便到了淙淙受洗的⽇子。 对于牧师来说,这是一段非常难捱的时光。自从做过那个有关婚礼的梦之后,他变得有些害怕艾伦到来。他期盼艾伦忽然改变主意,掉转航线,去了别的地方。 他痛恨自己的脆弱,一个焦渴的梦,竟然就使他如此畏惧。艾伦就是他的明天,世代流传,他视若珍宝的情感,将在艾伦⾝上得到延续。爱之替犹如花香弥合,自然融会,没有痕迹——可是为何他还会有这么深的忌妒? 事情就是这样荒诞:他內心深处有一种恐惧,那便是有人要将她从他的⾝边永远带走。为了留住她,他不惜将儿子押上,让他娶她。 然而他们将弃他而去,可怜的牧师被留在小岛上,孤单单地度过余生——难道这不是他想要的吗?当子死去,他决定留在小岛上时,难道不是已经做好了这样的准备? 尽管他知道这也许是最好的安排,可是他还是不甘心地伸出手,试图紧紧抓住什么。 他为她施浸⽔礼。那是一次体面而庄重的仪式。淙淙写了许多张请帖,邀请了一些船上和难民营的姐妹来观礼。她们当中有些人从未进过教堂,可是坐在那里,她们完全被这种肃穆的气氛包围,仿佛自己也成了盛大歌剧表演中的一员,于是情不自噤地感动起来,将最由衷的祝福送给亲爱的姐小妹。 还有一份特殊的请柬,淙淙专门请人捎给住在海边船屋里的人。她的神⾊凝重,一看便知,这个人对她来说不同寻常。 来人是个盲女,凹陷的眼窝里没有一丝润的东西。何止眼睛,她整个人都没有一丝⽔分,⼲瘪得好像一株斩断了须的树木。她被人搀扶着,向女孩慢慢走过来。随行的人是个英俊的青年,比起盲女来,他显得整洁而健康。他也是认识女孩的,先于盲女,他已经开口对女孩说话: “原来你来了这里。我们一直都在寻找你。” 他的语气亲昵,他们三人一定认识已久,都是好友。莫非眼前这个男子就是女孩一直挂记的?牧师猜测着,然而似乎又不是,因为女孩一点也没有将目光落在他的⾝上。 看得出,淙淙非常在意这个盲女,她可能是她的好姐妹。盲女虽然落魄,却带着几分矜傲,不似那些在船上卖唱的歌女。 “请先观礼,其他的稍候再说吧。”那个男子还要说什么,女孩冷冷地制止了他。他们于是坐下观礼。 女孩穿⽩⾊洗礼服,犹如天鹅般美。她仿佛忽然长大了许多,在仪式之前,显得孤决而⾼贵。 牧师躲开她的光辉,闭上了眼睛,静等仪式开始。如今,他不再有多一分的杂念,只希望全神贯注地为她主持这场典礼,陪她一起经历这场重生。他最后能给她的便是这场典礼。此后不久,艾伦便会抵达,他是如沐舂风的王子,将带给她甜藌又新奇的生活。 洗礼台是突出的半月形的露台,约有三层楼⾼。淙淙站在洗礼池中,牧师念诵洗礼经文,只有咫尺相隔的女孩能听出他的声音在颤抖。目光的汇聚,也许曾擦出几簇温暖的火芒,也只有他们自己知晓。待到他念完,牧师和助礼人一起,扶着女孩,让她向后倒三次,全⾝浸在⽔中。 待再站起来时,女孩闭着眼睛,漉漉的头发紧贴着绯红的脸庞,她看起来那样小,犹如初生的婴孩。 这朵他拣来的小野花,终于蓄満圣⽔,开出炫目的花朵。 他对她说: “现在的你,是一个全新的你了。” 女孩缓缓睁开眼睛。⽔滴从睫⽑和眼角流淌下来。她俯看了一眼教堂里观礼的人,又看着牧师,狡黠一笑。 然后她纵⾝一跃,从洗礼台跳了下去。 当她如一只鸟儿般飞起来的时候,牧师本能地伸出双手去抓。他似乎碰到了她的脚——冰凉的、布満伤口的脚从他的视线里一晃就不见了——他双手只扑住一捧圣⽔。⽔花蒙在脸上,是腥的。他俯⾝看下去时,女孩已经落地。⽩裙变得殷红,衬在她的⾝后,犹如孔雀开出了一扇屏。 众人一片哗然,所有的人一起涌向那只坠地的孔雀。没有人告诉盲女发生了什么事,她只是听到顿然的坠地声,像闷雷滚过云头——等到⾎的腥气散开的时候,她才明⽩过来。 牧师愣了很久,才从受洗台上再望下去,而此时攒动的人头已经将女孩遮蔽得严严实实。 他将⾝体沉进洗礼池中,蜷缩起来,让圣⽔覆盖双耳,阻挡一切声音。然后他慢慢哭出来。 N6zWW.cOM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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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张悦然 更新于2017/9/5 当前章节6568字。看誓鸟小说,就上逆流小说网。我们致力于做最快速更新誓鸟最新章节的免费小说网站,用心做最好的小说精校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