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流小说网免费为大家推荐蒙面之城无弹窗广告推荐
逆流小说网
逆流小说网 校园小说 穿越小说 竞技小说 武侠小说 架空小说 言情小说 仙侠小说 总裁小说 耽美小说 官场小说 玄幻小说 乡村小说
小说排行榜 都市小说 同人小说 综合其它 科幻小说 重生小说 军事小说 短篇文学 灵异小说 推理小说 经典名著 网游小说 历史小说
好看的小说 妻心如刀 母上攻略 我的娇妻 秦家有兽 新婚妻子 辣文合集 禁乱之爱 茶余饭后 情栬生活 兽血滛传 热门小说 完本小说
逆流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蒙面之城  作者:宁肯 书号:39597  时间:2017/9/6  字数:21122 
上一章   ‮藏西 章三第‬    下一章 ( → )
  1

  马格站在拉萨河桥上。四月,流域沉落,残雪如镜。城市在右岸上,⽩⾊的石头建筑反着⾼原的強光,一直抵达北部山脉。布达拉宮幻影一般,至⾼无上,神秘的排窗整齐而深邃,仿佛光中整齐的黑键,而它⽔中的幻影也的确如一架无与伦比的管风琴,窗洞被风穿过,光嘲⽔般波动,能听到它內部幽深而恢弘的风鸣。

  蓝⾊河流静静流淌,拉萨河波光潋影如一张印象派的海报。是的,这是个音乐般的城市,除了布达拉宮以及山中的寺院群显示出降红⾊调子,整个民居错落有致,呈现⾼音般的⽩⾊,⽩⾊中的雕窗是鲜明的黑,是神秘的低音部分,所有的台上都摆放着盆花,是城市细腻的抒情部分。马格不由得想起自己的童年,想起他曾搭建的无数积木城市和无数的城堡。他在钢琴上幻想这些城堡,但无论如何没考虑过这么亮的光,光如此漂亮。拉萨应是孩子的世界,全世界的孩子都应在这里与光相聚,决定他们城市的未来。可以有一些老人,轮椅上的教授,⺟亲,姐姐,但不要一个成年男子。已婚女人。不要他们。马格痴痴地望着这个城市,他想他早该来这个城市。这是个永远的城市。

  他在这个城市住下。住在八角街一个叫“梅朵”的旅店。他每天游于拉萨的大街小巷,店铺寺院,茶馆林卡,在郊外渡过拉萨河,进⼊浅山和荒村,⻩昏乘牛⽪舟返回。或者在某个早晨沿河漫步,一整天在空旷的河岸上与自己的影子相伴,直到夕将河⽔镀成金⾊。拉萨的天边没有地平线,只有山,而且山外有山,他望不到河流尽头,因岛屿似的山脊挡住了流向。有一次他离开河岸登上北部的一坐山峰,他才看到了更远的河流。他看到拉萨河轻易举就越过了小山脊,远处流域更加宏阔,拉萨河就要与一条更大的河流相遇,那是雅鲁蔵布么?他认为应该是。

  他从山顶下来,进⼊山脚下的哲蚌寺。哲蚌寺是个建群体,⽩⾊,呈阶梯分布,由岩石构成,強烈的光让人感到某种古希腊的建筑风格。马格在山顶上他看到了寺院群的背部,他喜看一些事物的背部。寺院背部庞大而凌,像一支散的军队,像炊烟升起之时。但正面看,寺院⾐冠楚楚,非常宏大,远处看大体像泊在山中的一艘⽩⾊巨轮。寺院没有围墙,有无数⼊口。他登堂⼊室,进⼊了幽冥大殿的厅堂,越往里走越亮堂,尽头已⽇灵光闪烁,灯火辉煌。无数的长明灯照耀着寺院本尊,释迦或一个叫宗客巴的创始人,光难以窥⼊,只能通过天庭的回廊透,偶有一小束光打在经经幛上,本无法落到地面。千盏酥油灯火苗晃动,因此所有朝圣的异乡的人影也是晃动的,整个神秘的大殿都是晃动的,心被照耀但也更加,因此马格觉得既灿烂夺目,又怕惶然。这里不像他童年的天主教堂,天主教堂大体是灰⾊的,抒情的,简单的,而这里繁复、幽冥、辉煌,让你无以名状,五体投地,如果不,你会有更多的困惑。而马格的困惑还少吗?他拒绝那些困惑。

  他只去过有数几次寺院,他无接受那里的幽冥与绚烂。

  事实上他更愿站在十字街头,看过往人群,决定哪个地方更昅引他。

  2

  马格不急于找工作。口袋里还有些钱。他钱不到快花光的时候,是不去找饭碗的。他本不愁饭碗,什么都能⼲,也差不多什么都⼲过。攒钱,储蓄对他没有意义。有时他宁愿蹲在街边与一些算命卜卦看相蒙钱的人混在一起,他喜这里的热闹,这是他生活中最有趣的事情之一。像在其城市一样,没两三天他就与拉萨的卦摊混了,人们不断给他算,不收他钱,他几乎成了托。见得多了,他也曾找来一些相书看,知道一些⽪⽑,他同神相半仙们谈⿇⾐、⽔镜、陈抟老祖,甚至拆字测字推背图。虽然他一知半解,但听他侃上几句一些冒牌的家伙对他便开始敬而远之了。

  他也遇到过⾼人。在成都郊外的青城山,他曾加⼊了一段时间背夫的行列,往山上背⽔泥,⻩昏时分他一⾝臭汗坐在了一个老先生旁边,大量饮⽔,看老先生给人说相。老先生有五十岁的样子,本⾝就有异相,面部线条強硬,一双锐眼。老头收完钱一眼描上他,说他眉长过目,三亭殊异,泪堂深陷,绝非一般挑夫,有大隐之态。

  马格说,您再看看我的十二宮如何?老人一愣,半天不说话。十二宮不是一般人能道出的,在相术中十二宮已是上乘境界,它出自宋代郑樵所录《月波洞中记》,系老子当年于太⽩山月波洞的遗简,马格不过是前两天在青城摊上购得一册《‮国中‬方术大全》,随便翻了翻,就冒出一句十二宮来。至于十二宮所指他一翻而过,一样也没记住。老先生沉昑了半天,一一历数他脸上的十二宮相,什么一命宮二财帛之类的,马格已全无‮趣兴‬。他胡放了一横炮,让老头一惊,觉得开心。但老头认了真,非要收他为徒,别去背什么⽔泥石块了。

  马格与老头混了几天,所谓收人钱财,与人消灾,也没什么大新鲜的。他在一个早晨不辞而别,随一队卡车踏上了漫漫川蔵公路。已经过了二郞山了,他才觉得有点对不住老头。

  3

  钱差不多要花光,店住不成了,马格抖擞精神,来到了拉萨西郊,在采石场找到一份挣钱的工作,推着小车向珠穆朗玛大‮店酒‬工地运送条石,住在了工地的帐篷。工地距采石场有四五公里,上午三趟下午三趟,烈⽇炎炎,马格推着一米长的条石在路上奔波,每天大汗淋漓。他要么不⼲,要么玩命⼲。不仅是为挣钱,也为一种‮狂疯‬。⾼原缺氧,呼及短促,他挑战自己,像病马那样呼昅,直到満眼太黑子,甚至把整个太看黑。他眼,继续向前。

  傍晚,是他一天中宁静的⽇子。轻飘飘的走路,望着天空,有时大路上只有他一个人,所有的人都有自己归宿,他只有一个地方,就是河边強盗林卡附近一个叫“雪”甜茶馆,他在那里独自喝茶,消磨时光。茶馆外面空地上有人终⽇在打克郞棋,他是傍晚固定的观众,有时也与人打几局。他无话,神情淡漠,没有与人往的望。尽管如此,他还是有了一些朋友。同样的打工者,民工,做活的人,关系都一般,逢到节⽇一起喝顿酒,如此而已。望着河上的月光,有人想家,想家乡树上的月亮。后来一个叫谢元福的加⼊,使气氛活跃起来,小伙子酒量很大,声如宏钟,为人毫迈热情,没有一丝的乡愁,而他居然声称自己是个诗人。显然他谈到诗是冲着马格说的,元福后来谈起初次见到马格真以后马格是个流浪诗人。他知道马格是‮京北‬人,‮京北‬人出来打工闯世界的可不多,甚至从没听说过,大概除了个把写诗的人。元福为自己出生在四川沫⽔很是自豪,因为那是大诗人郭沫若的家乡。

  马格基本不知道诗为何物,这使元福十分费解,那他跑出来⼲什么呢?他对马格产生了浓厚的‮趣兴‬。元福要想与谁成为朋友是不用费什么力气的,他为人热情、康慨,在西蔵文联工地⼲,是包工队的骨⼲,懂技术,有几年施工经验了,事实上如果不是他对诗歌的‮趣兴‬,凭他的能力和经验他完全可以扯一帮人⼲了。他们那个施工队主要任务是拆除文联大院一些旧房子,建一个多功能厅,顺便再建两个园林小品式的厕所。厕所图纸出自一位刚从法国考察回来的艺术家之手,包工头看着图纸直皱眉,叫来了元福,元福对图样大加赞赏,于是这活就全权给了元福。元福‮望渴‬结识拉萨的诗人,借着建厕所的机会元福频频拜访那位艺术家,图纸没计者,讨论厕所的结构、⾊彩、选材,拉萨的作家、诗人、艺术家前来作客,元福拿出了自己的诗稿分发给大家,他认为已经进⼊了他们的圈子。他以最快的速度,完成了一组名叫《圣殿与圣⽔》诗,呈给了他景仰的西部诗人成岩。成岩收起了元福的组诗,语出惊人:既然放庇可以⼊诗,排怈当然也可以成为诗歌行为,这是二十一纪世的诗。

  成岩是西部首席诗人,主要住锡蔵北卡兰,因长期靠近无人区写作声名远扬。得到成岩的评论元福陷⼊了一场长达三个月的热病,终⽇精神恍惚,诗如泉涌,厕所进度缓慢,选料昂贵,不断返工,包工头开始惑不解,进而怀疑元福别有用心,最后在一个早晨当众剥夺了元福的‮导领‬权。而那组诗竟然也一直石沉大海,下落不明。元福还以为被成岩推荐给了某个权威杂志,后来才听另一个诗人说,八成是被杂志社张贴在哪个厕所发表了。元福听了十分愤怒,他要等见到成岩亲自问问。他见到马格时正是他作为诗人前途未卜的时候。与马格成为朋友后,一次在喝酒桌上元福強迫马格听他朗读完了《圣殿与圣⽔》,马格完全不知所云,硬要他说出好坏他只能采取拆字算卦的方式。“行,你算吧!”元福喝了一大口酒,马格拆了第一个字后得出结论是“金木⽔火土的‘火'”字。“烧了吧。”马格说。

  元福真的病倒了,⾼烧不退,夜里直说胡话。马格放的“火”马格照料。元福⾼烧42度,眼睛⾎红,眼屎几乎封了眼。马格带元福看病,拿药,为元福用凉⽔擦⾝降温,一个星期后元福缓过来了,算是捡了条命,但这时他已是骨瘦如柴,两眼像灯,并且几乎蜕了一层⽪。

  元福戒掉了诗歌。多年后他回忆起这段诗歌经历,不噤感慨万端,总要谈起他当年的朋友马格,那时他已是深圳建筑业后起之秀。

  4

  马格七月离开拉萨去了蔵北。他搭了一辆⽇本伍十铃,半路与卡车司机发生冲突,他被赶下了车,正好在堆龙德庆与当雄草原的途中。事情很简单,他拒绝与喝了酒的卡车司机聊天,厌恶満驾驶室的大蒜味和酒气。长途司机都愿与搭车人聊聊天,特别是酒后‮奋兴‬,司机连续问了一些问题,马格都指了指自己的嗓子,摆手。司机气坏了,讲价钱时马格虽然话不多但没看出嗓子有什么问题。司机一脚刹车,请马格下车滚蛋。马格下了车,司机伸出头恶狠狠地咒了他一声,一踩油门飞似开走了。三天以后马格在路边不远的草地上看到这辆车,翻了个儿,烧成了黑⾊,司机还在驾驶室里,从司机的豁牙他断定是三天前那个人,其他已无从辨认。大概那那天不久他就下了道,草原不平坦,尽是玛札草抱成泥团的草砣砣,车开上去会像筛糠一样,何况他喝了不少。不过也许他大概感觉还不错,蹦蹦跳跳,很幸福很温暖的去了天堂。墓地也不错,方圆很大的地方都可算作他的葬⾝的领地,而且,经过火的处理他已经不会腐烂。

  马格看了看天上盘旋的鹰,继续向前。三天来他一直都在步行,那天那家伙开车走后马格在站路边站了有半个小时,不断有卡车风驰电掣从他⾝旁驶过,但驾驶室大都有人。他放弃了搭车的念头,决定步行。来之前他做了些必要的准备,在八廓街买了睡袋,酸⻩瓜,庒缩⼲粮、一把军刺和一个指北针。都是绿包装的军需品,八廓街摊上的军需品称得上一景,除了军事秘密你什么都能买到。徒步旅行也不错,天⾼野阔,顶天立地,两侧是茫茫覃原和蓝⾊山脉。但比起那沿路些盍长头去拉萨朝圣的蔵民,马格又觉得自己渺小了许多。没什么可骄傲的。你本不如他们,他们心中有个圣地,你有的是无人区,是一个叫卡兰的那么莫须有的地方。你到那儿⼲嘛呢?你在寻找什么?你什么也不找,就是一个念头,在拉萨呆得差不多了,想到别处看看,听说卡兰有一批艺术家你就要去卡兰,但你和他们什么关系?你不喜甚至厌恶他们。可你还是把他们当作去卡兰的一个理由。为什么?不为什么。

  五天以后马格离开大路,开始⼊草原腹地。公路上一个简易的路标让他停下来,上面指示正前方是卡兰,岔路通向蔵北著名的⾊木湖,是一条驮盐巴的牦牛踏出的土路,土路如一道⻩线,穿越草原一直伸向一道缓升的浅山。这条路或者说神湖昅引了马格,翻过那山或许就能一览⾊林湖美丽的湖光。马格清点了一下自己的食物,毅然踏上了土路。许多天来他始终没离开过大路,现在他像甲虫一样,爬行于天地之间,远离了公路、人烟。

  太西垂。山风扑来,温度明显降下来。马格走了整一天,那山总像是就要到了,但居然总也无法接近。望山跑死马,更何况人?马格低估了路程。看来天黑前是不可能翻过山了。而且谁知道翻过那山会是什么情况,山后给人一种神秘的恐惧感,特别是天就要黑下来时。马格决定就地歇息,明天一早翻山。他吃了两块庒缩⼲粮,没敢放量饮⽔,得节省着喝。天黑下来,他早早钻⼊了睡袋。以往他睡在路边,这是第一次在原野深处,真是别有一番感受。他不敢面山而睡,始终望着远方的大路,偶尔的卡车从很远处就能看到,车灯让他感到无比幸福。只要有车过来,不管多远,他会一直看着,直到车灯消失。他就望着星空。他凝视着,甚至差不多也是谛听着,飞翔着,他进⼊了星云,暗物质,与环宇一同旋转。他看到自己孤零地倒挂在地球上,旋转,飞转,张着双臂大声呼喊,惟恐他的星球把他甩⼊黑梦般宇宙的深渊,那样他就不仅成了人间的流浪汉,还是宇宙的流浪汉。他呼喊,他大叫,他痛哭。

  当原野的第一线署光开始照耀他,他醒了,満脸泪⽔。

  5

  他翻过那道山。

  遥远的牙齿般的地平线,是牙齿般银⾊的雪峰。

  雪峰之下是山脉与大地裁出的一角蔚蓝⾊天空。不,那不是天空,⾊林湖。她挂在天边,仅能看到一角。

  太远了。不可走到湖边,但他已无法停住脚步。那湖仿佛一种宿命。

  还好,有了溪⽔。湖盆草原丰美如画。云不断地集结,又突然散开,光如注。只要有⽔的地方,天空是不会平静的,因此这里的美是动的,像女人一样,不由得你要随她而去。

  隐约有牛羊分布在湖岸,还可以看到一两枚灰⽩的帐篷。

  大地倾斜,溪⽔长流,弯曲有如陈于大地上的天梯。马格走在天梯上,这与他梦中的景象颇有几分相似。⽔终归是要流到湖滨的,他知道,所以他缘⽔而行。

  午后。起风了。云再一次集结,草原暗下来,一派苍绿,苍绿有如大片夜⾊,一直到湖边才豁然开朗,打开一泓蓝⾊世界,那里光噴。只要那里不灭,天空无论怎样混,马格都无所畏惧。

  但他⾝后却发生着一场真正的叛扰。云飞渡。天网恢恢。没有雷声。

  寂静。但天越来越低。大群黑云像岛屿一样漂浮着,碰撞着,合而复开,光由于受阻更強烈地透,形成万道光注,直落地面。马格几乎是在云层中行走,在光影中跋涉。天幕剧烈晃动,大地光怪陆离。马格像豹子一样奔跑起来,他不知为什么要奔跑,一如豹子出于对天空的本能。

  但是跑往哪里跑?逃,往哪里逃?雪终于下来了。

  哪里是雪,简直像冰雹。不过要真是冰雹马格就完了。是雪粒子,⻩⾖大小,马格伸手就接了一捧。他飞跑,往有光的地方跑,穿透雪雾仍能看到远处依稀的光,人逐光而行,天使然。总不能坐以待毙,让雪埋了。‮大巨‬的恐惧使马格现出野兽的神情,他跑得稳健,不展慌不忙,然而令他惊心的是光竟然越跑越暗,雪倒是越下越猛,以致他突然把光跑没了!直到这时他才突然醒悟,他跑的方向原来也是云的方向,当然越跑越绝望。他幡然回跑——究竟什么使他具有如此的直觉本领多少年后他都无法搞清——他对了,不久他就发现亮度有了变化,虽然眼前仍朦胧如大海之底。光线越来越亮,就要见到天⽇。马格⼲脆停下了脚步,气嘘嘘,伫立于急雪之中。他不用再跑了,因为他已亲眼看到如注的光正向他疾来,蓦地一道骄斜刺里切⼊雪雾,仿佛斩了大雪,马格一半在雪中,一半在光中。天地有奇观,马格如果瞬间这样凝固,或者天地就这样凝固,像山中的雪峰,他将与⽇月同辉,获得永生。可惜这只是天地的一个瞬间,但无疑他已进⼊了上帝的底片。

  雪在夕里融化,夕在湖上燃烧,无比绚丽,可望而不可及。但无论多远,走吧,去喝一口那湖中的⽔,照照自己,如果面目可憎,就一头扎进去,永不再出世。

  他走着,直到月亮从湖上升起。天空银河初渡,星汉灿烂。

  他的影子被拉得如此之长,就像他⾝后的河流。

  6

  他向一枚帐篷走去。那枚发光的帐篷在夜晚的草原就像童话中海底发光的贝壳,是整个草原不超过三点灯光之一,非常微弱,后来还灭了一点。他越来越接近了,但他一头栽在地上。如果那一瞬间他失去知觉,或⼲脆一命呜呼,完了个蛋,那倒也不失为一种幸福。

  问题不在这儿,问题有时在于在于生命有时并不由由意识支配而是凭着直觉,于是不知怎么一来他们就成了一副可笑的状态:他仰面倒在了草地上,那家伙儿悬在了他⾝体上空;他掐住了它极富弹的脖子,⾼⾼举着它;它半张着嘴,満口獠牙,气嘘嘘,薄薄的⾆尖垂下来,几乎在他的鼻尖上悠悠颤动。马格的冷汗流下来,但当时没感觉,事后从他透的⾐服上他才发现曾大汗淋漓。而那时他们对峙了多长时间,他记不清了。它的四蹄偶尔在他前、‮部腹‬刨动一下,但似乎也没有发动攻击的企图。他在它的蹄下,占尽优势。同样马格也不急于改变劣势,那样可能适得其反,他毕竟钳住了它的要害部位,生死之搏,他们可以再也无法分开。事实上,这同样也是一场虽属意外但是棋逢对手、颇具耐心、异常残酷的精神搏杀,谁这时失去耐心谁就将归于失败。

  马格不动声⾊,但手指在缓慢的加力,指尖差不多已深⼊到对手的喉咙里,能听到它"咔咔"的声音。但这家伙竟不为所动,绿的目光甚至像是嘲讽地笑了笑,让人不寒而粟。在这大草原上它可能等得太久了,它的寂寞如此深沉可怕,以致它看上去是在尽可能的拖延,拖延最后胜利的到来?好吧,马格想,那就斗一斗吧,机会不错,自绝于生命是可聇的,人总得在棋逢对手的情况下可以死去,或活下来。

  马格做⾜精神准备,但这时附近一声唿哨,使他变得再次可笑。队把狗当成了狼,恐惧使他放大了对手,他竟不识一只狗。不过它并不比一只狼差,他安慰着自己,刚从地上爬起来,就觉得有一只真正的大手落在了自己肩上。如果愿意的话,这手是可以重新把他按回到地上的。

  来人是个黑塔汉子,头发很长,如蓬草,一双乌亮严厉的眼睛上下打量着他。马格垂手待立,向黑塔汉子解释,说他是过路人,天晚了借宿一下,如果不便他立刻离开。他不知黑塔汉子是否听懂他的话,但看得出来人听得很认真。来人在马格⾝上摸了几下,突然在马格间停住,极敏捷地菗出一把蔵式匕首。黑塔汉子对蔵刀并不以为然,拿着刀着月光照,仔细端详,神情竟极天真。黑塔汉子看了一会儿,缓缓地把刀别在自己的袍子上,然后拍拍马格的肩,示意马格跟着。

  帐篷不过十来米的样子。黑塔汉子示意马格外面等,掀帐帘走了进去。帐篷里隐隐有了一点儿动,不一会儿,帐帘从里面掀开,像一个洞口打开了门,里面微光朦胧。马格一低头钻进去,顿觉一阵烟熏混合着腥膻味面扑来,不噤大声咳嗽起来。帐篷里光线异常昏暗,只模模糊糊看到几个人影散在四周的暗影里,似乎有数不清的眼睛像星星一样凝视着他。黑塔汉子不知何时已站在马格⾝旁,马格进来时本没看见他。黑塔汉子示意马格坐下,但马格看不出哪儿是该坐的地方,坐哪儿呢?他犹豫着。就原地坐下吧,他想。马格慢慢蹲下⾝子去,庇股习惯地寻找着椅子或一类的东西,但什么也没有,最后⾝体失去平衡,一庇股坐在了草地上──后来他才发现并不是什么草地,而是一种耝糙的⽑毯,也就是蔵民称之为的卡垫,一种⽑织物。

  马格坐定后,只听黑塔汉子朝里面咕哝了两句什么,里面悉悉索索有了动静,不一会儿便活动出一个修长的⾝影。⾝影来到帐篷‮央中‬的一丝微火前蹲踞下来,只听咔嗒一声响,火光嘭的大亮,顷刻间照亮一张蒙面人的面孔。蒙面人⾝穿一件绒⽪袍,襟与下摆滚出一溜洁⽩似雪的羊⽑,头上神秘地包了一方绿头巾,头巾遮去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了一双布満黑⾊梦幻的少女的眼睛。这双眼睛专注而坦然,大概嫌火还不够旺,少女又拾起旁边的牛粪饼一掰两半填进火里,接着轻轻拉开头巾,露出鼻子,嘴巴,就着碳火吹起来。火越烧越旺,少女把扁圆的铜壶坐在火上。原来少女是给马格烧⽔。

  现在除了烧火姑娘,黑塔汉子,马格借助火光还看到了另外一些面孔。这些面孔集中在帐篷里沿,几乎一动不动,火光在他们脸上闪闪烁烁,飘忽不定,很像一组静默的浮雕。老人,孩子,年轻⺟亲,狗,襁褓中的婴儿,全都一眨不眨地看着马格。马格十分惊奇,这是一种怎样的生命形态?他在还界时被人引领见过岩画,那是一种时间的标迹,但现在他突然对时间产生了疑问,某种时间或岩画复活了?而尤让他感到时间复活的是那个端坐在卡垫上的老人,显然这是祖⺟,老人面部绽放着核桃状古老的花纹,两条稀落灰⽩的辫子垂在黑⾊蔵袍的袍襟上,看上去有一百岁了,你不妨也可说两百岁,或更长,总之老人像时间一样,时间没有年龄。祖⺟手捻紫檀佛珠,目光悠远凝滞,她的牙已掉得一颗不剩,嘴嚅动着。

  老人⾝边是黑发如漆的年轻⺟亲,头发从中间分开,朝两肩直泻下来,两个孩子像袋鼠一样依偎着她,一个在袍里,一个在袍外。袍里的孩子还是个婴儿,并且似乎正在生病。婴儿不时地⼲咳、菗动,有好几次吐出怀里的啂头,结果每次都被黑发女人塞回口中。婴儿越发⼲咳菗动得厉害,引起男人的不安。黑塔汉子步履沉重走到女人跟前,跟女人咕弄了两句,女人焦虑地‮头摇‬。男人俯下⾝一把从女人怀中菗出光溜溜⾚红⾊的婴儿,举到空中仔细观瞧,他神情严峻,面孔闪烁出青铜般寒冷的光泽。女人茫然而惊恐,呆了片刻,突然疯了似的抢下孩子,重新放回自己怀中。

  这是惊心动魄的一幕。生命,婴儿,每个人不都是这么穿越死亡或返回的吗?这里,生命更脆弱,还是更顽強?更晦暗,还是更鲜明?

  7

  ⽔烧开了。茶也打好了。蒙面少女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酥油茶送到马格面前,马格赶忙接了,用仅会的蔵语道谢:"吐乞乞,吐乞乞阿佳啦!"(谢谢,谢谢阿姐)。少女像没听懂一样,没做任何表示。马格有些没趣。马格喝着,少女克尽职守提着铜壶侍立一旁,随时为他添茶,少女一点儿也没因马格使用了她们的语言而惊奇喜悦。

  马格认为有必要看看那个生病的个婴儿,刚才那一幕让他看到灰⾊时间中自己生命的开端。他带有药品,像他这样漂泊流离的生活疾病是唯一的大敌,因此他⾝上长年带着必备的‮物药‬,尽管他很少生病。马格把茶碗递给蒙面少女,表示不需要了,起⾝向帐篷里沿走去。他到了年轻⺟亲跟前,示意要看看孩子,女人有些茫然无措。马格的手放在婴儿的头上。马格退回到原地,‮开解‬背囊,翻出一个塑料袋,拿出一盒速效伤风感冒胶囊,打开,菗出胶囊的时忽然发现一张字条:亲爱的:保重,生命之树常绿。萍。马格向蒙面少女要了一碗茶,把胶囊打开,药粉倒在碗里。他再次来到婴儿跟前,刚要喂药,被黑塔汉子一把拦住。马格向黑塔汉子解释,但不管马格怎么解释黑塔汉子只是‮头摇‬,抓住马格手不放。马格火气上来,一把挣脫了黑塔汉子,黑塔汉子一愣,随即怒目圆睁,幸好蒙面少女赶来,拦住黑塔汉子。她向愤怒的汉子咕哝一会儿,黑塔汉子表情缓和下来,但仍是将信将疑。

  “给我,我来。”蒙面人说话了,马格惊奇地把药给了少女。

  马格问:“你能说汉话?”

  少女像没听见一样,接过药碗,非常专注地给婴儿喂药,

  事情成功了,马格非常⾼兴,也许是乐极生悲,他回到原地再坐下时突然小腿肚子一阵钻心的疼痛,不噤“哎哟”叫了一声,低头一看,小腿肚子満是⾎渍,殷红了好大一片──那条狗倒底咬了他一口!黑塔汉子和蒙面少女闻声赶来,马格已小心翼翼挽起腿,少女“阿啧”惊叫了一声。其实就是⾎吓人,伤势并不严重,不过两个小洞,仍在向外淌⾎。“阿啧啧啧”少女嘴里不断发出奇异的叫声,马格向少女莞尔一笑,摆摆手:“没事,这么点儿小伤,不碍事的。”黑塔汉子向马格竖起大拇指,然后转⾝走了。

  少女端来一铜盆温⽔放在马格脚下,马格脫下鞋,把脚放在盆里,刚要动手洗伤口,被少女栏住了,她要给马格洗。马格抬起头,他们目光相遇,少女低下头,这是少女第一次在马格面前露出回避的神情。少女索摘去了头巾,露出她那一直处于神秘状态的面孔,面孔被火光一映,光洁而黝黑,闪烁着青金属般満的光泽,非常美,几乎近于地域的完美。她认为没必要再遵从某些规矩了,所了拉下头巾。

  ⽔的温度刚好是马格⽪肤的温度,少女从袍襟里取出一小团银雪似的羊羔⽑,在⽔里浸了片刻,然后在马格的伤处轻轻擦拭着,马格居然一点儿也感不到疼痛。她每触一下伤处都要抬眼看一下马格,目光关切而镇定,简直是训练有素。

  “你叫什么,能告诉我吗?”马格问。

  少女只做事情,并不答话。这时候黑塔汉子回来了,把一只油腻的牛⽪袋给少女。少女接过来,‮开解‬牛⽪绳,把一种类似草灰的黑⾊粉倒在手上。

  “这是什么?”马格问。

  少女不答话,搬起马格的小腿,把药粉轻轻敷在伤口上。药敷好了,再垫上一小团羊羔⽑,她开始给马格包扎。她用的是一长条耝糙的⽑毯,在马格腿上了几圈,然后用力一撕,分做两股,又了两圈,系上一个活扣。她完全像个內行,她的那种沉着、专注、毫不理会马格问话的神情简直是一种职业的冷漠,通常医生才有这样的神情。做完了这一切,少女舒了一口气,像欣赏一件艺术品那样欣赏着自己的杰作。

  “我叫桑尼。”她说,抬起眼睛“这是蔵药,你很快能好。”说完,端起铜盆出了帐篷。

  “桑尼”马格重复着,他终于听到她说话了。她的嗓音纯正清晰,不是任何地方方言,但也不是普通话,更不是‮疆新‬少民族那种走样的腔调。马格望着桑尼离去的背影,心里感到无比的亲切。这时候,其他的人都安歇下来,帐篷里静静的响起了鼾声。那个生病的婴儿偶尔还⼲咳两声,但听起来比刚才好些了。草原之夜仿佛进⼊了永恒的梦乡。

  外面起风了,帐篷在轻轻颤动。不远处一条小溪在涓涓流淌,声音清晰而悦耳。草香吹进帐篷,带来一派清新,沁人心脾。桑尼出去好半天了,不知为什么还不回来,也许她去溪边‮浴沐‬了?马格仔细倾听,⽔声如故,没听出任何异样的声响。尽管旅途劳顿,今夜马格却未觉倦意,他信马由缰地想些事情。第八章

  8

  桑尼回来了。桑尼披散着漉漉的头发,带着一股小溪的清凉来到马格跟前。

  “怎么还不睡?”桑尼问。

  马格左右看看,桑尼明⽩了。

  “你就睡这里,这里可以睡的,我原来就睡在这里。”

  马格说:“我睡了你的地方,那你睡哪里?”

  “太出来你就知道我睡哪里了。”桑尼说。

  “要是太不出来呢?”

  “那怎么会?”

  马格笑了,拉过背囊,拿出睡袋。

  “桑尼你还睡你这里,我到外面睡,平常我就是钻在这里睡的,很暖和的。”

  “你一直睡野地?”

  “是呀,找不到人家我就睡野地。”

  “阿啧!”

  “你不信?”

  “那冬天呢?”

  “不,就这些天睡在外面,我是从拉萨走来的,我要到卡兰去。”

  “⼲吗要走着?公路上有很多车呀?”

  “我不喜车。”马格说。

  桑尼摇‮头摇‬,表示不理解。马格站起来,被桑尼按住了。

  “你是我们的客人,可你很不礼貌。”

  桑尼蹲下来“来,躺下睡吧。”说着,桑尼伸手要帮马格脫⾐服。

  “不,”马格赶忙推开桑尼鱼一样清凉的手臂:“我自己来。”

  桑尼扶马格躺下来,轻轻地摸了摸马格的小腿:“疼得可厉害?”

  “敷了药再没觉得疼。”马格说。

  “疼厉害了就叫我。”

  “你的汉话怎么说得这么好?”马格问。

  “你不也会说蔵话吗?吐乞乞,阿啧!”

  “我说得很好笑吧。”马格笑道。

  桑尼说:“我在拉萨上过学,老师有许多都是汉族,有‮海上‬人,还有‮京北‬人。”

  “你猜我是哪里人?猜猜?”

  “你哪里的人都不是,你是个怪人,赶快睡吧。”桑尼说着站起来。

  马格想,难怪她对自己一点儿也不觉新奇,她见过世面的。桑尼来到帐篷‮央中‬,在牛粪火前蹲踞下来,往火上又添了牛粪饼子,然后用土将火埋上,她在封火。帐篷里因火的消失突然漆黑一团,什么也看不见,桑尼消失了。好长时间马格听不到任何动静,除了黑塔汉子深沉的鼾声。

  桑尼去哪儿了?没有一点儿她的声音。

  马格睡得很是不安,几乎是似睡非睡,这时他的眼睛忽然一亮,他醒了。他看到了什么?斗转星移,月渡中天,一道银雪似的月光,自帐篷‮端顶‬的开处垂直下,如⽔银泻地,打在少女⾝上。四周是黑暗,这束光像舞台,像小剧场的灯光,打在桑尼⾝上。桑尼坐着,守着牛粪火,一手托腮,一手放在膝盖上,沉思着什么,她光感照人,一如伦朗的肖像画。只能看到她的侧影,面孔、手臂、颈窝、披散下来的漉漉的头发,这一切在宁静的夜中被月光呈现出来,闪烁着流畅的晶萤的富于质感的的光亮,她精美绝伦,既隐秘,又圣洁!马格眼睛,觉得像是在梦中,此刻无论他睁着眼还是闭上眼,这画面对他是一样的,他搞不清他醒着,还是睡着?是‮实真‬,还是幻觉。马格不知道要不要去惊动她,她在想什么,为什么不睡下?

  9

  马格醒来时,天光已经大亮。帐门敞开着,光泻进来,直抵帐篷底部,可以看见许多微尘和昆虫在光瀑中萤舞,帐內已空无一人。那条大灰狗站在帐门口,在光里一动不动,用怀疑的目光注视着帐內,说不定它守了马格‮夜一‬也未可知,从一开始它就对马格不信任。外面传来牦牛哞哞的叫声,听得出这是早晨的叫声,它们在告诉世界:天亮了。

  马格来到帐外,光耀眼,草原明净。清新的草原,浑然起伏的草原,有过夜雨的草原,辽阔的尽头是绿草和蓝天融为一体的草原,矮矮的在地平线之下又透露出牙齿般的银峰和雪线的草原,银峰和雪线在这宽广明亮的草原上一点儿也不算什么,就连海拔七千多米的念青唐古拉主峰在这里也不过才露出半个角峰。天际一碧如洗。这是早晨金⾊正在淡淡退去的草原,淡淡的像披上了一层薄纱。一家人拥有这么美丽辽阔的草原多好,马格目力所及,没发现有第二顶帐篷。

  生命,草原,⽔,多好。生命在这里如同一幅大自然的画卷。别人早都在户外了,穿黑⾊小⽪袍的男孩露着一条胳膊,正搬着一只小羊角力,大一点儿的女孩坐在卡垫上着耝⽑线,昨夜那病中的婴儿,此刻在年轻⺟亲背上歪着头看羊和男孩。婴儿不过一岁的样子,却已染上⾼原紫外线的风霜,小脸蛋让太照得像自来红月饼。年轻⺟亲和祖⺟──那核桃纹状的老人正在用最简易的梭子织⽑毡或卡垫。草地上随意摆放着⾊彩鲜的卡垫,中间一个蔵式方桌,看上去已十分久远,四面绘有花鸟、几何图形。桌上放了铜壶,匕首,红⾊木碗,糌粑,风⼲⾁,以及⽪子一类的食物。桑尼和格西呢?怎么不见他们?

  男孩见马格出来立刻停止了玩耍,赶快跑过来招呼马格吃东西,他要给马格倒茶,结果只能勉強提动铜壶。年轻的⺟亲笑昑昑地走过来,止住了男孩,那本不是男孩⼲的。女人给马格倒了茶,把所有的食物都堆到了马格面前。显然女人已摆脫了昨天的焦虑,她轻松、热情地侍奉马格用早餐。马格问,桑尼和格西呢?他们到哪去了?提到名字女人听懂了,朝帐篷另一端指了指,马格放眼望去,看到了他们了,远处,地平线上,黑牦牛和⽩羊群正向一座浅浅的草山上移动,不,已经有一部分下去了,像弧线一样,好看极了。马格看见了格西和桑尼马上的背影,已经到了山顶,就要过那山岗了——

  大约四年或五年以后马格将在南方一个海滨城市,听到著名的《阿姐鼓》,那时他将想起今天的情景:

  那一天羚羊过山岗

  回头望

  回头望

  清晰的⾝影

  很苍凉

  天那么低

  草那么亮

  亚克摇摇蔵红花

  想留住羚羊

  那一天羚羊过山岗

  回头望

  回头望

  清晰的⾝影

  很苍凉

  天那么低

  草那么亮

  低头远去的羚羊

  过了那山岗

  10

  马格用过早餐,开始收抬行装。女主人见马格要走,拦住了马格。女主人不住地‮头摇‬,一串一串地说着什么,不时地指指马格的伤腿。男孩也跑过来拉住了马格的背囊,女孩没动,但愣愣地聚睛会神地看着马格。马格完全听不懂女主人的话,但听到了其中反复提到桑尼和格西的名字。马格大致明⽩了。他的伤腿要长途旅行也确实有些不便,他决定留下来。

  马格在卡垫上坐下,把两个孩子招呼过来,大灰狗也跟着跑过来,大模大样站在了两个孩子中间。马格向大灰故意一扬手,表示不喜它,大灰立刻缩头弓背向马格大声咆啸起来,男孩‮劲使‬吼着大灰,让它走开,大灰不服,伏下⾝鸣鸣低吼,马格大笑。马格从背囊里拿出庒缩⼲粮,一掰两半,两个孩子各分一块。男孩不由分说就往嘴里放,女孩却迟迟没动,看了一会儿男孩,渐渐的试探的把⼲粮往嘴里放。很快她就尝到了甜头,像男孩那样大口吃起来。大灰看看男孩,又看看女孩,忽然把头侧向马格"嘶嘶"叫起来,十分不満的样子。马格又拿了两块送给了女主人和老人,她们都接了,笑得很开心。男孩很快吃完了,又向马格伸出手来,马格摇‮头摇‬,比划着肚子,做了一个‮炸爆‬的‮势姿‬。

  现在两个孩子已经喜上马格,倒是大灰的样子有些复杂,马格逗它,它也不再吼叫了,但总是不大⾼兴的样子。男孩,女孩,狗,围着马格,马格想起小时候玩的魔术,于是拿出一张纸叠了一只小三角,套在大拇指上,展示给三个小观众,明明几次他看上去都是放在掖下了,最后他竟从脖子取出来,看得孩子们觉得神奇得不得了。演示了几次,男孩伸手向马格要纸三角,也像马格一样套在手上,但无论怎么弄,他都无法从脖子里取出三角。男孩连比带说,要马格告诉他秘诀,马格拉过男孩,背朝着女孩,大灰却凑过来,而且凑得很近,很快男孩学会了。男孩⾼兴极了,立刻強行女孩当他的观众,得意洋洋地表演了几次,觉得还不够,又跑到⺟亲那边去了。马格拉过女孩,‮摸抚‬着她的头发,噤不住问她叫什么,她当然听不懂他的话,马格尽可能的说出了许多蔵族女孩名字,突然,女孩像明⽩了什么似的喊出了“索朗央宗”声音是那样‮纯清‬,可爱极了。“索朗央宗”马格重复着确认几次,小央宗都点了头。马格又指指那边的男孩,女孩看了一眼男孩,转过头来:“顿珠尼玛”“顿珠?”马格问,小央宗点了头。“顿珠,顿珠尼玛!”马格向那边喊道。那边的人全都回过头来,惊奇地看着这边,顿珠飞也似地跑过来,向马格说了句什么,马格只能‮头摇‬了。

  马格想起背囊里还有一只口琴。想到口琴马格非常‮奋兴‬,他可有很长时间没动它了。现在他至少可以有两个听众,不,是个三,还有大灰呢。口琴在他孤独、无聊和困厄的时候给他带来过安慰,伴他度过了许多⽩天和夜晚的时光。马格本来他是带着一把吉他上路的,但很快他发现吉他使他过于引人注目了,而且一点儿也不浪漫。三个月后,他在长江边一个小城已是一个非常缭倒的形象,头发很长,钱已花光。他不得不投⾝于一个建筑工地,用手推车向江对岸运送砂石。他卖掉了吉他,换回了钞票和一只口琴。

  马格把口琴给顿珠。顿珠把口琴吹得声音很大,上气不接下气,脸也涨红了,但到了央宗手上就变得很轻了,一下一下的,看得出索朗央宗在听自己发出的声音。他们的新鲜劲稍稍过去一点儿后,马格把口琴收回来,指着口琴的孔:“1”他说,要求他们跟着他发声,很快他们就明⽩他的意思,跟着他大声地唱起“1、2、3、4、5、6、7、1。”唱了很多遍,马格开始吹一个音,他们唱一个音。马格把琴给了央宗,当央宗试着吹出了刚刚学会的音阶时,⾼兴得两眼放光。顿珠跟她要琴,这回央宗再不让着弟弟,她一边躲闪,一边吹着,急得顿珠跟在后面连叫带追,在草地上兜起圈子,大灰站了起来,不知发生了什么。就这样马格与两个孩子度过了快乐的一天。

  11

  太落山,金晖遍洒草原。桑尼和格西赶着牛羊回来了,马格率领央宗、顿珠、大灰前去接,他们着火红的太站成一排,影子拉得长长,⾼低错落。大灰飞奔而去,十分矫健。桑尼策马扬鞭,从羊群里突跃出来,很快与大灰相遇,大灰跟着桑尼跑了一阵,然后又转⾝奔向了大面积的牛羊。桑尼跳下马来,非常快乐的样子。

  “我真怕你就走了哟。”桑尼气嘘嘘的说。

  “我要是走了呢?”马格笑道。

  “那我会骑马追你去,你走不远的,你有腿伤呀。腿怎么样了?”

  “没什么问题了,明天就能上路了。”

  “那怎么行,你要养好伤才能走。你今天一定闷闷的,是吧?”

  “不,一点儿不。”

  “明天就好了,我可以不去了,陪你说话。今天哥哥有事要办,我不去不行,他要去乡里报名参加赛马会,很快就要到赛马节了,我们全家都要去卡兰呢。”

  顿珠突然吹响了口琴,他早就跃跃试了,可桑尼一直在跟马格说话,没注意到他手里的东西。现在桑尼惊奇地看着顿珠,显然她在问他什么。桑尼接过口琴,顿珠和央宗开始哇啦哇啦,你一句,我一句,讲起今天发生的事情。

  “他们喜上你了,他们说不要你走。”桑尼对马格说。

  “他们两个都非常聪明,你可以让他们给你表演一下。”

  桑尼转过头,要顿珠吹给她看看,顿珠就吹起来。

  “央宗吹得要好一点儿。”马格说。

  “这叫什么?”桑尼问吹的是什么。

  “这是音阶,要想吹出歌来,必须从音阶开始。”马格说。

  这时候,格西也到了,跳下马来,搂着马格的肩拍了拍,同马格说着什么,桑尼告诉马格,哥哥一会儿要同他喝酒,要一醉方休哟。格西从袍子里拿出一瓶酒在马格眼前晃着,说着什么,同时指着袍子里,意思还有。桑尼告诉马格,哥哥说知道汉人爱喝啤酒,所以去乡里的时候特意买了啤酒。马格接过啤酒看了看,是兰州牌啤酒,拉萨人喝的啤酒大多是这牌子,他很悉,让马格奇怪的是在这草原深处居然也有啤酒,他看了看生产⽇期,果不出所料,已经过期很长时间了。马格拍了一下格西,举起酒瓶比划了一下喝酒的‮势姿‬,然后竖起大拇指晃了晃,表示非常⾼兴。

  年轻的女主人早已忙活起来,在格西他们还没回来的时,她已经打出了新鲜的酥油茶,准备好了各种食物,只等格西回来杀一只肥羊。今晚一家人要款待远方的客人。孩子们同马格玩得那样开心,女主人更有一种说不出的快乐,⼲起活总是带着笑容。

  当酥油灯燃起的时候,晚宴开始了。女主人烤在火上的羊⾁飘香四溢,让马格惊讶的是,蔵桌上摆着的一只肥嫰的羊腿,羊腿上揷了数把雪亮的蔵刀,像是要准备生吃的意思。这时候,青棵酒已斟満,格西一只手托着木碗,一只手的无名指点着酒,在空中弹了三下,然后一饮而尽。这点儿规矩马格还懂,像格西一样,马格也向空中弹了三下。他们一连喝了三碗。格西从桌上菗出一把蔵刀,从侧面割下薄薄一片鲜嫰的羊⾁放到马格的盘里,盘里放了辣椒面和盐,马格有些犹豫,看看了桑尼,桑尼告诉马格,草原上羊⾁有三种吃法,一是风⼲,一是烧或煮,再有就是把最嫰最好的⾁留下生食。

  “你吃吧,没事的,很好吃的。”桑尼说。

  马格试着把⾁放到嘴里,结果发现⾁嫰极了,比⾁还好嚼,而且一点儿不膻,他向格西竖起大拇指,不住地点头。他非常‮奋兴‬,心中陡然生出一股陌生的豪气,于是也从⾁上菗出蔵刀,自己割⾁,大嚼起来。女主人过来给马格敬酒,小央宗抱着娃娃站在一旁,女主人举碗齐眉,放开嗓子就唱起了来。马格一听就明⽩了,这是西蔵一支最古老也是最流行的歌,叫《敬酒歌》,只要有酒的地方就有这支歌。马格口琴在顿珠手里,现在他从顿珠手里要过来,伴着女主人的歌吹起了口琴。随着琴声,桑尼首先加⼊了进来,接着格西、顿珠、央宗所有人都唱起来,歌声、童声、琴声,火光,使夜晚的帐篷在孤独宁静的大草原上成为了一个从未有过的事件。马格做梦也想不到,在他的生活中会有这么奇妙的一天。马格真的喝醉了,啤酒、青棵酒,一碗接一碗,他醉得一踏糊涂,感觉地球真的旋转起来,开始还觉得在轨道上,后来慢慢的进⼊了圆心,最后成了一个点,然后他失去了知觉。

  12

  光普照,温暖和煦,亮草像⽩银一样,闪闪发光。天⾼野阔,⽩亮的云影像某种⽩⾊的活跃的小动物,潜伏在地平线之下,跃跃试,但怎么也升不起来。天空如洗,一碧万顷。光,孩子,马格,桑尼,河岸,⽔鸟。稍远一点儿的蔵青马独自享受着光和青草。

  大灰随格西放牧去了,孩子们离不开马格,现在他们正在河边‮浴沐‬,打着⽔花。这是⾼原一年中最好的季节,也是蔵民族传统的‮浴沐‬节。桑尼在河边清洗着卡垫,她已经洗好好几块了,都铺在了河岸上。马格为央宗和顿珠擦洗⾝上,他们不时把⽔花撩到马格⾝上。他们还要马格也下⽔。马格起初还担心自己的伤腿,但桑尼说‮浴沐‬节的⽔是圣⽔,可去除百病。马格不再犹豫了,况且三天来,他的伤口愈和得很快,已经结下了硬结。马格脫下⾐服,只穿了件短下到⽔里。河⽔清浅,很凉,最深的地方也只齐到马格的际。马格一下子漂了起来,并且顺流而下,这使央宗、顿珠、甚至岸上的桑尼也大感惊奇。他们虽然有河边‮浴沐‬传统,但从没有人在河上畅游。

  马格顺流而下,游得十分轻松。河⽔呈"S"形,马格不断变换着游姿,地势平缓,⽔流很慢,马格素面朝天,有一种融⼊蓝天的感觉。不知不觉马格已到了很远的地方,当他从河中站起来的时候,发现已无法看到桑尼她们。他开始以自由泳和大力蛙泳向回游,眼前一片⽔雾和浪花,他第一次感到阻力与速度的较量,阻力唤起了他的斗志,他像一条巨鲨,溯流而上。两个转弯之后他停下来,并且一下从河中站了起来。他看到了桑尼,桑尼在‮浴沐‬,侧⾝站在⽔边上,不断向后掠着长发,乌黑的发被拧去⽔后披散在⽩晰的肩上,河⽔清澈,刚好齐到她部,脸上和上布満⽔滴,⽔滴反着太,像许多钻石不断从空中落下来,掉到她月亮般的啂房上。央宗和顿珠看到了马格,她们好半天没见到他了,或许还以为他出了什么事,大喊着,从岸上冲过来,马格面向她们游去。顿珠的央宗跟在岸上跑,马格便游到了桑尼跟前。

  桑尼看着马格,并无‮涩羞‬,她关心的是马格的腿伤。

  “不,刚下⽔时有点儿感觉,现在一点儿都没了。”

  “你会游泳真好,我们从没想到要游泳。”桑尼说。

  “你想学,我来教你。你漂亮极了。”

  “⽔是神住的地方,神只让我们‮浴沐‬,没说过我们可以游泳。”

  “我可以吗?”马格笑道:“我没向神请示就游了,神会惩罚我吗?”

  “你是汉人,你们不信神。”

  “谁说我不信?刚刚我还见到神了呢?”

  “在哪里?”桑尼睁大了眼睛。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阿啧!啧啧啧。”

  马格大笑,再次顺流而下,桑尼低下头,桑尼背后喊道:“当心,别太远了!”

  13

  马格从岸上漫步回来的时,桑尼早已上岸,夏⽇的邦典裙穿在她⾝,使她很像草原上常见到的一种蝴蝶。桑尼正在和央宗、顿珠吃⽪,喝着绿塑料暖瓶里的酥油茶。河⽔缓缓奔流,两岸芳草青翠,蔵青马也凑了过来,在主人背后,仿佛嗅到了什么,不时地低下头寻寻觅觅。桑尼招呼马格赶快歇歇,她早已给马格的茶倒好。马格坐下来,央宗双手端起碗,送到马格手里。

  “你游了那么远,我都看不到你了,看来你的腿是不疼了。”桑尼说。

  “我很久没游泳了,”马格说,呷了‮中一‬茶:“在拉萨的时候,拉萨河很蓝,可没人敢下去游泳。有一次我想渡河,被人拦住了,你知道他们说什么?他们说拉萨河是一位女神,看起来很美,但心是冷酷的,下去就别想上来。”

  “那是坏人编的故事,淹死的都是做过坏事的。”

  “你说,我会淹死吗?”

  “菩萨会保佑你。”

  “真的,等我回拉萨河一定要游一次拉萨河。”

  “你别。”

  “你不说菩萨会保佑我?”

  “可菩萨也有不⾼兴的时候。”

  桑尼善良而聪明,马格无法难倒她。桑尼对拉萨并不陌生,她的舅舅在拉萨做驾驶员,她跟着舅舅在拉萨上了五年小学,舅舅死于一场车祸,她回到了草原。

  “人们说他喝醉了酒,车翻在山涧里。”桑尼说。

  “很想舅舅,是吗。”马格说。

  桑尼点点头。

  马格从顿珠手里要过口琴,想了想,吹了一支舒缓的曲子。口琴马格已答应给顿珠了,顿珠‮劲使‬盯着马格看,恐怕不还给他。马格提议桑尼唱一支草原上的歌,他给她伴奏。桑尼说想唱一支在拉萨时唱的歌,马格一听,居然是朱明瑛唱的《请到天涯海角来》,真是神奇,流行歌曲已流进大草原了。这歌热烈、耝犷,草原人喜,很快顿珠和小央宗也一齐拍手唱起来,他们边唱边跳,转起圈来。顿珠瞧准一个机会,把口琴从马格手里抢了过去,马格牵着顿珠一只手,另一只伸给了桑尼,合着节拍跳起了草原的土风舞。

  七八两月是草原一年中最旺盛的季节,⽇照充⾜,河⽔清浅,牛羊安详,是草原人享受大自然的季节。第二天,马格桑尼带着两个孩子又玩了一天,蔵青和大灰马跟着他们。下午,马格同桑尼说,他的腿完全好了,他想明天走。这个问题昨天马格就提出来,桑尼说再过一阵子她们全家也要去卡兰,参加卡兰一年一度八月的赛马会,桑尼希望马格那时再走,同她们一起上路,那时他的腿完全好了。马格说可以再待两天,不过恐怕等不到八月。夜晚,马格扪心自问,他能不能彻底接受这儿的生活?如果不能,他还是早些离开。桑尼像圣女一样可爱,她属于草原,而他不过是一个过客。他想做什么,完全可以,但他不能。不,尽管这里有某种风俗,他完全可以不负责任,但是不能。桑尼在他心目中是崇⾼的,他们感情笃厚。他沦落至此,有这样一份圣洁,⾜可以照耀他一生。保有这份纯洁吧,为这份纯洁活下去。

  现在他们坐在河边,桑尼半晌不语。

  “到了卡兰,我可以去赛马会上找你们。”马格说。

  “你能在卡兰那么久么?”桑尼问。

  “可以。”马格说。

  “走那么远的路,你的腿能行?”

  “你不是说这里离卡兰不远么,我看再走两三天可以了。”

  “你骑马走吧。”桑尼说“骑我的马,我已经跟哥哥说好了,你非要走,就骑我的蔵青马走,一天就可以到卡兰了。”

  马格心中感动,他还能说什么呢。他抑制住某种強烈的冲动,望着远方。

  “好吧,桑尼。”他说。

  “可你还不会骑马,你要学会了骑马才能走呵。”桑尼说。

  “骑马还用学么?”

  “要学的,要学的”“我现在就给你骑一个。”马格说着,‮奋兴‬地跳起来。第九章

  14

  马格牵过蔵青马,飞⾝就上。蔵青马腾空,马格一个倒仰摔下来,桑尼格格大笑。马格从地上爬起来,窘迫地看着桑尼。桑尼掩笑:“骑吧,骑吧,你本事可大了,我可不教你,摔瘸了你就不用想走了。”

  马格围着蔵青马左看又看,他不信骑不上它,蔵青马有了防备,不再让马格再接近它,马格现在只好求助桑尼了。桑尼站起来“今天天晚了,明天吧,我们得回去了。”桑尼吹了声口哨,蔵青马回到桑尼⾝旁。

  “我就不信!”

  马格突然大喊一声,乘蔵青向桑尼噴鼻子,再次飞⾝上马。这回他一把抓住了马僵绳,蔵青马"咴咴"嘶叫,愤怒地腾空,上下颠簸,马格弓起⾝像个醉汉,好几次险些跌落马下。马格学聪明了,⾝子随着马起落,一拍马庇股“走吧!”“等等!”桑尼喊了一声,桑尼真怕马格出什么事,随着一声喊也飞⾝上了马,蔵青马安静下来。

  “你管前,我管后,抓稳僵绳。”桑尼说。

  蔵青马沿着河岸有节奏地小跑起来。马格惊魂甫定,就开始得意起来。

  “桑尼,你瞧,我怎么样,还行吧。”

  “不许说话。”

  “怎么样呀,桑尼?”

  “低下⾝去。”

  “瞧,它‮速加‬了,啊,快飞到天上去了!”马格野上来,快马加鞭。

  “听见没,不许说话,再说话会把你扔下去。”

  “想扔你就扔吧。”马格几乎是对着天空喊叫。

  蔵青马在河岸上飞奔起来,正好又到了河的转弯处,桑尼突然喊了句什么,一拍马庇股,蔵青马向着河⽔腾空飞起,马格大叫一声:“桑尼!”

  他们连人带马一齐跃到了河里,人和马都漂起来。

  蔵青马带着马格和桑尼渡过了河,继续在河岸上奔跑。光普照,⽔滴飞扬,马格觉得刚才那一瞬是那么神奇,恍在梦中。马格勒住僵绳,蔵青马缓缓停下来。桑尼和马格跳下马。桑尼浑⾝透。

  “桑尼,刚才是怎么回事?”马格好像还没醒过梦来似的问。

  “你太得意了,吓吓你。”

  “可你也落⽔了,你这是同归于尽呀。”

  “我不管,反正给你扔下去了。”

  桑尼掠着头发,⽔哗哗往下淌,含⽔的紫花邦典裙紧贴在⾝上,下摆的皱褶呈现出⽔淋淋的质感。⾼原光強烈,马格和桑尼面孔很快⼲了,非常光滑,像镀了一层薄釉,黝黑、纯净。他们在光中走着。

  “桑尼,你瞧,我算是会骑马了吧。”

  桑尼点点头“明天你可以走了。”桑尼说。

  夕西下,他们再次渡河。在金⾊的风中,他们奔驰。

  第二天一早,全家人出动为马格送行,女主人给马格装了许多吃的喝的,格西与马格拥抱,老祖⺟驼着背在光中,手捻佛珠看着他,眼⽩含着光。马格骑上马,桑尼还是有点不放心,要看马格走一程,马格下马,桑尼不让他下,扶着马随马格走了一程,大灰跑前跑后,两个孩子也跟着,送了一程,马格停下,俯⾝搂了搂桑尼,要桑尼回去。桑尼这才停下,马格挥着手,渐渐远去,走出很远了,回头望望,茫茫草原分站着桑尼、顿珠、央宗,狗的⾝影,再往后,是格西,老人,女主人,像大地上的浮雕,一动不动。马格流泪了,跃过了草山。天上唱道:

  那一天羚羊过山岗

  回头望

  回头望

  清晰的⾝影

  很苍凉

  天那么低

  草那么亮

  亚克摇摇蔵红花

  想留住羚羊

  那一天羚羊过山岗

  回头望

  回头望

  清晰的⾝影

  很苍凉

  天那么低

  草那么亮

  低头远去的羚羊

  过了那山岗 N6zWw.CoM
上一章   蒙面之城   下一章 ( → )
作者宁肯 更新于2017/9/6 当前章节21122字。看蒙面之城小说,就上逆流小说网。我们致力于做最快速更新蒙面之城最新章节的免费小说网站,用心做最好的小说精校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