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流小说网免费为大家推荐红拂夜奔无弹窗广告推荐
逆流小说网
逆流小说网 校园小说 穿越小说 竞技小说 武侠小说 架空小说 言情小说 仙侠小说 总裁小说 耽美小说 官场小说 玄幻小说 乡村小说
小说排行榜 都市小说 同人小说 综合其它 科幻小说 重生小说 军事小说 短篇文学 灵异小说 推理小说 经典名著 网游小说 历史小说
好看的小说 妻心如刀 母上攻略 我的娇妻 秦家有兽 新婚妻子 辣文合集 禁乱之爱 茶余饭后 情栬生活 兽血滛传 热门小说 完本小说
逆流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红拂夜奔  作者:王小波 书号:39605  时间:2017/9/6  字数:22826 
上一章   ‮1 奔夜佛红‬    下一章 ( → )
  李靖、红拂、虬髯,世称风尘三侠。事载杜光庭《虬髯客传》,颇为人所乐道。然杜氏恶撰,述一漏百,且多谬误。外子王二,博览群书,竭十年心力方成此篇,所录三侠事,既备且凿。外子为营此篇,寝食俱废。洗子换煤气全付脑后,买粮食倒垃圾未挂于心,得暇辄稳坐于案前,呑云吐雾,奋笔疾书。今书已成,余喜史家案头,又添新书,更喜⽇后家事,彼无遁词,遂成此序。丙寅年夏⽇,王门胡氏焚香敬撰。

  据史籍记载,大唐卫国公李靖少年无行。隋炀帝下江都那几年,他在洛城里,欺行霸市,征收老实市民的保护费。俗话说,奇人自有异相。这位大叔生得⾝⾼八尺,膀阔三停,虎背熊,鹰鼻大眼,声如熊罴,肌⾁发达,有过人之力,头发胡子是黑的,体⽑是金⻩⾊。说出话来,共鸣在肚脐眼下面。要是在现代,他就在歌剧院唱男低音啦,也不必在街上当流氓。他的两只眼睛颜⾊不同,一只绿一只紫。看见这位爷们走过来,路边的小贩马上在摊头放十枚铜钱。他过去以后,这些钱就没了。

  李靖最爱喝酒,因此结识了一大批卖酒的风流寡妇。那些女人爱他爱得要了命,只在他一进巷口,互相就要争风吃醋,吵嘴打架。具体为什么,不可明言。如今不是武则天那个年月,那种事写不得。李靖也爱到酒坊里去。每天下午三点以后,他只要不在酒坊街,腿上的⾁就跳。

  这一天可是例外。⽇头西斜,李靖还在家里,他咬牙切齿,怒发冲冠。右眼红里透紫,就如吃了人⾁的野狗。左眼青里透绿,就像半夜在山里见到的豹子眼睛,两眼一齐放光,就如‮机飞‬的夜航灯。看他那个架式,你一定认为他是怒气冲天。其实不然,有什么事儿吓着他,他就是这个样儿。真到要和人拼命时,他倒是笑呵呵,这种人叫人捉摸不定,所以最是难防。他后来统帅雄兵十万,大破突厥,全靠了这种叫人不可捉摸的气质。他拍案大吼,声震屋宇,其实心在发抖。他碰上了一件倒霉的事儿,昨天一个不小心,被洛留守大尉杨素看上了,要收他做一名东快婿。这可不是闹着玩儿的。这个东比太平间还厉害,躺上去就是死人啦!

  这就要怪昨天上午到洛楼喝酒。那个酒有点儿古怪,有点儿药味。李靖是品酒的大行家,一喝就知道这个酒,一不够年头,二不够度数。掌柜的怕人家喝了嫌不够劲头儿,以后不来,就往里泡了些大⿇叶、罂粟花之类的,总之,是些上瘾的玩艺。他立刻破口大骂,揭了人家的底。这一下不要紧,掌柜的立刻跑出来给他作揖,说请他随便吃随便喝,酒菜一概算柜上请客,只要别这么嚷嚷。不要钱的酒菜李靖实在喜,他就在那儿自酌自饮,喝了一坛子有余。要按他的酒量,一坛子⻩酒醉不倒他,可是架不住酒里有鬼。喝到后来,整个脑子全发庠,可又挠不着。他拉过两张桌子,把它们拼起来,跳上去就发表了以下演讲:

  “诸位亲爱的洛楼的宾客们,俺李靖这厢有礼了。我喝这杯祝大家长命百岁!我有一个惊人的消息要宣布。据在下近十年的调查研究,关东一带三年內将有大,三十六路草寇,七十二路烟尘。遍地是刀兵,漫天起烽烟。大过后,关东人口十不存一。俺决不是故做惊人之语!咱家这个预报里是有事实做依据的。最主要的一条是:我们圣明仁慈的皇上,大隋朝的二世主君,伟大的隋炀皇帝,也就是大家在‮共公‬厕所叫他小混蛋那一位,已然得了不可救药的精神病!”

  此言一出,就是一阵卷堂大。有几个穿紫袍的噤军军官,都是⻩胡子的鲜卑青年,要把李靖拉下来打一顿,又有几个穿黑袍的道人出手相助,和青年军官对殴起来。有一伙无赖趁机捣毁柜台,要放抢,把店小二打得抱头鼠窜,又有几名大师傅手持铁叉厨刀,奔出来收拾这伙无赖。其余的人都跑到楼梯口,后面的往前挤,前面的往下滚。李靖坐在桌子上,一面自斟自饮,一面继续演说,他的男低音就像闷雷一样在大厅里滚来滚去。他说到皇帝的⽑病是严重的⾊情狂,他要把普天下的女人都据为己有。现在关东一带二十以下的处女,只要不瘸、不臭胳肢窝、鼻子眼睛齐全,统统被他搜罗了去。一等的直接关进楼,二等的留在外边备用,三等的给他拉龙船。这样就造成关东平原上严重的‮渴饥‬,大批的光儿都要狗急跳墙。⺟猪的价格暴涨,可见事态之严重。他劝大伙收拾细软,赶紧西行⼊川避难,不过听的人已经没几个了。那帮老道正把军官骑着打,忽然看见厨师们打跑了小流氓,又来揪李靖,就把军官们搁下,冲上来痛殴这帮厨子。李靖看见一名老道背着左手,右手在个肥胖厨子脸上没点儿地打,噤不住叫起好来。那厨子节节后退,退到墙边,脸上已经吃了五百多拳。老道一住手,他就像坐滑梯一样顺墙出溜下来,瘫成一堆。再看那张脸,打得和一团⾁馅没两样。李靖从桌子上下来,踏上一摊滑溜⾁片几乎摔倒,被老道们搀住了。他糊糊地说:

  “多谢道长援手!”

  “这没什么。这帮胡狗成人耀武扬威,老道早就想揍他们。公子今天在酒楼仗义执气痛斥昏君,为老民们出了一口恶气!老道真是佩服得很。就请公子到小观一坐,老道们自当奉茶,如何?”

  李靖一看,这老道⾼鼻梁,卷⽑。还说别人是胡狗,他自己也不⼲净。也难怪,自从五胡华以后,‮国中‬人的⾎统就复杂起来。自明清以后,中巴⾜起门儿来,又经过好几百年严格的自复壮,才恢复了塌鼻梁单眼⽪儿。这是后话,李靖当然不知道。他听人家驾胡狗,心里不⾼兴。他娘是鲜卑,他祖⺟是东胡。从⽗系来说,他是名门望族,从⺟系来说,他的⾎统是大杂烩,不折不扣一个杂种。他不喜这帮老道,要自己回家,可是只觉得脸发⿇,腿发软,天旋地转,正要栽倒,却被人架走了。

  李靖醒来时,发现自己⾚野裸体躺在一张软上,他听见旁边有好多女人在窃窃私语,急忙扭头一看,可不得了。那边端坐着一个老头,老头⾝后还站着十几个年轻姑娘。他“刷”地跳起来,扑到旁边茶几上,抓起一盆牡丹花,连花带土都扣了出去,把空花盆扣在自己隐羞处。这时忽听⾝后一声轻叹:“唉,可惜了好花。红拂,早知如此,就把它剪了下来,戴在你头上,让它亲近⽟人之芳泽,也不辜负了花开一度。”

  “⼲爷,话不能这么说,此花虽被弃在地,马上就要枝枯叶落,可是它的花盆却掩住了公子的妙处,救了他一时之急。红颜薄命,只要是死在明月轻风之下,或是一死酬知己,那都叫死得其所。⼲爷,你不是这么教导我们的吗?”

  “是呀?红拂,你若有意。就把你给了他。”

  “⼲爷,你舍得呀?”

  这会儿李靖走了回来,一手按住花盆儿,在上盘膝坐下,气恨恨地说:“老头子,你胆敢绑架我!告诉你,要绑票儿你可找错了人!我李靖⾝无长物,只有一间破草房,房契还没带在⾝上。你是谁?”

  “护花使者,聚芳斋主人。你们背地里叫我老混蛋,其实我是当世第一风雅人。老夫护国公、保国公、上柱国、东都五军指挥使、留守使、保民使、捕盗使、捉杀使、噤军都太尉,杨素便是。”

  李靖大叫一声,只吓得三魂幽幽、七魄。他结结巴巴地说:“太尉在上,草民花盆在⾝,不能行礼。太尉拘捕草民,不知草民有何罪犯?”

  “哈哈,老夫有一群⼲女儿急着要嫁出去。见到美⽟良材,我就有点不择手段,你是我的乘龙快婿,只要行了礼,我就要换上称呼,叫你一声贤婿,怎么样?”

  李靖头上冷汗直冒,他转转眼珠子说:“大尉,话不是如此说。強娶民女已是大罪;強掳民男,那可是罪加三等!当你女婿是送命的事儿,我可是不⼲。我也不配。我是地痞流氓,怎配那金枝⽟叶?姑娘们,你们说是吧?我有癫痫病,犯起来腿肚子朝前,口吐⽩沫,我马上吐给你们看!”

  杨素一看,他要撤泼,连忙喝住:“你何必如此?既是不乐意,老夫不勉強。只是老夫在公事房见到一件公事,把它拿回家里来,要和你合计着办。”他击了两下掌,叫一声:“拿来!”

  一个十三四岁的丫头从幕后出来,用托盘送上一张纸。

  李靖一只手抓过来一看,原来是他在酒楼上演说的记录稿,记得一字不漏,记录人是东京捕盗司押司计某,另有在场者六人签名,证明此记录准确无误。李靖看得手直抖。杨素冷笑一声:

  “大庭广众之下,中出污言秽语,攻击圣上。这是大不敬罪,合当弃市!李靖,你要公了私了?”

  “不用你来了,我他妈的自己了了!”他一把把纸塞到嘴里吃了下去,然后抹抹嘴边的墨汤儿说:“杨素,这回你没辙了吧?蒲东李,没有比,我们家是天下第六皇族。好多人在外当官儿。你要收拾我,非有真凭实据不可。可是真凭实据我已经吃了。没有现场记录,你要办我的案,可要小心朝廷的议论!快把我⾐服还我,让我走!”

  杨素哈哈大笑:“李靖你把老夫看简单了。老夫是三朝元老,办了一辈子公案,哪能如此耝心。这一份记录,正副本七份,都有证人画押,一起端上来,能把你噎死!你自己说吧,要公了私了?”

  “公了如何?私了如何?”

  “公了呢?很容易,老夫弹弹指,就把你押出去。证据确凿,包你办得快。我待的案子,比铁案还严重。不出半个月,就把你推到洛市上,嚓的一声,你的脑袋就没有啦!你不乐意吧?我也不乐意!像你这样的名门之后,被推出去砍头,不要说朝野震动,你那些亲戚也要记我一笔。另有一种方法,咱们可以说是两便。我把⼲女儿嫁给你,你搬到我府上读书。我包你享尽人间极乐。有什么不満意的可以对我说,我给你安排。当然,这种福你享不了太久,我也不是开院的老鸨。过两三个月,你就气虚⾎虚,肝亏肾亏,一⾝治不好的病。你也别问这是怎么得的⽑病,死了就算了。你家门里,没有受官刑的‮弟子‬,老夫也没有滥杀士人之名。你死后还有个人哭,别人说起你来也好听。花前月下死,做鬼也风流嘛!到曹地府去,你也好看些,好歹得了善终,不是无头之鬼!如果你乐意,我也不亏待你,我把这红拂给你,你看她好看不好看?‮险保‬是⻩花闺女。哎呀,李靖呀,我知道你是个好青年!谁让你有造反的思想哩?如今天下汹汹,大厦将倾。老夫⾝为先皇座前老臣,不得不鞠躬尽瘁,匡扶王室,把你这样的聪明人杀光了,剩下不通文墨的傻瓜,也就闹不大啦。别后悔!这和你喝酒无关,那洛楼是我的秘密机关,酒里下了厉害药,哑巴喝下去也得把心里话说出来。年轻人,姜还是老的辣呀。你觉得自己聪明,还是着了老夫的道道。要想‮全安‬,脑子里就要⼲净,多想着夫子曰,或者风花雪月,别把心思往旁处用。对了,现在和你说这个也没用了。你是要当我⼲女婿呢,还是要蹲黑牢做死囚?快说话!”

  “他妈的,谁乐意挨刀子,当然死要挑个好死法。”

  “红拂,出来拜见姑爷。哈哈哈,老夫又收了一个⼲女婿?”

  红拂走出来,深深地拜下去。这姑娘像月亮一样漂亮,头发缩成对折,还有四尺多长,挂到际,当真是乌黑油亮光可鉴人。她抬起头来,目光直视李靖,她的眼睛清澈得如两泓泉⽔。李靖想:这女人真是恬不知聇!你这混蛋,就要像一条大⽔蛭在我⾝上把我昅⼲,还这么自得其乐。这么看着我,就不觉得一点儿惭愧吗?红拂对李靖行完了注目礼,又转过⾝去,跪在杨素面前,娇声说道:“谢谢⼲爷赐婚!⼲爷呀,什么时候请我那夫君搬进来呢?”

  她说起话来似唱似昑,声音里有说不出的感,大有绕梁三⽇的意思。可是李靖听了,心里有气,暗叫:你不要说得这么好听!你是刽子手,我是死因。什么“夫君”?不嫌寒碜!杨素大笑道:“择⽇不如撞⽇,撞⽇不如今⽇。咱们这就收拾小院,让你二人住进去,我知道你这小蹄子,心已经飞了!一刻也等不得,我说的是也不⾜’!”

  “⼲爷知道奴家的心事。”

  李靖大喝一声:“慢着,杨素,我要回家收拾一下。”

  杨素大笑:“你收拾什么?我知道你家里只有一间草房,两个破箱子。那东西就是带进来也要一把火烧掉——不卫生。也罢也罢,放你一天假,我知道你是要逃。我警告你,死了这条心!多少人跑过,还是被抓回来,老夫早已把天下剑客罗致一空,门下⾼手如云。你就是有上天⼊地的神通,也出不了我的手心!”

  “你也不要太狂妄!别人跑不了,我没准就能跑得了。你有本事和我打个赌:给我三天。过三天我要跑掉了,你是笨蛋。跑不掉,我是傻瓜。如何?”

  杨素听厂⾼兴得直手心。“好哇好哇!我杀人就要杀得有艺术,要让死者心甘情愿。除放假一天,我再给你三天,你可以在洛城里随便走。到第四天下午时,或者你来大尉府报到,与我那⼲女儿共⼊罗帐,或者你逃出洛七百里,我不加追究,只要你一出洛城,我就杀!”

  “好说,君子一言?”

  “快马一鞭!”

  “一击掌!我怎么能相信你?”

  “二击掌!老夫统帅天下剑客,全在一个‘信’字,我岂能失信于你?不过你不准把这儿的事说出去。告诉谁我就杀谁!”

  “三击掌!你叫人把⾐服给我拿来,要不我光庇股从这儿出去,我⼲得出!”

  杨素哈哈大笑,拍手叫丫环送上⾐冠,自己带着⼲女儿们走了。红拂留在最后,她把李靖凝视了许久,忽然指指天,指指地,又指指自己的心,意思是悠悠此心,天知地知。然后羞红了脸,转⾝跑了。李靖一边穿⾐一边想:“我又不是哑巴,怎能解得哑语?噢!你是说我上天⼊地,最后还是免不了躺到你⾝上来?臭不要脸的!我就是和老⺟猪睡也不理你呀!”

  昨天的事情就是这样,李靖现在坐在家里就是在想逃走的计划。七月的洛热得要命,他的草房顶子又薄,屋里热得一塌糊涂,李靖坐在一把三条腿的椅子上扇着一把四面开花的旧蒲扇,一个细节一个细节地盘算。他知道自己深沉有余,急变不⾜,所以一定要多想几个备用计划,正想到第八个计划第九个步骤,忽然有人打房门。他原本就是惊弓之鸟,这一吓非同小可“咕咚”一声,连人带椅子摔了个仰巴叉,然后就听门外有人笑,那声音却似一个女人。李靖想:听说太尉府第九名剑客花花和尚是人,准是他来替杨素送什么书信。待我开了门,骂他个狗⾎淋头!谁知开门一看,却是卖酒的李二娘家里的女工,那女人肥胖得惊人,在太下走了好久,満头流油。她冲着李靖一个万福,然后咧嘴一笑,就如山崩一般。

  那胖女人说:“俺家娘子有封书信给相公。”

  李靖心里有气。一个卖酒的女人,还要写信!带个话儿不就得了。打开一看,气歪了鼻子,这是一首歪诗,二十八个字写错八个。什么平仄格律,一概全无。当然,写的全是些思舂的调门儿。看了一遍,起了三⾝⽪疙瘩,再看下面有一溜小字儿:“至亲至爱心肝⾁⾁郞君李靖斧正——妾李二娘百叩。”他只觉得全⾝一阵⿇,就如中了⾼庒电,他把这纸还给胖女人,说:“这顺口溜是你家娘子编的?”

  “是呀!⾜⾜编了‮夜一‬哩。一边想,一边咬笔杆,啃坏了三杆笔。”

  李靖噤不住一笑。“好吧,这诗我看过了。告诉你家娘子,编得好,我改不动。”

  “这纸背后还有字哪!”

  “我知道,无非是请我去,我今儿真是忙,改天一定去。”

  “相公,我家娘子新掘出一坛陈酿老酒,请公子去开封!”

  李靖动摇起来,不,还是不能去。要在家里想逃命的计划,这比喝酒重要得多,不过他还是问了一声:“陈酿是什么概念?”

  “埋了十五年。做那酒时我也在。就那一坛酒,用了两斗糯米,两斗粳米,那米一粒粒选过,家制的曲,和饭一半对一半…就算相公有酒量,也吃不了一瓶!”

  不要相信,这是鬼话。想骗我上钩!我要是去了,计划想不成,那就要死了,命重要还是酒重要?不过腮帮子发酸,口⽔直流,这滋味也真是难挨!十年陈酿也是难得,何况十五年!李靖终于下定了一个决心。

  “今天确实不得闲。请告诉二娘,把酒再埋起来。不出十天,我准去!”

  “我家娘子说了,你要是不去,她一个人把酒全喝了,醉死也不用你管!”

  完了完了,这个女人真鬼,专拣怕痛的地方下手!李靖说:

  “这是无聇讹诈!回去告诉她,天一黑我就去。”

  胖女人走了以后,李靖看看天还早,又接着想第九号计划。第八号计划接第五个计划第二个步骤,是逃跑途中遭擒后的再脫逃计划。如果失败,就执行第九号:他与红拂共⼊洞房后的第二天,在行房时忽然大吼一声,咬破⾆头,闭气装死。这样杨素当然不信,一定会派人用烧红的铁条烙他的脚心,他就大叫一声跳起来,两眼翻⽩,直着腿跳,把在场的人吓炸之后,就逃之夭夭。这是第一个步骤,逃出之后,精⾚条条,黑更半夜,再怎么办?

  李靖觉得嘴里流出⽔来,再也想不下去了。他脑子哄哄,好像有十五个人七嘴八⾆地说:酒,好酒。十年陈酿。…他气坏了,大喝一声:“你们他妈的闭嘴!”

  吼完之后,他又觉得无聊,于是悻悻地说:“李二娘,你这妇!我这回要是死了,全是你用酒‮引勾‬的!”可这也无济于事。于是,他翻了翻坛子,找出几长了⽑的咸菜,慢慢地嚼起来。

  天快黑时,李靖出门去。走出巷口,就发现⾝后跟上一个黑袍道人。那个人躲躲闪闪,不让李靖看见他的脸。李靖冷笑一声,不去看他,径直走进市场。

  此时⽇市已散,夜市未兴,市上人不多,所有的小贩全用惊奇的眼光看着李靖,看得他⾝上直发⽑,他想了半天才明⽩,是自己这一⾝打扮叫人家看不顺眼。

  他平时的穿着,是短⾐劲装:內着黑⾊对襟紧⾝⾐,⾜蹬薄底快靴,⾝披英雄大氅,披散着头发,前戴一支花。那是标准的洛小流氓装束。可那⾝⾐服被杨素没收了。如今他穿着一⾝⽩⾊绸子的儒士大袍,头戴儒者巾,⾜蹬厚底靴。前者相当于运动⾐与练功鞋,后者相当于今⽇的西装⾰履。小贩们看见这爷们,心里都想:这野兽!今天打扮成这个鬼样子,不知要寻什么开心?

  李靖看到别人异样的眼光,心里不噤一动。他想:过几天,我就要和这些人永别了。也可能逃到深山里去,与野兽为伍;也可能死在荒郊野外,秃鹫来啄我的尸首。他们会记住我吗?他走到卖粥汤的刘公的摊上去,对他施了一礼,正要开口,却见刘公不住地点头哈,哆嗦着说:“爷爷!小‮二老‬才开张,没有钱!请过一会儿再来收。”

  “老伯,你怎么叫我爷爷?小子前一阵在市上混,实有不得已的苦衷!明天我就要回乡去了,特地来与老伯话别。”

  “回乡!好!最好死在路上…不不不!小‮二老‬说梦话,爷爷不要见怪!”

  李靖长叹一声,离开他的摊子。他想这不过是些委琐的小人,和他们费嘴⼲什么。我李靖是顶天立地的汉子。我有我的事业,我的聪明,我的志向!怎么也不至于到小摊上去找人同情。他仰天长啸,也就是说,吹响了口哨。他就这么吹着一支雄赳赳的进行曲,走进酒坊街。

  酒坊街里华灯初上,所有临街的门户统统打开了。到处都搭上了⽩布凉棚,棚下摆着摊子,摊前放着供酒客坐的马扎。还有招牌,黑笔在⽩布上写着斗大的字:

  “张记美酒。十年陈酿,货真价实,搀⽔断子绝孙!”

  “刘记美酒。精心勾兑,加有参、当归、红花等十种珍贵药材,十全大补,活⾎壮,‮导领‬洛新嘲流!”

  “孙记美酒。便宜、便宜、便宜、真便宜!好喝、好喝、好喝、真好喝!先尝后买,备有便民容器…”

  “常记美酒。醉死不偿命!”

  卖酒的娘子都坐在摊后,一个个搔首弄姿。有的用扇子遮着半边脸,有的伸着脖子,装出十五岁小姑娘天真烂漫的样子来。其实这些人多在二十五岁以上,三十五岁以下,都嫁过人,见识过男‮殖生‬器。她们一见李靖,什么样子也不装了,一个个直着嗓子吼起来。

  “小李靖,心肝儿,上这儿来!”

  “你打扮得好漂亮呀!过来让妹妹我看看!”

  “诸位,俺李靖今天与人有约,改天一定光顾!”

  “你上哪儿去?李靖,你这杀⼲刀的,回来呀!”

  “这公狗,准是上李二娘那个妇家去了!她今天没摆摊。”

  李靖走到李二娘门口,一拍门环门就开了,原来那门是虚掩的。李靖进去,探头看看巷口,只见那道士做章做式地在买酒。他把门哐当一声关上,上了三道闩,转过⾝来,只见楼下的堂屋里摆着一张大八仙桌,四下点了十几枝二斤多重的大红蜡烛。厨房里刀勺响,一阵阵菜香飘进来。只是那酒却不见踪影,也看不见李二娘。他吼起来:“李二娘,俺李靖来也!”只听一阵楼梯响,李二娘从楼梯上飘飘然走下来。这女人本是全洛最漂亮的小寡妇,可她还心有不甘,一心要与洛桥头‮客拉‬的野比个⾼低。她脸上搽了一指厚的粉,嘴涂得滴⾎一般,眉⽑画得如同戏台上的花脸,下⾝穿石榴⾊拖地长裙,上⾝穿⽩⾊轻纱的金扣子长袖衫,梗着脖子装一个洛神凌波的架势。可是一看李靖就装不住了,嘴里一连串地叫:“小⾁⾁,小心肝!你是为我打扮的吗?”叫着叫着,就一头俯冲下来,要投⼊李靖的怀抱。

  李靖见来势凶猛,连忙闪开。李二娘险些撞上对面的墙,转过头来就要哭,眼泪在眼眶里转了三圈又生憋了回去。她嗲声嗲气地说:“相公!你不喜我?那你为什么还来?”

  “谁说不喜?我是怕你砸着我,酒在哪里?”

  “你——你!要不是搽了粉,我就要哭了!你上这儿来,到底是图酒呢,还是图人?”

  “酒、人我都图。卖酒的娘子里,我最喜你,酒地道,人也——说不上地道,不过是很漂亮的。”

  李二娘想了半天,拿不定主意是哭还是笑,最后她还是笑了。“既然如此,你来亲亲我!”

  “这可不成。有人看着呢!”

  李二娘回头一看,厨房的门口伸出一颗肥头,那胖女工圆睁双眼就像一个⾊情狂的老头看人家‮合野‬。她大喝一声:“胖胖,把眼睛闭上!这回成了吧?”

  李二娘也闭上眼睛、偏着头,做出一个等待的架式。李靖这一嘴势在必行。他找来找去,好容易在脖子上找了个稍薄的地方吻了一下。李二娘大叫一声,浑⾝酥软,抱着李靖的脖子说:

  “小亲亲,上楼去,你看看我的卧室摆设成什么样子了!”

  又来了!李靖想,对这么个富強粉的馒头怎么能…?非喝点酒不可,不灌到半醉,恐怕是不成。他说:“先喝一点,不然没精神!”

  “菜得呆一会才好。先上楼,我求求你!我等你一下午,心都着了火!”

  “现在我怕⼲不来。你别哭!我告诉你,你一点不会打扮,打扮起来吓死人。你这是打扮吗?简直是刷墙!”

  李二娘“哇”一声哭起来。李靖也觉得这话大损。再说,想喝人家的酒,就该说好听的。他今天有点失态,火气太大,都是因为心里惦记着没想完的第十个计划。李二娘哭了一会儿,把脸从腋窝下露出一半来说:“你是不是完全不喜我了?”

  “哪能呢?我喜得紧!不过你得把粉洗了去。”

  “你别看我!我这袖子透明,遮不住。这都是胖胖的主意,她说什么女为知己者容。我知道了,她是嫉妒咱们俩好,要拆我的台!哼,肥猪也想吃天鹅⾁!我去洗脸,顺便揍她一顿!”

  李靖坐在桌边,就听见厨房里擀面杖打在胖胖⾝上的闷响,胖胖嗷嗷地叫。然后又听见哗哗⽔响。等来等去,等得心里直起⽑。李二娘这才出来,她换上了‮裙短‬短衫,怀里抱着一个坛子,泥封上挂着绿⽑。李靖一看见坛子的式样不是时下的模样,顿时口⽔直流。他从桌上抢过一把刀子就奔过去,嘴里大叫着:“小心!别打了。我来开。泥巴掉进去不是玩的!孩他妈妈,拿大磁盆来!”

  李二娘拿着磁盆,如痴如醉。“什么时候我就真正成为你的孩子他妈呢?啊,李靖!你是真心吗?你能看得上我吗?”

  “真心真心!快把盆给我。怎么看不上?你去了粉,真正美极了!”

  “你说得对。我洗脸的第一盆⽔,就像面汤一样。这么多粉搽在脸上,我也觉得沉呢,胖胖,把凉菜和大碗拿来!快、快、快!”

  酒倒出来,満屋的香气。李靖拼命咂鼻子昅了一大口气,大叫:“好酒!不枉了叫做十五年的好酒!”

  “什么十五年?我出世那一年做的。整整二十四年了。李靖,你我对饮几大碗,今天是不醉不散!”

  李二娘一只脚踩上了凳子,手执大海碗,真是雄赳赳,气昂昂。她的酒量在卖酒的娘子里排第一,连李靖也有喝不过的时候。李靖和她连碰了三大碗,把嘴里馋虫庒了庒,就换成小杯,一点一点品起来。他赞一声:

  “好酒呀好酒!真不枉是一斗糯一斗粳做的酒!”

  “呸!李靖,你⾆头怎么长的?我来告诉你,做这陈酿要用一斗⾼粱,一斗黍,一斗⽟米,一斗糯。又要有上等的豌⾖。大麦制的曲,按一半粮一半曲掺合发酵,制醅不用⽔,完全用酒,起码要发酵三年,才能开榨下坛。这酒有钱也买不来。以前我那死鬼丈夫,一心要挖出来喝,把后墙挖倒了也挖不出。昨天我到后园一挖,就挖了出来。可见那死鬼是无福消受这酒,只有你这心肝⾁⾁才配喝!”

  李靖皱起眉来:“说到你丈夫,你该稍微尊敬一点。”

  李二娘喝了酒,小子也上来了。她把脖子一梗喝问道:

  “便不尊敬你待怎地?”

  “我能怎么样呢?他是你丈夫。”

  “那你废什么话。”

  “我在想,我死以后,还不知你怎么说。”

  “那你不用担心,你死了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我一定‮杀自‬。这么喝有什么意思?咱们上楼到上喝去,一会儿菜好了,叫胖胖送到咱们的头上去。”

  李靖抱着酒跟李二娘上了楼。这卧室果然大变样,新新帐不说,头放了一盏仿宮式灯,真是十分的精巧。李二娘跑到屏风后面,李靖把酒坛放在头小几上,自己坐在前一张豹⽪上。天热,酒力上升,他把⾝上的长袍脫了,散开內⾐襟。忽听一声:“你来看!”他一抬头,几乎傻了眼…

  胖胖端着一个大托盘,上楼时,楼上却是一团漆黑。只听李靖说:

  “嘘!你看楼梯口,那一对眼珠子闪亮,是只猫吧?我扔只鞋把它打跑!”

  “别瞎说。那是胖胖!喂,你发什么傻!把菜端上桌来。”

  “告娘子,这儿黑,我怕绊着了。”

  “李靖,把灯罩掀开。你摸什么?”

  “我摸⾐服。咱们这么躺着,够⾁⿇的了,可不能再叫女人看我⾚裸的样儿。”

  李二娘刷地把灯挑亮,李靖惨叫一声,卧倒在上。李二娘哈哈大笑。“李靖,你臊什么?她算什么女人?胖胖,自己说。你是什么?”

  “相公,我是大肥猪,一⾝⾁!”

  “你是女的吗?”

  “我不是女的。我是⺟的!”

  “好,胖胖,你很本分,今晚上特许你上楼来睡在我们边的豹⽪上。现在你下楼去,把浴桶拿上来,我要和李相公同槽⼊浴。”

  胖胖下楼去。李二娘把食盒子打开一看,净是些狮子头。香酥鸭之类的东西。她恨恨地说:“这个胖猪,真是趣味低下!这么肥腻,怎么吃?小心肝,你凑合吃一点,穿⾐服⼲什么?上哪儿去?怎么也该陪我睡一会儿。”

  “不成呀,亲爱的。我忙得很,你也穿上点儿,我有话说。”

  “就这么说吧!”

  “我还真不知怎么说。我以后有一段时间不能来了!”

  李二娘翻⾝坐起,星眼圆睁,柳眉倒竖,就等他下句话。

  “人家我结婚…”

  李二娘忙叫起来:“你这⾊鬼!什么狐狸精把你住了?我非往她门上抹‮屎狗‬不可!”

  “我是被迫的,不⼲不成。”

  “啊!你把哪个小娼妇肚子弄大了吧?”

  “不不。事态要严重得多。杨素要我做⼲女婿。这是送命的买卖,我要逃走…”

  只有少数人知道杨素的⼲女婿是怎么回事。李二娘大哭:“你搞到太尉家里去了——你这公狗!滚!”

  “这么闹,我怎么说哩?”

  “‮娘老‬不听你放庇!”李二娘跳起来,把屋里的东西一通砸。李靖趁抢了⾐服,又抱起那坛酒,逃到楼下,就着坛子一顿狂饮。这急酒灌下去,只觉得脑袋发了蒙。他放下坛子,听见楼上叮当声小了,就叫:“二娘,二娘肯听我说吗?”

  “你滚蛋!”

  针线盒、首饰箱顺着楼梯往下滚。李靖摇‮头摇‬说:“这么好的酒,以后再也喝不到了!”

  为了补偿别离的痛苦,他把坛子凑到嘴边又灌了一气。然后走出门去。从昨天到现在,他是粒米未沾牙,又灌了两气猛酒,走出小巷以后,脚步就跟跄起来。这李家秘传的陈酿酒,后味无穷,李靖走到洛桥头,再也走不动了,他一头摔倒在明渠边,打起呼噜来。

  李靖醒来时,只看见漫天的星斗,偌大的洛城,只剩下寥寥几盏灯火——夜深了。他挣扎着走上桥去,只见那个黑袍道人正坐在桥栏杆上。这回看清了他的脸,就是那天在酒楼上帮助打架的那个老道,李靖凑过去说:“天黑了,道兄不回观去吗?”

  道士瞪着眼看他,就像是个聋子。冷不防车靖打出一个酒嗝,奇臭无比。道士急忙转过⾝去,李靖晃晃悠悠地走了。那道士看着他的背影,手扶剑鞘,只捏得手指节发⽩,咬得牙齿咯咯响,他恨不得冲上去,一剑刺⼊李靖的后心。游侠剑士如烈火,怎吃得这种羞辱!可是,他不敢杀他。大尉不许可。他只好跟在李靖⾝后,好像一个跟班。

  李靖回到家,走到漆黑一团的小屋子,只觉得这儿隐隐有呼昅之声,喝得太多了,耳朵里轰鸣如雷,什么也听不清。他磕磕绊绊摸到缸边,把脑袋扎⼊⽔中。直起⾝时,一股冰凉的⽔流顺着脊梁沟往下淌。李靖強忍着没叫出来,屏息再听,桌边果然有一个人在气,细而不匀。不用问,准是那个卖酒的‮妇少‬来捣

  也可能是张四娘。这娘们卖弄风情的惟一手段就是装神弄鬼吓唬人,先后吓死了两个丈夫。李靖想,我要是不怕,她一定不肯⼲休,非‮腾折‬一宿不可。我可不能和她纠。于是他惨叫一声:“有鬼!”就奔出门,只听“嘣”地一声和门外一个人碰了头。那个人“哇”地一声叫出声来,一纵跳上对面的房不见了。

  李靖也吓了个半死,好半天才想起这是那盯梢的老道。他平平心气,觉得不能这么溜走。那老道跟在庇股后面魂不散,所以还是要进屋去。李靖看看天上的星星,心里一阵酸楚:天呀!闪得我有家难回!我还要把第十个计划想好。所以还是要好好地劝这臭娘们走开。他又走进门去,装出一个可怜腔:

  “四娘,你吓着我了,你満意了吧?请你回家。改天我一定去你那儿。”

  那女人喉咙里咯咯响,好像呛了⽔。李靖说:“你是莉莉?小乖乖,你也学着吓我!不瞒你说,我和李二娘刚疯过。你得让我缓一缓!”

  咯咯声更响了,好像⺟试着打鸣。李靖摸出火石,垫上火绒,一火镰敲去,却正中自己的指头。火石飞出去,先撞了房梁,又撞了后墙。他到窗户上去摸备用火石,那桌边的人却摸出火种,吹出了火焰。这是个道童,一张俏脸,怎么这么面呢?不对,还是个女人。她⾝上有一股香气。再仔细一看,不得了,撞上了要命星,李靖大叫一声,往后便倒。

  读者诸公猜到了吧,此人正是红拂。此人在风尘三侠中名列第二,据杜光庭《虬髯客传》所载,红拂姓张。杜氏云及,李靖与红拂初会时,李靖问红拂“问其姓,曰:‘张。’问其伯仲之次,曰:‘最长。’观其肌肤仪状言词气语,真天人。”此段文字,皆社氏之撰。据本人考证,红拂之姓不可考,伯仲之次不可考,就是问她本人也不得明⽩。红拂年幼之时,家贫不能养,乃舍于尼庵。长到十七岁,尚未受刺度,美发垂肩,光照人,不愿意削发为尼,就跑到洛市上自卖自⾝,得钱十余万,都给了抚养她的老尼姑。会李靖那年,红拂十九岁,美若天人,举世无匹。杨素养着⼲女儿是为了杀人,所以她也有些手段,更兼见识不凡,遂于风尘之中,一眼识出李靖李药师乃盖世之英雄。心想:彼若人杨府,就如⾁包子打狗,有进无出。杨老头要我杀了这个汉子,如何下得手?不如溜出去和他一起逃了吧!于是跑到李靖家里来等。李靖一见红拂,就骂起来:“不是说还有三⽇之期吗?你怎么现在就来了?”

  “郞君休得这等看奴家,奴要救郞出险!郞君如逃时,奴便为前驱,拼一死杀条⾎路给郞君走!郞君不走时,却又快活,在这空鸟草房里还有三⽇可过。过得这三⽇,奴便‮杀自‬给郞君看!那时你便知奴是真心也!”

  “你不要和我打马虎眼。你快滚!回去告诉杨素,别使这美人计手段!”红拂痛哭起来:“郞薄幸!奴冒死奔了来,又说奴是美人计,也罢,奴死给你看!”

  这娘们解下束的丝条条,跳上桌子就要悬梁自尽。李靖看她没有做作的意思,就一把把她拉下来。

  “得了得了!算我倒霉。咱俩一块跑就是了。哎呀,带着你,怎么个跑法?你有主意吗?”

  “你要我了?太好了,太好了!亲个嘴吧。我有一个绝好的计划,你一定要对我好一点我才说。是这么着。你我上去,先做‮夜一‬夫。然后到五更时,城门就开了,天还不亮。我冲出去和盯梢的王老道手,你就乘机跑掉。那老道在杨府三十六名剑客中排在倒数第一,没什么了不起。我敢接他五十多招,够你走的了。”

  “胡扯淡!这是最笨的主意,你长了脑子没有?”

  “奴家无脑时,郞君须是有的。郞却说出那锦囊妙计来,奴家洗耳恭听!”

  “你这人怎么一会儿人话,一会儿鬼话!现在的形势是,你这一来,把我的头两个计划统统破坏。只能执行第三号计划了。现在太早,上去歇会儿。”

  “奴…奴便乐杀了!奴与那知情郞携手⼊罗帐,郞为奴宽⾐解带!”

  “别胡扯。不是时候,坐着歇一会。”

  ‘哪便是枕戈待旦了。郞君…怎么说来的?老李,你抱抱我。”两个人坐在上,只听嘎嘎地响。李靖忍了一会儿,噤不住骂起来。

  “你是不是庇股长⽑了?这么悠来悠去!要叫你搞散了!”

  “奴庇股上没长⽑。心里倒好像长了⽑。郞君再不理奴时,奴便对不起了!”

  “嘘!你把我头都弄晕了!你这妇,真是我的灾星!我实在无法忍受,要提前行动了。”

  李靖从下拖出一口箱子。打开以后,屋里充満了幽暗的蓝光。红拂好奇地走过去看,只见箱子里有一罐油膏,盖子一揭就冒出半尺长的蓝火苗。冷不防李靖揪住她的头发,抓起油青就抹了她一脸。

  红拂尖叫起来:“烫杀奴家也!”

  “放狗庇!这东西是凉的!”李靖把红拂的头发揪散,又给她穿上一副长袍,这袍子长得很,多半截拖在地下。红拂哧哧地笑起来。

  “郞做什么?”

  说话之间,李靖已经把她撮到肩上。他咬牙切齿地说:“听你的口气,你好像会点把式?”

  “岂止会一点!奴虽无搅海翻天之能,五七条蠢汉却近不得⾝!郞,到那危难之时,你看本事么!”

  “别吹牛!眼前就要用着你的本事。出了门,咱们做一个联合鱼跃前滚翻,然后站起来你就大声叫苦。你要是不行不要逞能,要是出了洋相,咱们就要上阎老五处会齐了!你倒是成不成?”

  “奴已把头点得捣蒜也似…”

  “废话!我看不见。你开门闸,大声一点!”

  外面盯梢的王道人听见巷里有动静,就跑进来看,正遇上李靖的家门开了,里面滚出一个妖怪。那东西満脸蓝火,见风就长到一丈多⾼,直着腿跳过来。王道士吓得目瞪口呆,忽然妖怪发出一声尖叫:“苦!奴家苦!”老道吓得一蹦一丈多⾼,脑袋碰在屋檐上,当场晕了过去。

  这妖精出了巷口就地打个滚,一分两半,红拂和李靖从里面钻出来拔腿就跑。李靖拿着长袍,一边跑一边撕,让红拂拿去擦脸。跑着跑着,红拂站住不跑了。“郞此计虽妙,也有见不到处。”

  “什么?”

  “此计五更行之则大妙,此时城门未开,吾却投哪里是好呀?”

  “笨蛋!往外跑算什么好主意?你跟我来吧!”

  洛南城有一片地方荒得很。这边的地势利于攻城,战的年代人家老想从这里攻进来。城防吃紧时,守城的就扒这边的房子救急,把砖头木料当滚木檑石用,结果这儿就荒了。太平了几十年,这儿荒凉如故,只剩了一大片断壁残垣,荒草有一人多⾼。李靖早就把这地方记在心里。他带着红拂膛进荒草,在几十年没人走过的街道上走,遇上了几只下夜班的狐狸。它们见了人就溜走了。再拐进一个院子,从后墙塌倒的缺口处跳过去,就到了一座破庙里。这庙没了半边房顶。摸着黑走进屋子,膛(同上)着地上一大堆草。李靖打个大呵欠说:“困了,现在‮觉睡‬!”

  他倒在草堆上,马上就睡着了,不过总睡不踏实。他背后的草堆上蟋蟋索索,好像在闹耗子。过了一会,有一股气息来吹他的脑勺。又过了一会,红拂又来亲他的脖子,吧叽吧叽好像在吃糖葫芦。然后一只胳膊就楼上来。

  李靖忽然爬起来,跑到外面去撒尿,外面天光大亮,四周正在起雾。他回来时⾝上裹了好多雾气。李靖瞪起眼,开口就骂:“你这人!要⼲什么?”

  “我没想⼲什么呀?我恐怕你在想。我在大尉府受过训练,什么都懂!”

  “你这妇!这么说你是过来人了?”

  “非然也。奴只观摩过几次,是教学示范。郞,休苦了自家。若要奴时,只管拿了去。奴又不是那不晓事的!”

  “呸,才说了几句人活,又变回去了。我要‮觉睡‬。”

  他滚倒在草堆上就要接着睡,谁知红拂又来做小动作。他气坏了,翻⾝爬起来大吼一声:“你可是要找揍?”

  “便打时,也強似不理不睬!”

  李靖被整得无可奈何。“红拂,求求你把那古典⽩话文收了去。我听了直起⽪疙瘩!”

  “郞休如此说。奴也非乐意咬文嚼字。怎奈见了郞,奴这能言会道,百伶百俐的一张樱桃小口,就如那箭穿雁嘴,钩钓鱼腮,急出鸟来也说不得一句⽩话,只得找些村话鸟说。奴那一颗七窍玲珑心,见了郞时也变做糊涂油蒙了心也。郞君,可怜见奴是一个女儿家,纵非大家目秀,也不曾在男人前头抛头露面。终⽇里只见过一个男人,却是个银样蜡头,算不得数的。不争却到了郞这般一个大汉面前;郞又虎背熊,最是感不过,奴怎不结巴!怎不发晕!奴这心七上八下,好似在受官刑哩。郞君若是可怜奴家,早早把这清⽩的女孩儿⾝子拿去,奴就好过也,那语言障碍症也多敢是好了。”

  李靖皱起眉来:“现在提心吊胆,哪有心情?等跑到‮全安‬地方再说。”

  红拂长叹一声:“郞,不是奴说那怈气话,你纵有上天⼊地的神通也走不脫!奴见多少少年俊杰,⼊了太尉的眼,却无一个走了的。吾等躺在这鸟草房里,虽是蔵得好,也只争一个早晚。郞不闻人算不如天算,天算不如不算?依奴时先落几⽇快活!似这等⽇后捉了去,却落一个糟鼻子不吃酒,枉担其名!”

  李靖梗梗脖子说:“我偏不信这个琊!你要是害怕,就回大尉府去。”

  红拂哭了。“郞把奴看做何等样人!嫁,嫁狗随狗,奴是个有志气的!郞若信不过时,便把奴一刀杀了!”

  “好好,你有志气。跑得了跑不了,走着瞧。我在这儿存了一些粮食,可没想到要两个人吃,所以得省着用。早上我去那边园里偷几个萝卜当早饭,你别嫌难吃。”

  “郞的萝卜,却有荔枝的滋味!”

  李靖摇‮头摇‬,就到外边去拔萝卜了。

  和李靖闹翻以后,李二娘坐在上哭得昏天黑地。胖胖上楼来问候,劝她吃了一点茶汤,她又呕了出来。她‮劲使‬掐自己的⾁,把腿上、肚子上掐得伤斑点点。以前李靖不上她这儿来,她就这么整治自己。等他来了以后,让他看看这些伤,吓他一跳。正在掐得上劲,忽然想到李靖再也不会来了,就倒在上昏了过去。胖胖给她掐人中,拔火罐,⾜⾜整了半宿。到天快亮时,李二娘终于睡了。胖女人打了一连串的哈欠,忽然想到这一天都没菜吃。她就去南城收拾园子,走时连门都没关。

  李二娘只睡了一会儿就醒过来,她觉得自己脑子变得特别清楚,精神变得特别振作,格变得特别坚強。她爬起来披上一件短⾐对镜梳妆。看来看去,发现自己还是应该抹一点儿粉,因为平时喝酒太多,她脸⾊有点发⻩。然后描眉,用少量胭脂。弄完了再一看,觉得自己蛮不错,就凭这个小模样也值得活下去。

  李靖走了,她心里猫抓过一样难受。不过她没法怨恨李靖。人往⾼处走,⽔往低处流。卖酒的小寡妇和大尉的千金怎么比?李靖娶了大尉的千金,⽇后飞⻩腾达不成问题,若是娶了她,⽇后搬到酒坊来,天天纵喝酒,不出二年就要得肝硬变,腹⽔倒像怀了六个月⾝子。所以她不抱怨他,好吧李靖,祝你幸福!

  然后再想想自己。走了李靖,她要从别处捞回来,她要做一个人人羡慕的女人。

  眼前就有一个榜样。洛北城有一个大院子,富丽堂皇,与皇宮比,只差在没用琉璃瓦。门前一边一个大牌坊,左边题“今世漂⺟”“万世师表”右边题“女中丈夫”“不让须眉”‮央中‬是并肩的两座门,左边大门楼上好像在办书法展览,挂了有二十多块匾,题匾的都是二品以上大员。这里是主人钱氏所居。右边没有门楼,是个灰砖砌的大月亮门,门上镶斗大的三个字“劝学馆”这儿是主人钱氏所办。走进这劝学馆的前庭,里面石壁上刻着一篇记,作者是一名三品级的⾼级⼲部。据作者说钱氏少年丧夫无子,守节二十余年。惨淡经营先夫之产业,平买平卖,童叟无欺,终成巨富。然而钱氏家蔵万贯,却耝⾐淡食,资助学子,修此劝学馆,供天下贫苦士人⼊內读书——二十年来成就数百人,功德无量。作者感钱氏之⾼风亮节,于劝学馆重修之时,成此记以志其事云云。其实事实却大有出⼊。这钱氏却不姓钱,也不曾少年丧夫,她不折不扣是个‮子婊‬。

  她是‮子婊‬也好,节妇也罢,总之是个奇女子。李二娘想,我哪一点也不比她差。我也应该成为一个人人羡慕的女人——我缺的就是这么一点儿狠劲儿。李靖走了,我正好狠起来。不出十年,我也要和这钱寡妇一样的发达!

  这钱寡妇的⾝世与李二娘当前的处境也有一点儿像。二十五年前,钱寡妇是一名雏歧,从山西到洛华清楼客串,花名叫⽟芙蓉。⽟芙蓉那时生得一表人材。在上一带颇有名。老鸨带着她到洛来,打算赚大钱。怎知这京都地面,光凭脸子漂亮、上功夫⾼超硬是不成。⽟芙蓉讲一口侉得不能再侉的山西话,加之五音不全,唱起小调来听的人一⾝一⾝起⽪疙瘩。在洛半年,一点也红不起来,全仗着几个山西客人捧场。她又恋上一个姓钱的小⽩脸儿,把别的客人统统冷落了不算,自己还倒贴,把金首饰换成了镀金的铜儿。老鸨发觉把她吊起来打,她还嘴硬到底。末了儿姓钱的家里发现自己的‮弟子‬不读书天天嫖,把他也狠揍一顿关起来。这姓钱的偷跑出来,和⽟芙蓉会最后一面,两个人抱头痛哭。⽟芙蓉提议,两人一起逃跑,姓钱的又不同意。又提议两人一起上吊,姓钱的又不同意。原来他要和⽟芙蓉分手,那⽟芙蓉只得让他走了,自己一个人继续哭。正哭到准备抹脖子的节骨眼儿上,冷不丁来了一个人,是同班中最红的姐妹。她嫌⽟芙蓉哭天抢地打搅了自己‮觉睡‬,就来把她挖苦一顿,指出以下三点。第一,山药蛋(这就是她们给⽟芙蓉起的诨名)与她那姘头匀属切糕的儿,扔掉的货。第二,如果她是要上吊,就请从速,不要半夜三更鬼哭狼嚎,不讲社会公德。第三,如果不上吊,也请她及早回山西。像她这路土货也到洛来卖,就叫做不知寒碜。

  听了这位红极一时的名谈的三点意见,⽟芙蓉当下摔夜壶,打马桶,发下誓言,说是不出十年,要你这‮子婊‬不及我山药蛋脚下的泥。第二天她就和老鸨搬出去另赁房子住,打发人満城贴招贴,上书:“山西山药蛋来洛持壶卖笑,不讲虚套,直来直去;昼夜服务,随叫随到;经济实惠,十八般武艺无条件奉献;童叟无欺,百分之一百无保留表演。夜资⽩银五钱,特殊服务另议,小费随意。客另有百分之五十特价优待。”这一贴她的营业额就直线上升,门前排队,一天只睡三个小时。不出三年,攒了钱赎了⾝,转向经营酱坊。三五年之內全城的酱坊都成了她的联号,并且打⼊丝绸、药材各业,发了个不能再发。这时去打听那位钱郞,才知道此人中了秀才之后就得了肺结核死掉了。这山药蛋却是不同凡响,穿了孝去拜见钱家的家长,自愿出三千两⽩银为嫁妆,嫁给姓钱的死人,为他守一世的节。那时钱家正穷得喝粥,听说有此美事,感得哭都哭不出,社会上也传为美谈。殊不知那山药蛋已经养了十几个小⽩脸,守的什么庇节?三千两⽩银买个社会地位,成了士人的遗孀,地痞流氓不敢上门罗嗦。真是便宜得很。而后这女人就拿出大把的银钱资助士人读书,遇上出⾝⾼贵、家境寒微的士族‮弟子‬,她还肯出几万两⽩银为他们活动官职。惟一的条件是谁要得她的资助,就要拜她为⼲姐姐。到现在那钱寡妇年过四旬,由于保养得好,还如二十许人。她天天用驴‮澡洗‬,早上起来慢跑三千米,练太极气功八段锦,严格控制饮食,所以比那二十五年前叫做山药蛋时又漂亮了许多。她门下有⼲弟弟三百,劝学馆中鸿学巨儒无数。每年出一篇理论文章,或考证周公之礼,或评点诸子之非,阐发儒学,废黜‮家百‬。每一发表,士林竞相传抄,登时洛纸贵。又有那劝学馆文摘,每年三辑,劝学馆诗抄,每年五辑,端的是字字珠玑,万口传诵。那些学之士除著文立说,还常常开庭讲学,时不常的还要祭孔、祭孟,端的是热闹非常。钱寡妇包下全体费用,只换得那些人开讲之前说上一句:小子今⽇在此升座开讲,光大孔孟,荣耀斯文,全仗钱氏贤淑主妇之资助——这就够了。

  钱氏在关內关外有沃野千顷,园林会馆百余处。普天之下,大小商埠市镇,全有钱记商号。她又有钱又有势——那些⼲弟弟个个权重一时。钱氏又有商船千艘,浮行于海洋之上;商队骆驼几千峰,行走于大漠之中。东到扶桑,西至英伦,南到爪哇,北至罗刹,到处开有分号。开着那么大的跨国公司,她倒没忘本,至今还在做那⽪⾁生意。在朝‮员官‬三品以上,或文有诗名,武有侠名之士,甚至绿林大盗只要年不过六旬,⾝体健康无口臭狐臭等,都够得上嫖她的资格,不过要提前半年预约登记,她就靠这一手拉关系。

  想起这钱寡妇,李二娘暗暗叫道:“山药蛋!‮娘老‬比你差在哪里?你不过是靠⾝子做本钱起家,‮娘老‬却有祖传的造酒绝技。酒⾊财气,我比你还占一字之先。李二娘至今没发达,非不能也,是未发愤耳!‮娘老‬今天也发一个誓,不出十年,我上你门去,要你倒趿着鞋奔出来我!”

  定下这宏伟目标,李二娘又开始考虑眼前的步骤。这第一步就是要旧业造酒。说也稀奇,这条酒坊街原来开有十几家酒坊,现在没有一家还在造酒。像李二娘这样的,卖的是祖上的存酒,还搭着卖些村酒,别人就更加不如。全靠买进村酿劣酒,加⼊香料调味,然后就当老酒卖。其实这条街尽头有一眼甜⽔井,⽔质最宜酿酒,地下土质又好,简直是酿酒的宝地。这些酒坊关门,只有一个原因:这儿的风⽔有一点问题,男人到了这儿就活不长,不仅如此,连男孩都长不成个。先生说,这片地方衰,故此男人活不长。不过更可能是男人喝酒容易上瘾,酗酒过度伤及肝脏。男人都死绝之后,酒坊就到外边去请工。谁知洛又来了一位再道学不过的地方官,噤止寡妇雇男工,说是有伤风化。这一来酒坊只好关张,因为有好多重活女人⼲不来。这一重障碍对李二娘不存在,简直就是活该她发财。她有一张顶硬的王牌,就是那女工胖胖。

  胖胖这人简直是一头大象,体重三百余斤,有四条壮汉的食量,十条壮汉的力量。要是不造酒,留她在家里实在不值。李二娘原先雇她就是要造酒,后来上了李靖,把这事搁下了。这女人还有一个好处,就是忠心耿耿,对李二娘无限热爱,无限崇拜。惟一的⽑病就是有时发呆,嘴里喃喃自语,不知在说些什么。这个⽑病也好治,只要抄起擀面杖在她后背一顿擂,她马上就容光焕发地奔去⼲活儿!

  李二娘正在盘算,就听楼下一声巨响,有人推门而⼊。这是胖胖。听那声响,她出去时就没关门。那胖女人猛冲上楼,把整个小楼都带得摇摇晃晃。只见她披头散发,浑⾝是泥,嘴里大叫道:“娘子!怪事一桩!”李二娘一看自己的依靠力量竟是这么一个样子,不噤大怒,她星眼环睁,柳眉倒竖,大喝一声道:

  “胖猪!你跑到哪儿去了?”

  “报告娘子,我去收拾菜园!”

  “收拾菜园有什么要紧?我正有大事要办。我们要收拾酒坊,开业造酒。”

  那胖胖一听,立刻呼雀跃:“太好了,太好了!娘子,咱们早该如此!”

  这一跳不要紧,几乎把楼跺塌。李二娘大喝一声:“不准跳!我已经筹划了,我们不仅要造酒,还要大发展。要发财致富,就要纪律严明。我对你要严格要求,赏罚分明。你这人,今天一早就有三大过犯,还不跪下领罚?”

  胖胖跪下来,笑嘻嘻地说:“娘子且说胖胖的过犯…”

  “第一,你这人早上出去没关门!第二,在楼上又蹦又跳,险些把楼跺塌。第三,你这一⾝泥巴是怎么弄的?多半是和那卖柴的阿三在沟里快活,败坏了我的门风!”

  说到门风,胖胖噤不住嗤笑一声。李二娘红了红脸说:“我们今后要造酒,一定要讲究工艺卫生!你自己说,这本帐怎么了结?”

  “任凭娘子打多少。”

  “姑念你是初犯,打三十下手心。你下去把板子拿上来!”

  “报告娘子,不能打手,打肿了不能⼲活。打庇股吧!”

  “这胖猪!还有点忠心。也罢,减你十下。去把大号擀面杖拿上来!”

  “娘子!咱们不是要⼲大事业吗?要⼲大事就不能心慈手软。别说我是一个女工,就是您的亲爹亲娘,犯了事了也得下狠手揍,这样才能纪律严明,无往不胜。就像我,不关门,晃动楼房,不讲卫生,哪一样不该打三十五十的?你只打三十,还减去十下,这样准把我惯坏。”

  “闭嘴!还用你教训我?就依你,打三十。去拿擀面杖!”

  那胖女人拿了擀面杖上楼,一面走一面又喃喃自语,到了楼上把面递给李二娘,自己就站在那儿发呆。李二娘大喝一声:“愣着⼲什么?脫⾐服!你做一⾝⾐服要两丈多宽幅布,打破了谁做得起?”

  “哎,哎,我刚才要说什么来着?”

  “少废话!脫!”

  胖胖就脫上⾐,还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李二娘气坏了。“你⼲什么?脫裙子就可以了!亮出一⾝膘,恶心我呀?”

  胖胖却似没听见,心不在焉地把全⾝⾐服都脫了。乖乖,真是一座⾁山!忽然大叫一声:“哇!想起来了。娘子,我去收拾园子,你猜我碰上谁了?”

  “你碰上鬼了。‮下趴‬!你敢犯上做吗?”

  “不敢不敢。娘子,你别吵!你这一揷嘴,我脑子都了,我回来时,街上的人议论纷纷,大家都在说李靖怎么怎么样。”

  不提李靖犹可,一提这个名字,李二娘就似刀剜心一般难受。她怪叫一声扑过去,扭住胖胖的耳朵把她揪倒在地,用晾⾐绳把她四马攒蹄捆了起来。胖胖一见李二娘动了真怒,吓得魂不附体,像杀猪一样尖叫起来。李二娘找了两只袜子塞到嘴里,拎着耳朵把她翻过⾝来,双手齐下,在那⾝肥⾁上一通拧,直拧到自家虎口酸痛,还有余怒未消。于是又把胖胖翻过去,抡起擀面杖没点儿地打,直打到手都举不起来,气也不过来,这才放下子坐下气。了一会儿,她的火气消了一些,心里又明⽩了。

  她猛然想到这么凶殴胖胖实在是没脸。被李靖甩了就不准人在家里提他的名字,这就叫掩耳盗铃。再说,就算胖胖有四指肥膘,也经不起这么打,更何况这世界上只有胖胖真正爱她,为什么要打人家?这是欺软怕硬,拿人家当出气筒。她连忙扑过去把袜子从胖胖嘴里掏出来,搂住那颗肥头痛哭起来。

  “胖胖,我是坏女人,我打疼你了吗?我给你。”

  这一不要紧,胖胖就哼起来,好像大象打呼噜一般。她乐不可支地流了眼泪。可是李二娘还以为她心中余怒未消。再看她这一⾝肥⾁,自脖子以下,啂房、肚子、‮腿大‬到处是青紫⾊的斑伤,就如一⾝彩伪装服。李二娘⼲嚎一声:

  “胖胖,我刚才发了神经病,你可不要记恨!要过意不去呆会你打我一顿,不过千万别打我脸。”

  那胖胖说:“娘子哪里话!胖胖这一⾝⾁,随娘子打,你不打我一定会学坏,不过你先松开我,我要撒尿!”

  李二娘松开她,胖胖就拿了⾐服下楼了。过了一会儿她在厨房里大叫:“娘子,中午吃什么?”

  “随你便吧。不,你歇着。我一会就来弄!”

  李二娘想下楼去做饭,可是双臂直菗筋,实在是做不动。看到胖胖如此忠心耿耿,李二娘又羞又气,恨不得给自己两个耳光。她却没看见,胖胖在厨房里又唱又跳,自言自语地唠叨着:“打出世到如今,胖胖今⽇快活!真真快活杀了!过几天还得想法挨这么一顿。对了,还是忘了一件事!”

  她又冲上楼去,向李二娘报告说:“娘子,今早上听说李靖逃跑了,还拐走了杨府一个侍妾,叫什么红佛爷,也不知是男是女!”

  李二娘沉下脸采。“这公狗!当真⼲得出!”

  “现在城门上都加了岗,⼊城不噤,出城的严加检查。”

  “这是瞎耽误工夫。那小子精得厉害,这会儿早出城了。”

  “胖胖也是如此想,其实不对,刚才我去收拾菜园,碰上他了。这厮躲在城南破庙里。还有一件事,好叫娘子知道了喜,这家伙没饭吃,跑到咱们园子偷萝卜。不出十天,准把他饿得人不人鬼不鬼。娘子,多解气呀!”

  李二娘沉思起来,过了好半天才说:“胖胖,去买一条大鲤鱼,二斤精牛⾁,再上洛楼买二斤银丝卷儿。一会儿我来收拾。”

  “娘子,你要给他送饭?咱们和他掰了,以后各走各的路,他要吃什么,该由那红佛爷管!”

  李二娘长叹一声。“胖胖,咱们女人爱过一个人,怎么忍心看他挨饿呢?掰是掰了,这最后一顿饭我还是要管,尽了这份心,我就随他死去。这个红佛爷也不知是什么东西,搞上了男人叫他挨饿,算什么女人?胖胖,你帮我跑一趟,算我求你,成不成?”

  天黑以前,李二娘去给李靖送饭。她一点也不知道自己背后跟上了一个道人,只顾往前走。走进那个破庙,屋里却是没人,不过柴草堆上有两个人睡过的痕迹。她扯开嗓子就叫:

  “李靖!小兔崽子,你躲哪儿去了!”

  有人在她⾝后说:“我没躲呀!”她回头一看,李靖正从门后走出来。她失口叫:“你这公狗,倒蔵得好!”⾝子不由自主就往前一栽。

  李靖急忙张手来接,谁知李二娘又站住了脚跟,把李靖的手“啪”一把打开说:“种!你放尊重一点!我和你掰了,不准你搂我!动手动脚就是‮戏调‬妇女!”

  李靖把手缩回去,微笑着说:“不搂就不搂,多不下蛋,女人多了瞎捣。我可不是贪多嚼不烂的人。你怎么找了来?”

  “早上胖胖来收拾园子,看见你了!”

  “这胖猪这么大的目标,我怎么没看见?”

  “谁是胖猪?你小子嘴⼲净点儿!胖胖是我的姐们儿。她蹲在草棵里方便,你正好来了。”李靖说:“呀!我早上闻见味了!可真是,我命里要死在女人手上。你来⼲什么?” N6ZWw.CoM
上一章   红拂夜奔   下一章 ( → )
作者王小波 更新于2017/9/6 当前章节22826字。看红拂夜奔小说,就上逆流小说网。我们致力于做最快速更新红拂夜奔最新章节的免费小说网站,用心做最好的小说精校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