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流小说网免费为大家推荐白先勇短篇作品无弹窗广告推荐
逆流小说网
逆流小说网 校园小说 穿越小说 竞技小说 武侠小说 架空小说 言情小说 仙侠小说 总裁小说 耽美小说 官场小说 玄幻小说 乡村小说
小说排行榜 都市小说 同人小说 综合其它 科幻小说 重生小说 军事小说 短篇文学 灵异小说 推理小说 经典名著 网游小说 历史小说
好看的小说 妻心如刀 母上攻略 我的娇妻 秦家有兽 新婚妻子 辣文合集 禁乱之爱 茶余饭后 情栬生活 兽血滛传 热门小说 完本小说
逆流小说网 > 短篇文学 > 白先勇短篇作品  作者:白先勇 书号:39642  时间:2017/9/6  字数:17155 
上一章   ‮岁七十的寞寂‬    下一章 ( → )
  一

  回到家里,天已经蒙蒙亮了,昨天晚上的雨还没有停,早上的风吹得人难耐得很,冰浸的。大门紧闭着,我只得翻过围墙爬进去。来富听到有人跳墙,咆哮着冲过来,一看见是我,急忙扑到我⾝上,伸出⾆头来我的脸。我没有理它,我倦得走路都走不稳了。我由厨房侧门溜进去,走廊一片浑黑。我脫了⽪鞋摸上楼去,经过爸爸妈妈卧房时,我溜得特别快。

  回到家里第一件事情就是到浴室里去照镜子,我以为一定变得认不出来了,我记得有本小说写过有个人做一件坏事,脸上就刻下一条“堕落之痕”痕迹倒是没有。只是一张脸像是菗过了⾎,⽩纸一般,两个眼圈子乌青。我发觉我的下已颏在打哆嗦,一阵寒气从心底里透了出来。

  我赶忙关上灯,走进自己房里去,窗外透进来一片灰濛漾的曙光,我的铁晚上没有人睡过,还是叠得整整齐齐的,制服浆得硬,挂在椅背上,大概是妈妈替我预备好早上参加结业式用。我一向有点洁癖,可是这会儿小房里却整洁得使我难受,我的头发粘,袖口上还裹満了泥浆,都是新公园草地上的,我实在不愿泥滚滚的躺到我的铁上去,可是我太疲倦了,手脚冻得僵硬,脑子里⿇木得什么念头都丢⼲净了。我得先钻到被窝里暖一暖,再想想昨天晚上到底是怎么回事。我的心得慌,好多事情我得慢慢拼凑才想得起来。

  二

  说来话长,我想还是从我去年刚搭上十七岁讲起吧。十六岁,啧啧,我希望我本没有活过这一年。

  我记得进⾼一的前一晚,爸爸把我叫到他房里。我晓得他又要有一番大道理了,每次开学的头一天,他总要说一顿的。我听妈妈说,我生下来时,有个算命瞎子讲我的八字和爸爸犯了冲。我顶信他的话,我从小就和爸爸没有处好过。天理良心,我从来没有故意和爸爸作对,可是那是命中注定了的,改不了,有次爸爸问我们将来想做什么;大哥讲要当陆军总司令,二哥讲要当大博士,我不晓得要当什么才好,我说什么也不想当,爸爸黑了脸,他是⽩手成家的,小时候没钱读书,冬天看书脚生冻疮,用炭灰来替他焐脚。所以他最恨读不成书的人,可是偏偏我又不是块读书的材料,从小爸爸就看死我没有出息,我想他大概有点道理。

  我站在爸爸写字台前,爸爸叫我端张椅子坐下。他开头什么话都不说,先把大哥和二哥的成绩单递给我。大哥在陆军官校考第一,保送‮国美‬西点,二哥在哥伦比亚读化学硕士。爸爸有收集成绩单的癖好,连小弟在建国中学的月考成绩单他也收起来,放在他菗屉里,我从来不成绩单给他,总是他催得不耐烦了,自己到我学校去拿的。大哥和二哥的分数不消说都是好的,我拿了他们的成绩单放在膝盖上没有打开。爸爸一定要我看,我只得翻开来溜一眼里面全是A。

  “你两个哥哥读书从来没考过五名以外,你小弟每年都考第一,一个爹娘生的,就是你这么不争气。哥哥弟弟留学的留学,念省中的念省中,你念个私立学校还差点毕不得业,朋友问起来,我连脸都没地方放——”

  爸爸开始了,先说哥哥弟弟怎么怎么好,我怎么怎么不行,他问我为什么这样不行,我说我不知道。爸爸有点不⾼兴,脸沉了下来。

  “不知道?还不是不用功,整天糊里糊涂,心都没放在书本上,怎么念得好?每个月三百块钱的补习老师,不知补到哪里去了。什么不知道!就是游手好闲,爱偷懒!”

  爸爸愈说愈气,天理良心,我真的没有想偷懒。学校里的功课我都按时的,就是‮试考‬难得及格。我实在不大会‮试考‬,数学题目十有九会看错。爸爸说我低能,我怀疑真的有这么一点。

  爸爸说这次我能进南光中学是他跟校长卖的面子,要不然,我连书都没的读,因此爸爸要我特别用功。他说⾼中的功课如何紧如何难,他教我这一科怎么念,那一科该注意些什么。他仔仔细细讲了许多诸如此类的话。平常爸爸没有什么和我聊的,我们难得讲上三分钟的话,可是在功课上头他却耐特大,不惜重复又重复的叮咛。我相信爸爸的话对我一定很有益,但是⽩天我去买书,买球鞋,理发,量制服,一天劳累,精神实在不济了。我硬撑着眼⽪傻愣愣的瞪着他,直到他要我保证:

  “你一定要好好读过⾼一,不准留级,有这个信心没有?”

  我爱说谎,常常我对自己都爱说哄话。只有对爸爸,有时我却讲老实话。我说我没有这个信心,爸爸顿时气得怔住了,脸⾊沉得好难看。我并没有存心想气他,我是说实话,我真的没有信心。我在小学六年级留过一次级,在初二又挨过一次。爸爸的头筋暴了起来,他没有做声,我说第二天要早起想去‮觉睡‬了,爸爸转过头去没有理我。

  我走出爸爸房门,妈妈马上了上来,我晓得她等在房门口听我们说话,爸爸和妈妈从来不一起教训我,总是一个来完另一个再来。

  “你爸爸——”

  妈妈总是这样,她想说我,总爱加上“你爸爸——”我顶不喜这点,如果她要说我什么,我会听的,从小我心中就只有妈妈一个人。那时小弟还没出世,我是妈妈的幺儿,我那时长得好玩,雪⽩滚圆,妈妈抱着我亲着我照了好多照片,我都当宝贝似的把那些照片夹在⽇记本里,天天早上,我钻到妈妈被窝里,和她一齐吃“芙蓉蛋”我顶爱那个玩意儿,她一面喂我,一面听我瞎编故事,我真不懂她那时的耐竟有那么好,肯笑着听我胡诌,妈妈那时真可爱。

  “你爸爸对你怎么说你可听清楚了吧?”

  妈妈冲着我说,我没有理她,走上楼梯回到我自己房里去,妈妈跟了上来,妈妈的脾气可不大好,爸爸愈生气愈不说话,妈妈恰巧相反。我进房时,把门顺带关上,妈妈把门用力摔开骂道:

  “报应鬼!我和你爸爸要给你气死为止,你爸爸说你没出息,一点都不错,只会在我面前耍強,给我看脸嘴,中什么用呀!委委琐琐,这么大个人连小弟都不如!你爸爸说——!”

  “好了,好了,请你明天再讲好不好?”我打断妈妈的话说,我实在疲倦得失去了耐。妈气哭了,她用袖子去擦眼泪,骂我忤逆不孝,我顶怕妈妈哭,她一哭我就心烦。我从⾐柜里找了半天拿出一块手帕递给她。真的,我觉得我蛮懂得体谅妈妈,可是妈妈老不大懂得人家。我坐在上⾜⾜听她训了半个钟头。我不敢揷嘴了,我实在怕她哭。

  妈妈走了以后,我把放在上的书本,球鞋,统统砸到地上去,趴到上蒙起头拼命大喊几声,我的极了,快炸裂了一般。

  三

  我不喜南光,我慢些儿再谈到它吧。我还是先讲讲我自己,你不晓得我的脾气有多孤怪,从小我就爱躲人。在学校里躲老师,躲同学,在家里躲爸爸。我长得⾼,在小学时他们叫我傻大个,我到现在走路还是直不起来。升旗的时候,站在队伍里,我总把膝盖弯起来缩矮一截。我继承了妈妈的⽪肤,⽩得自己都不好意思,有人叫我“小⽩脸”有人叫我“大姑娘”我多么痛恨这些无聊的家伙。我常在院子里脫了上⾐狠狠的晒一顿,可是晒脫了⽪还是比别人⽩,人家以为我是小胖子,因为我是个娃娃脸,其实我很排,这从我手梗子看得出来,所以我总不爱穿短袖⾐服,我怕人家笑。我拘谨得厉害,我很羡慕我们班上有些长得乌里乌气的同学,他们敢梳‮机飞‬头,穿红衬衫,我不敢。人家和我合不来,以为我傲气,谁知道我因为脸⽪薄,生怕别人瞧不起,装出一副⾼不可攀的样子,其实我心里直发虚。

  我不是讲过我爱扯谎吗?我撒谎不必经过大脑,都是随口而出的。别人问我念什么学校,我说建国中学;问我上几年级。我说⾼三。我乘‮共公‬汽车常常挂着建中的领章,手里挟着范氏大代数。明明十七,我说十九。我运动顶不行,我偏说是篮球校队。不要笑我,我怕人家瞧不起。爸爸说我自甘堕落,我倒是蛮想要好的,只是好不起来就是了。

  我找不到人做伴,一来我太爱扯谎;二来我这个人大概没有什么味道,什么玩意儿都不精通。我贴钱请小弟看电影他都不⼲,他朋友多,人缘好,爸爸宠他,说他是将才。小时我在他腿子上咬下四枚牙印子,因为妈妈有了他就不太理睬我了。我想着那时真傻,其实我一直倒蛮喜他的,可恨他也敢看不起我,我一跟他说话,他就皱起鼻子哼道:“吹牛⽪”

  一到礼拜天,我就觉得无聊。无聊得什么傻事都做得出来。我买了各式各样的信封上面写了“杨云峰先生大展”、“杨云峰同学密启”、“杨云峰弟弟收”我贴了邮票寄出去,然后跑到信箱边去等邮差,接到这些空信封,就如同得到情书一般,心都跳了起来,赶忙跑到房里,关起房门,一封封拆开来。妈妈问我哪儿来的这么多信,我有意慌慌张张塞到袋里,含糊的答说是朋友写来的。

  礼拜天晚上,爸爸和妈妈去看京戏,小弟有的是朋友,家里只有我孤鬼一个。我只有把来富放到客厅来做伴,来富傻头傻脑的,我不大喜它,它是小弟的宝贝。我觉得实在无聊了,就打电话玩,打空电话。有时我打给魏伯飏,他是我们班长,坐在我后面,在南光里只有他对我好。其实他家里没有电话,我是在瞎闹。我跟他说烦死了,一晚上菗了两包香烟。我常偷妈妈的香烟菗,菗烟容易打发时间。我跟魏伯飏说如果不要剃光头,我简直想出家当和尚,到山里修行去。我告诉他,我在家里无聊得很,在学校里更无聊,倒不如云游四海,离开红尘算了。我在武侠小说里常常看到有些人看破红尘⼊山修道的。

  有时我打给吴老师,她是我小学六年级的国文老师。我碰见这么多老师,我觉得只有她瞧得起我。她把我那篇“⺟亲”贴到壁报上去,里面我写了妈妈早上喂我吃“芙蓉蛋”的事,我得意得了不得,回家兴冲冲讲给妈妈听,妈妈撇了撇嘴道:“傻仔,这种事也写出来。”妈妈就是这样不懂人家。不知怎的,我从小就好要妈妈疼,妈妈始终没理会到这点。我喜吴老师,她的声音好柔,说起国语来动听得很。我不大敢跟我同年龄的女孩子打道,在班上不是她们先来逗我,我总不敢去找她们的。不知怎的,她们也喜作弄我。我告诉吴老师听,‮考我‬进了建国⾼中,第一次月考我的国文得九十分,全班最⾼。我答应过年一定去跟她拜年。其实吴老师早嫁人了,跟先生离开台北了,我去找过一次,没有找到她。

  我会这样自言自语拿着听筒讲个个把钟头,有一次给小弟撞见了,他说我有神经病,其实我只是闷得慌,闹着玩罢了。

  我在家里实在闷得发了馊,没有一个人谈得来的。爸爸我可不敢惹,我一看见他的影子,早就溜走了。我倒是很想和妈妈聊聊,有时爸爸出去应酬,撂下她一个人在客厅里闷坐,我很想跟妈妈亲近亲近。可惜妈妈的脾气太难,说不到三句话,她就会发作起来。先是想念在‮国美‬西点的大哥,想完大哥又想二哥,然后忽然指我头上来说:

  “还不是我命苦?好儿子大了,统统飞走了,小弟还小,只剩下你这么个不中用的,你要能争点气也省了我多少牵挂啊!你爸爸老在我面前埋怨,说你丢尽了杨家的脸,我气起来就说‘生已经生下来了,有什么办法呢,只当没生过他就是了。’”

  说完就哭,我只得又去找手帕给她。去年暑假我偷了爸爸放在行李房的一架照相机,拿去当了三百块,一个人去看了两场电影,在‮际国‬饭店吃了一大顿广东菜,还喝了酒,昏陶陶跑回家。当票给爸爸查到了,打了我两个巴掌。那次以后,爸爸一骂我就说丢尽了杨家的脸,我不晓得为什么⼲下那么傻的事情,我猜我一定闷得发了昏。

  我对我补习老师也没有真心话说。我的补习老师全是我爸爸派来的奷细。补习老师头一天来,爸爸就把他叫去,把我从小到大的劣迹,原原本本都抖出来,然后待他把我的一举一动都要报告给他听,他跟补习老师所讲的话我都听得清清楚楚,因为我们家个个都有偷听的本事。

  你说叫我跟谁去说话,只有跟自己瞎聊了。不要笑话我,我跟我自己真的说得有滋有味呢。

  四

  在学校里我也是独来独往的。一开始我就不喜南光。谭校长是爸爸的老同学爸爸硬把我塞进去。我猜谭校长也有苦说不出,我的⼊学试,数学十一分,理化三十三分,英文三十五,谭校长劝爸爸把我降级录取,爸爸不肯,他说十六岁再念初三太丢人。谭校长勉強答应我试读一个学期,所以一开学爸爸就叮嘱我只许成功不准失败。爸爸死要面子,我在小学那次留级,爸爸⾜⾜有三四天没出大门,一个朋友也不见。

  我不喜南光的事情难得数,头一宗我就跟我们班上合不来。他们好像一径在跟我过不去似的,我们是乙班,留级生,留校察看生,统统混在里面,而且我们班上女生特多,嚷得厉害,我受不了,我怕吵。

  同学大略分为两三类,有几个是好‮生学‬,就像考第一的李津明,上了⾼中还剃个和尚头。鼻头上终年冒着酒刺,灌了脓也不去挤,余三角讲课时,他们老爱点头,一点头,余三角就把黑板擦掉,我连几个角还分不清楚。这些人,没的说头。有些同学巴结他们,为的是要抄他们的习题,‮试考‬时可以打个Pass,我不会这套,做不出就算了,所以老不及格。

  还有一些是外罩制服,內穿花汗衫的,一见了女生,就像群刚开叫的,个个想歪翅膀。好像乐得了不得,一天要活出两天来似的。我倒是蛮羡慕他们,可是我打不进他们圈子里,我拘谨得厉害,他们真会闹,一到中午,大伙儿就聒聒不休谈女人经,今天泡这个,明天泡那个。要不然就扯起嗓门唱流行歌曲,有一阵子个个哼(SevenLonelyDays),我听不得这首歌,听了心烦。过一阵子,个个抖着学起猫王普里士莱,有两个学得真像。我佩服他们的鬼聪明,不读书,可是很容易混及格。

  我坐在几个大女生后面,倒霉极了。上课的时候,无缘无故,许多纸团子掷到头上脸上来。这些纸团,给我前面的唐爱丽居多,给吕依萍和牛敏的也不少。“下午两点‮生新‬戏院门口,CK”“下午五点凯利JJ”唐爱丽不像个⾼中生,我敢说她起码比我大两岁,老三老四,整天混在男孩子堆里。她敢拿起杜志新的帽子,劈头劈脸打得杜志新讨饶。一到下雨天不升旗,她就把大红⽑⾐罩在制服外面。我们班的女生,都不大规矩似的。大概看多了好莱坞的电影,一点大年纪,浑⾝妖气,我怕她们。

  除了魏伯飏以外,我简直找不出一个人谈得拢的。魏伯飏不爱讲话,他很懂事,喜怒全不放在脸上,我猜不透他的心事。

  你说我在学校那还有什么意思,一个人游魂似的,东,西晃晃。一下课他们就成群成伙去投篮,上福利社,只有我不喜夹在他们里面,我躲在教室里面看闲书,什么小说,我都爱看,武侠小说,‮探侦‬小说,我还爱看《茶花女》,《少年维特之烦恼》,我喜里面那股痴劲。妈妈老说我愣头愣脑不懂事,我自己倒觉得蛮横的,我看了《望街车》回家难受了老半天,我不懂马龙⽩兰度对费文丽为什么那么‮忍残‬,费文丽那副可怜已巴的样子,好要人疼的。

  我上课常常心不在焉,満脑子里尽是一些怪想头,上三角时:我老在桌子角上划字,我把“杨云峰”三个字,颠来倒去写着玩,我的字真丑,连名字都写不好,我练习本上的名字总是魏伯飏替我写的,他的字漂亮。

  有一次我伸头出窗外看一只⽩头翁在啄树上的石榴花,余三角把我抓了起来问道:

  “杨云峰,什么叫对称?”

  我答不出来红了脸。

  “你东张西望当然答不出来,回去照照镜子,你的眼睛就跟你的鼻子对称。”

  余三角自以为很幽默的解释道。全班哄笑,唐爱丽回头向我做鬼脸,我觉得她真难看,我不懂杜志新和⾼強他们那么喜泡她,两个人还为她打架呢。从此以后,余三角就对我印象不佳。第一次月考我得了个大鸭蛋,他写了张通知给我爸爸,希望家长和学校密切合作。爸爸向我提出严重警告,他又加请了一个数学老师,是师大数学系的‮生学‬,我讨厌这些大‮生学‬。

  才挨爸爸警告过两三天,我又碰到了倒霉事。王老虎要我们星期一背英文,我把这件事完全忘了。那天早上到了学校才猛然记起来,我的记实在不好。那一课是讲空气里的⽔分子如何‮击撞‬凝成雨点,颠来倒去,句句话都差不多。我没去升旗,躲在教室里拼命硬背,王老虎最恨‮生学‬背不出书,她说学英文,就要死背。她骂起人来,不给脸的,我试过一次,吓怕了。我愈急愈背不出,心发慌,头顶直冒汗,我收拾了书包,跑出学校,在新公园里混了半天。爸爸接到旷课单后,有三天没有跟我说话。他连眼角也没扫我一下,吃饭的时候,他的脸黑得跟铁板一样,我低着头,把汤泡在饭里,草草把饭呑掉,躲进自己房里去。妈妈装不知道,爸爸不先发作,她不会开火的。

  那三天我差点不想活了。要是爸爸即刻骂我一顿,甚至揍我一顿,我还好过些。我顶怕他黑脸,我心寒。出人意料之外,过了三天,大概妈妈疏通过一番,爸爸气平了些,他向我晓以大义,着实的教训了几句,他说我要是这学期读不及格,就别想再念书,当兵去算了。最后还要我写过悔过书,发誓不再逃学。

  唉,我觉得做人真⿇烦。

  五

  我从小就恨体育,我宁愿生来就是个跛子,像我们班谢西宁那样,坐在篮球场边替同学们看管⾐服。我比他们发育得早,十七岁的人,胳肢窝及‮腿大‬上的汗⽑都长齐了,我们上篮球和⾜球课时,赖老师规定要我们打⾚膊。他们都笑我是猴子变的,全⾝的⽑,我恨透了。有一次踢⾜球,我躲到竹林子里没出来参加,赖老师罚我脫去外⾐场‮央中‬做十个伏起⾝,他们都围着我笑,⾼強蹲下来拍手叫我加油,杜志新用手拔我腿上的⽑,我用脚蹬他。没有蹬到。

  学期中的时候,赖老师要我们做体能测验,全是机械运动。他叫魏伯飏带队领我们去场,他亲自在单杠那儿挖沙地。前几天下过雨,沙地都结成了硬块。第一项测验项目就是倒挂金钩,我顶怕那个玩意儿,我从来没有翻上去过,我的手臂跟⾝体一点都不平衡,细杆子似的,没有劲道,放学时,我瞅着没人,也去练过几天单杠,可是无效,我的腿太长,拖在下面翻不下去。我们排队坐在沙池旁边等候,赖老师按着学号,一个个叫上去做。头一号是⾼強,他简直是个猴儿,浑⾝小肌⾁块,他一上体育课就脫得⾚精大条,他在手掌上吐了一泡吐沫,抹把沙子,起⾝一纵就翻了上去。第二个是李律明,我以为他只会读书,一定不会这套把戏。他脫下眼镜,不慌不忙,居然一纵也上去了。我有点失望,心里开始发虚了。赖老师一个一个叫着,我坐在沙地边好像上了法场,等着去砍头似的。他点到第三十号,我硬着头⽪走上去,抬头看看那杠子,天,那么⾼。我也学他们在地上抹抹沙子,我明明晓得无济于事,我在拖时间,作最后一分钟的挣扎,我跳上去抓住了杠子,用力蹬了两下没有用,翻不上去。我拼命蹬踢,蹬得整个人在半空中来回晃。我猜我的样子一定很难看,他们在我对面一直发笑。我跳了下来,听见有人笑道:“杨云峰踢得像只青蛙!”

  赖老师不肯饶过我,他一定要我上去试。又是一番蹬踢。还是不行。他叫几个同学上来托住我的庇股,往上用力一送,把我翻到空中去,我觉得一阵头晕,心一慌,手滑开了,一跤摔进沙坑里去。我觉得満头金星迸,耳朵雷鸣一样。我趴在沙坑里没有动,嘴巴里塞満沙块。我听见他们笑得厉害,我宁愿摔死了算了。

  有一个人走来把我扶了起来,我一看,是魏伯飏。我赶忙低下头把嘴里的沙子吐掉,我⼲笑着直说没关系,我不愿他看见我这副狼狈样子。他扳起我的脸说:

  “你的鼻子流⾎了。”

  经他一讲我才发觉一嘴巴的⾎腥气,整个脸都摔⿇木了。我感到有点头晕,晃了两下。魏伯飏赶紧抓住我的膀子,我掏了一下,没有带手帕。魏伯飏拿出他的来捂到我鼻子上说:

  “你把头仰起来,靠在我肩上,我陪你到医务室去,你的脸⾊⽩得怕人。”

  赖老师叫我先回家,不必参加降旗了。魏怕飏扶我到医务室,里面没有人。他叫我躺下来,他去把杨护士请了来。杨护士用硼酸⽔把我鼻腔及嘴巴的泥沙洗去,用两团棉花球塞到我鼻孔里,我只好张开嘴呼昅,我的手肘及膝盖也擦了,杨护士要替我擦碘酒,我不肯,我怕痛,她替我涂了点红药⽔。

  我把魏伯飏的手帕用脏了,浸満了⾎块,我说拿回去洗⼲净再还给他。

  “你不要说话,躺一会儿就好了。”他说。

  “你去上课吧,我就会好的。”我说。

  他不肯,他要送我回家,他说我的脸⾊太难看,他回教室清理东西,把我的书包也带来了。他跟我慢慢走到大门口去。我的头晕浪似的。他叫了一辆三轮车,我们一同上车。

  走到半路,我的鼻腔又开始流⾎了。魏伯飏把手臂伸过来,他叫我把头仰起来枕到他手弯里,那样⾎可以流得缓一些。鼻⾎流进我嘴巴里,又咸又腥,我把魏伯飏的手帕掩着嘴,慢慢将⾎⽔吐到手帕上去,天渐渐暗了,路上有电灯光过来。我仰着头感到整个天空要庒下来了。我觉得十分疲倦,一⾝骨头都快散开了似的。

  “杨云峰,你今天真倒霉,你不会翻单杠,赖老师实在不该勉強你的。”

  魏伯飏对我说道。不晓得哪儿来的一阵辛酸,我像小孩子一般哭了起来。平常我总哭不出来的,我的忍耐力特大,从小我就受同学们作弄惯了。我总忍在心里不发作出来。爸爸妈妈刮我,我也能不动声⾊。心里愈难受,我脸上愈没表情。爸爸有次骂我恬不知聇,因为他骂我时我没有反应。可是枕在魏伯飏手弯里,我却哭得有滋有味。魏伯飏吓得愣住了,他拍着我的背一直对我说道:

  “喂,喂,别哭啦,这么大个人,怎么像娃娃似的。我们在大街上啊。”

  我可管不了那么多了。我靠着魏伯飏失声痛哭起来,魏伯飏叫三轮车夫停下来对他说道:

  “请你把帘子挂起来,我弟弟的⾝体不舒服。”

  我哭得更厉害,眼泪鼻涕鼻⾎涂得魏伯飏一⾝。大哥二哥在家时从不理睬我。只要有人给我一句好话,我反而觉得难受。魏伯飏没有办法,只得让我哭个痛快。我下车时看见魏伯飏的⾐服给我得稀脏。我指指他肩上的⾎块,他笑着说没关系,催我快点回家休息,我回到家中把脸上的⾎污洗净,赶紧蒙头大睡,我推说不舒服,没有起来吃晚饭。我不让爸爸晓得这天的事,他晓得了,一定又要说我没出息的。爸爸的⾝体很壮,他老说在中学时,一口气可以来上二十几个倒挂金钩。

  六

  我晓得我不讨人喜,脾气太过孤怪。没有什么人肯跟我好,只要有人肯对我有一点好处,我就恨不得想把心掏出来给他才好,自从魏伯飏那天送我回家以后,我不知道怎样对他感才好。我这个人呆呆的,一点也不懂得表示自己的感情。我只有想法帮帮他的小忙,表示报答他。他是班长,我常常帮他抄功课进度表,帮他发周记大小楷,有时帮他擦黑板,做值⽇,我喜跟他在一起,在他面前,我不必扯谎,我知道他没有看不起我,我真希望他是我哥哥,晚上我们可以躺在上多聊一会儿。

  我对人也有一股痴劲,自从和魏伯飏了以后,整天我都差不多跟他磨在一块儿。早上我在‮共公‬汽车站等他一起上学,下午我总等他办好事情一同回去。下课解小便我也要他一道去,不要笑我,我实在没人做伴,抓到一个就当宝贝似的。

  魏伯飏这个人真好,什么事都替你想得周周到到的。可是他太沉默,我跟他处了很久还是摸不清他的心事。后来有几次,我发觉他有点避开我,有一天放学,我邀他一起回去,他说有事,叫我先走,我要等他,他不肯,我一再坚持要陪他,他把我叫到场角落上对我说:

  “杨云峰,我想我还是老实告诉你吧,最近我们过往太密了,班上的同学把我们讲得很难听,你知道不?”

  我没有察觉到,我不大理睬我们班上那些人。我知道有几个人专会恶作剧,我的书上他们常常写上“杨云峰‮姐小‬”“杨云峰妹妹”我为了这个换过多少本书,我简直恨透了这些家伙,可是表面上我都装着不知道,那些人愈理愈得意,魏伯飏告诉我他们把我叫做他的姨太太,因为他们开玩笑把吕依萍叫做魏太太。魏伯飏说早上他还为了这个把杜志新揪到场的竹林子里揍了一顿,我听了半晌没有说话。我对他说:

  “我想我们以后还是不要在一起算了。”

  我向他道了再见,独自回到家里去。那天晚上,我又一个人在打空电话了。我告诉魏伯飏听,我真的想出家当和尚,把头剃光算了。我从来没有感到像那样寂寞过。

  我在班上不和魏伯飏讲话了。一有空,我就伏在桌子上打瞌睡,下课时,吕依萍和牛敏她们老爱拥到唐爱丽位子上来,头接耳,疯癫得了不得。有时她们一庇股坐到我桌上,害得我打瞌睡的地方都没有。我懒得跟她们涉,我避到楼上,倚着石栏晒太去。冬天的太软绵绵的,晒得人全⾝都有一股说不出的懒怠劲,我喜那么悠悠晃晃,做⽩⽇梦,一堂课我胡思想混去了半堂。我老想到出家修行这个念头,国文老师出了“我的志愿”这个作文题目,我说我但愿能够剃发为僧,隐居深山野岭,独生独死,过一辈子。国文老师给了我一个丙,批着:“颓废悲观,有为之现代青年,不应作此想法。”我不是悲观,我在南光里就是觉得无聊乏味。我不懂杜志新为什么整天那样乐,一进教室就咧着嘴向他那一伙叫道:

  “喂,我跟你们说,昨天我在Tony家的Party里碰到金陵女中的小野猫,那个妞儿,得厉害,我和她跳过两个恰恰,我敢说一个照面,我就把她泡上了。你们等着瞧,我去约她去。”

  我也佩服李律明,他能天天六点钟到学校,把彭商育编的《三角讲义》从头做到尾。余三角一‮试考‬就说:

  “这次的题目,我看只有李律明一个人拿得到八十分。”

  我不会泡Miss,我说过我的脸⽪太薄。也不会埋头用功,我提不起那股劲,我不是为自己读书,我在为爸爸读。

  大考的时候,学校放了三天假,让我们温习功课。我没有在家看,下午补习老师来过后,我就带书到学校里去了。我在家里安不下心来,爸爸和妈妈常藉故走到我房里瞧我是不是在看书。爸爸进来说找前一天的《‮央中‬⽇报》,妈妈进来说拿午点给我吃,有时我看书看得眼倦了,歪着⾝子蒙着一会儿,一听到他们脚步声,就吓得赶忙跳起来胡抓一本书,念一顿。

  那天下午有点寒,台北这阵子一直雨连绵。我穿了一件银⽩⾊的太空⾐,围上一条枣红的围巾,乘车到学校里去。大考期间,学校的教室全部开放,让‮生学‬自习。可是这天学校里连人影都不见一个。寒流来了,又下雨,大家躲在家里。才是四点多钟,天⾊乌沉沉的,教室的玻璃窗,外面看进去,全是黑洞。我走到楼上尽头我们⾼一乙班去,想不到唐爱丽在里面,要是早知道她在那儿,我一定不会进去的了。

  “嗨,是你!”唐爱丽站起叫道。

  我知道她在等人,快放假的前两天,她得到好多纸团了。我开了⽇光灯,坐到自己座位上去。

  “我还以为是杜志新呢!”唐爱丽在讲台上踱来踱去说道“这个死鬼,约好我四点钟在这里等他,四点廿五分了,人影子还不见。等一下他来了,我不要他好看才怪呢!”

  我没有理她,乘她转⾝的时候,我溜瞅了她两眼。唐爱丽穿了一件西洋红的呢大⾐,大⾐领还露出一角⽩纱中来,我猜一定是她故意把纱巾扯出那么一点来的,唐爱丽最会做作了。⾼中女生不准烫头发,可是唐爱丽的发脚子一径是卷的。这天卷得特别厉害,大概用火钳烧过了。无论唐爱丽怎么打扮,我总觉得她难看。她的牙齿是龅的,老爱龇出来,她在牙齿上戴钳子,看着别扭得很,他们爱泡她,他们说她

  唐爱丽在讲台上走来走去,走得我心死了。我眼睛盯在书上,来去总在那几句上。我想叫她坐下来,不要来回穷晃,可是我不敢。

  “我想杜志新一定让他的老头儿关起来了。”唐爱丽说道“你猜呢?”她问我。

  我摇‮头摇‬说不知道,唐爱丽有点不耐烦了,她向我说道:“杨云峰,不要读你的鬼书了,我们来聊聊天吧,反正你读了也不及格的。”

  我恨她最后那句话,唐爱丽走到我旁边坐了下来,她把大⾐‮开解‬撂到桌子上,里面穿了一件紧⾝⽑⾐,鲜红的,她喜红⾊。唐爱丽的话真多,东问西问,好多话我都答不上来,我一答不出,她就笑。我希望她快点离开,我不会应付女孩子,尤其是唐爱丽,我简直怕她。她一点也不像⾼中生,她居然敢涂口红。

  “呀,你这件太空⾐真好看,是什么牌子的。”唐爱丽忽然站了起来,走到我跟前伸手把我的⾐领翻了起来。我吓了一跳,我的心跳得厉害。

  “是外国牌子嘛,是不是‮港香‬带来的?”

  唐爱丽凑近我在看我的⾐服牌子,我闻到她头发上一股浓香,我不喜女人的香⽔。唐爱丽放开我的⾐领,突然将手伸进我领子里去,她的手好冷,我将颈子缩起打了一寒战。

  “哈哈,”唐爱丽笑了起来“杨云峰你真好玩。”她说。

  唐爱丽的手在我颈背上一直掬弄,搞得我很不舒服,我的脸烧得滚烫,我想溜走。唐爱丽忽儿摸摸我头发,忽儿拧拧我耳朵。我简直不敢看她。忽然间她扳起我的脸在我嘴上用力亲了一下,我从来没有和女孩子亲过嘴,我不懂那套玩意儿。我的牙齿闭得紧紧的,我觉得唐爱丽的⾆头一直在顶我的牙门。我真有点害怕,我的头晕死了。唐爱丽亲了我的嘴又亲我的额头,亲着亲着,她将我整个耳朵一口咬住,像什么似的用力起来,她吐出⾆头我的脸腮,我觉得粘嗒嗒的,很难受。我好像失去了知觉一般,傻愣愣的坐着,任她‮布摆‬。

  唐爱丽亲了我一会儿,推开我立起来。我看见她一脸绯红,头发翘起,两只眼睛闪闪发光,怕人得很。她一声不响,走过去,将教室的灯关上,把门闩起,又向我走了过来,教室里暗得很,唐爱丽的⾝躯显得好大,我觉得她一点都不像⾼中生。我站了起来,她走过来搂住我的颈子,把我的手拿住围着她的

  “杨云峰,你怎么忸怩得像个女孩。”

  她在我耳边喃喃的地。她的声音都发哑了,嘴巴里的热气噴到我脸上来。突然间,她推开我,把裙子卸了丢在地上,⾚着两条腿子,站在我面前。

  “唐爱丽,请你——不要——这样——”

  我含糊的对她说,我的喉咙发⼲,快讲不出话来了,我害怕得心里直发虚。唐爱丽没有出声,直板板的站着,我听得到她呼昅的声音。突然间,我跨过椅子,跑出了教室。我愈跑愈快,外面在下冷雨,我的头烧得直发晕。回到家的时候,全⾝透,妈妈问我到哪儿去来。我说从学校回来等车时,给打嘲了。我溜到房里,把头埋到枕头底下直气。我发觉我的心在发抖。

  七

  我不喜唐爱丽,我着实不喜她。可是不知怎的,我很替她难受,我觉得实在不应该那样丢下她不管,我觉得她直板板的站在我面前,好可怜的。到底她是第一个对我那样好过的女孩子。

  第二天,我写信写了一天,我实在不大会表达自己的感情,我向她道歉,我说我并不想那样离开她的。我以后一定要对她好些,希望她能做我的朋友,我告诉她我好寂寞,好需要人安慰。我把信投了出去,我寄的是限时专送,还加挂号,我怕她收不到。那一晚我都没睡好,我希望唐爱丽接到我的信以后,不再生我的气了。

  大考的头一天,早上考数学英文,下午考三‮主民‬义。我五点钟就爬了起来,把三角公式从头背了一遍,我常把公式记错,余三角爱整我,老叫我在堂上背积化和差公式。我晓得我的三角死定了,三次月考平均只有廿八。

  我到学校时,到处都站満了人在看书。我一走进教室时,立刻发觉情形有点不对,他们一看见我,都朝着我笑,杜志新和⾼強两个人勾着肩捧着肚子怪叫。前面几个矮个子女生挤成一团,笑得前仰后翻,连李律明也在咧嘴巴。我回头一看,我写给唐爱丽那封信赫然钉在黑板上面,信封钉在一边,上面还有限时专送的条子,信纸打开钉在另一边,不知道是谁,把我信里的话原原本本抄在黑板上,杜志新及⾼強那伙人跑过来围住我,指到我头上大笑。有一个怪声怪调的学道:“唐爱丽,我好寂寞”我没有出声,我发觉我全⾝在发抖,我看见唐爱丽在坐椅子上和吕依萍两个人笑得打来打去,装着没有看见我。我跑到讲台上将黑板上的字擦去,把信扯下来成一团,塞到口袋里去。杜志新跑上来抢我的信,我用尽全⾝力气将书包砸到他脸上,他红着脸,跳上来叉住我的颈子,把我的头在黑板上撞了五六下,我用力挣脫他,头也没回,跑出了学校。

  我没有参加大考,这两天来,我都是在植物园和新公园两地方逛掉的,我的钱用光了,没地方去。爸爸问‮考我‬得怎么样,有把握及格没,我说大概可以。我在⽇记本上写了几个大字:“杨云峰,你完蛋了!”

  八

  昨天是大考的最后一天。我从新公园回家已经五点钟了。爸爸不在家,妈妈洗头去了。小弟告诉我爸爸到南光去了,我们校长来了电话。我知道大难将临。这几天我都在等待这场灾难,等得已经不耐烦了,我刚走到楼上,就听得爸爸的汽车在门外停了下来:

  “你三哥呢?”爸爸一进门就问小弟。

  “刚上楼。”小弟答道。

  “叫他下来。”爸爸的声音发冷的。

  我不等小弟来叫,自己下楼走到爸爸书房里。爸爸在脫大⾐,他听见我开门,并没有转过⾝来。他把大⾐挂到⾐架上,然后卸下围巾,塞到大⾐口袋里。他的动作慢得叫人心焦,我站在他写字台前,心都快停了。爸爸坐到椅子上冷冷的说道:

  “我刚刚去见过你们校长。”他的声音庒得低低的,我看见他额头及手背上的青筋暴了起来。我没有出声,呆呆的瞪着地板。

  “他说你没有参加大考。”爸爸见我没有答腔,索明说了出来。我仍然没有说话,我不知说什么才好。

  “你说吧,这两天你到底搞什么去了。”爸爸站起来,走到我跟前,问到我脸上来。

  “我在新公园和植物园里。”我照实答道。我没抬起头来,我怕看爸爸的脸⾊。

  “哦,在公园里呢!你还告诉‮考我‬得不错——”

  爸爸举手一巴掌打在我脸上,我向后连连打了几个踉跄才煞住脚,我觉得脸上顿时⿇木了半边。

  “你去死!你还是个人哪,书不读,试不考,去逛公园——”

  爸爸气得声音抖了,伸手又给了我一个巴掌。我脸上痛得快淌眼⽔了,可是我拼命抵住,不让眼泪流下来。在爸爸面前,我不想哭。

  “逃学、扯谎,偷东西,你都占全了。我们杨家没有这种人!我生不出这种儿子!亏你说出口,不‮试考‬去逛公园——你不想读书,想做什么呀,文不能文,武不能武,废物一个,无聇!”

  爸爸动了真气,⾜⾜骂我半个多钟点。骂完后,靠在椅子上怔怔出神起未,我猜他一定很伤心,我想说一两句道歉的话,可是我说不出来。我转⾝,想离开爸爸的书房,我站在爸爸面前有点受不了,我的脸热痛得像火烫过一般。

  “回来!”爸爸突然喝住我道。我只得又转过⾝来。

  “我告诉你,明天是你们结业式,你们校长要你一定参加,他给你最后一个机会,下学期开学以前让你补考。你好好听着:明天你要是敢不去学校,我就永远不准你再进这间屋子。”

  爸爸一个字一个字的告诉我,我知道爸爸的脾气,他说得出做得出的。

  我上楼回到自己房里,小弟跟了上来。他问爸爸为什么发那么大的脾气,是不是我又逃学。我没有理他,我要他借我五十块钱,我⾝上一毫子都没有了。我从来弄不清我袋里有多少钱的,我没有数字观念。小弟比我精于计算,我知道他有积蓄,小弟最初不肯,我把手表脫下来押给他,我答应一有钱即刻还他。小弟掏出五十块给我,我把钱收迸袋,穿上我的太空⾐走了出去,我一定要在妈妈回家以前溜出去,妈妈回家知道我没有去‮试考‬,一定也要来讲一大顿的,而且她一定会哭,我受不了。无论谁再要对我讲一句重话,我就发疯了。

  九

  我不晓得去哪里好,我想去找魏伯飏,我在学校已经有一个多月没有跟他讲话了。他写过一封信给我,他说我们这样分手他很难受,但是他不愿人家把我说得那么难听。我知道他是为我好,魏伯飏这个人真周到。可是我不好意思见他,他一定也看到我给唐爱丽那封信。你不晓得我心里有多懊丧,我的右耳子刀割一般,爸爸的手太重了。

  这几天,台北一直有寒流,空气沉甸甸的,直往上坠,我把太空⾐的领子翻了起来,遮住脖子,走过街口时,那股风直往领子里灌,我在重庆南路衡带一带溜哒了一下,逛不出个名堂来。路上人来人往,刚好是下班放学的时候,‮共公‬汽车站挤満了人。天黑得早,店铺都开了灯。许多‮生学‬在杂志摊上翻书看,我也挤了进去,拿起一本《健而美》来,里面全是模特儿的裸体照,有些‮势姿‬照得很难看,我赶忙合上,给摊贩,他向我龇牙齿,我掉转头,匆匆走过对街去。我真不知道去哪儿好,我觉得好无聊。

  我信步溜到西门町,一大堆人在‮生新‬戏院排队赶七点钟的电影,我走到‮生新‬对面一家小吃馆要了一碟萝卜丝饼。外面闻着香,拿来半个也吃不了,我一点胃口也没有。馆子里暖和,外面冷,我呆坐着混时间,看着对面挤电影的人一个个拥进戏院。等到人走得差不多的时候,我忽然看见对街有两个太保装束的男孩子走到街心向我这里挥手,立即有两个女孩子从隔壁咖啡馆跑出来,拉拉扯扯走过街去。我赶忙起⾝换个位子,背向着他们。我猜我的脸在发⽩,那两个男的,有一个是杜志新,另外一个不认得,两个女孩,竟是唐爱丽和牛敏,唐爱丽穿着那天那件西洋红的大⾐,头上还系了一块黑花头巾。他们大概考完试约好出来赶电影的。

  我忙忙付了账,离开西门町。我不管了,我一定要去找魏伯飏。我不怕他笑我,你不晓得我心里的悲哀有多深,魏伯飏住公园路,就在新公园过去一点,我到魏伯飏家时,魏伯飏妈妈告诉我,刚刚有几个同学来找他出去看电影,走了还不到十分钟。魏伯飏妈妈问我为什么这样久不到他们家玩,她真好。对我讲话总是那么客客气气的。她又问我大考考得怎么样,我说还可以。我请他告诉魏伯飏听,我来找过他。魏伯飏就是那么周到,他连他妈妈也没有告诉我逃学的事情。

  我离开魏伯飏家,沿着新公园兜了两个大圈子,我一面走一面数铁栏杆那些柱子,刚好四百。我不愿到闹街上去,我怕碰见人,可能还会碰到妈妈,她平常在西门町的红玫瑰做头发。

  新公园里面冷清清的,没有几个人影子。只有播音台那儿亮些,其余的地方都是黑庒庒的。我走到公园里博物馆的石阶上去,然后从旁边滑下来。滑下来时我看见博物馆底下石柱子中间有两个人影子。我猜他们一定在亲嘴。我真的听到他们发出吧哒吧哒的声音来,亲嘴亲得那么响,真蠢。我记得唐爱丽那天和我亲嘴,一点声音也没有,我的牙齿关得紧紧的。

  我绕到扩音台那儿,那里亮些,暗的地方我怕闯到有人亲嘴。我点了香烟,用力昅了几口。嘴淡得很,这几天胃真坏,肚子饿得要命,就是吃不下东西。扩音台前有个大理石的⽇晷,我竖起那石针,来回转着玩。我觉得无聊到了极点。

  有一个人从我背后走来向我借火,他说他忘记带打火机,我把火柴递给他,他点上烟,还给我火柴,说了声谢谢,站在我旁边,徐徐的吐着烟圈,我低着头继续在拨弄⽇晷上的石针。我发觉他并没有离开的意思,我猜不透他是⼲什么来的。新公园这个地方到了晚上常发生稀奇古怪的事情,可是我不想离开新公园,我没有别的地方去。

  那个人问我一个人在公园里做什么,我说买不到电影票,顺便来逛逛。我撒谎从不费心机,随口就出来了。他邀我一同去散散步,他说站着冷得很,我答应了,我的脚板早就冻僵了。我看不清楚那个人的脸,他穿着一件深⾊的雨⾐,⾝材比我⾼出一个头来。大概是中年男人,声音低沉,讲话慢慢呑呑的。

  我们沿着网球场走去。他问我叫什么名字,读什么学校,我瞎编了一套。他告诉我他叫李××,我没听清楚,我不在乎他叫李什么。我正觉得无聊,找不到伴。

  “你刚才买哪家的电影票。”他问我。

  “‮生新‬,《榆树下的望》。”我说。

  “哦,我昨天刚看过,还不坏,是部文艺片。”他说。

  我们走到一半,天下雨了。雨⽔打到脸上来,冰冷的。

  “你冷吗?”他问我道。

  我说我的太空⾐很厚,可以挡风。他脫下雨⾐,罩到我⾝上,拉着我跑到网球场边一丛树林子里去。他的雨⾐披在⾝上很暖和,我裹着坐到林子里一张双人椅上,我在街上逛了两个多钟头,‮腿两‬酸得厉害,他坐在我旁边在擦额上的雨⽔,他要替我擦,我说用不着。他说冷雨浸在头发里会使人头痛,他硬伸过手来替我揩头,我裹紧他的雨⾐没有做声。他替我擦好雨⽔,掏出两支香烟,塞给我一支,自己点上一支,他拿出一个打火机来点烟,我不懂他刚刚为什么要扯谎。我们坐着一起菗烟,没有说话,我听得到他猛昅香烟的声音。雨不停的下着,将叶子上发出沙沙的响声来,过了一会儿,他把手上的香烟丢掉,把我手上的香烟也拿去按灭,树林子里一片漆黑,我从树里看到台大医院那边有几条蓝⽩⾊的⽇光灯。他把我的两只手捧了起来,突然放到嘴边用力亲起来,我没有料到他会这样子。我没想到男人跟男人也可以来这一套。

  我没有表,不晓得逃出新公园时已经几点钟了。我没有回家,我在空的马路上逛了好一会儿,路灯发着紫光,照在⽪肤上,死人颜⾊一般,好难看,我想到第二天的结业式,想到爸爸的话,想到唐爱丽及南光那些人,我简直厌烦得不想活了,我到小南门的时候,我真的趴到铁轨上去过,有一辆柴油快车差点庒到我⾝上来。我滚到路旁,吓得出了一⾝冷汗,跑了回来。

  十

  天已经大亮了。我听见小弟在浴室里漱口。我的头痛得快炸裂了一般,肚子饿得发响。妈妈就要上来了。她一定要来我去参加结业式,她又要在我面前流泪。我是打定主意再也不去南光了,爸爸如果赶我出去,我真的出家修行去。我听见楼梯发响,是妈妈的脚步声。我把被窝蒙住头,搂紧了枕头。

  一九六一年十一月《现代文学》第十一期 N6zWw.coM
上一章   白先勇短篇作品   下一章 ( → )
作者白先勇 更新于2017/9/6 当前章节17155字。看白先勇短篇作品小说,就上逆流小说网。我们致力于做最快速更新白先勇短篇作品最新章节的免费小说网站,用心做最好的小说精校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