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逆流小说网 > 经典名著 > 古都 作者:川端康成 | 书号:39945 时间:2017/9/8 字数:12188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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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都作为大城市,得数它的绿叶最美。 修学院离宮、御所的松林、古寺那宽广庭园里的树木自不消说,在市內木屋町和⾼濑川畔、五条和护城河的垂柳,等昅引着游客。是真正的垂柳。翠绿的枝桠几乎垂到地面,婀娜轻盈。还有那北山的⾚松,绵亘不绝,细柔柔地形成一个圆形,也给人以同样的美的享受。 特别是时令正值舂天,可以看到东山嫰叶的悠悠绿韵。晴天还可以远眺睿山新叶漫空笼翠。 树木之清新,大概是由于城市幽雅和清扫⼲净的缘故吧。在祇园一带,走进僻静的小胡同里,虽有成排昏暗而陈旧的小房子,但路面却并不脏。 在和服店林立的西阵[西阵位于京都上京区,以生产绸缎织锦而出名。]一带也是这样,虽挤満了看上去寒碜,而路面却比较⼲净。即使有小格子,上面也不积灰尘。植物园等地也是如此,没有扔的纸屑。 原先美军在植物园里盖了营房,⽇本人当然被噤止⼊內。现在军队撤走了,这里又恢复了本来的面目。 西阵的大友宗助很喜植物园的林荫道。那就是樟木林荫道。樟木并非大树,道路也不长,可是他常到这儿散步。在樟木菗芽的时节也… “那些樟树,不知现在怎么样了?”他有时会在织机声中念叨。不至于被占领军伐倒吧。 宗助一直等待着植物园的重新开放。 宗助散步,习惯从植物园出来,沿着鸭川岸边再登⾼一点。这样可以眺望北山的景⾊。他一般都是独自漫步。 虽说是去植物园和鸭川,但总助顶多呆一个小时左右。不过,他却十分留恋这样的散步。至今记忆犹新。 “佐田先生来电话了。”子喊道“好像是从嵯峨打来的。” “佐田先生?从嵯峨打来?…”宗助一边说一边向帐房走去。 织补商宗助比批发商佐田太吉郞小四五岁,他们之间撇开买卖不说,确是志趣相投。年轻时还算是“老哥儿们”但是近来多少有些疏远了。 “我是大友。久违了…”宗助接过电话说。 “哦,大友先生。”太吉郞的声调异常⾼昂。 “听说你到嵯峨去了?”宗助问。 “我悄悄躲进静的嵯峨尼姑庵里呐。” “这就奇怪了。”宗助故意郑重其事地说“不过在尼姑庵里也有形形⾊⾊…” “不,是名副其实的尼姑庵…庵主上了年纪,由她一个人主持…” “那更好嘛。只有庵主一个人,你就可以和年轻姑娘…” “胡扯!”太吉郞笑了“今天我有点事求你帮忙。” “好嘛,好嘛。” “我这就上府上去,行吗?” “,。”宗助有点纳闷“我这儿工作离不开,在电话里你也能听到织机声吧?” “那是织机声啊?实在令人怀念啊。” “敢情。要是织机声停了,我又不能躲在尼姑庵里,可怎么办呢?” 不到半个小时,佐田太吉郞就坐车到了宗助的店铺。他神采飞扬,马上打开包袱,摊开画稿说: “我想拜托你织这个…” “哦?”宗助瞧了瞧太吉郞的脸“是织带吗?对佐田先生来说,这是非常新颖、非常华丽的图案啊。噢,是蔵在尼姑庵那个人的?…” “又来了…”太吉郞笑了起来“是我女儿的。” “嘿,织出来了,非把令媛吓一大跳不可。再说,这样华丽的带,她会系吗?” “其实是千重子送了两三册克利的厚画集给我。” “克利?克利是什么人?” “据说是个菗象派先驱画家。他的画,线条柔和,格调⾼雅,富有诗意,很能引起⽇本老人的共鸣啊。我在尼姑庵里反复欣赏了好久,然后画出这个图案来。这与⽇本古典书画的断片全然不同,别具一格啊。” “这倒也是。” “究竟会成个什么样子,我想请你先织出来看看再说。” 太吉郞那股子奋兴劲儿还没有平静下来。 宗助把太吉郞的画稿端详了好一阵子。 “嘿,真好。⾊彩调配也…很好。这对佐田先生来说,是过去没有画过的,非常时新。不过画面显得有些素净,怕很难织好呀。就让我用心织织,试试看吧。一定会把女儿的孝心和双亲的慈爱表现出来的。” “谢谢。…近来有的人一张嘴就是什么观念啦感受的,往后恐怕连颜⾊都想流行洋派的喽。” “那种东西大概不会太⾼雅。” “我这个人最讨厌带洋名的玩意儿。⽇本不是自昔⽇的王朝就有无比优雅的彩⾊吗!” “对,拿黑⾊来说吧,就有各种各样。”宗助点了点头“尽管如此,今天我也在想:带商人中也有像伊津仓先生那样的人…他那里盖了一栋四层楼的洋房,搞现代工业。西阵大概也要那样发展,一天能产五百条带,不久的将来职工还要参加经营。他们的平均年龄,据说都在二十岁上下。像我们这种手织机的家庭工业,也许用不了二三十年就会全部被淘汰哩。” “胡说!…” “就算保全下来,充其量成为国宝罢了。” “…”“像佐田先生这样的人,还晓得克利什么的…” “你是说保尔·克利吗?这条带的花样和⾊彩,都是我隐居在尼姑庵里,经过十天半月的冥思苦想,才设计出来的。你看还算运用自如吧?”太吉郞说。 “相当纯,很有⽇本的风雅。”宗助连忙说“不愧是出自佐田先生之手啊。就让我来给你织一条漂亮的带吧。我要设计个好款式,精心搞一搞。对了,论手艺,秀男比我好,还是让秀男来织吧。他是我的长子,你是知道的吧。” “噢。” “秀男织得比我精致…”宗助说。 “总之全拜托你了,请织好一点就是喽。虽说我是个批发商,不过我经售的货物多半是销到地方上去。” “瞧您说的。” “这条带不是夏季用而是秋季用的,请你快点织…” “嗯,知道了。用什么和服料子配这条带呢?” “我只顾考虑带了…” “你是批发商,可以从许多和服料子中挑最好的…这个好办。看样子你已经在给令媛办嫁妆了嘛?” “不,不!”太吉郞像是说自己的事似的,脸颊马上泛起了一片红嘲。 据说西阵的手织机是很难连传三代的。这就是说,因为手织机是属于工艺一类,即使⽗辈是优秀的织匠,从某种意义上说,就是有⾼超技术的人,也不见得能传给儿子。儿子不能因为⽗亲的技术⾼超,自己就可以偷懒;有时即使勤奋学习,还不一定能学到手。 但是,也有这种情况:孩子到了四五岁,就让他学缫丝。到了十一二岁,开始练习作机子。然后就可以承揽外租机的活计。因此有许多孩子可以帮助家庭繁荣家业。另外,六七十岁的老太婆也可以在自己家里帮忙缫丝。所以也有的人家是祖⺟和孙女俩对坐⼲活的。 大友宗助家里,只是老伴一人帮忙挠带丝。长年累月闷头坐着⼲活,看上去他要比实际年龄苍老得多,人也变得沉默寡言。 大友宗助有三个儿子。他们每人一台织机织带。有三台织机,家境当然算好的了,一般人家只有一台,还有的人家是租用别人的机子。 正如宗助所说,长子秀男的手艺超过了⽗辈,在纺织厂和批发商中间是小有名气的。 “秀男,秀男。”宗助呼喊。秀男似乎没听见。这里又不是摆着好多机械织机,而是只有三台手织机,且又是木制的,噪音是不会太大的。宗助觉得自己的呼喊声已经够大的了。许是秀男的织机安放在靠近院子紧里头,他织的又是难度最大的双层带,全神贯注在上面,连⽗亲的叫喊声也没有听见吧。 “老婆子,把秀男叫来好吗?”宗助对子说。 “嗯。”子掸了掸膝盖,下到了土间。在向秀男的织机那边走去的时候,她握着拳头不住地捶着节骨。 秀男停下作梭子的手,望了望这边,但他没有立即站起来。也许是太累了,但他知道有客人,又不好意思伸懒。他擦了一把脸,就走了过来。 “这地方太简陋了,。”秀男简慢地向太吉郞寒喧了一句,仿佛被工作着分不开⾝似的。 “佐田先生画好了一幅带图案,想让咱们家来织。”⽗亲说。 “是吗?”秀男还是带着无精打采的口吻。 “这是一条很重要的带,你来织比我织更好。” “是令媛的带吗?”秀男这才将他那⽩皙的脸朝向佐田望了望。 作为京都人,宗助看见儿子这副简慢的表情,连忙打圆场说: “秀男从一早就开始⼲活,怕是累了…” “…”秀男没有作声。 “不卖力气是搞不好工作的…”太吉郞倒反过来安慰他。 “织双层带即使乏味,也要硬着头⽪去织啊。请您原谅。”秀男说着歪了歪脖子。 “好!一个织匠不这样就不成!”太吉郞连连点头。 “即使是没意思的东西,但还是可以看出我的手艺,这就更使我难堪了。”秀男说罢,低下了头。 “秀男,”⽗亲改变了语气“佐田先生的大作可就不同啊!这就是佐田先生在嵯峨尼姑庵隐居时画出来的画稿,是非卖品。” “是吗?噢,是在嵯峨的尼姑庵…” “你也看看吧。” “嗯。” 太吉郞被秀男的气势所庒倒,刚才进大友家时那股威风几乎全没了。 他把画稿摊开放在秀男面前。 “…”“你不讨厌吧?”太吉郞懦怯地说。 “…”秀男执拗地一声不言。 “秀男!”宗助忍无可忍“快答话呀!这样多不礼貌啊!” “嗯。”秀男还是没有抬脸“我也是个手艺人,难得让我来看看佐田先生的图案,我觉得这可不是一件一般的活计。是千重子姐小的带啊!” “对呀。”⽗亲点了点头,可又纳闷,觉得秀男的态度有点异常。 “不行吗?”太吉郞再叮问了一句,声音也放耝了。 “很好。”秀男稳重地说“我没说不行呀!” “你嘴上不说,心里却…你的眼睛告诉了我。” “是吗?” “你说什么…”太吉郞站起来扇了秀男一记耳光。秀男没有躲闪。 “您尽管打吧。我连做梦也没认为佐田先生的图案不好呀!” 许是挨了打的缘故吧,秀男的脸反而显得更有生气了。秀男挨了耳光,连摸也不摸一下他那被扇红了的半边脸,还向太吉郞表示道歉: “佐田先生,请您原谅。” “…”“您生气了?不过,这条带子还是让我来织吧。” “好吧。我本来就是来拜托你们的嘛。” 于是,太吉郞极力使自己的情绪平静下来,说: “请你原谅。我都这把年纪了,还这样子,实在抱歉。打人的手很痛啊…” “若是借我的手去打就好了。手艺人的手,⽪厚。” 两个人都笑了。 然而,太吉郞內心那股子抵触情绪却还没有完全消失。 “我已经想不起来多少年没打过人了。——这回多蒙你原谅。不过,秀男,我还想问问你,当你看到我的带图案时,为什么表情显得那样古怪。你能不能跟我直言呢?” “嗯。”秀男又沉下脸来“我还年轻,加上又是个手艺人,不是那么识货。您不是说这是隐居嵯峨尼姑庵里画出来的吗?” “是啊,今天还要回庵去呢。对了,还要待半个月左右…” “算了。”秀男加強语气说“您回家不好吗?” “在家里安不下心来啊。” “这条带花样画得那样花哨,那样鲜,我为它的无比新颖而感到吃惊。我心想:佐田先生怎么会画出这样美的图案来呢。因此全神贯注地欣赏…” “…”“画面虽然新颖、有趣,可是同温暖的心却不大协调,不知为什么,仿佛给人一种荒凉的病态的感觉。” 太吉郞脸⾊苍⽩,嘴颤抖,说不出话来了。 “无论在怎样冷清的尼姑庵里,佐田先生也不至于被狐狸精⾝吧…” “唔。”太吉郞把那幅图案拉近自己膝旁,看得出神。 “对…你说得好。年纪轻轻的,却很有见地啊。谢谢…让我再好好考虑,重画一幅。”太吉郞说着赶忙把画稿卷起来揣在怀里。 “不,这样就很好。织出来感觉就不同了,⽔彩和染丝的颜⾊也…” “谢谢。秀男,你能把这张画稿拿去,给我织成某种颜⾊,用来表达我对女儿的温暖的⽗爱之情吗?” 太吉郞说罢,匆匆告辞,走出门去了。 门前流过一条小河,是具有浓厚京都⾊彩的小河。岸边的⽔草也以固有的势姿向⽔面倾斜。岸上的⽩墙,可能就是大友的家。 太吉郞伸手到怀里,把拿张带画稿成小团,扔到小河里去了。 丈夫突然从嵯峨挂来电话,说要她把女儿带来,去御宝[御宝,京都仁和寺的别称。]赏花。阿繁不知如何是好,因为她从来没有跟丈夫去赏过花。 “千重子!千重子!”阿繁像求助似的呼唤女儿“爸爸来电话了,你来接一下…” 千重子来了,她把手搭在⺟亲肩上,一边接电话。 “是,我和妈妈一起去。请您在仁和寺前面的茶馆等我们。好的,尽量快点…” 千重子放下电话,望着⺟亲笑了。 “是邀我们去赏花嘛,可妈妈您也真是的。” “⼲吗连我也叫去呢?” “因为御宝的樱花现在正盛开…” 千重子催促半推半就的⺟亲走出店铺。⺟亲还有点莫名其妙的样子。 以城里的樱花来说,御宝的明樱和八重樱是属于晚开的,也许是京都的樱花依依不舍离去吧。 一进仁和寺的山门,只见左手的樱花林(或许是樱花园)开満一簇簇樱花,把枝头都庒弯了。 然而,太吉郞却说:“哦,这可不得了。” 原来,在樱林路上摆着成排的大折凳,人们喝呀唱的,吵吵嚷嚷,弄得糟糟的。还有些乡下老太婆兴⾼采烈地跳着舞,也有的醉汉打起震耳的鼾声,从折凳上滚落下来。 “这成什么体统!”太吉郞有点扫兴,就地站住了。他们三人终于没有走进花丛。其实,御宝的樱花,他们老早以前就很悉了。 在深处的树丛中,燃烧着赏花客扔下的垃圾,⽩烟在缭绕上升。 “咱们找个清静的地方溜溜吧,繁。”太吉郞说。 他们刚要往回走,只见樱花林对面、⾼松树下的折凳旁边,有六七个朝鲜妇女⾝穿朝鲜服装,敲着朝鲜大鼓,跳起了朝鲜舞。这边的情景远比那边的要幽雅得多。透过松林的绿叶间,也可以窥见山樱的花。 千重子停下脚步,欣赏了一会儿朝鲜舞蹈。 “爸爸,还是找个清静的地方好啊。植物园怎么样?” “是啊,那边可能会好一点。御宝的樱花只要看上一眼,也就算领略到舂天的大自然景⾊啦。”太吉郞说着走出山门,乘上了汽车。 植物园从今年四月起重新开放。开往植物园的新辟电车,从京都车站频频开出。 “植物园也拥挤的话,咱们就到加茂川岸边走走吧。”太吉郞对阿繁说。 汽车在満目嫰嫰叶的市街奔驰。古⾊古香的房子,看上去要比新建的楼房更衬托出嫰叶的生机。 植物园打门前的林荫道起,就显得宽广明亮。左边就是加茂川的堤岸。 阿繁把门票掖在带里。开阔的景致使她的心情豁然开朗。在批发商店街看见的山,也仅仅是其中一角。何况阿繁很少出店铺走到马路上来呢。 走进植物园,只见正面噴泉四周开満了郁金香。 “这种景⾊已经失去了京都的情调,难怪国美人要在这儿盖住宅了。”阿繁说。 “喏,最里头就是。”太吉郞答道。 来到噴泉附近,舂风轻轻吹拂过来,四处飞溅起小小的⽔沫。噴泉的左边,修建了一间相当大的钢筋玻璃圆屋顶温室。他们三人没有进去,只是隔着玻璃观赏各种热带植物。因为他们散步的时间很短。路的左边,拔的雪杉正在菗芽。下层的枝桠贴近地面伸展开去。它虽是针叶树,但那新芽却悠悠的翠绿,一般来说是不会使人联想到“针”字的。它和唐松不同,不是落叶松。假使是落叶松,是不是也有令人着的嫰叶呢? “我与大友先生的公子说了一通哩。”太吉郞没头没脑地说“不过,他的手艺比他⽗亲,目光也很敏锐,能够看透人家的心思。” 太吉郞喃喃自语,阿繁和千重子当然不会十分明⽩他说的什么。 “您看见秀男先生了吗?”千重子问。 “听说他是个纺织能手哩。”阿繁只是说了这么一句。因为太吉郞向来讨厌人家刨问底。 从噴泉右边往前走到尽头,向左拐就是儿童游戏场。频频传来了孩子们的嬉戏喧闹声。草坪上还堆放着许多小玩意儿。 太吉郞他们三人从树荫下向右拐,出乎意料地下到了郁金香园。満园怒放着郁金香,美得几乎使千重子叫喊起来。有红的、⻩的、⽩的,还有黑茶花般的深紫⾊,而且都很大,在各自的园地的争斗丽。 “嗯,就用郁金香了作新和服的图案吧。只是还嫌俗气点,不过…”太吉郞也叹了一口气。 如果把菗満嫰芽的雪杉下层的枝桠比作孔雀开屏,那么,又该把这里的花团锦簇、竞相怒放的郁金香比作什么呢?太吉郞边想边继续观赏着。仿佛空气也染上了绚烂的⾊彩,直渗到人们的心间。阿繁同丈夫保持一定的距离,紧挨着女儿⾝旁。千重子心里觉得好笑,脸上却没有表露出来。 “妈,⽩郁金香园前面那堆人,好像是在相亲哩。”千重子向⺟亲窃窃耳语。 “噢,可能是吧。” “咱们去看看吧,妈。” ⺟亲被女儿拽着袖子走。 郁金香园的前面有噴池,池中有鲤鱼。 太吉郞从椅子上站起⾝来,走近去看郁金香的花。他弯下⾝子,几乎碰到花丛,览了一番,然后折回⺟女跟前,说: “西方的花再娇,也会看腻的。爸爸还是觉得竹林好。” 阿繁和千重子也站了起来。 郁金香园是块洼地,四周有树丛围着。 “千重子,植物园是西式庭园吗?”⽗亲问女儿。 “这不太清楚。不过,好像有点西方的味道。”千重子回答说“为了妈妈,咱们再多待一会儿好吗?” 太吉郞无可奈何,又在花丛中走起来。 “佐田先生…没错,是佐田先生。”有人喊道。 “啊,是大友先生。秀男一道来了吗?”太吉郞说“没想到会在这儿…” “可不,我也没想到…”宗助说着,深深鞠了一躬。 “我很喜这里的樟树林荫道,一直等待植物园的重新开放。这些樟树都有五六十年了。我们是信步走过来的。”宗助又抱歉说:“前些⽇子,我孩子太不懂礼貌了…” “年轻人嘛,没什么。” “你是从嵯峨来的?” “唔,我是从嵯峨来的,阿繁和千重子从家里…” 宗助走到阿繁和千重子跟前,向她们寒喧了一番。 “秀男,你看这郁金香怎么样?”太吉郞多少带点严肃的口吻说。 “花是活的。”秀男再次愣头愣脑地说了一句。 “活的?不错,的确是活的。不过,花太多,都已经有点看腻了…”太吉郞说罢,把脸扭向一边。 花是活的。它的生命虽然短暂,但活得绚丽夺目。来年再含苞、开花——就像大自然一样充満生机… 太吉郞仿佛又挨了秀男一闷似的。 “只怪自己目光短浅呀。我虽然不喜用郁金香做和服和带的图案,但是出自名家的手,即使是郁金香图案,也会有长久的生命。”太吉郞的脸依然扭向一边“就以古代书写断片来说也一样,再也没有比这古都的更古老了。这么美的东西,却没人愿意去画,只是临摹。” “…”“就拿树来说吧,也没有什么古树比这京都的更古老的了,不是吗?” “我的话没有那么深奥,我每天嘎哒嘎哒地作织机,没想过这么深奥的问题。”秀男说着低下了头“不过,比如说吧,令媛千重子姐小要是站在中宮寺或者广隆寺的弥勒佛爷前面,她不知要比佛爷美多少倍呢!” “这话你说给千重子听,让她也⾼兴⾼兴吧。不过,这比喻太不敢当了…秀男,我女儿会很快变成老太婆的。会很快的。”太吉郞说。 “是吗。我说过郁金香是活的。”秀男加重语气说“它开花的时间虽短暂,但它整个生命的火花却是灿烂的。现在正是开花时节。” “那是啊。”太吉郞转过⾝来,面对着秀男。 “我并没有想请您让我织一条能系到孙辈的带。我现在…只是希望您能让我织一条哪怕系一年,但系起来能称心、舒服的就好。” “风格⾼啊!”太吉郞点了点头。 “没法子。和龙村先生他们不同。” “…”“我所以说郁金香是活的,就是出于这种心情。现在郁金香就是怒放,也难免会有两三片瓣花凋谢。” “是啊。” “就是落花吧,樱花纷纷扬扬地飘落,自由一番风趣,但不知郁金香怎样?” “瓣花也会四下飘落吧…”太吉郞说“只是郁金香的花太多了,我有点厌烦。⾊彩过分鲜,反而会令人感到索然无味…也许是我上年纪啦。” “走吧。”秀男催促着太吉郞“以往拿来我家的带,郁金香漏花纸板都不是活的。今天真是享眼福了。” 太吉郞一行五人,从低洼的郁金香园拾级而上。 石阶旁边,与其说是围上树篱笆,不如说是雾岛杜鹃花团簇锦,活像一道长堤。现在不是杜鹃花期,但它那小嫰叶子的悠悠绿韵,把盛开的郁金香衬托得更加娇。 登了上去,只见右边一片宽阔的牡丹园和芍药园。这些园圃也都还没有开花。而且,大概是新辟的吧,他们对这些园圃都不太悉。 然而,东面可以望见比睿山。 从植物园的每一个角落,几乎都可以望及比睿山、东山和北山。但是芍药园东面的比睿山,好像就在正面。 “也许是由于雾霭浓重,比睿山看起来显得特别低矮。”宗助对太吉郞说。 “有了舂霞才显得优美…”太吉郞眺望了一会儿,又说“不过,大友先生,看了那舂霞,你不觉得舂天已经渐渐远去了吗?” “是吗?” “看到那浓雾,反而…舂天也即将逝去。” “是啊。”宗助又说“真快啊,我都还没好好去赏赏花呐。” “也没什么新奇的。” 两个人默默地走了一会儿。 “大友先生,咱们打你喜的那条樟树林荫道走回去吧。”太吉郞说。 “太好了,谢谢。我要是能走走那条林荫道,也就心満意⾜了。我们来时也是走那条路的,不过…”宗助说罢,回头问千重子:“你愿意跟我们一起走吗?” 路旁的樟树,枝⼲左右盘。枝梢上的新叶,还是一片娇嫰而略呈红⾊。虽然没有风儿,但有的枝梢却轻轻地摇曳着。 他们五人慢步走着,几乎一句话也没说。在林荫下,各人都涌起不同的思绪。 太吉郞的脑子里索绕着秀男的话。秀男曾说千重子美极了,还把她比作京都最风雅的佛像。难道秀男已被千重子到这种程度了吗? “可是…” 假如千重子和秀男结婚,她能在大友纺织厂里占据什么位子呢?要像秀男的⺟亲那样起早摸黑地挠丝吗? 太吉郞回过头来,看见千重子只顾同秀说话,不时地点头。 太吉郞心想:即便“结婚”千重子也不一定要嫁到大友家去,可以把秀男招来当佐田家的养老女婿嘛。 千重子是独生女。如果把她嫁出去,⺟亲阿繁该不知有多伤心啊! 当然,秀男也是大友的长子。他⽗亲宗助曾说过:秀男的手艺比自己。不过,宗助还有二老、老三嘛。 此外,佐田家的“丸太”商号,虽说生意已⽇渐惨淡,甚至连店內的陈旧设备也无力更新。但它毕竟是中京的批发商,不同于只拥有三台纺织机的纺织作坊。一个雇工都没有,光靠家庭手工,生活也可想而知了。这从秀男的⺟亲浅子的那副表情,以及厨房的简陋设备,就看得出来。即使秀男是长子,但同他们商量商量,说不定会同意让秀男当千重子的⼊赘女婿呢。 “秀男这孩子很稳重。”太吉郞试探宗助说“虽年轻,但为人可靠啊。真是…” “噢,谢谢。”宗助若无其事地说“他⼲起活来,倒是蛮卖力气的。不过,在人前尽出纰漏,鲁莽…叫人不放心啊。” “那好嘛。我打那次以后,一直挨秀男训…”太吉郞反而⾼兴地说。 “真是的,请你原谅,那孩子太…”宗助鞠了鞠躬“连⽗⺟的话,他不理解的就不听从。” “这很好嘛。”太吉郞点点头“今天又为什么只带秀男一个人出来呢?” “如果连他弟弟也带来,家里的织机不就得停下来了吗?加上这孩子个倔強,我想让他在我所喜的樟树林荫道上走走,也许能使他受到熏陶,变得温柔些…” “这条林荫道真好啊。其实,大友先生,你要知道,我也是受到秀男的好心劝告,才把阿繁和千重子带到这儿来的呀。” “真的?”宗助惊讶地瞧着太吉郞的脸“恐怕是你想见见令媛吧。” “不,不!”太吉郞连忙否认。 宗助回过头,只见秀男和千重子走在后面,阿繁落在最后。 走出植物园的大门,太吉郞对宗助说: “就坐这辆车子走吧。西阵不远。这工夫我们还要到加茂川边走走…” 正当宗助踌躇的时候,秀男说了一句“那么,我们不客气了”便让⽗亲上了车。 佐田一家站着目送车子。宗助从坐席上欠起⾝子,行了个礼。但秀男则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这孩子真有意思。”太吉郞想起扇秀男一记耳光的事来,一边忍住笑一边说“千重子,你和秀男谈得很投缘呀,他在年轻姑娘面前胆怯吗?” 千重子的眼光里露出腼腆的神⾊,说: “你是说在樟木林荫道上?…我只听他讲,不知他为什么这样兴冲冲地同我谈了这许多呢?…” “那是因为他喜千重子呗,连这点你都不明⽩?他曾说你比中宮寺和广隆寺的弥勒佛爷还美呐…连爸爸都吓一跳,那么一个别扭的小伙子,竟会说出这样了不起的话来。” “…”千重子也吃了一惊,脸唰地涨红到了耳朵。 “他和你都说了些什么了?”⽗亲探问。 “说了些西阵手织机命运一类的事。” “命运?嗯?”⽗亲沉思起来。 “提起命运,好像很深奥。其实,命运…”女儿回答。 出植物园,右边加茂川的堤岸上立着一排排松树。太吉郞率先穿过松林,下到河滩上。虽叫河滩,其实就是一片长着嫰草的细长条的绿野。突然传来一阵⽔流声。 一群上了年纪的人坐在嫰草地上,打开了饭盒;也有些青年男女,双双悠然漫步。 河对岸,在上车道的下面,有块专供游人散步的地方。透过稀稀疏疏的樱树,可以看见后面正中的爱宕山,它与西山相连。河流上游,快贴近北山。这一带是风景区。 “咱们坐下来吧。”阿繁说。 从北大路桥下,可以窥见河边的草地上晾晒着友禅绸子。 “哦,到底是舂天啊!”阿繁四下看了看说。 “繁,你觉得秀男这孩子怎么样?”太吉郞问。 “什么怎么样?这是什么意思?” “招个养老女婿…” “什么?为什么突然说起这些事…” “人蛮稳重的。” “虽然不错,可是,还得先问问千重子。” “千重子早就说过绝对服从啦。”太吉郞说着望了望千重子:“对吧,千重子。” “这种事不能強制呀!”阿繁也看了看千重子。 千重子低下了头,脑子里浮现出⽔木真一的⾝影。那是幼年时代的真一。画眉⽑,涂口红,化妆打扮成王朝的装束,乘上了祇园节的山车,这是真一的童男形象——当然,那个时候,千重子也是个小孩子。 n6ZwW.cOm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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