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逆流小说网 > 经典名著 > 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  作者:米兰·昆德拉 书号:40261  时间:2017/9/15  字数:5121 
上一章   ‮)4(章四第‬    下一章 ( → )
  她每天都害怕工程师的出现,害怕自己没有力量说一个不字。几天过去了,害怕他来的担忧逐渐变成了害怕他不来的恐惧。

  一个月以后,工程师仍然音信全无。特丽莎觉得有点费解。她的灰心‮意失‬逐渐消退,变成了一个恼人的疑问:他为什么不来?

  这天她正在侍候顾客,朝那个曾经攻击她卖酒给孩子喝的秃头走去。他正在大声讲一个肮脏的笑话。笑话是老调重弹,她从前在小城里端啤酒时就从醉鬼们那里听过上百遍了。她又一次感到⺟亲的世界在闯⼊她的生活,于是耝鲁地打断了秃头。

  “不要你指手划脚,”那男人怒气冲冲“我们还让你呆在这酒吧店里,算是你福星⾼照!”

  “我们?你说的我们是指谁?”

  “就是我们,”那人举起手里的酒杯“再要一杯伏特加。我可不愿你这样的人对我顶撞,明⽩吗?哦,顺便说吧,”他指着特丽莎脖子上一串廉价的珍珠项链“这是从哪里来的?你不能说是你丈夫给的吧?一个擦窗户的!他送不起这样的礼物!是你的顾容,是不是?我想知道你用什么来回报他们?”

  “马上闭嘴!”她叫道。

  “别忘了,卖也是犯法的。”他继续说,企图抓住那项链。

  卡列宁突然跳出来,把前爪搭在酒柜上,开始叫起来。

  大使说:“他是个秘密‮察警‬。”

  “那他为什么这样公开?一个秘密‮察警‬不秘密了有什么好处呢?”大使盘腿坐在帆布上,象在学练瑜珈功。肯尼迪从墙上的相片框子里朝他微笑,使他的话有一种特殊的威严。

  “秘密‮察警‬有几种职能,亲爱的,”他开始用长辈人的语气说“第一种是旧式的,他们只是听听人们说些什么,向上司汇报。”“第二种职能就是威吓人。他们要人们明氏我们都在他们的股掌之中,要让我们害怕。你那秃头朋友就属于这一类。

  “第三种职能就是制造假象来损害我们的名声。几天前,他们试图指控我们谋颠覆‮家国‬,当然这只会使我们增加声望。现在,他们往我们口袋里塞⿇醉‮品毒‬,声称我们強奷了一个十二岁的女孩,他们总能找到什么姑娘跟在后面。”

  特丽莎立即联想起那个工程师,他为什么再不来了?

  “他们需要设陷断,”大使继续说“強迫人们与他们合作,给另一些人设陷阱。这样,他们就能慢慢地把整个民族变成一个纯粹的告密者组织。”

  特丽莎此刻只想到一件事:工程师有可能是‮察警‬局派来的。那么,把自己灌醉又宣称他爱她的那个少年又是谁?正是因为他,秃头特务才攻击她,工程师才为她辩护。那么,这三个人都在预先安排的方案中扮演着不同的角⾊,目的是软化她,使她上钩!

  她怎么能没想到这一点呢?那住宅是那么奇怪,本不可能是他的家呀!一个穿着华贵的工程师怎么会住在一个那样的破地方?他是工程师吗?如果是,他怎么可以在午后两点的时候下班?另外,有多少工程师读索福克勒斯的书?不!那不是工程师的图书馆!那地方总的来看更象是某个穷知识分子的住宅,是把他抓进监狱以后没收来的。十岁那年,她⽗亲被抓进了监狱,‮家国‬没收了他们的住宅和⽗亲所有的书,谁知道那房子后来作什么用了?

  现在她明⽩了,为什么工程师不再来了:他完成了使命。什么使命呢?秘密特务喝醉时已经耝心地怈露出来了:“别忘了,卖也是犯法的。”现在,自称工程师的人可以证实她跟他睡了觉,还向他勒索了钱!他们将威胁她,将她的丑闻公之于众,除非她同意向他们报告在酒吧里喝酒人的情况。

  “别着急,”大使安慰她“你的事听起来没有什么危险。”

  “我想也是。”她用僵硬异样的声音说。然后带着卡列宁,朝布拉格的夜晚走去。

  人们通常从灾难中逃向未来,用一条拟想的线截断时间的轨道,眼下的灾难在线的那一边将不复存在。但特丽莎在自己的未来里还看不到这样的线。只有往回看才能给她一些安慰。又是星期天了,他们坐上车,远离布拉格的束缚。

  托马斯开车,特丽莎坐在旁边,卡列宁坐在后面,偶尔伸过头他们的耳朵。两小时后,他们来到一个以矿泉⽔出名的小镇上。六年前他们在这里住过几天。他们想在这里过夜。

  他们开进广场,下了车,面对曾经住过的旅馆站着。这里没有什么变化,一棵老椴树还象以前一样立在旅馆前面。一座古老的木制柱廊往左边转去,最⾼处止于溪流之中。溪流把带有疗效的泉⽔溅落在大理石的盆內。人们都纷纷探⾝弯,手里持有相同的小玻璃杯。

  托马斯再看那旅馆时,发现事实上有些东西还是变了。原来称为格兰特的旅馆现在更名为“贝加尔”他看了看大楼转弯处的街名牌:莫斯科广场。随后,他们在悉的街道上走了一圈(没套⽪带的卡列宁紧随其后),查看了所有的街名:斯大林格勒街,列宁格勒街,罗斯托夫街,诺沃西比斯克街,基辅街,熬德萨街;还有柴可夫斯基疗养院,托尔斯泰疗养院,柯萨科夫疗养院;还有苏沃洛夫旅馆,⾼尔基剧院,普西金酒吧。所有这一些名字都来自俄国的地理和俄国的历史。

  特丽莎突然记起俄国⼊侵的那几天,每个城镇的人都把街道路牌拔掉了,住宅号牌也不见了。整个‮家国‬
‮夜一‬之间成了无名的世界。俄国‮队部‬在乡下转了整整几天,不知自己来到了哪里。军官们搜寻并企图占领报社、电视台、电台,但没能找到它们。无论什么时候他们问路,人们不是对他们耸耸肩,就是告诉他们错误的地名和方向。

  现在看来,失去名字对于一个‮家国‬来说是相当危险的。那些街道和建筑再也不能恢复它们原来的名字了。结果,一个捷克小矿泉突然演变为一个虚构的袖珍俄罗斯,特丽莎寻找着的往昔已被人没收。他们不可能在这里过夜。

  他们默默地走回汽车。她想着一切人与一切事看来都伪装起来了。一个古老的捷克城镇竞被众多俄国名字淹没。拍摄⼊侵照片的捷克人竞无意中为秘密‮察警‬效劳。送她去死的人脸上戴的面具竞象托马斯。一个特务扮演着工程师而一个工程师竞想扮演佩特林山上的人。还有他房里那本有象征意义的书,原来也只不过是蓄意引她走⼊途的赝品。

  想到她在那里拿着那本书,她心里突然一亮,两颊都红了。事情经过到底是怎么回事呢?当时工程师说他去取咖啡,她走向书架去取索福克勒斯的《俄狄浦斯》,随后工程师回来了,可没有什么咖啡呀!

  她一遍又一遍回想那些场景;他去取咖啡去了多久?肯定至少有一分钟,也许有两分钟,甚至三分钟。那么他在那间小客厅里磨磨蹭蹭⼲了些什么?他上厕所了?她竭力回忆当时是否到了关门声或冲⽔声。没有,她肯定没有听到⽔声,要不然她会记得的。而且她几乎能肯定那门已经关了。那么他在那间客厅里⼲了些什么呢?

  再清楚不过了:他们要让她上圈套,需要除工程师以外的更多确切铁证。在他不见了的那一段长长而可疑的时间內,他只可能是去那间屋里安放电影摄影机;或者有更大的可能,他把某个带有照相机的⼊放进来,让他从帘子后面给他们拍照。

  仅仅几周前,她还嘲笑普罗恰兹卡不知道自己是生活在集中营里,不知道‮人私‬生活是不存在的。那么她自己呢?她天真过分,以为自己从⺟亲屋顶下逃脫出容,已成为自己私生活的主人。可是,不,⺟亲的屋顶延展着以至遮盖了整个世界,使她永远也当不了主人。特丽莎永远也逃脫不了她。

  他们走下花草镶嵌的台阶,折回广场。托马斯问:“怎么啦?”

  她还没来得及答话,便听到有人跟托马斯打招呼。

  是一个五十来岁的经风霜的男人,一位农场工。托马斯曾经给他动过手术。这人每年一次被送到矿泉来疗养。他邀请托马斯与特丽莎去与他喝一杯。考虑到法令不允许狗进⼊‮共公‬场所,特丽莎便把卡列宁送回汽车。她转来时,那人已在附近一个酒吧找了张桌子,正在说:“我们的生活平平静静的,两年前他们甚至还选我当了集体农庄主席呢。”

  “恭喜你。”托马斯说。

  “你知道怎么着,人们死活都要往城里搬。头儿们,当然喜有人愿意留下。他们不可能开除我们。”

  “这是我们向往的。”特丽莎说

  “姑娘,你会闷得哭鼻子的。那里没什么可⼲的,什么也没有。”

  特丽莎注视着农场工晒得黑黝黝的脸庞,觉得他非常和善可亲。她有生以来第一次发现有人和善可亲!她眼前浮现出一片乡村生活的幻景:有钟楼的村庄,田野,树林,顺着沟渠奔跑的小兔,以及戴着绿⾊帽子的猎手。她从未到农村住过,对乡下的想象都是听说来的,或许是从书中读到的,还或许是无意识地从古老祖先那里承袭下来的。这些幻景在她脑子里栩栩如生,如同家庭影集中老祖⺟的旧式照片,明⽩而清晰。

  “你还有什么不舒服吗?”

  那人指着脖子后面脑神经与脊髓相连的部分:“这儿还是经常痛。”

  他仍然坐着,托马斯摸了摸那儿,简单地给这位从前的病人检查了一遍:“我再没权利开处方了。不过,去告诉现在给你看病的医生,就说你跟我谈过了,我建议你用这个药。”他从⽪包里的便笺本上撕下一页,用大写字⺟写了那种药的药名。

  他们动⾝回布拉格。

  一路上,特丽莎郁郁沉思着工程师怀里的她那张裸体照片,努力想安慰自己,即使那张照片确实存在,托马斯也永远不会看见的。它对他们仅有的价值无非是讹诈她的资本。他们把它寄给托马斯的话,这一价值就随之消失了。

  但是,如果那些‮察警‬不能利用她,他们会决定再⼲些什么呢?照片只会成为他们手中的‮物玩‬,可保不住他们也许仅仅为了开个玩笑,把它用个信封寄给托马斯。

  托马斯收到这样一张照片又会怎么样?会把她赶走吗?也许不会,很可能不会的。但他们那易垮的爱情大厦必然会摇摇坠,因为大厦只有她忠诚的柱子作为唯一支撑,因为爱就象众多帝权:一旦他们建立的信念崩溃了,自己也就随之消亡。

  现在,幻景又出现在她眼前:一只沿着沟渠奔跑的兔子,一个戴绿⾊帽子的猎手,以及乡村教堂的钟楼,⾼⾼地升起在树林之上。

  她想告诉托马斯,他们应该离开布拉格,离开这些把乌鸦活活埋在地里的孩子,离开这些‮察警‬特务,离开这些用伞武装起来的妇女。她想告诉他,他们应该搬到乡下去,那是挽救他们的唯一出路。

  她转向他,但托马斯没有反应,两眼直视前面的路。就这样,因为她未能逾越他们之间沉默的屏障,她失去了说话的勇气。她又一次体验了从佩特林山上下来时的感觉,胃在收缩,以为自己要生病了。对她来说,他太強壮,自己太柔弱。他发出那些她不能理解的命令,她努力奉命执行,却不知道为什么。

  她想回到佩特林山上去,要求带人用眼罩蒙任她的双眼,让她靠在那棵栗树的树⼲上。她想死。

  醒来时,她发现自己一个人在家。

  她走到外面,开始朝堤岸那边走去,想去看看瓦塔瓦河。她要站在它的岸边,久久地狠狠地看着河⽔。漫漫⽔流的壮景将会‮慰抚‬她的灵魂,平息她的心境。河⽔从一个世纪到另一个世纪,不停地流淌,纷坛世事就在它的两岸一幕幕演出,演完了,明天就会被人忘却,而只有滔滔江河还在流淌。

  她凭栏凝望河⽔。她是在布拉格的郊外,瓦塔瓦河已流过了市区,把光荣的城堡和那些教堂留在⾝后;就象一位演完下台的女伶,疲乏不堪,仍在恍惚沉思。它从肮脏的堤岸之间穿过,被墙垣和栅栏所束缚,而墙垣栅栏还约束着众多的工厂和遗弃了的运动场。

  她凝望着河⽔——它显得更凄凉更暗淡——她突然看见河的中部漂着一个异物,红⾊的,对了——是一条板凳,一张带着铁支架的木板凳,布拉格的公园里多的是。木凳正往瓦特瓦下游流去,后面接着又是一张。一张又一张。特丽莎只能这样猜想,布拉格公园里所有的凳子都流⼊了这滔滔河⽔,远远地离开城市。好多好多的凳子,越来越多,象秋⽇的落时被流⽔从树林里洗刷出来,零落漂去——红的,⻩的,蓝的。

  她转过⾝,朝⾝后看去,象是要问路上行人这是为什么,为什么布拉格公园里的凳子都漂到河里去了?但每个擦⾝而过的人都很冷漠,对多少世纪以来一直流经他们短命之城的河流,毫不关心。

  她再一次俯脚河⽔,心中悲伤如割,她知道自己看到的是一次告别。

  大多数的板凳已经看不见了,只有几张后来的凳子隐隐浮现:几张⻩⾊的,最后一张,是蓝⾊。 N6ZWw.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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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米兰·昆德拉 更新于2017/9/15 当前章节5121字。看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小说,就上逆流小说网。我们致力于做最快速更新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最新章节的免费小说网站,用心做最好的小说精校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