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逆流小说网 > 武侠小说 > 桃花新传 作者:司马紫烟 | 书号:41522 时间:2017/9/20 字数:14118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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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风已渐广民家,但只在官宦之家行之者多,一般民间女子,幼年即要作,⾜不便,因此还是大⾜的多。 秦淮雏,多半是贫户自小典⾝的居多,⾜的不多,有的已经十一二岁始被典⾝,鸨⺟为图⽇后之利,硬行迫令⾜,那些女孩子痛苦万分,收效却也不大,因为脚已经长大了,削⾜以适履,到底是很勉強的事。 大户人家的女孩,四五岁时就开始⾜,那时脚还小,骨头嫰,容易就范,既少痛苦,那瘦不盈握的莲⾜,也才能具个样子出来。 郑妥娘从小是书香门第,脚裹得早,再加上她⾝子伶巧,婷婷⽟立,就更显得那双脚小了。 只不过,她恨透了男人死盯在她的脚上看,所以平时都穿了长裙,裙边拖地,跟脚上的鞋子又是同一颜⾊,让人无法看得真切,因此,妥娘的步下金莲,虽然常作传闻,但真正见过的人确是不多。 还有,她自己给人的印象,也会使人忘了那回子事,她又野又不安分,跳跳蹦蹦,时东时西,时起时坐,没一刻停的,人家就不会想到她是小脚了。 那么细细尖尖,瘦不盈握,却像三四月天,浮在⽔面间的一只鲜的红菱,一样的红夺目,一样的大小,一样的可人。 侯朝宗的确被这双⾜型的美所昅引了,这才是一种真正的,专属于女的婉约之美。 朝宗脑中涌起了无数前人讥诵女子莲⾜的词藻,却发现没有一个能够适用于现在的,它们都不⾜以表达他眼中心底的美感。 他涌起了一股握在手中的望,不过这是一种艺术的,欣赏的望,那也是一种理智的,不含半点⾁的期望。 所以,他的神态还是很自然,眼睛虽舍不得离开,口中却笑道:“是啊!我一到南京就听人说了,可是见到了面却无由欣赏,因为妥娘她总是将它们蔵在层层叠叠的百褶裙后面去了。” 香君道:“脚又不是其他的东西,一定要踩在地上走路的,你若是存心要看,总会看得的。” 朝宗道:“可不是,妥娘最会热闹,她一来就又叫又闹,像只花蝴蝶似的飞来飞去,那时大家只顾去看她的人了,谁还去注意她的脚。” 妥娘痛得眼泪直往外流,咬着牙,恨恨地骂道:“你们这两个没良心的,老怕你们丢了,満山遍野,像疯子一样的找你们,脚扭了一下,你们不来侍候着老的人,却在老的臭脚上嚼⾆头。” 她的人美极了,这一半恨半嗔,又添了几分凄,却是平常不得见的,只是她的话,又庄又谐,却又妙趣无穷,灵慧天成。 香君不由得笑了笑,道:“郑姐!你不能斯文一点呀,満口老的,也不怕别人着恼。” 郑妥娘道:“对他们我已经是客气了,你的侯公子如何我不知道,有的臭男人最了,我做他老还嫌不够虔诚,赶着叫我亲娘祖呢!” 香君道:“你又胡说了,那有这同事的。” “绝不骗你,这可是有人证的,不信可以问你假爸爸杨大老爷去。” 朝宗笑道:“香君那里又跑出个爸爸了!” 妥娘道:“贞娘是她的假⺟,杨龙友是贞娘的相好,可不是香扇坠儿的假爸爸。” 香君要去拧她的嘴,妥娘⾝子一歪闪,差一点没从石头上滚下来,脚踩着了地,又让她痛得哇哇大叫起来。 朝宗忙扶住了她,道:“妥娘,你怎么啦?” 妥娘苦着脸道:“不知道,不像是扭了筋,倒像是脫了臼,踩在了地上就像刀割一样的痛。” 香君笑道:“活该,谁叫你嘴里不⼲不净,在这灵山佛地上也満口胡说,这是菩萨在惩罚你。” 妥娘道:“我只是口中胡说八道,心里却⼲净得很,不像有些⻳孙子,在神佛面前诚惶诚恐,肚子里却是牛⻩狗宝,一团肮脏。” 香君皱眉道:“你看,说着说着又来了!” 朝宗笑道:“妥娘要是不骂人,就不成其为妥娘了,这是钱谦益说的,他可是自许为妥娘的第一知己。” 妥娘立刻道:“放他娘的八十一个连珠庇,他还算我的知己,赶着我叫亲娘祖的就是他,他该是我的孝子贤孙才对。” 香君冷笑道:“我当是谁呢,原来是这个老而无行的糊涂蛋,那就不⾜为奇了,什么事情他做不出的。” 朝宗因为⽗亲和钱牧斋是同僚,论世谊还要称一声世伯,听她们对钱牧老如此讥损,到底不太光-,因以道:“牧老早年因为少年儇薄为士林所诟,在宦途上又不太如意,因此有点放浪形骸,却也是名士风流,但是应不至如此吧!” 郑妥娘道:“一点都不假,那天是跟杨龙友一起来到了我的地方,我恰好在洗脚,那老儿就颠起来了,说他最好闻女子的脚了,非要我给他闻一下。” 侯朝宗眉头皱了皱,不便说什么。 香君却恨恨地道:“看这个老不死的,还像个人样吗?” 朝宗只有说道:“牧老的偏好倒不是自你开始,他在桃花渡的寓所里,除了书画之外,都是小脚老妈。每当他兴来之时,关上大门,什么客来都不见,他躲在家里,就是叫大家一起洗脚。” 郑妥娘倒是第一次听闻,十分有趣地道:“他的寓所你去过吧?” “初到时去过一次,拿了我⽗亲的拜帖代拜社。” “那不管了,你总在里面耽过吧?” “是啊,那天蒙他留了晚饭才走的。” “真是的,侯公子,你还吃得下不呕出来。” “那天是他的第四小妾亲自下厨,手艺倒不错。” “不是手艺的好坏,他的寓所我去过一次,总共不过是一进院子,有三排平房,总共不过是七八间。” 朝宗道:“他在常老家建了一所红⾖小庄倒是颇具规模,家当也多半在那边,这儿只是他到南京来时所寄脚的地方,无需太宽敞。” “我知道他那儿用了四个人,除了一个听差小厮,其余三个都是江南的年轻小老妈儿。” “牧老有此癖好,取才唯⾜,他那几个仆妇年纪虽轻,姿⾊都是平平,不过裹了小脚而已。” “那还不够,三个小老妈,加上一个姨太太,至少是八只臭脚,同时开解来亮相,那股子气味不把人给薰死,你还吃得下饭。” 侯朝宗忍不住笑道:“我去的时候,她们可没洗脚。” “当场洗还得了,就这样已经够了,就算她们三天洗一次吧,也不知薰了多少回了,屋子里没味儿啊!”侯朝宗笑道:“我没注意。” “香跟臭你总闻得出来吧!” 朝宗依然笑道:“我从没闻过女子的臭脚,也不知道那是什么味儿,不过这我也是在酒后听人说的笑话,大概是无中生有,编排出来蹋糟他的。” 妥娘道:“我倒不以为然,非常可能真有此事,那天他贸然提出这个请求,我心中正有气,就呕他说,你叫我三声亲娘祖,我就准你闻一下。” “他真叫了?” “绝对不假,他隔着门叫的,杨龙友就在旁边,作证凑兴。” “那么你真给他闻了?” 香君笑着问她。 因为女子⾜,裹以罗带,包得有楞有致,再穿上小小的绣花鞋,才显得美,若是束缚尽去,⾁挤趾斜那种怪状,任是西施王嫱,生了这双脚也令人魂销不起来了!因此女子的脚有终生不示人的。 钱老头儿若是在妥娘洗脚的时候闻她的脚,那可是一件十分有趣的事了。 郑妥娘笑道:“我才没那么无聊呢!把换下的裹脚布,挑在门前给他闻去。” 香君大笑道:“好!妙极了!若是告诉了柳⿇子,定然又是一桩非常好的说书材料儿了。” 侯朝宗道:“柳敬亭不会说的,他那人对斯文中人十分敬重,牧老究竟还是斯文前辈,他虽不拘小节,到底大节不亏,在魏忠贤跋扈朝廷时,他是没向魏屈膝的一个。” 经他这么一说,香君与妥娘也不便再对钱老儿说什么刻薄的话,她们虽然对他的为老不尊很瞧不起,但此翁至少有此一点可敬之处。 妥娘的脚又痛了,而且越来越厉害了。 香君道:“这可怎么好,这是山道,连轿子都抬不过来。” 妥娘道:“没关系,你们帮我拿树枝来当拐拄着到前面去。” 侯朝宗道:“那怎么行,若是脫了臼,切忌动,要是错开了,可就是一辈子残废了。” 妥娘道:“那可怎么办,这儿全是和尚庙,我总不能在这儿架起个草庐来养伤呀!” “好在你只是脫臼,没有骨折,接上去就好了。” “接上去?怎么个接法?这得到跌打损伤的大夫才行,这会儿上那去找?回到城里去请一个,一去一来天已黑了,我总不能坐在这儿等到天黑。” “那自然不行,先把你弄到庙里客房休息,再请接骨师去好了,而且庙里的老和尚多半有点功夫,说不定就能给你治好了。” 郑妥娘叹口气,道:“侯公子,你说得倒是好轻松,问题是怎么把我弄到前头庙里去,到了那里,反倒好办了,雇乘轿子,就能把我抬回去了。” 侯朝宗看着细若羊肠的山路,只容一人可行,倒是没了主意。 香君道:“郑姐!我背你上去吧!” 郑妥娘笑道:“你背我,香扇坠儿,瞧你那瘦伶伶的⾝子,自己上下都要人扶持呢,你那还能背我。” 侯朝宗道:“正是,香君,那可不是闹着玩的,你忘了那道⽔沟,还是我抱着你才跳过来的,这会儿你自己能否过去还成问题。” 香君红了脸道:“瞧你们把我说得如此没用了,我就跳给你们看看。” 她起步跳。 侯朝宗忙拉住她道:“香君!别胡闹了,一个问题还没解决,你要是再摔着在那里,可不又添问题了,还是由我背她上去吧!” 郑妥娘道:“那怎么行,怎么能要你来背。” “为什么不能要我背?” “你们读书的相公背个女人在⾝上,叫人看见了,成什么样子呢?” “事有从权,男女授受不亲,礼也,嫂溺而叔援之以手,权也。你跌伤了腿不能走,我背你走,这也是从权之计,于你的名声无碍。” 妥娘的脸上泛起了一阵红,道:“我只是秦淮河的一个子婊而已,还有什么好顾忌的,我是怕被人看见了,蜚短流长,对你不利。” 侯朝宗哈哈笑道:“这倒是你过虑了,我才不怕什么呢!只是妥娘,你也别太妄自菲薄了,⾝落娼家不是你的错,也并不可聇,倒是你那种想法才可悲,一样都是人,你并不比人低一等。” “那也只是说说而已,在别人眼中,我们的确是比人低一等的女人。” “妥娘!这是你自己看轻你自己,别的人我不知道,在我说来,我却一直把你当作朋友,不信你可以问香君。” 妥娘笑道:“不必问我都知道,香君是你的朋友,别的人可不是你的朋友!” 香君忙红着脸道:“郑姐,你可太冤枉人了,不久之前,我们还谈着你呢!” 妥娘的脸居然也有点红了,道:“难怪我一直耳朵子发热,知道一定有人在嚼我的⾆子,却不想是你们两个,你们骂我什么来着。” 香君忙道:“郑姐!天地良心,人家捧你还来不及,那里会骂你呢,你人又美,才情又⾼,情又率真,为人又热情,世上女人的好处,你一个人全占了。” 妥娘⽩了朝宗一眼,然后才向香君恨恨地咬牙道:“我若是能站起来走动,非撕了你这个小蹄子不可,这明明是人家侯公子夸赞你的话…” 香君笑道:“才情⾼,子直,放浪形骸而不拘小节,狂歌当哭,忧时悲命,别有怀抱,这些话可没有一句是适合我的。” 妥娘的目光也转为炽烈了,凝视着朝宗道:“侯公子,你是如此说我的?” 侯朝宗虽是夸了几句,并没有如此大力吹捧法,可是香君很捉狭,硬扣在自己的头上,再经妥娘这一问,他倒是不便否认,只得含混地道:“妥娘,你的才情美貌,有目共睹,谁都是这么说的。” 郑妥娘却摇头摇道:“别人说他们的,话出在你侯相公口中,就不一样了,谢谢你,侯相公。” “谢我什么?” 朝宗倒是感到很讶然。 “谢谢你对我的了解,我郑妥娘沦落风尘以来,除了我自己之外,没有谁再看得起我了,我为了要看得起自己,才会有那些疯疯癫癫的行为,我口中说着疯话醉话,心中却是明⽩的,我以为这一辈子不会有人了解我了,却不想还有一个知己如你的。” 这一席谈话如山洪爆发,突地而来,郑妥娘渲怈了久郁心中的感情,侯朝宗却有不知所措之感。 郑妥娘笑笑地道:“侯相公,你别怕,我今天没喝酒,说的全是心里的话,我也知道你跟香君小妹子很要好,我不会要求什么,我们做个朋友总可以吧!” 侯朝宗道:“我们本来就是朋友呀!” 郑妥娘道:“不是以前的那种朋友,而是一种真正的朋友,生死与共,患难相助。” 顿了顿,她又轻叹一口气,道:“我不说安乐与共,因为我知道朋友相处,共患难难,共安乐易,到了那个时候,友情就变淡了,所以咱们不那个,我感君之知己,只个患难朋友就够了,将来不管你我那一个飞上⾼枝了,我们的友情就告结束,你意下如何?” 侯朝宗道:“我认为朋友就是朋友,何必还要分呢!” “不!必须要分的,若是我从良了,嫁到个富贵人家去了,你要来看我就不方便了,是不是?那时只有我心里记着你,形迹上就必须疏远了。” 侯朝宗见她例子虽是举的自己,实际上却是在影他,因为妥娘早就发过誓,这一辈子不会从良的了。 因为她以前在情场中跌过了一跤,跟一个年轻的士子很谈得来,论及嫁娶了,可是那士子一去就没了音信,多半是不会再来了,妥娘自此以后,对男人已伤透了心,说不管是谁,甜言藌语再也骗不了她了。 这个妮子倔強得很,说的话就一定做得到,所以她放浪形骸之外,有时很不爱惜自己,就是不作从良嫁人的打算,也本不考虑将来。 她说这番话,是给侯朝宗听的,侯朝宗将来若是做了官,成为富贵中人,当然不便再跟娼攀情了。 虽然在南京城里,达官贵人每逢应酬,也会下条子召来助兴的,但那不是朋友的情了。 侯朝宗倒是很难回答,若是答应了,显得太过于势利,若是不答应,则又太过于虚伪,到那时候,彼此⾝份悬殊,自己说是友情不变,那是自欺欺人了。 郑妥娘历练风尘,那种话也是骗不过她的,她把友情定在同患难而不共乐的界限上,便是早已洞悉一切了。 因此,侯朝宗思量了一下,才道:“妥娘!一言为定,咱们就此论,至于将来,我是怎么样的一个人,你会看得见的,此刻说了,倒显得俗气了。” 郑妥娘的眼睛又润了,却没有让眼泪流下来。 朝宗道:“妥娘!让我背你上去吧,再挨下去,天就要黑了。” 郑妥娘一看脚下,红⽇已在江岸远处下去一半了,忙道:“哎呀!这下子可糟了,⽟京姐跟我分开来找你们的,那个蔡老板也在找你,那晓得一耽误就是这么半天,他们若是找不到,到处嚷嚷起来可不得了。” 侯朝宗道:“这还不至于吧!” 郑妥娘道:“你是个大男人,当然丢不了,但是香君还是个女孩儿家,山上进香的人又多又杂,⽟京姐的胆子又小,还有不急着嚷嚷的。” 香君笑道:“我跟侯公子一起出来,⽟京姐姐知道,她不会着急的,倒是你丢了才会让她着急,你又野,人又美,到处跑,很可能就会遇上个什么!” 郑妥娘忙道:“遇上个什么?你这小没良心的,我眼巴巴的跑来找你,还扭了脚,你倒是红口⽩⾆的诅咒我。” “谁叫你要跳着下来的,这石阶又陡又窄,上面的苔又滑,再看看你这双三寸金莲,平常就走不稳,居然还想飞下来,不摔你摔谁呀!” 气得郑妥娘要去拧她的嘴,香君笑着躲开了,而且在远处拍着手逗引她,妥娘只有连声直骂。 朝宗笑道:“香君!别淘气了,你倒是上去,告诉⽟京一声,免得她着急,我这里慢慢扶着她上去。” 香君答应着走了。 朝宗找了竹给妥娘道:“你先撑着起来,我好背你,上了这道险坡后,路平了,再扶着一步步的走吧!” 郑妥娘没说什么,感地看他一眼,拄着竹,好容易站了起来,伏在朝宗的背上。 一个温暖而柔软的⾝子贴在朝宗的背上,别是一番滋味,尤其是朝宗的双手都要握着她的腿,隔着薄薄的丝绸,他仍然可以感觉到那种坚实的弹。 那种感受跟香君是不同的。 因为妥娘是个成的妇人,而且,旧院歌,也特别会打扮自己,⾝上薰的不知是什么香,甜甜的特别醉人。 香君⾝上也有一股淡淡的香味,那只是一股幽香,不像妥娘⾝上的这般浓、这般醇。 朝宗倒是真有点晕陶陶的感觉,何况妥娘的双手又勾着他的脖子,吐气如兰,轻轻地说道:“侯公子,你明天一定要走吗?” “是的!家⽗催得很急,是托人从飞驿上递来的消息,若非十分紧急,他老人家是轻易不愿⿇烦人的。” “哦!这么说来,几年来我们难得再相见了。” “这怎么会呢,我只是同去探视一下祖⺟的病,立刻还要回来的。” “侯相公,你怎么也拿我当作香君那小孩子一样的哄骗了,你的家在河南归德,只有学籍隶属南京,为了试考,你才会来的。” “是啊!这一次我知道中的可能不大,因此我想来年重考的可能很大,若是侥幸得中,我的事就更多了,要来拜座师,会同年,打点京比,来得更快。” 郑妥娘叹了口气:“别忘了,令祖⺟老夫人的病已经很重了,所以令尊大人才以急信叫你回去的,不是我要说难听的话,你自己也明⽩,老太太痊愈康复的可能不太大,你这一回去,老太太没了,你必须守丧在家,不管中不中,再来都是三年后了。” 这正是朝宗的隐忧,但是他没有说出来,说祖⺟的病会好,只不过是自己哄哄自己而已。 这一趟回去,重来至少在三年之后了。 若是为事业功名,好在还年轻,等个三年没多大关系,但是这些闺中的腻友,三年后不知是如何情状了。 妥娘又低声地道:“侯公子,今晚上能到我那儿去吗?我给你饯行。” “这个…来得及吗?你回去就晚了!…” “我没关系,伤了脚,只好借机会告假,我来准备几个小菜,关上房门,就是你我两人共谋一醉。” 这个提议使朝宗怦然心动,他的确十分向往这个约会,不过他又有点碍难。 妥娘却很了解他的心事,笑笑地又说道:“我知道,你还要到香君那儿去,没关系,先上她那儿去,完了再过来,她是清倌人,不可能陪你太久,也不可能留下你过夜的,那怕相对枯坐到三更半夜,你还是要走的,只有我那儿,反正已经开了头了,没什么顾忌。” 朝宗道:“今天约了出来,贞娘并不知道,已经见了面,晚上是不必去了,只是上你那儿去,被人知道了倒是不太好。” “是对你不好?还是对我不好?” 词锋很尖锐,朝宗有穷于应付之感,顿了一顿才道:“对我们都不好,第一姐妹圈里都会误会你。” 郑妥娘笑了起来,道:“我的少爷,你昨天才跟香君第一次见面,她又是个清倌人,除了我跟⽟京姐外,谁也不知道你们今天是约着来的,连李贞娘那老梆子也不会认为你是她家的户头。” 朝宗皱眉道:“妥娘,你别说得那么难听。” “在娼言娼,我是在说秦淮河的规矩,就必须要如此说才容易明⽩。” 朝宗叹口气道:“就算是对香君不好代吧!” “这个你放心,她把我当她的亲姐姐,什么话都告诉我,你们昨天见面,还是我促成的,她还会吃我这个老姐姐的醋不成。” 侯朝宗无以为答。 妥娘又笑道:“再说,我也不会横刀揷进去,跟小妹妹抢情郞呀,你跟她好到什么程度我不管,我们却是个道义之。” 侯朝宗不得不佩服她的修辞技巧,这道义之四个字用得实在太有学问了,这种情可以深也可以浅,深时可肝胆相,生死与共,浅时则又可以视同陌路。 男人与男人之间,结成道义之并不难,陌路相逢萍⽔一聚,彼此声气相同,立可订。 但女人与女人之间就比较困难了,她们可以因为种种理由而结,也可以毫无理由地结成比姐妹更亲密的情谊,就是无法道义相,一个女人可以为爱而牺牲生命,但不可能为朋友而两肋揷刀。 道义之似乎只适合于男人之间的友情,但男人与女人之间呢? 郑妥娘提出这个说法时十分自然,似乎他们本就是道义相惜相照之下的一对挚友。 朝宗倒觉得再说什么就是多余的了,反而显得自己的小家子气和俗气。 他豪慡地道:“好!我今夜准定前来赴约。” 郑妥娘⾼兴地拍拍他的背道:“好!回去就把行装安顿一下,可别来得太早,我们可以作竟夕之。” 朝宗又是一震,道:“竟夕之?” 妥娘道:“是的,我准备一点精致的小菜,还有一坛别人送我珍蔵多年的女儿红,打开了共谋一醉,谈终宵,直到东方发⽩,为君送行。” 朝宗这才吐了一口气,心中觉得很惭愧,居然想左了,他略略有点迟疑地道:“你方便吗?” 郑妥娘笑道:“我若是闺阁千金,自是不太方便,但是我是秦淮歌,就没什么不方便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你究竟不是自己当家。” “我知道,我有个买了我⾝的假⺟,她把我当作摇钱树,自然会不大⾼兴,不过我现在正是当红的时候,她多少得顺着我一点,否则把我气病了,损失的是她,今天我把她支出去抹牌去,不到天亮不准她回来。” “那⼲吗呢?” “侯相公,这些你就别管了,今天我伤了腿告假,任何堂差都不接,所以我要你略微晚一点来,是免得别人说闲话,今天我是以朋友的⾝份为朋友饯行,要那老虎婆在一边多讨厌呢!” 侯朝宗懂了。 妥娘把假⺟支走,主要是免得自己花费,心中十分的感动,但也有点屈辱,何况自己⾝边还有银子,一桌酒菜,花费不过四五两银子,还花费得起,所以道:“妥娘,别叫人抱怨,回去给我定上一桌好了。” 郑妥娘讶然道:“定一桌?少爷!今天我告假,你要摆花酒请光顾别家去,我那儿没人侍候。” 侯朝宗笑了一笑,道:“我摆什么花酒,就是你我两个人,但是,你假⺟那边也得要应付一下吧!” “用不到,她会很明⽩的,我终年为她做牛做马,总有一两天是轮到我过自己的⽇子,所以,你也必须要弄清楚,今天你是赴朋友的邀会,不是客嫖来逛窖子。” 这位的一张嘴就是如此,侯朝宗不噤有啼笑皆非的感觉,只好不再作声了。妥娘自己也不好意思地道:“侯相公,我的话太耝了。” 侯朝宗笑道:“率直朴真,话虽不文,但出自佳人之口,益见媚妩,要是你再二老十年,就不怎么动听了。” 郑妥娘笑了一笑,道:“这么说来,话动不动听与內容无关,完全是年龄的关系了。” “是的!至少我的看法是如此的,年轻美丽的女人,可以撒撒野,骂骂人,那是另一种风情,到了⽪鹤发的年纪” “那时候就不可爱了。” “不!女人永远是可爱的,但要恰如其分,年纪大的女人,该表现的是內在的美,譬如说她的慈和,她的智慧,她的温言,可以令人有如沐舂风的亲切之感,如果她那时还要忸怩作态,就令人噴饭了。” “也没你说得那么恶行恶状吧!” “是真的,我举个例子吧,少女十五六,堤边折杨柳,回颜轻一笑,皓齿映明眸。这是何等的情致,试换一个六十岁的老妈妈来做那件事,嘻开扁嘴,露出只有三两颗大牙的牙,随便她怎么笑,总不会动人吧!” 郑妥娘笑得在他背上直抖直摇。 侯朝宗忙道:“别疯!别疯!看要摔下去了。” 他们正走上另一条小叉径,朝宗故意一个脚步跄踉,扶住了山壁,吓得妥娘死命地勾住了他的脖子,不敢再动了。 她幽幽地问道:“我很重吧?” “我倒不觉得,我走的虽是文途,但是我⽗亲却是当过武官,现在有好几个总督都是他的部属生学呢!在家里时,盘马弯弓,我也习过骑的。” “这么说,我们侯公子竟是文武全才呢!” “那倒不敢当,要我上场战一刀一去博取功名,我没那种本事,但背着你这么一个人,还不会太辛苦。” 郑妥娘轻轻地一叹道:“一个男人,一定要有点丈夫气才像个男人,香君小妹子对你情有独钟是有道理的,她说你斯文中带着英武,不像别人那样带着头巾气。” 侯朝宗笑道:“头巾气是书生本⾊。” “不!不是那种头巾气,我们所说的头巾气是指那种酸秀才的迂气和执拗,就像那位吴相公一样的。” “吴次尾,应箕兄怎么样?” “吴相公为人方正,只是太固执、太执拗、气量太小,不⾜以成大业。” “喔!其他几个人呢?” “要我批评他们,恐怕都没一个好字,陈贞慧、孙相公太过懦弱随和,没有主见,还有那位⻩宗义⻩相公又太刻板,守成不变,固执己见,听说他正在专治历史,这倒很适合,但做人就不能那个样子。” 侯朝宗道:“你倒还没有说到我呢?” 郑妥娘笑道:“说了你可别生气,以前我见过你几次,总以为你是个花花公子,倒是香君有眼光,她说你柔韧中有着刚健,所以才急着想认识你,我昨天硬抢着夏大人在媚香院为你们安排见面,倒是后悔了。” “后侮?你后悔什么?” 郑妥娘轻叹道:“后悔失诸臂,以前你对复社老是若即若离,对事也极少置评,我以为你只是随波浮沉的一个纨弟子而已,直到聆过⾼论之后,才知道你中大有丘壑,可惜你又要走了。” 侯朝宗听得心中一动,也很佩服她的大胆和勇气,她欣赏一个男人,竟然敢直言无隐地说出来,虽然她是一个歌,但是这份感情却不同,她流露的不是娼对客人的那种虚情假意。 而且,她在秦淮河畔脾气坏也是有名的,从来没有对谁说过什么有情有义的话,所以这片感情来得很难得,倒是要妥慎应付才是。 因此他一笑道:“妥娘,你这句话又着相了,不像你平时的洒脫,我们既然是朋友了,就永远是朋友,见面时大家很⾼兴,分手时互相祝福、思念,这朋友才得长一点,牙齿常常在不注意时会咬到⾆头,齿相依尚且如此,何况是朋友呢,若是经常见面,难免会有磨擦的,那时将很遗憾了。” “侯相公,你认为我们永远都是朋友。” 侯朝宗想了一下道:“是的!而且像你这样的女子,我也希望永远都是朋友,一个互相关怀思念的朋友。分手时,我会想念你的美丽,你智慧的谈吐,你开朗的情,嫉恶如仇的格,如火的热情,在在都令人心动不已。” 郑妥娘有点痴了道:“你也曾为我心动过了。” “不错!我每想到你都有怦然心动的感觉,但是我再往深处一想,才发现你只适做一个朋友,你既不是一个好的子,也不是一个好的情人。” 郑妥娘的声音有点苦涩道:“为什么呢?” 侯朝宗道:“一个好的子应该是温柔娴淑,妥娘!我不怕你生气而直言无讳,你可缺少这两样。” 郑妥娘道:“我承认,但是也要看对象,没有一个人值得我对他温柔娴淑,一旦有个人…” 朝宗道:“妥娘!老实说一句,你也不必需要这两种女德,上天给你的禀赋在另一方面,你又何必去勉強自己呢?任何一个平凡的女子都可以做到温娴二字,但极少有人能如你的豪情,你的才思,以及你的洒脫。” 郑妥娘又默然了片刻,才缓缓地道:“你说得不错,我已经是怎么一个人了,又何必去改变自己呢?” 侯朝宗笑了一笑,道:“是啊!郑妥娘若非郑妥娘,就一点也都不可爱,一点都不动人了。” 说着,渐渐地已经上山了,也可以看见香君和卞⽟京等几个人,还带着一架小兜面而来。 妥娘又低声地道:“侯相公,今夜之约,虽然没什么暧味,但是我希望别让第三个人来参加,你可以不来,但不能带个人来。” 朝宗还没有来得及回答,一堆人已经来了。 卞⽟京笑道:“野婆子,看你将成什么样子,这下子可好了吧!” 郑妥娘笑道:“也没什么了不起,最多不过瘸了一条腿走路而已。” 卞⽟京道:“说得倒轻松,你知道瘸了一条腿是多么的痛苦吗?” 郑妥娘道:“不知道,不过我知道有很多瘸子都活着,他们没有因为少了一条腿就活不下去了。” 卞⽟京诧然地望了她一眼,道:“癫婆!你是怎么福至心灵,平时你整天把死啊生啊的挂在嘴上,今天怎么又活得起劲了。” 郑妥娘哈哈大笑道:“不错!是我豁然贯通了,就像你们修心的人,突然悟通了一样。 我忽然间想明⽩了,郑妥娘原本是一个怎么样的人,就是怎么样的一个人,何必要矫做作去学别人呢?我原本是开开心心的,就开开心心的活下去,何必要去愁眉苦脸地替别人耽忧呢?国事有那些庙堂之材去撑着,天塌下来有⾼个子顶着,用不着我去那份心。” 侯朝宗听了心中一震。 郑妥娘的改变是因为他刚才的几句话,引发了她的魔意,自己的本意是要她保持着那份豪慡与洒脫,这妮子会错了意,益发的疯疯癫癫了,可是当着这么多的人,却不便说什么,只得道:“咱们快下山去吧!天可不早了。” 两个抬山兜子的夫子把兜子放了下来,侯朝宗把妥娘放了上去,那是一把竹椅架在两长长竿上,用两个人一前一后抬在肩上,是专为那些行动不便的香客上山烧香的。 夫子走得很快,领先在前面去了。朝宗只有在后面陪着香君和卞⽟京。 香君道:“郑姐今天好像变了个人似的,侯相公,那一定是为了你的缘故。” “为了我?我没跟她说什么呀!” 卞⽟京笑道:“不必说什么,你开导她一下,她就⾼兴死了,因为你是她最敬重的人。” “啊!这倒叫我太惭愧了。” 香君道:“郑姐的⾝世可悲,才情偏⾼,沦落风尘,她心里的感慨也最多,只不过她的眼光也很⾼,她说在南京这么多碌碌众生中,只有你侯公子是人中之龙。” 侯朝宗见香君一片纯真,倒是有点惭愧了,尤其是他跟香君刚有过肌肤之亲,却又跟第二个女人有了约会,心中多少有点惭愧,低下头来不作声。 卞⽟京道:“近来她常常发脾气,得罪了很多人,她的假⺟为此很不⾼兴,虽然当她是摇钱树,不敢太难为她,但长此以往,总是不太好,侯相公,你应该开导她一下,叫她随和一点。” 侯朝宗笑道:“我明天就要回去了。” 香君道:“你今天晚上还可以去看她一次。” 侯朝宗心中一动道:“今天晚上?我没有空。” 香君笑笑道:“我知道你不久前说好了要上我家去的,反正我那儿也不便久留,你顺道弯过去看看她吧!” 朝宗说没空只是一句托词,但香君以为晚上他要到媚香院来,居然替他安排了行程。 朝宗只有顺口地道:“再说吧,其实我也不知道如何地劝她,叫她随遇而安,那些话不说她也知道。” 卞⽟京道:“她知道是一回事,你说了又是一回事,从昨天之后,她口中一直都在说你,你的话她最听得进去。” 朝宗只有看看香君,心中有着一种难以名状的滋味。很快地走到了庙堂中,但见进香的人已渐渐的散了。 郑妥娘已经坐上了她们叫来的车子在等着香君和⽟京,而蔡老板也忙着去招呼车子了。 香君上了车子,朝宗握握她的手道:“我一会儿再去看你。” 香君道:“你不必上我家去了,我回头在⽟京姐家,你到⽟京姐家去辞行时,我们见个面吧!” 这是为朝宗打算,因为卞⽟京是自家⾝主,单立门户,到她那儿去,可以不必花费,若是上媚香院,少不得还要花个一二两银子的盘子钱。 朝宗心中暗暗地感动,但也不便多说,只得笑道:“不管在那儿,反正我略略打点一下就过来。” 他回到了蔡益所书坊,兴儿倒是很勤力,不但把行李捆好了,而且还把很多杂务都处理了。 兴儿见他回来上前道:“少爷!今天有陈定生陈相公来约您晚饭,小的已经回了,并且托他代为辞行。” “那很好,船雇好了吗?” “也谈好了,有条便船下镇江,上那儿再转车子。船上有个绸缎商,要上徐州去,我们搭他的车子,只要一两银子,明儿一早就放车子来接,正午开船。” “是了,我还有事情要出去一下,若是赶不及回来,明天你就押着行李先上船,我准在开船前到码头上去。” 兴儿答应了。 朝宗向蔡老板道了谢,推说要到几个朋友处去告别,先辞行了。 侯朝宗换了件⾐服,看看时间还早,遂拿了一盅茶,坐在屋中想心事,想着这一天来的奇遇。 N6zWw.CoM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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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司马紫烟 更新于2017/9/20 当前章节14118字。看桃花新传小说,就上逆流小说网。我们致力于做最快速更新桃花新传最新章节的免费小说网站,用心做最好的小说精校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