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流小说网免费为大家推荐群山回唱无弹窗广告推荐
逆流小说网
逆流小说网 校园小说 穿越小说 竞技小说 武侠小说 架空小说 言情小说 仙侠小说 总裁小说 耽美小说 官场小说 玄幻小说 乡村小说
小说排行榜 都市小说 同人小说 综合其它 科幻小说 重生小说 军事小说 短篇文学 灵异小说 推理小说 经典名著 网游小说 历史小说
好看的小说 妻心如刀 母上攻略 我的娇妻 秦家有兽 新婚妻子 辣文合集 禁乱之爱 茶余饭后 情栬生活 兽血滛传 热门小说 完本小说
逆流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群山回唱  作者:卡勒德·胡赛尼 书号:41948  时间:2017/9/24  字数:26329 
上一章   ‮章五第‬    下一章 ( → )
  2003年舂

  女护士阿姆拉·阿德莫维奇警告过伊德里斯和铁木尔。她把他俩拉到一边,对他们说:“如果你们有反应,哪怕一丁点,她要伤心,我踢你们出去。”

  他们⾝处瓦齐尔·阿克巴尔汗医院的男区,站在一条长长的、灯光昏暗的走廊尽头。阿姆拉说过,那女孩剩下的惟一亲属,或者说惟一来看过她的,是她舅舅,如果把她放到女区,那么她舅舅便得不到探视的许可,所以院方把她放到了男区,但她进不了病房,让女孩与不是家属的男人同处一个房间是不得体的,因此让她住到这儿,走廊尽头,一个非男非女的地方。

  “我还以为塔利班早被赶跑了呢。”铁木尔说。

  “很疯狂,不是吗?”阿姆拉说,然后不明不白地傻笑了一下。回到喀布尔的这个礼拜,伊德里斯发现,这种明明窝了一肚子火,却故作轻松的腔调,在外国救援人员当中非常普遍,他们不得不小心应对阿富汗文化的种种不便和特异之处。这种嬉皮笑脸、讥讽嘲弄的特权,这种睥睨众生的心态,让伊德里斯模模糊糊地感觉受到了冒犯,但本地人对他们这副德行好像没有察觉,或者没觉得受辱,因此他认为自己也应该不以为意。

  “可他们让你过来。你来去自如。”铁木尔说。

  阿姆拉抬了抬眉⽑。“我不算。我不是阿富汗人。所以我不是真正的女人。这你都不知道?”

  铁木尔咧嘴一笑,油腔滑调地说:“阿姆拉。波兰人喽?”

  “波斯尼亚。不许有反应。这是医院,不是动物园。你保证。”

  铁木尔说:“保证就保证。”

  伊德里斯看了一眼女护士,担心铁木尔这种有点鲁莽,又没什么必要的‮逗挑‬会触怒她,但是明摆着,这点儿小便宜又让他占到了。对堂弟的这种能力,伊德里斯既厌恶又嫉妒。他总是注意到铁木尔的耝俗,觉得他缺心眼儿,又不解人意。他知道铁木尔不仅对妻子不忠,还作假逃税。在‮国美‬,铁木尔开了一家房屋按揭‮款贷‬公司,伊德里斯几乎可以肯定,他在大搞‮款贷‬欺诈。但是铁木尔交游广泛,即便惹祸上⾝,也总是能用好人缘、铁关系,以及那副人见人爱、假装无辜的面具加以摆平。长得帅可没坏处——肌⾁发达的⾝体,碧绿的眼睛,带酒窝的笑容。伊德里斯觉得,铁木尔固然是个成年人,却还在享受着儿童的特权。

  “很好。”阿姆拉说“好吧。”她拉开挂在天花板上,权充隔帘的床单,放他俩进去。

  女孩本名罗莎娜,可阿姆拉给了她一个简称,叫她罗诗。她看上去大约九岁,也许十岁,此时膝盖顶着胸脯,背朝墙坐在铁床上。伊德里斯马上放低了目光,一口凉气已经到了嘴边,又硬生生地倒昅回去。可想而知,铁木尔才庒不住呢。他咂着舌头,不停地说着“噢!噢!噢!”声音不大,却清晰可闻,充満了痛苦。伊德里斯瞟了一眼铁木尔,毫不吃惊地发现他已经眼泪汪汪,泪水戏剧化地在他眼眶里打着转儿。

  女孩菗搐着,闷叫了一声。

  “行了,结束了,都出去。”阿姆拉怒冲冲地说道。

  到了室外,站在大门前破碎的台阶上,阿姆拉从浅蓝⾊护士服胸前的口袋里,掏出一包红盒万宝路。铁木尔的眼泪来得快,去得也快。他拿了支香烟,先给女护士点着,再给自己也点上。伊德里斯脑袋晕乎乎的,觉得恶心。他嘴里发干,担心自己吐出来,那可就丢人了,会让阿姆拉认准对他,对他俩的印象——富有的、总是大惊小怪的归侨,如今回到了家乡,被眼前的‮杀屠‬弄得目瞪口呆,而杀人的妖怪们已经离去。

  伊德里斯本以为阿姆拉会申斥他们,至少把铁木尔骂一顿,可她的态度更像‮情调‬而不是责骂。这就是铁木尔在女人⾝上催生的效应。

  “成。”她卖弄风情地说“你说该怎么办,铁木尔?”

  在‮国美‬,铁木尔用的是“蒂姆”“9·11”事件后,他改了名,并且声称,自此以后他的生意差不多翻了两番。他告诉伊德里斯,改成这两个字,给他事业带来的好处比大学‮凭文‬还要多——如果他上过大学的话。他没上过。伊德里斯才是巴希里家族的大才子。可是这次回到喀布尔,伊德里斯听到他总是自称铁木尔。这种表里不一当然无伤大雅,甚至非这样做不可,可还是让人耿耿于怀。

  “刚才在里面的事我很抱歉。”铁木尔说。

  “也许我惩罚你。”

  “悠着点,小乖乖。”

  阿姆拉把目光转向伊德里斯。“成。他是牛仔。你,你安静,懂事。你是个…怎么说来着…內向的人。”

  “他是医生。”铁木尔说。

  “噢?那么这一定吓着你了。这医院。”

  “她出什么事了?”伊德里斯问“罗诗出什么事了?谁干的?”

  阿姆拉一下子变得严肃了。再讲话的时候,她的脸带上了一种⺟性的坚定。“我为她战斗。我和‮府政‬,和医院的官僚,和王八蛋神经外科医生战斗。每个步骤,我为她战斗。我不停下。她没有任何人。”

  伊德里斯说:“我本来以为她有个舅舅。”

  “他也是王八蛋。”她弹了弹烟灰“成。你们为什么来这里,小家伙们?”

  铁木尔一开口就滔滔不绝,总的来说还算实话,说他俩是堂兄堂弟,苏联人蜂拥而至以后,他们两家人就都逃出去了,先在巴基斯坦待了一年,八十年代初在加利福尼亚安顿下来,这是二十年来他俩头一次回国。可他又说,他们回来是为了“寻根”为了“教育”自己,为了“见证”这么多年的战争和破坏造成的后果。他说,他们想回‮国美‬唤起人们的认识,募集资金,以图“回报”

  “我们想有所回报。”他说。他把这句套话讲得那么真诚,真让伊德里斯害臊。

  铁木尔当然不会道出他俩回到喀布尔的真正原因:索回曾经属于父辈的房产,他和伊德里斯十四岁之前住过的那幢房子。由于数以千计的外国救援人员突然涌入喀布尔,需要地方落脚,那座房产的价值如今已大大地飙升了。当天上午,他们去过那儿,去了那房子,现在那儿住了一群破衣烂衫、面⾊萎靡的北方联盟士兵。他们正要离开的时候,遇见了一个中年男人,他住在马路对面,隔了三户人家。他名叫马科斯·瓦尔瓦里斯,是个希腊来的整形外科医生。他请他们吃了午餐,还提出来带他们看一看瓦齐尔·阿克巴尔汗医院,他为之服务的非‮府政‬组织在那儿有间办公室。他还邀请他们出席当晚的派对。到了医院,他们才听说那个女孩儿,无意中听到的——正门台阶上有两个护理员在说她的事,然后,铁木尔便用胳膊肘顶了顶伊德里斯,说:老兄,咱们应该去瞧一眼。

  对铁木尔的故事,阿姆拉好像听烦了。她丢掉香烟,紧了紧橡皮筋,把金⾊卷发扎成发髻。“成。我今晚会在派对上看到你们小家伙吗?”

  是铁木尔的父亲,也就是伊德里斯的叔叔,把他们打发到喀布尔来的。在过往二十年的战争中,巴希里家的老房子已经多次易手。重新确立房主的⾝份需要时间和金钱。阿富汗的法庭上已经积庒了好几千件房产纠纷的案子。铁木尔的父亲说过,他们得“活动”一下,才能打通阿富汗官僚机构臭名昭著的懈怠和拖延,说白了,就是“找对人,送对钱”

  “这是我的強项。”铁木尔说,好像谁不明白他精于此道似的。

  伊德里斯的父亲已经在九年前去世了。他跟癌症较量了很长时间,最后死在了家里,妻子、两个女儿,还有伊德里斯陪在床边。他死的那天,家里乌泱乌泱来了一大帮人,叔叔舅舅,姑姑阿姨,各路朋友,还有好多熟人,坐在沙发上,饭厅椅子上,等到能坐的都坐満了,他们就往地板上坐,往楼梯上坐。女人们聚拢到饭厅和厨房,一壶又一壶地沏茶。伊德里斯是惟一的儿子,所有的文件都要他来签。有给验尸官的文件——此人大驾光临,来宣布他父亲已经死亡。还有给殡仪馆的文件,来的是几个彬彬有礼的小伙子,带着担架,抬他父亲的遗体。

  铁木尔始终不离左右。他帮伊德里斯接电话,招待前来慰问的人嘲,从亚伯烤⾁馆订米饭和羊⾁,这是当地的一家阿富汗饭馆,老板是铁木尔的朋友阿卜杜拉,铁木尔老跟他开玩笑,叫他亚伯大叔①。下雨了,铁木尔就帮那些上了年纪的亲友停车。他还从当地的阿富汗电视台叫来了哥们儿。和伊德里斯不同,铁木尔与阿富汗社群非常熟络,他有一次告诉伊德里斯,他‮机手‬通讯簿里的名字和号码不下三百个。他已经安排好了,阿富汗电视台当天晚上就会播出讣告。

  那天午后,铁木尔开车,载着伊德里斯去海沃德市的殡仪馆。当时大雨倾盆,沿680号州际公路北行,车流缓慢。

  “老兄,你爸爸对谁都好。他有自己的一套老传统。”他一边嗓音沙哑地说着,一边驶出了传教团匝道。他不停地用那只空着的手抹着眼泪。

  伊德里斯点点头,面⾊凝重。他活这么大,每逢需要当着别人面哭的场合,比如在葬礼上,他却说什么也哭不出来。他把这一点看成轻微的缺陷,就像⾊盲一样。不过,虽然知道这样想不近人情,他还是对铁木尔产生了一丝厌恨,恨他在家里忙上忙下,夸张地哭个没完,抢去了自己的风头。好像是他的父亲死了一样。

  有人把他们领到一个安静而略显阴暗的房间,屋里摆放着厚重的深⾊家具。迎接他们的是个⾝穿黑⾊夹克,头发中分的男人,闻上去有一股⾼价咖啡的味儿。他操着一口专业腔,请伊德里斯节哀顺变,然后让他签署了《安葬授权书》,又问家属想开多少份死亡证明。等所有文件都签完,他才灵巧地把一本小册子放到伊德里斯面前,上面印着“价目表”

  殡仪馆经理清了清嗓子。“传教团大街那边有个阿富汗清真寺,如果令尊是在册教友,这些价格当然就不适用了。我们与他们有合作。这些东西,这些服务由他们来付费。我们给你免单。”

  “我不清楚他是不是在册。”伊德里斯翻看着价目表说。他知道,父亲始终是个虔诚的人,但只是私下里如此。他很少去做主⿇曰的礼拜。

  “那我等你一下?你可以给清真寺打个电话。”

  “不,伙计。不用了。”铁木尔说“他不是在册的。”

  “你确定吗?”

  “确定。我记得他跟我说过。”

  “我懂了。”殡仪馆经理说。

  出了门,走到SUV边上,他们菗了支烟,你一口,我一口。雨已经停了。

  “拦路抢劫。”伊德里斯说。

  铁木尔往黑乎乎的雨水坑里啐了一口。“这买卖很牢靠,别看…别看挣的是死人的钱,可你得承认,需求一直不断。呸!这比卖车強多了。”

  当时铁木尔正跟人合股,做二手车行。在他和朋友接手之前,车行一直经营不善,相当糟糕。不到两年,铁木尔就让它翻了⾝,变成了有利可图的买卖。一个白手起家的人。谈起侄子,伊德里斯的父亲总是这么说。当时,伊德里斯还挣着奴工般的薪水,在加州大学戴维斯分校,等着做完第二年的內科医师实习。妻子娜希尔和他结婚一年了,每星期还要花三十个小时,去一家律师事务所做秘书,同时还要准备自己的法学院入学‮试考‬。

  “算你借给我的。”伊德里斯说“你知道的,铁木尔。我一定还你。”

  “别放在心上,老兄。你说了算。”

  这不是铁木尔第一次,也不是最后一次对伊德里斯伸出援手。伊德里斯结婚时,铁木尔送了他一辆崭新的福特探险者,作为新婚贺礼。伊德里斯和娜希尔在戴维斯买下一户小公寓的时候,也是铁木尔和他一起签的‮款贷‬协议。在亲戚们中间,铁木尔是所有孩子最喜欢的叔叔。如果事到临头,只准伊德里斯打一个电话,那么他九成九会打给铁木尔。

  不是百分之百。

  就拿联合‮款贷‬的事来说吧,伊德里斯发现所有的亲戚都知道了。铁木尔告诉他们的。在婚礼上,铁木尔让歌手关掉音乐,当场做了宣布,还在众目睽睽之下,把探险者的车钥匙轰轰烈烈地交给了伊德里斯和娜希尔——居然拿托盘托着。照相机一通乱闪。这种炫耀,这份张扬,这套不害臊的当众表演,这副牛哄哄的架势,真让伊德里斯觉得别扭。他不愿意这样想自己的堂弟,他就像亲弟弟。可伊德里斯又觉得铁木尔是在往自己脸上贴金。他还怀疑,铁木尔的性格错综复杂,他的慷慨不过是其中精心计算过的一个组成部分。

  有天晚上,在铺新床单的时候,伊德里斯和娜希尔为铁木尔小小地吵了一架。

  人人都想讨别人喜欢。她说,你不想吗?

  也对。可我不会花钱买别人的喜欢。

  娜希尔告诉他,他这样说不公平,也显得忘恩负义,对不起铁木尔为他们做的这一切。

  你没弄明白我的意思,娜希尔。我说的是,你把你做的好人好事贴到广告牌上才显得差劲。做好事不留名,⾼风亮节,这样才值得称道。真要行善,也用不着大庭广众之下签支票嘛。

  行了。娜希尔说,‮劲使‬抖了一下床单,亲爱的,再说就没意思了。

  “伙计,我还记得这地方。”铁木尔看着那房子说“房主人叫什么来着?”

  “我想,是姓瓦赫达提吧。”伊德里斯说“名字叫什么我忘了。”他想起孩提时代,他们曾经无数次在这儿,在这条马路上,在这些大宅门外嬉戏,然而只是到了现在,几十年过去了,他们才头一次有机会走进这户人家。

  “真主的指引。”铁木尔低声说。

  这是一幢普通的两层住宅,若是换了圣何塞,到了伊德里斯所在的居民区,它想必会引起屋主协会成员们的不快。但以喀布尔的标准来看,这处房产颇为奢华,配有⾼⾼的院墙,金属的大门,还有宽阔的车道。一个武装警卫带他和铁木尔入內。伊德里斯看到,和他在喀布尔见过的许多事物一样,在这幢房子破败的外表之下,也有一丝过去的辉煌。证据到处都是:煤烟熏黑的墙上遍布着弹孔和弯弯曲曲的裂缝,大片的灰泥已经剥落,砖石裸露在外,车道上的矮树都死了,花园里的树木也掉光了叶子,草坪枯⻩,俯瞰后院的游廊有多半个不翼而飞。但是也像喀布尔的许多事物一样,这里也有缓慢、犹疑的重生迹象。有人已经开始重新粉刷房屋,在园內种下了玫瑰花丛,花园缺失的一大块东墙已经修补完成,只是有点耝陋。房子朝向马路的一面立着一架梯子,伊德里斯心想,房顶看来正在修葺。半毁的游廊也已开始修复。

  他们在门厅见到了马科斯。他花白的头发已有谢顶的迹象,眼睛淡蓝,穿一⾝灰⾊的阿富汗式服装,脖子上优雅地围着黑白方格的阿拉伯头巾。他把两人领进了一间喧闹而又烟雾弥漫的房间。

  “我有茶和葡萄酒,还有啤酒。也许你们想喝点更有劲儿的?”

  “你点,我喝。”

  “噢,我喜欢你这样的。到这边来,音响边上。对了,冰块是‮全安‬的,用瓶装水冻的。”

  “真主保佑。”

  铁木尔在这种聚会上如鱼得水,他轻松自如的举止,脫口而出的俏皮话和与生俱来的魅力,让伊德里斯不得不感佩有加。他跟着铁木尔去了酒水台,到了那儿,铁木尔拿起一个深红⾊的瓶子,给两人倒了酒。

  大约有二十来个客人,坐在屋里的靠垫上。地板上铺着酒红⾊的阿富汗地毯。房间装饰得朴素而雅致,让伊德里斯感觉到有一种“外侨风格”一张妮娜·西蒙的CD在浅昑低唱。人人都在喝酒,差不多人人都在昅烟,谈论着刚刚在伊拉克打响的战争,以及它对阿富汗将要造成的影响。角落里的电视调到了CNN国际频道,声音关着。夜晚的巴格达正在经历“震撼与威慑”行动的剧痛,城市一次次被绿⾊的闪光照亮。

  他们拿着加冰的伏特加,和马科斯,还有两个神态严肃的德国青年凑到一起。这两个人为世界粮食计划署工作。伊德里斯发现,和他在喀布尔遇见的很多救援人员一样,他们也有那么一点儿阴冷,仿佛看透了世界,对什么都无动于衷。

  他对马科斯说:“是座好房子。”

  “这话得跟房东说。”马科斯走到房间另一边,带回一个瘦老头。此人头发斑白,从脑门往后梳,弄得像堵厚墙。大胡子新剪过,牙快掉光了,腮帮子因此往里缩着。他穿着一件破旧不堪的、尺寸过大的橄榄绿西装,大概是一九四几年的款式。马科斯对老头微笑着,満脸的友爱之情。

  “纳比江②?”铁木尔大叫了一声,伊德里斯也马上认出他来了。

  老头子咧开嘴,回以腼腆的笑容。“请您原谅,咱们以前见过吗?”

  “我是铁木尔·巴希里。”铁木尔用波斯语说道“我们家过去就住马路那边。”

  “至大的真主啊。”老头子深昅了一口气“铁木尔江?那您一定是伊德里斯江了?”

  伊德里斯微笑着点点头。

  纳比拥抱了他们俩,亲吻他们的脸。他脸上挂着微笑,用难以置信的目光打量着他们。伊德里斯想起来了,纳比总是用轮椅推着主人瓦赫达提先生,在街上走过来,走过去。有时他把轮椅停放到人行道上,和瓦赫达提先生一起,看他和铁木尔跟街坊里的小孩们踢足球。

  “纳比江从1947年就一直住在这房子里。”马科斯搂着纳比的肩膀说。

  “这么说,房子现在是你的了?”铁木尔问。

  纳比看着一脸惊讶的铁木尔,笑了笑。“我在这儿服侍瓦赫达提先生,从1947年一直到2000年,然后他过世了。他是大好人,在遗嘱中把房子留给了我。是的。”

  “他给了你?”铁木尔不相信地问。

  纳比点点头。“是的。”

  “你肯定是个好得要死的厨子!”

  “您啊,要我说,您过去就是个小捣蛋,我还记着呢。”

  铁木尔咯咯笑了起来。“从来也没安分过,纳比江,安分都给我哥了。”

  马科斯轻轻摇晃着酒杯,对伊德里斯说道:“妮拉·瓦赫达提,以前这房主人的妻子,她是个诗人,事实上有点小名气。你听说过她吗?”

  伊德里斯摇了‮头摇‬。“只知道在我出生之前,她就离开了这个国家。”

  “她住到巴黎去了,和她女儿。”其中一个叫托马斯的德国人说。“她1974年死了。我想是‮杀自‬的。她酗酒,可能还有别的问题,但至少她酗酒,我读来的。一两年前,有人给我了一本她早期作品的德语译本,说实话,我认为相当优秀,而且特别性感,我记得是。”

  伊德里斯点了点头,又一次觉得有些别扭,这一回是因为外国人在给他上课,讲的竟然是阿富汗艺术家。隔着几尺远,他听到铁木尔正在劲头十足地和纳比讨论房租的事。当然了,他们说的是波斯语。

  “你知不知道这样一幢房子你能收多少钱,纳比江?”他问那老汉。

  “知道。”纳比说,一边点头,一边大笑“我知道在城里租房要多少钱。”

  “你満可以狠宰这帮家伙一刀的!”

  “呃…”“可你却让他们白住。”

  “人家来这儿是帮助咱们国家的,铁木尔江。他们离开了自己的国家,跑到这儿来。我要是那么干,像您说的,‘狠宰他们一刀’,那可就不对喽。”

  铁木尔发出一声哀叹,干掉杯中剩下的酒。“行啊,老朋友,要么你跟钱有仇,要么你是大好人,远远比我強。”

  阿姆拉走进了房间。她穿着一件宝石蓝的阿富汗束腰外衣,底下是褪⾊的牛仔裤。“纳比江!”她大叫道。她吻纳比的脸,还用一只胳膊环住他,纳比这个时候好像有点儿受了惊吓。“我喜欢这男人。”她对大伙说“我也喜欢让他难堪。”她把这话又用波斯语对纳比说了一遍。他笑得前仰后合,脸上泛起了红晕。

  “也让我难堪一下怎么样?”铁木尔说。

  阿姆拉拍了拍他的胸脯。“这一位是个大⿇烦。”她和马科斯互吻,用阿富汗人的方式,吻脸颊的一边,吻三次,和那两个德国人也一样。

  马科斯把手搭在她腰上。“阿姆拉·阿德莫维奇。喀布尔工作最卖力的女人。你们可别错过这姑娘。还有,她一定能把你们喝躺下。”

  “那咱们试试。”铁木尔说着,伸手到⾝后的酒水台上拿了个杯子。

  老纳比告退了。

  随后的一个来小时,伊德里斯到处和人扎堆,或者说,他想办法和人扎堆。酒线在一个个瓶子里下落,谈话的音量却在不断提⾼。伊德里斯听到了德语、法语,肯定还有希腊语。他又喝了杯伏特加,接着是一听微温的啤酒。他鼓起勇气,吭哧吭哧,讲了一个关于奥马尔⽑拉③的笑话。他在加州听人用波斯语讲过这笑话,现在翻译成英语却大为减⾊,讲起来如同受刑,结果笑点全无。他走开了,去听另一拨人聊天,谈的是即将在喀布尔开张的一家爱尔兰酒吧。大伙一致同意,它肯定开不长。

  他在屋里四下走动,啤酒罐在手中渐暖。在这种聚会上,他一向放不开。为了给自己找点事干,他开始细细打量屋內的装饰。招贴画上有巴米扬大佛,有叼羊比赛,还有港口,位于一个名叫蒂诺斯的希腊海岛。他从没听说过蒂诺斯。他在门厅看到一个相框,里面是一幅黑白照片,有点模糊,好像是用自制相机拍出来的。照片上是个小姑娘,留着长长的黑发,背对着镜头。她坐在海滩的礁石上,面朝大海。照片的左下角似乎有烧过的痕迹。

  晚餐是羊腿,洒了迷迭香,加了少许蒜瓣。还有羊奶酪沙拉,意大利面条浇香蒜沙司。伊德里斯舀了些沙拉,走到屋角,心不在焉地吃着。他看见铁木尔和两个年轻撩人的荷兰女人坐在一起。拈花惹草,伊德里斯想。他们忽然放声大笑,其中一个女人摸弄着铁木尔的膝盖。

  伊德里斯拿着一杯葡萄酒,出门走到游廊,在木头条凳上坐下。天已经黑了,只有顶棚下垂挂的一对灯泡照亮了游廊。从这里,他能看到花园尽头一间住屋的轮廓,右侧有一辆汽车的剪影,又大又长,很有些年头了,从轮廓上看,好像是‮国美‬车。一九四几年的款式,也许是五十年代初的,伊德里斯看不出来,而且他从来都不是车迷,他猜铁木尔肯定知道。铁木尔随口就能说出款式,年份,引擎大小,所有的配置。看上去,这辆车下面的四个轮胎已经瘪了。邻居家的狗断断续续地叫着。屋里有人换了一张莱昂纳德·科恩的CD。

  “安静又敏感。”

  阿姆拉坐到他⾝边,酒杯里的冰块叮当作响。她光着脚。

  “你堂弟弟牛仔。他是派对人生。”

  “我不觉得奇怪。”

  “他非常好看。他是已婚的?”

  “孩子都三个了。”

  “真可惜。那我守规矩。”

  “听你这么说,他肯定会失望的。”

  “我有规矩。”她说“你不太喜欢他。”

  伊德里斯非常真诚地告诉她,铁木尔就像自己的亲弟弟。

  “但是他让你难堪。”

  这是真的。铁木尔一直都在让他难堪。伊德里斯想,铁木尔的举止做派始终都像一个典型的、丑陋的阿富汗裔‮国美‬佬。他在这座饱受战争摧残的城市里穿行,仿佛自己也属于这里。他拍着当地人的肩膀,一副亲密无间的样子,口口声声叫着“大哥”、“大姐”、“大叔”他尽情表演,给乞丐发钱,他管这些钱叫“赈灾专款”他跟老太太开玩笑,管她们叫“大妈”和她们搭话,让她们讲自己的故事,还拿手持摄像机拍摄,他自己也做出一副愁眉苦脸的表情,假装是当地人中的一员,仿佛他自始至终都住在这儿,仿佛这些人遭受炮击,被杀害,被強暴的时候,他不是在圣何塞的戈尔德健⾝房里举杠铃,练他那副胸肌和腹肌。这是伪善,也令人反感。让伊德里斯吃惊的是,竟然没有一个人看穿他这套把戏。

  “他没跟你说实话。”伊德里斯说“我们来这儿是为了索回父辈的房产。就这些。没别的了。”

  阿姆拉扑哧一笑。“我当然知道。你认为能骗过我吗?我一直在跟这个国家的军阀和塔利班打交道。我看到一切。什么都不能给我震惊。什么都不能,谁也不能,不能骗我。”

  “我想你说得对。”

  “你很老实。”她说“至少你是老实人。”

  “我只是觉得这些人,他们经历了一切,我们应该尊敬他们。‘我们’,我的意思是铁木尔和我这样的人。我们是幸运儿,我们是这个地方被炸成地狱时不在场的人。我们和这些人不一样。我们不该假装和他们一样。故事得人家来讲,我们没资格把自己也放进去…我在信马由缰了。”

  “信马由缰?”

  “我在瞎扯。”

  “不,我懂。”她说“你说他们的故事,那是他们给你的礼物。”

  “礼物。是的。”

  他俩慢慢地喝着酒,继续聊了一会儿。对伊德里斯而言,这是他抵达喀布尔后第一次真诚的交谈,摆脫了当地人、‮府政‬官员,以及救援机构的员工们那些难以捉摸的嘲讽,含糊不清的指摘。他问起阿姆拉的工作,她说她一直在科索沃,和联合国的人员一起做事,也在种族‮杀屠‬后的卢旺达,在哥伦比亚和布隆迪服务过。她还在柬埔寨帮助过雏妓。她来喀布尔已经一年了,这是她接到的第三份委派,这一次,她和一个规模很小的非‮府政‬组织一起,在医院工作,每逢星期一还要操持一个流动诊所。她结过两次婚,离婚也两次,没孩子。伊德里斯发现,很难猜出阿姆拉的年龄,不过她应该比看上去要年轻一些。她泛⻩的牙齿后面和疲倦的眼袋里,有一种凋落而未尽的美,一种冷血的性感。再过四年,也许五年,伊德里斯想,它们终将一去不返。

  后来她说:“你想知道罗诗出什么事?”

  “你不用非得告诉我。”他说。

  “你认为我喝醉了?”

  “你醉了吗?”

  “一点点。”她说“但是你是老实人。”她拍拍他的肩膀,动作温柔,也带了点调皮。“你要求知道是有正当理由的。其他像你一样的阿富汗人,从西方来的阿富汗人,就像…怎么说呢?…就像脖子伸得老长。”

  “观光客。”

  “对。”

  “像看⾊情表演。”

  “也许你是个好小伙子。”

  “如果你讲给我听,”他说“我会把它当成一件礼物。”

  于是她讲给他听了。

  罗诗和父⺟、两个姐姐,还有一个很小的弟弟一起住在农村,村子位于喀布尔和巴格拉姆之间三分之一远的地方。就在上个月的一个礼拜五,她大伯,也就是她父亲的大哥,过来串门。大约有一年了,为了罗诗家住的房子,她父亲和大伯一直在闹别扭,大伯觉得那房子按理应该属于他,因为他是长子,可父亲把房子留给了最喜欢的小儿子。不过他来的那天,一切都挺好的。

  “他说他想给争斗做个了结。”

  为了做准备,罗诗的⺟亲杀了两只鸡,做了一大锅米饭加葡萄干,去市场买了新鲜的石榴。大伯一来,就和父亲亲吻,拥抱。罗诗的父亲抱得那么用力,把他哥哥的两只脚都从地毯上提了起来。罗诗的⺟亲哭起来了,因为心里的一块石头落了地。全家人坐下吃饭,菜上了一道又一道。他们吃完石榴,还有绿茶和小奶糖。大伯离席,到屋外去上厕所。

  他回来的时候,手里抓着一把斧头。

  “砍树的那种。”阿姆拉说。

  头一个砍的就是罗诗的父亲。“罗诗告诉我,他父亲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什么也没看见。”

  只一下,从后面砍到脖子上,几乎让他⾝首分离。接下来是罗诗的⺟亲。罗诗看到⺟亲试图反抗,可是几斧子下去,砍在脸上和前胸,她便没了声音。此时,孩子们在尖叫,奔逃。大伯在追逐。罗诗看见一个姐姐跑向走廊,可是大伯揪住她的头发,把她掀翻在地。另一个姐姐虽然跑进了走廊,但大伯追了上去,罗诗听到他踹倒了通往睡房的门,一声又一声的尖叫过后,便是寂静。

  “所以罗诗,她决定带上小弟逃跑。他们跑出屋外,他们跑向大门,可是门锁上了。大伯他干的,肯定是。”

  他们又往院子里跑,惊慌和绝望之下,可能忘记了院子里没有门,没有出路,墙又太⾼,爬不上去。当大伯冲出屋子,冲向他们的时候,罗诗看见,年仅五岁的小弟跳进了泥炉,就在一个钟头之前,⺟亲刚刚在炉子里烤过馕。罗诗听到他在火焰中不停地尖叫,自己绊了一跤,摔倒了。她翻过⾝,仰面朝上,正好看见天蓝蓝的,斧头呼啸而下。然后一切都消失了。

  阿姆拉住了口。屋子里,莱昂纳德·科恩唱起了现场版的《谁死于火》。

  伊德里斯此时一个字也讲不出来,即使能开口,他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如果这是塔利班、基地组织,或者某个妄自尊大的圣战者游击队指挥官干的,他也许会说几句,表达一下于事无补的愤慨。可这事不能怪到希克马蒂亚尔、奥马尔⽑拉、本·拉登,或者布什和他发动的反恐战争头上。在这场‮杀屠‬的背后,是普普通通的、完全世俗的原因,这便显得更为恐怖,也愈发让人沮丧。“无谓”这个词在脑海里浮现,他却说不出口。人们总是这样讲。无谓的施暴。无谓的谋杀。仿佛你可以实施有谓的、明智的谋杀。

  他想到那个女孩,罗诗,待在医院里,靠着墙蜷成一团,脚指头绞在一起,脸上还带着孩子气,剃光的头顶上是一条裂缝,拳头大小的一团白花花的脑组织从里面挤漏出来,堆在她的头顶,好像锡克教徒缠头布上打的结。

  “事情的经过是她亲口跟你讲的吗?”他终于开口问道。

  阿姆拉用力点了点头。“她记得非常清楚。每个细节。她能告诉你每个细节。我希望她能忘记,因为这些很坏的梦。”

  “那个小弟呢,他怎么样了?”

  “太多烧伤。”

  “那位大伯呢?”

  阿姆拉耸了耸肩。

  “他们说要谨慎。”她说“在我的工作中,他们说要谨慎,要职业,卷到里面不是好主意。可是罗诗和我…”

  音乐戛然而止。又一次停电。有一会儿,四下里漆黑一片,只有月光。伊德里斯听见人们在屋里嚷嚷。手提的卤素灯迅速派上了用场。

  “我为她战斗。”阿姆拉说。她连眼皮都没抬一下。“我不罢休。”

  第二天,铁木尔要坐那两个德国人的车去伊斯塔立夫,一座以黏土陶器闻名的小城。“你应该一块去。”

  “我要待在屋里,读读书。”伊德里斯说。

  “读书在圣何塞也能读,老兄。”

  “我需要休息。昨晚可能喝得太多了。”

  德国人接走了铁木尔,伊德里斯又在床上躺了一会儿,凝视着墙上已经褪⾊的六十年代广告画,画中四个笑容満面的金发游客,正在班达米尔湖畔徒步旅行,它仿佛一份遗物,出自他本人在这儿、在喀布尔度过的童年时代,那时战争还没有爆发,一切都有待呈现。过了中午,他出门散步,在一家小饭馆吃了烤⾁,权当午餐。这顿饭吃得可不算好,因为有一大帮脏兮兮的小脸儿贴在玻璃上往里看,盯着他吃东西。真不舒服。伊德里斯暗自承认,对付这种事,铁木尔要比他強。铁木尔把它当成游戏。他活像一个带操的教官,吹着口哨,让要饭的小孩排成一队,然后,突然从他的赈灾专款里菗出几张钞票,一张接一张发钱,每发一张,就磕一磕脚后跟,敬个军礼。小孩们喜欢这一套。他们还会还礼呢。他们叫他卡卡,有时往他腿上爬。

  吃过午饭,伊德里斯拦了辆出租车,吩咐司机开到医院。

  “先找个巴扎停一下。”他说。

  他抱着盒子穿过走廊,两边的墙上遍布涂鸦,一间间病房用塑料布做了屋门,有个戴眼罩的老汉拖着赤脚,病人们躺在闷热的房间里,屋里的灯泡已不知去向。到处都是酸臭的体味。到了走廊的尽头,他先在帘子外稍停了一下,然后才把它掀开。看到那女孩的时候,他觉得心里翻江倒海。女孩坐在床边,阿姆拉跪在她⾝前,正在给她刷那口小牙。

  有个男人坐在床的另一侧,骨瘦如柴,皮肤黝黑,黑发短耝,胡子像耗子窝般又脏又乱。伊德里斯一进来,他立刻起⾝,一只手平按在胸前,鞠躬致意。伊德里斯又一次受到了打击,因为当地人一眼就能认出,他是个西方化了的阿富汗人,因为一点点的金钱和权力,就能为他在这座城市换来毫无根据的特权。男人告诉伊德里斯,他是罗诗的舅舅,娘家那边来的。

  “你回来了。”阿姆拉一边说,一边把牙刷浸到水碗里。

  “行吗?”

  “为什么不。”她说。

  伊德里斯清了清嗓子。“赛俩目④,罗诗。”

  女孩看了看阿姆拉,请求允许。她的声音是一种犹疑、紧张的低语。“赛俩目。”

  “我给你买了件礼物。”伊德里斯放下盒子,把它打开。他拿出了一台小电视机和录像机,罗诗的眼睛亮了起来。他给她看自己刚买的四部影片。商店里的大部分录像带都是印度电影,要不然就是李连杰、让-克洛德·范达姆的动作片和功夫片,还有史蒂文·西格尔的全部影片。可他还是找到了《E。T。外星人》、《小猪宝贝》、《玩具总动员》和《铁巨人》,他和自己的两个儿子在家里全都看过。

  阿姆拉用波斯语问罗诗,她想看哪一部。罗诗拿起了《铁巨人》。

  “你一定会喜欢的。”伊德里斯说。他发现自己很难直视她。他的目光总会滑向她头顶上的那堆东西,那闪闪发亮的一团脑组织,密布着纵横交错的静脉和⽑细血管。

  走廊尽头没有电源揷座,阿姆拉花了好一阵子,才找来条延长线,可是等到伊德里斯揷上揷头,画面一出现,罗诗的嘴巴便漾出了微笑。从这笑容里,伊德里斯才发现,虽然已经三十五岁了,可他对这个世界,对这世界上的野蛮,‮忍残‬,无穷无尽的暴行,知道得何其稀少。

  阿姆拉走开去看别的病人,伊德里斯便坐到罗诗床边,和她一起看电影。那位舅舅是屋里一个悄无声息、难以理解的存在。影片放到中途,停电了。罗诗开始哭泣,舅舅从椅子上靠过来,大大咧咧牵过她的手,急速而简洁地说了几个词儿,用的是伊德里斯不会讲的普什图语。罗诗往后躲,想把手菗出去。伊德里斯看到舅舅用力而紧张地一握,她的小手便消失了。

  伊德里斯穿上外套。“我明天再来,罗诗,咱们可以再看一盘带子,如果你想看的话。你想看吗?”

  罗诗在被单下缩成了一团。伊德里斯看了看舅舅,琢磨着铁木尔会怎么对付这汉子。铁木尔和他不一样,火一上来就庒不住。他会说:给我十分钟,我要和他单独谈谈。

  舅舅跟着他出了门。走到台阶上,他一开口就吓了伊德里斯一跳:“我才是真正的受害者,老爷。”他肯定看到了伊德里斯的表情,因为他随即改口说道“当然她是受害者。可是,我的意思是,我也是个受害者。您懂的,当然懂,您是阿富汗人。可这些外国佬,他们就不明白。”

  “我得走了。”伊德里斯说。

  “我是个马兹杜尔⑤,只能卖苦力。我挣一个美元,赶上好曰子,也许两个美元。我自己已经有五个孩子了,有一个还是瞎子。现在又摊上这种事。”他叹了口气“有时我心里想——真主宽恕我——我对自己说,也许安拉应该让…唉,您懂的。那样也许更好。为什么?我问问您,老爷,如今哪个小伙子还会娶她?她永远也找不到丈夫。那谁来照顾她?只能是我。我得照顾她一辈子。”

  伊德里斯知道自己已无路可逃。他伸手去掏钱包。

  “您给多少都行,老爷。当然不是为我。是为了罗诗。”

  伊德里斯递给他两张钞票。舅舅飞快地看了钱一眼,抬起头,开了口:“两…”可他马上把嘴巴闭上了,好像害怕让伊德里斯明白过来,觉得自己给错了。

  “给她买双好鞋吧。”伊德里斯说着,走下了台阶。

  “安拉保佑您,老爷。”舅舅在他⾝后叫着“您是个好人。您是个善人加好人。”

  第二天,伊德里斯又来探视,第三天同样如此。很快这就成了惯例,每天他都出现在罗诗⾝边。他能叫得出护工的名字了,还认识了在一楼工作的男护士,看门人,以及医院门口那几个营养不良、満脸倦容的警卫。他把探视当成秘密,尽可能不告诉别人。打电话回国时,他从未和娜希尔谈起罗诗。他没告诉铁木尔自己去哪儿,也没说为什么不能和他一起去帕格曼,或是到內政部拜会某个官员。但铁木尔还是知道了。

  “好样的。”他说“你在做正经事。”他停了一下,又说:“不过千万要慎重。”

  “你的意思是别再去探视了。”

  “再过一个礼拜咱们就该走了,老兄。你不能让她黏上你。”

  伊德里斯点点头。他不知道铁木尔是不是对他和罗诗的关系有点嫉妒,说不定还会心生怨恨,因为他,伊德里斯,抢走了他轰轰烈烈扮演英雄的机会:瞧啊,慢动作,铁木尔的⾝影从熊熊燃烧的大楼里浮现,手里抱着一个小孩,人群欢声雷动。伊德里斯打定主意,不让铁木尔用这种方式拿罗诗示众。

  但是铁木尔说得对。再过一个礼拜他们就要回家,可罗诗已经开始管他叫伊德里斯卡卡了。如果他去晚了,就会发现她坐卧不安。她用双臂搂住他的腰,脸上一下子便有了宽慰的表情。她告诉他,她最期待的就是他的到来。一起看录像带的时候,有时她会伸出两手,死死抓着他的手。一旦她不在⾝边,他常常会想起她手臂上淡⻩⾊的汗⽑,她小小的褐⾊眼睛,漂亮的脚丫,圆圆的脸蛋,还有她双手托腮,听他读儿童书的模样。书是他在法国⾼中附近的书店里找到的。有几次,他耽于狂野的想像,设想着把她带到‮国美‬,带她回家的情景,想着怎样让她跟儿子扎比和勒马尔相处融洽。就在去年,他还和娜希尔谈到了生第三个孩子的念头。

  “现在怎么办?”他计划动⾝的前一天,阿姆拉问道。

  当天早些时候,罗诗送了伊德里斯一张画,用铅笔画在医院的记录纸上,画的是两个人正在看电视。他指着那个头发长长的,问道:“这是你?”

  那这一个就是你,伊德里斯卡卡。

  你留长发吗,那时候?从前?

  姐姐每天晚上给我梳头。她知道怎么梳才不疼。

  她肯定是个好姐姐。

  等头发长出来,你帮我梳。

  我很乐意效劳。

  别走,卡卡。不要离开。

  “她是个可爱的女孩。”他对阿姆拉说。她的确是。有礼貌,也很恭顺。他带着些许负罪的感觉,想起了圣何塞家里的扎比和勒马尔,他们很早就叫嚷着不喜欢自己的阿富汗名字,他们正在迅速地变成小霸王,变成飞扬跋扈的‮国美‬儿童,而他和娜希尔曾经发誓,那种孩子绝对不养。

  “她是幸存者。”阿姆拉说。

  “是的。”

  阿姆拉靠到墙上。两个护工推着一具轮床,从他们⾝边匆匆而过。床上躺着个小男孩,鲜血浸透了他头上的绷带,‮腿大‬上还有开放性的创口。

  “其他阿富汗人从‮国美‬来,或者从欧洲来,”阿姆拉说“他们过来拍她照片。他们录像。他们许诺。然后他们回家给家人看。好像她是动物园动物。我同意这样做,因为我认为也许他们将帮忙。但是他们忘记。我永远没有他们消息。所以我再问一遍,现在怎么办?”

  “她要做的手术吗?”他说“我想我能做到。”

  她看着他,欲言又止。

  “我们集团有个神经外科医院。我会跟我上司讲。我们来安排,让她飞到加州动手术。”

  “是,但是钱。”

  “我们一定能弄到资金。再不济的话,我来付钱。”

  “自掏钱夹。”

  他大笑起来。“应该说‘自掏腰包’,可是没错,我掏。”

  “我们需要舅舅的允许。”

  “如果他再露面的话。”自从那天伊德里斯给了舅舅两百美元,就再也没人看到他的人影,听到他的动静了。

  阿姆拉冲他微笑着。他从来没做过这样的事。有一种‮奋兴‬、陶醉,甚至‮悦愉‬的感觉,猛地推了他一把,让他做出了这样的保证。他觉得浑⾝是劲儿,几乎喘不上气来。让他自己也吃惊的是,泪水刺痛了他的眼睛。

  “Hvala⑥。”她说“谢谢。”她踮起脚尖,吻他的脸。

  “干了荷兰妞,”铁木尔说“派对上那个。”

  伊德里斯把头抬离舷窗。下面是紧紧簇拥的兴都库什山脉,棕⾊的山峰却格外柔和,让他惊奇了好一阵子。他转过头,看着靠走道坐的铁木尔。

  “有点黑的那个。嗑了半片威他命威⑦,一直把她整到早晨宣礼。”

  “我的天,你还能不能长大啊?”伊德里斯说。他厌倦了铁木尔又一次让他背上包袱,心里不得不装进这家伙的出轨和不忠,还有他那怪诞的、兄弟会式的哗众取宠。

  铁木尔得意地笑了。“记住了,老兄,有一天,在喀布尔…”

  “拜托不要再往下说了。”

  铁木尔大笑起来。

  飞机后舱开起了小派对,有人在用普什图语唱歌,有人拍打着一个泡沫塑料的盘子,好像那是个弹拨尔。

  “真不敢相信咱们碰到了老纳比。”铁木尔低声说“天啊。”

  伊德里斯把手伸进胸前的口袋,摸出一片预留的安眠药,硬生生咽了下去。

  “所以我下个月还得回来。”铁木尔说着,抱起双臂,闭上了眼睛。“过后可能还得再跑两三趟,不过咱们应该办得成。”

  “你信任这个叫法鲁克的家伙吗?”

  “操,才不呢。要不然我还回来干吗?”

  法鲁克是铁木尔雇的律师。他专门帮助流亡国外的阿富汗人,在喀布尔追讨被占的房产。铁木尔唠叨着法鲁克要呈递的文件,希望主持审理的法官是法鲁克的远房小舅子。伊德里斯歪着头,贴紧舷窗,等着药劲上来。

  “伊德里斯?”铁木尔小声叫他。

  “嗯。”“在那儿看见的事真他妈伤心,哈?”

  您眼力实在太惊人了,老弟。“就是。”伊德里斯说。

  “每平方英里都有一千个悲剧,伙计。”

  很快,伊德里斯的头开始昏昏沉沉,视线也变得模糊了。沉入睡眠之际,他想到了与罗诗的道别,他抓着她的手指,说他们还会再次见面,她伏在他肚子上,呜咽着,几乎无声无息。

  从旧金山国际机场驱车回家的路上,伊德里斯带着怀恋,想起了喀布尔疯狂的交通乱象。现在驾驶着雷克萨斯,沿101号⾼速公路向南,却有种奇怪的感觉,一路上秩序井然,路面连个坑都没有,总是不缺少辅助的交通标志,人人礼貌有加,亮灯示意,主动让车。在喀布尔,他和铁木尔曾把生命交托给那些视死如归,啂臭未干的出租车司机,一想到这儿,他不噤露出了微笑。

  娜希尔坐在前座,问题一个接一个。喀布尔‮全安‬吗?吃得怎么样?他病过吗?照片,录像,什么都拍下了来吗?他尽力回答,向她描述炸毁的学校,住在残垣断壁下的流民,乞丐,淤泥,时断时续的供电,可他仿佛在描述音乐。他没办法让这些事鲜活起来。喀布尔那些生机勃勃、令人心动的细节——比如那座废墟里的健⾝房,窗户上画着施瓦辛格。如今他正在忘掉这些细节,在自己听来,这些描述不过是泛泛而谈,清汤寡水,如同美联社一篇寻常的报道。

  后座上的两个孩子只听了很短的一会儿,至少假装在听,算是迁就他。伊德里斯能感到他们的厌烦。然后八岁的扎比便求娜希尔放电影。勒马尔大两岁,虽然努力多听了一小会儿,但没过多久,伊德里斯便听到,他的任天堂DS传出了赛车游戏低低的轰鸣。

  “你们俩怎么回事?”娜希尔训他们“爸爸刚从喀布尔回来,你们就不好奇吗?什么问题都不问他吗?”

  “没关系。”伊德里斯说“别管他们了。”可他们的漠不关心的确让他恼火。只是由于遗传上的好运,才让他们获得了与生俱来的特权,他们却对此浑然不觉。他觉得自己和家人之间突然产生了一道裂隙,就连娜希尔也是如此,她问起他的旅行,总是围绕着餐馆和自来水的缺乏。现在他用责备的目光看待他们,一如他刚到喀布尔时当地人对他的看法。

  “我饿死了。”他说。

  “想吃什么?”娜希尔问“寿司,意大利式的?橡树岭那边有家新馆子。”

  “去吃阿富汗菜吧。”他说。

  他们去了亚伯烤⾁馆。它位于圣何塞东城,离老贝里耶萨跳蚤市场不远,老板阿卜杜拉六十出头,头发花白,留着八字胡,两只手看上去特别有劲儿。伊德里斯给他看病,也给他妻子看过。看见伊德里斯一家子走进饭馆,他便从柜台后面招手。亚伯烤⾁馆是个很小的家庭买卖,只有八张桌子,盖着塑料台布,上面常常黏乎乎的,菜单是过塑的,墙上贴着阿富汗海报,角落里有台旧的冷饮售货机,当年叫“汽水柜”阿卜杜拉负责招呼客人,打理柜台,搞卫生。他妻子苏丹娜在后厨干活,她才是这饭馆的顶梁柱。伊德里斯看到,她这会儿就在厨房,弯着腰,忙活着。她头发塞在帽网里,水汽弄得她眯起了眼。两口子告诉过伊德里斯,她和阿卜杜拉是七十年代末在巴基斯坦结的婚,当时共产党已经接管了祖国。1982年,他们在‮国美‬获得了庇护,女儿帕丽在同年出生。

  现在帮他们点菜的就是帕丽。她很温和,懂礼貌,继承了她⺟亲白皙的皮肤,目光中流露着同样的果敢。她还有一副奇妙的,不成比例的⾝材,上⾝苗条而秀美,腰以下却骤然丰腴,大庇股,大耝腿,大肥脚。现在,她穿着一件常穿的宽松‮裙短‬。

  伊德里斯和娜希尔点了羊⾁、糙米饭和波拉尼烙饼。儿子们勉勉強強,要了拖鞋烤⾁,他们在菜单上找来找去,只有这东西最像汉堡里的⾁。等着上菜的时候,扎比告诉伊德里斯,他所在的足球队打进了决赛。他踢右边锋。比赛时间是星期曰。勒马尔说,星期六他要表演吉他独奏。

  “你弹什么?”伊德里斯懒洋洋地问。他觉得时差反应开始上头了。

  “《把它涂黑》⑧。”

  “很酷。”

  “不知道你练得够不够。”娜希尔说,语气中带着小心翼翼的责备。

  勒马尔把手里卷来卷去的纸巾往下一放。“妈妈!什么呀?你看见我每天忙什么了吗?多少事要做呀!”

  饭至中途,阿卜杜拉走过来,一边向他们问好,一边用腰里的围裙擦着手。他问饭菜好不好吃,是否再要点什么。

  伊德里斯告诉阿卜杜拉,他和铁木尔刚从喀布尔回来。

  “铁木尔江去哪儿了?”阿卜杜拉问。

  “跟往常一样,不是什么好地方。”

  阿卜杜拉咧开嘴笑了。伊德里斯知道他多么喜欢铁木尔。

  “烤⾁买卖怎么样?”

  阿卜杜拉叹了口气。“巴希里大夫,如果真要让我诅咒谁,我会对他说:‘但愿真主赐你一个饭馆。’”

  大伙哈哈一笑,阿卜杜拉也笑了。

  饭后,他们离开饭馆,爬上SUV的时候,勒马尔问:“爸爸,所有人来这儿吃饭他都不收钱吗?”

  “当然不是。”伊德里斯说。

  “那他为什么不肯收你的钱。”

  “因为我们是阿富汗人,还因为我是他的医生。”伊德里斯说。这话只有一部分是真的。更重要的原因,他猜,是因为他是铁木尔的叔伯哥哥,因为几年前,是铁木尔借钱给阿卜杜拉,让他开了这家饭馆。

  回到家,让伊德里斯没想到的是,头一眼就看见家庭‮乐娱‬室和门厅的地毯撤掉了,露出了楼梯上的钉子和木板。然后他才想起来,他们在装修,把地毯换成硬木地板——宽宽的樱桃木板条,颜⾊是地板行所说的“紫铜壶⾊”橱柜门上的漆已经用砂纸打掉了,原先放微波炉的地方现在留了个大豁口。娜希尔说,星期一她就上半天班,上午去见铺地板的,还有杰森。

  “杰森?”他一下子想起来了,杰森·斯皮尔,搞家庭影院的伙计。

  “他要过来量尺寸。他已经给咱们的低音炮和放映机打了折。星期三他就派三个伙计过来施工了。”

  伊德里斯点了点头。家庭影院是他的主意,他一直都想装一套。现在他却为此难堪。他感觉自己和这一切脫节了,什么杰森·斯皮尔啊,新橱柜啊,紫铜壶地板啊,还有孩子们一百六十美元一双的⾼帮鞋,他房间里的绳绒床罩,以及他和娜希尔一直以来对这些东西孜孜以求的热情。満腔的宏愿结出了果实,如今却让他感到浅薄无聊,只是让他回想起,在他的生活与在喀布尔看到的那一切之间,有着‮忍残‬的天壤之别。

  “怎么了,亲爱的?”

  “时差。”伊德里斯说“我得睡一会儿。”

  星期六,他听完了整场吉他演奏会,星期天是扎比的足球比赛,他坚持了多半场。下半场溜了出来,到停车场睡了半个小时。让他安心的是,扎比没注意到。星期天晚上,几个邻居过来吃饭。他们传看了伊德里斯此行的照片,又客客气气地坐着,看了一个小时喀布尔的录像,伊德里斯本来不想放这个,可娜希尔坚持要放给人家看。吃晚餐的时候,他们问起伊德里斯的旅行,他对阿富汗局势的看法。他喝着莫希托鸡尾酒,长话短说,一一作答。

  “我真没法想像那里是什么样子。”辛西娅说。她是个普拉提瑜伽老师,在娜希尔常去的健⾝房上班。

  “喀布尔嘛…”伊德里斯寻找着合适的措辞“每平方英里都有一千个悲剧。”

  “肯定是相当大的文化冲击,到了那儿。”

  “没错。”伊德里斯没说,真正的文化冲击是回来以后发生的。

  最终,话题转移到了本区近来频繁出现的邮件失窃案上。

  夜里躺在床上,伊德里斯问:“你觉得这一切咱们非要不可吗?”

  “一切?”娜希尔说。他能从镜子里看到她。她在洗手池前刷牙。

  “这一切。这些东西。”

  “不,咱们不需要,如果你是这个意思的话。”她说。她吐在洗手池里,接着漱口。

  “你不觉得这太多了吗,这一切?”

  “我们拼过命,伊德里斯。还记得吗,你的入学‮试考‬,我的入学‮试考‬,你的医学院,我的法学院,实习的那些年?这些东西哪一件也不是白来的。我们用不着为这个道歉。”

  “用那套家庭影院的钱,咱们能在阿富汗盖一座学校。”

  她走进卧室,坐到床头,往外取隐形眼镜。她有着最美的侧影。他喜欢她额头的样子,额头与鼻梁之间几乎没有凹陷。他喜欢她⾼耸的颧骨,细细的脖子。

  “那就两样都做。”她说着,朝他转过⾝,挤着眼睛,不让眼药水流出来。“我看不出为什么你不能。”

  几年以前,伊德里斯才发现,娜希尔在资助一个名叫米格尔的哥伦比亚小孩。这事她从来没跟他说过,因为是她在管钱,负责收信取信,所以多年来伊德里斯一无所知,直到有一天,他看见娜希尔在读一封米格尔的来信。信已经由一个修女从西班牙文翻译过来了,还有一张照片,是个⾼⾼的,结结实实的男孩子,站在一间草屋外,手捧足球,背景里什么人也没有,只有一些枯瘦的奶牛和连绵的青山。自从在法学院上学的时候,娜希尔就开始资助米格尔,这种悄悄的你来我往,已有十一年的时间,娜希尔寄去支票,收到米格尔的照片和修女翻译的感谢信。

  她摘下戒指。“怎么回事?你在那边染上了幸存者的负罪感?”

  “我只是现在看事情有点不一样了。”

  “好啊,那就用这眼神干点什么吧。别老傻看着不动手。”

  时差反应盗走了他的睡眠。他读了一会儿书,下楼看了半集《白宮风云》,最后坐到了客房的电脑前,娜希尔已经把这儿变成了书房。他发现了阿姆拉发来的一封电子邮件。她希望他平安到家,全家健康。她写道,喀布尔一直在下着“怒雨”马路上堆満了深达脚踝的泥浆。大雨引发了洪涝,在喀布尔以北的绍马利,出动了直升机,大约两百个家庭不得不疏散。由于喀布尔‮府政‬支持布什在伊拉克的战争,‮全安‬形势越来越紧张,预料基地组织将发动报复行动。她最后一句话写的是:你与你老板谈了?

  在阿姆拉的信文下面,另附了一小段罗诗的话,由阿姆拉用拉丁字⺟抄录。內容如下:

  伊德里斯卡卡:

  赛俩目。

  托靠安拉,您已平安到达‮国美‬。我相信您的家人见到您一定非常开心。每天我都在想您。每天我都在看您买给我的电影。每一部我都喜欢。让我悲伤的是您没在这里和我一起看。我感觉很好,阿姆拉江在细心地照顾我。请代我向您的家人说一声赛俩目。托靠安拉,我们很快就能在加利福尼亚见面。

  顺致敬意

  罗莎娜

  他给阿姆拉复信,向她致谢,说他为洪水的事难过,希望雨情能够缓解。他告诉她,本周之內他就找上司讨论罗诗的事。然后他又写道:

  罗诗江:

  赛俩目。

  谢谢你体贴的话语。非常⾼兴收到你的来信。我也经常想起你。我已经向我家人讲了关于你的一切,他们非常渴望见到你,特别是我的儿子扎比江和勒马尔江,他们问了很多关于你的问题。我们都期待着你的到来。附上我对你的爱。

  伊德里斯卡卡

  他关了电脑,上床睡觉。

  星期一,他一进办公室,就有一大堆电话留言迎接他。文件筐里,续开处方的申请已经装不下了,等着他一一核准。有一百六十多封电子邮件需要细读,语音邮箱也満了。他在电脑上查看曰程表,吃惊地发现本周他所有的空当都挂満了加班号,医生们管这叫“加塞儿”更糟的是,当天下午他要面见令人生畏的拉斯穆森太太,一个特别讨厌,对抗性极強的女人,多年来带有模糊的病征,治疗却总是难以见效。一想到要面对她的胡搅蛮缠,他便冷汗直冒。最后还有一封语音邮件,是他上司琼·谢弗发来的。她告诉他,在他前往喀布尔之前诊断为肺炎的一个病人,实际上患的是充血性心脏衰竭。下星期的同行评议会上将使用这个病例,这样的‮频视‬会议每月召开一次,各科室都要观看,医生们犯的各种错误将在会上加以演示,用以说明可供检讨的要点。虽然不会对犯错的医生指名道姓,但伊德里斯知道,这种匿名没有太大的用处。谁是元凶,会场里至少一半的人都能知道。

  他感到头疼开始发作。

  很不幸,当天上午他就没有完成进度。有个哮喘病人没预约就来了,得给他做呼昅治疗,还要密切观察他的峰流速值和血氧饱和度。还有一位他三年前看过的中年经理,现在得了进展性前壁心肌梗死,进了医院。直到午休时间过了一半,伊德里斯才吃上午饭。在医生们用餐的会议室里,他一边匆匆地咬着干火鸡三明治,一边抓紧记笔记。他回答着同事们相同的问题:喀布尔‮全安‬吗?阿富汗人对‮国美‬驻军怎么看?他的答复比较简略,掐头去尾,心里总在想着拉斯穆森太太,需要回复的语音邮件,尚未核准的续开处方,下午曰程表上的三个加塞儿,即将到来的同行评议,还有家里,装修工们锯啊,钻啊,敲着钉子。他极为惊讶地发现,变化发生得如此之快,如此难以察觉,谈起阿富汗,突然感觉就像在讨论最近看过的一部悲情大片,其效果已经开始消退了。

  这是工作以来,他过得最艰难的一个星期。虽然本意上很想,他却找不到时间和琼·谢弗谈罗诗的事。整整一周,他的情绪都很差。在家里,他对孩子们发脾气,被那些吵吵嚷嚷,进进出出的工人们,被各种各样的噪音烦得要死,但睡觉的时间恢复了正常。他又收到了阿姆拉的两封电子邮件,得知了喀布尔更多的动态。拉比娅·巴尔希妇女医院重新开门,卡尔扎伊的內阁不顾伊斯兰強硬派的反对,将批准有线电视网播放节目。在第二封邮件临结束的附言里,她说罗诗自他走后已变得沉默寡言,并再次问他是否和上司谈过。他丢下电脑走开了,过了一会儿才回来,为自己的所作所为感到羞愧,刚才他被阿姆拉那句话惹恼,竟然一时头脑发热,用大大的黑体字给她回了信:我一定。再等等。

  “希望你没事。”

  琼·谢弗坐在办公桌后,双手交叠,放在腿上。她是个活力充沛的女人,圆脸,头发斑白,鼻梁上架着窄窄的老花镜,她从眼镜上方盯着他“你明白这么做不是为了责备你吧。”

  “当然当然。”伊德里斯说“我明白。”

  “别不好受。这种事我们谁都可能摊上。在X光片上,充血性心衰和肺炎有时候很难分得清。”

  “谢谢,琼。”他站起来,走到门口又停下。“噢,有件事我一直想和你商量。”

  “好啊好啊。坐。”

  他重新坐下,向他讲了罗诗的事,描述了伤情,以及瓦齐尔·阿克巴尔汗医院的资源匮乏。他口吐真言,说他已经对阿姆拉和罗诗做了承诺。大声讲出此事的时候,他感到自己已不堪这诺言的重负,而⾝在喀布尔,和阿姆拉一起站在走廊里,她亲他脸的时候,却不曾有过这种体会。他心烦意乱地发现,这像极了买完东西就后悔的感觉。

  “我的天啊,伊德里斯。”琼摇着头说“我很赞赏你。可这太可怕了。可怜的孩子。真没法儿想像。”

  “我知道。”他说。他问集团是否能负担罗诗的治疗。“也许是一系列的治疗。我感觉她一次肯定不够。”

  琼叹了口气。“我希望能。可老实讲,伊德里斯,我拿不准董事会能不能批准。完全拿不准。你知道这五年咱们一直入不敷出。而且还会有法律问题,非常复杂。”

  她等着他,也许已经做好了准备,等他对这些理由提出反驳。可他没有。

  “我懂了。”他说。

  “你应该能找到管这种事的人道组织,对不对?可能要下点工夫,不过…”

  “我再打听打听。谢谢,琼。”他又一次起⾝,惊讶地发现自己感觉轻松多了,琼的回答让他如释重负。

  家庭影院又花了一个月才装好,但效果美妙至极。投影机装在天花板上,放出的画面鲜艳锐利,102英寸的银幕上,运动场面极为流畅。7。1声道的环绕音效、图形均衡器,加上放在四个角落里的低频陷阱,打造出了奇迹般的音响效果。他们一起看《加勒比海盗》,两个儿子也被⾼科技弄得心花怒放,一边一个,坐在他⾝旁,吃着放在他腿上的一大桶爆米花。最后那场漫长的战斗开始之前,他们就睡着了。

  “我把他们搁床上去。”伊德里斯对娜希尔说。

  他先抱起一个,然后再抱另一个。儿子们正在长个儿,瘦巴巴的⾝体以让人害怕的速度不断长⾼。他把他俩放到床上,挨个盖好,忽然意识到,儿子眼瞅着就要给他带来悲伤。再过一年,至多两年,他就要被取代。儿子们将倾心于别的事情,别的人,会因为他和娜希尔而感到难堪。伊德里斯不噤想起那个时候,他们又小又无助,完完全全地依赖着他。他记得扎比还是小不点那会儿,最怕的就是下水井盖,他走起路来东倒西歪,笨手笨脚地围着他们绕圈。还有一次,看一部老电影的时候,勒马尔问伊德里斯,他以前是不是一直活在黑白的世界里。回忆让他露出了微笑。他亲了亲儿子们的脸蛋。

  他坐在黑暗里,看着睡梦中的勒马尔。此时,他发现自己对儿子的评价未免过于匆忙,有失公平。他对自己的评价也太严厉了。他不是罪犯。他拥有的一切都是自己挣来的。在九十年代,他认识的人当中,有一半整天出去泡吧,泡妞,而他一直埋头苦学,凌晨两点还強撑着穿过医院的走廊,把悠闲、舒适与睡眠统统忘在了脑后。他把二十岁到三十岁这段年华交给了医学。他已经付出过了,为什么还应该感到难受?这是他的家庭。这是他的生活。

  此前的一个月里,对他而言,罗诗已经变成了某种菗象的事物,仿佛戏里的一个角⾊。把他们联结在一起的东西已经磨蚀了。那种意想不到的亲密关系,纯属他在医院里偶然所得,发作起来是那么急迫,又那么強烈,现在却已蜕变成了慢性的溃疡。这段经历已经失去了活力。他意识到,他曾经深陷其中的那种強烈的决心,其实只是一个幻象,一种妄想。他一度仿佛落入了迷药的操控。如今他和那女孩之间,感觉已相隔极远,几乎是无限的、不可逾越的距离。而他对她做出的保证,显然是被误导了,俨然一个鲁莽的错误,一个对他本人的力量、意志和性格的可怕误判。有些事情最好忘掉。他对此无能为力。就是这么简单。此前的两个星期,他又收到了阿姆拉的三封电子邮件。他读了第一封,没有回复。他删除了余下的两封,根本没读。

  书店里排队的人大概有十二三个,从临时舞台拉长到了杂志区。一个⾼个子,宽脸膛的女人分发着⻩⾊的小即时贴,让排队的人在上面写下自己的名字,还有他们想签在书上的其他文字。队列最前面有个女店员,帮人把书翻到书名页。

  伊德里斯排在前列,手里拿着一本书。他前面是个五十多岁的女人,留着金⾊短发,此时转过⾝问他:“你读过了吗?”

  “还没有。”他说。

  “我们要在下个月的书友会上读这本书。这次轮到我来选书。”

  “哦。”

  她皱了皱眉,一只手按到胸前。“我希望大家都来读这本书。真是个令人感动的故事。太鼓舞人心了。我敢打赌,它一定会拍成电影。”

  他告诉她,她说得对。他还没读过这本书,八成以后也不会读。他可没有心情在书里看见自己。但别人会读的。而别人一读,他也就暴露了。娜希尔,两个儿子,同事们。一想到这儿,他就觉得恶心。

  他又一次打开书,翻过致谢部分和实际执笔的合著者小传,再次看着后勒口上的那张照片。没有受过伤的痕迹。如果她留了疤——她肯定留了疤——那长长的、波浪形的黑发也把它盖住了。罗诗穿着宽松的短衫,上面缀有金⾊的小玻璃珠,戴一条安拉项链⑨,青金石的耳钉。她倚着一棵树,直视着照相机,面露微笑。他想起了她画过的简笔小人。别走,卡卡。不要离开。在这个年轻姑娘⾝上,他完全认不出六年前帘子后面那个怯懦的小女孩了。

  伊德里斯扫了一眼题献。

  献给我生命中的两位天使:我的妈妈阿姆拉,我的卡卡铁木尔。你们是救主。你们给了我一切。

  队列向前移动。留金⾊短发的女人签完了。她挪到了旁边,伊德里斯揪着心,迈步上前。罗诗抬起头。她围着一条阿富汗披巾,下面是南瓜⾊的长袖衫,戴一对小小的、椭圆形的银耳钉,眼睛比他记忆中的还要黑。她⾝形丰満,显出女性的曲线。她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没有什么明显的迹象,表明她已经认出了他,虽然她在礼貌地微笑,可她的表情里却带着几分‮悦愉‬——调皮,狡黠,不慌不忙。他一下子土崩瓦解,他想好的那些语言,甚至曾经写下来,在来这儿的路上反复默念过的那些话,突然之间被蒸发掉了。他一个字也说不出口,只能站在那儿,一副傻呆呆的模样。

  女店员清了清嗓子。“先生,请把书递给我,我来翻到书名页,好让罗诗给你签名。”

  书?伊德里斯低头一看,发现它就紧紧地抓在自己手中。他来这儿当然不是要签名的。在那一切发生之后,这样做会很难堪,难堪到不可理喻。不过,他还是看到自己把书递了过去,女店员熟练地翻到要签的那一页,罗诗抬手,在书名下方飞快地写了些什么。现在他还有几秒钟的时间,能在离开之前说点什么,这样做,并不是要给无法辩解的事找个台阶,而是因为他认为自己对她有所亏欠。然而店员把书递还给他的时候,那些话仍然无法说出口。他现在希望,哪怕自己有铁木尔的一丁点儿勇气也好。他又瞅了一眼罗诗。她的目光已经越过了他,看着队列里的下一个人。

  “我…”他张了嘴。

  “请给后面的人让一下,先生。”女店员说。

  他垂下头,走出了队列。

  他的车放在书店后面的停车场。走到车边的这一段,感觉就像他人生中最漫长的路。他打开车门,没有立刻上车。他用颤抖不停的手,再一次把书翻开。那些字迹不是签名。她用英语给他写了两句话。

  他合上书,也合上了眼睛。他以为自己应该放心了,可他还有一部分心思期盼着别的事情。也许她该一脸不屑,带着満腹的厌与恨,说些幼稚的话。也许应该是噴涌而出的怨恨。也许那样会更好。正相反,她利落,老练地把他打发掉了。还有那句留言。别担心。里面没你。好心之举。也许更确切地说,这是施舍。他理当如释重负。可它伤了他。他感到了它的重击,如一把斧子劈头而落。

  附近有棵榆树,树下有条长椅。他走过去,把书放到长椅上。他回到车上,坐到驾驶座上。过了一会儿,他才对自己放了心,于是他发动汽车,扬长而去。 N6zWw.CoM
上一章   群山回唱   下一章 ( → )
作者卡勒德·胡赛尼 更新于2017/9/24 当前章节26329字。看群山回唱小说,就上逆流小说网。我们致力于做最快速更新群山回唱最新章节的免费小说网站,用心做最好的小说精校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