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逆流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凉州往事 作者:许开祯 | 书号:42008 时间:2017/9/25 字数:471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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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落雪的夜晚,东沟来路也是莫名的奋兴。他终于等着了机会,一个亲手为⽔二老斩⽳的机会。 人无百年活,草无百年死。 青石岭掩映在一片墨绿中。 浓郁的药香和着空气里杂七杂八的味儿,将青石岭熏染得一派醉人。 转眼间,药师拾粮就已过了五十。打十五上跟着老五糊踏上大草滩,这⽇子,一晃就给没掉了将近四十年。四十年啊,哗地就给没了。 不敢想。 站在岭顶上,望着这一眼的绿,拾粮內心翻滚,一张过早布満壑沟的脸上积満了岁月的云。他头上的富农帽子刚刚被摘掉,县上又重新恢复了他的药师⾝份。想想,真是一场梦啊。 谁能想得到呢,当年他竟被定成了富农,若不是孔杰玺四处奔走,差点就跟⽔二爷一样,被定成地主。富农不富农的他当时没在意,以为也就是个名分,不碍啥大事。哟嘿嘿,接下来才知道,这事儿厉害着哩,差点没把他腾折死。 现在好了,县上说一切都过去了,让他振作起精神,好好种他的药。 真的过去了么? 晚饭照旧是炒菜馒头,青石岭药场的大师傅最喜做炒菜馒头,可他蒸的馒头真不咋的,跟英英蒸的比起来,差远了。但拾粮从不敢说。一个受府政管制的对象是没有权力向别人提意见的,再说了,不就一个馒头么,回家让英英蒸给他吃。 拾粮端着碗,找个僻背的地方蹲下。青石岭药场现在有三十多名职工,加上临时雇来的种药工,灶上吃饭的有五十多号人。拾粮不喜人多,他宁愿一个人端着碗,边吃边想些事儿。有人过来跟他打招呼,问他:“今黑里做啥,是不是又想回西沟?”拾粮想了想,说:“不回。” 多的时候,他是回西沟睡的。虽说他是管制对象,回家的权力还是有,再者,如今草滩上有了公路,骑自行车回家很容易。当然,回西沟最大的动力,还是孙子。 拾粮有了孙子,这次可不是捡的,是他儿子鹏和媳妇果果生的。果果也真能生,一连给他生了四个。加上月月,还有小伍子那两个,拾粮一共有七个孙孙。 七个呀。⽔英英整天巅着脚,跟孙子们⼲仗,⼲得西沟那个家里热气腾腾,幸福横溢。不久前月月又生下了娃,也是个大胖小子,这下,⽔英英越发忙了,东沟西沟来回跑,把⽇子跑得,着实子实在。 但是,拾粮也怕回西沟。 狗狗真就一生未嫁,这个格还要比⽔英英倔強的女人,真就为了他,把一生给耽搁了。 一想这事,拾粮心里就不是滋味。他这辈子,是欠下她的了,没法还,没法还哟―― 星星洒満山岭的时候,拾粮来到了二道岘子。坟上静静的,远比院里安静。自打⽔家大院变成农场,安静就很少有了,这运动那风波,闹个没完。拾粮回不到西沟的时候,就跑坟上来,他喜这寂静的味儿,更喜这天当房草当的空旷味,这儿睡着才踏实呀,都是他的亲人,不用担心半夜里突然被谁拉出去批斗。 坟滩里又添了两座新坟,其实也不算新坟,都有些年成了,但拾粮觉得,好像就是昨儿个的事。 ⽔二爷死在土改开始的那一年,那年本是个好年成,如果不是闹土改,青石岭是能长出一片好药的。可惜运动打年头就开始,铺天盖地,闹腾了整整三年。拾粮因为置了牛马,又在西沟开了荒,奇奇怪怪就给戴上了富农的帽子。东沟姓苏的大户反倒抢在运动前将啥也卖尽了,只定个下中农。这事真让人没法说,不过拾粮还是认了。 那一年对⽔二爷来说,却是很动的一年。年初运动开始时,孔杰玺是坚决不同意将他定为地主的,富农也不行。孔杰玺拿出很多证据,证明⽔二爷是为解放事业做出过卓越贡献的。但政策放在那里,谁也没权超越政策行使什么。⽔二爷偏是不领情,他跟孔杰玺大吵大闹,甚至扬言要把孔杰玺杀了。闹到后来,孔杰玺才明⽩,⽔二爷一心心想当地主,富农他都不当。真是令人费解啊,孔杰玺矛盾再三,最终还是成全了他。结果,他被定为地主的那个晚上,一动喝了大半瓶子烧酒,烧死了。 临终,留下一句话:“人一辈子巴挣个啥,不就挣个名分么?” 名分! 坐在坟滩里的拾粮忽然笑出了声,他是在笑⽔二爷,你要是活到现在,试试! 不管咋,一代牧场主⽔二爷,还是很体面地走了。东沟下中农来路提上铁锨往二道岘子走时,青石岭⽔家大院又惹出一档子事。几个喊来帮忙的乡邻在泥办丧事用的锅灶时,竟在牛槽底下挖出了银子,⽩生生的银子,一大堆。这下热闹了,拾粮跪灵底下哭的那个落雪的夜晚,⽔家大院上演了一场挖银子大战,人们似乎忘了到⽔家大院是做啥来的,全都提着铁锨,见地方就挖。⽔二爷还真没亏待每一个提铁锨的人,凡是大家怀疑的地儿,竟都挖出了那⽩亮⽩亮雪花般的东西。马槽底下,羊圈里,堆杂物的小房子隔墙里,甚至院里的某棵树底下,等等。“亏了呀,亏大了!”有人叫喊“蔵了这么多银子,才给他定个地主,应该定恶霸!” 嘭一声,炉子上的茶壶突然爆响出一声,吓得一院的人全都噤了声。 那个落雪的夜晚,东沟来路也是莫名的奋兴。他终于等着了机会,一个亲手为⽔二老斩⽳的机会。 对一个斩⽳人来说,这机会是多么的难得呀。来路甚至愁着自己等不到这一天,⽔二老真是命大,太大了,他拼走了多少人,两个跟他较了一辈子劲的亲家,沟里沟外跟他作过对的人,甚至比他年轻许多的冷中医,都让他拼走了。剩下的,怕就剩了来路。来路没想到,自己的命比他还大。 站在墓地里,来路手里的锨奋兴得落不到地上。雪花飞舞,这哪是雪花,简直就是他怒放的心花。⽔二老啊,你总算是死了,你这头公牛,不,你这头公狼,也终于有拼累了躺下的时候啊。你躺着吧,啊,我给你斩⽳,我好好给你斩口⽳。 想着,锨舞起来,初冬的大地刚刚把草冻僵,正是下锨的好时候。雪花打在脸上,风儿吹在⾝上,人一点也不冒汗,这⽳,斩起来就轻松,真轻松。还没咋费劲,⽳的大向就有了,初看上去,这⽳斩得真周正,恰恰是一座坟里最好的位置。背靠着遥远的马牙雪山,前面又是涛涛不息的姊妹河。可来路自个清楚,这⽳,是死⽳。下第一锨的时候,他就下了死⽳。所谓死⽳,就是第一锨一定要下在亡人的心窝子上,这很难把握,⽳比棺木大,棺木又比人大,人躺进去,占的位置不到⽳的三分之一,一般人只能判断个大向,不会很准确地一锨扎在亡人心窝上。来路能!斩⽳人来路一生练就的,就是这绝顶功夫,要不,人们咋三番五次要给他磕头呢?第一个头,是请他,劳烦他。第二个第三个,就是求他,求他手底下开恩,千万别在⽳上动手脚。 不动是假的! 头磕死也是闲的! 当我稀罕你个头?我来路虽是穷,但这沟里,谁家的头我没收过,势再大,钱再多,你家还不死人?死了还不得给我磕头?要是谁家我都不动手脚,我来路长上手脚做啥?嘿嘿,我叫你们小看我,我叫你们把我来路不当人。斗不过你们,我还斗不过⽳?⽳上斗才是真正斗呀,跟活人斗是斗一时,狠死了斗一世。⽳上斗是斗永世,让你永世不得安宁。断子绝孙也说不定! 这第一锨,来路斩在了⽔二老心窝子上。第二锨,他忽地又跳到了前头,照准⽔二老脑瓜子就斩下去。第三锨,第三锨才叫个要命,来路自个都犹豫了,要不要斩下去?这一斩,⽔家可就祖祖辈辈全完了,再也没戏唱了。但他犹豫了片刻,还是狠狠一咬牙,用力儿斩了下去! 第三锨斩的位置,正是⽔二老将来睡下后命子那地方。 我叫你把草草往坟里娶,我叫你把我的儿不当人!你个断后鬼,你个续不起香火的! 这三锨下去,二道岘子这座坟的地脉就算是尽了,再好的坟,有了这三锨,就是皇上老子也得完。 可这三锨,就像三钢针,牢牢扎在了斩⽳人来路的心上。一般说,再狠狠不过两锨,两锨伤人,三锨伤己。三锨下去,也就意味着把自己豁了出去。可见,东沟来路跟青石岭⽔二老,有多大的仇! 到底有多大仇呢,来路不想,也想不明⽩,反正就有仇。哪个穷人跟富人没仇?哪个受苦的跟东家没仇?况且,来路跟⽔二老,绝绝不这么简单。 斩完这三锨,来路抬头看了看天,这是斩⽳人的习惯,只要在坟上动了手脚,就要抬头看天。好在天没啥反应,这就证明他斩得对。斩得对就要继续。来路甩开膀子,虎势虎势斩起来。往下,就用不着动手脚了,他要尽量把活做细点,做厚成点,咋个说他也是自个亲家,不厚成说不过去。亲家?一想亲家,来路又嘿嘿笑了,我算哪门子亲家,充其量,就是青石岭一条狗,狗都不如。不过,这狗也不是平处卧的狗,好歹,我在你院里也腾折过些事情。 来路越斩越奋兴,奋兴到后来,他竟趴在⽳里,呜呜大哭起来。 ⽔二老,你个让人想让人恨的⽔二老啊―― 雪继续落着,纷纷扬扬的雪。 不知什么时候,拾粮睡着了。老了,再也比不得以前,想着想着就睡着了。以前在坟上坐夜一,一点儿也不困,现在,只要一坐下,用不了多久,瞌睡就把他放翻了。 他翻起⾝,眼,月很亮,月把二道岘子照得很亮。亮好啊,亮就是希望,亮就是未来。夜有了亮,⽩昼才会来,人心里有了亮,再暗黑的⽇子也还是⽇子,终究会把它熬过去。 拾粮站起⾝,走到另一座坟前,不是妹妹拾草的坟,妹妹拾草的坟前他已跪够了,哭够了,再也用不着跪,用不着哭。 这座新坟里埋的,是吴嫂。不,还有另一个灵魂,喜财叔。 吴嫂是在埋了⽔二爷的第二天就翻起⾝走掉的。她实在等急了,等怕了,如果⽔二爷再不死,她都要动上狠心把他掐死。 一个人咋能活那么久呢?一个人咋能把另一个人拖那么久呢? ⽔二爷不死,她的脚步就无法往祁连山迈。迈不动啊,女人不是想走哪就能走哪的,更不是看上谁就能跟谁一起跑的。这点,怕是没谁能明⽩,包括祁连山下等她的人。 女人说穿了就是一口锅,安在谁家的锅头上就是谁家的。这锅要是一拿走,这家人就没得饭吃了。 女人一生独独不能做的,就是因了东家饿死西家,哪怕东家有一千个好,西家有一千个不好。毕竟老天爷是先把你安到西家的呀。 好了,现在不用愁了,他死了,死了我总能走了吧?于是,餐风露宿的,不分昼夜的,走。直把双脚都走破了,把星光都走暗了,祁连山,才哗地到了眼前。 那一刻,吴嫂眼里,不只是泪,是⾎,是比⾎还浓的东西。 那个人就站在⾎中。那⾎是种药种出的,那⾎是盼她盼出的。那⾎,也是别人斗出的。天下这么大,咋跑到哪都躲不开一个斗字? 还好,她算是及时赶到了,若要晚来几天,怕是连见⾎的机会都没。 是她亲手掩埋了刘药师,一辈子不敢往坟地走的吴嫂,居然千山万⽔跋涉而来,就为了给一个人斩一口⽳,就为了双手捧着土,把一颗心给埋掉。 不,埋掉的,只是这人的⾁⾝子,心,她带着,一路带到了西沟。西沟坡下二婶那座孤院子里,她守着这颗心,又坚持了五年,最终,才把它带到了二道岘子。 … 起风了,风把往事吹得哗啦啦响,満岭遍野都是。拾粮再次给喜财叔磕个头,一步比一步艰难的,往青石岭牧场走。 n6zwW.cOm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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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许开祯 更新于2017/9/25 当前章节4713字。看凉州往事小说,就上逆流小说网。我们致力于做最快速更新凉州往事最新章节的免费小说网站,用心做最好的小说精校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