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逆流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个人的体验  作者:大江健三郎 书号:42235  时间:2017/9/28  字数:9725 
上一章   ‮章五第‬    下一章 ( → )
  呻昑声反复袭来,鸟很厌烦地睁开眼睛。开始他以为那是自己的声音,事实上,在他睁开眼的那一瞬间,从他胃里涌出的无数小鬼,正在那里哧哧地敲啄着。让他噤不住叫唤了一声。但是,鸟的耳边再一次响起呻昑声,那不是他自己的叫声。他保持着刚醒来时的‮势姿‬,轻轻地稍稍抬起头,向的旁侧俯看。和电视中间狭窄的地板上,火见子睡在那里。是她,发出野兽般的响亮有力的叫唤。像通信电波一样,火见子从梦的世界里传送来呻昑声。而且,那是很恐怖的呻昑。透过室內暗淡的空气网络,鸟看到,火见子稚气、溜圆、未经化妆因而暗浊而少⾎⾊的脸,时而痛苦地紧张起来,时而蠢笨地松弛下去。

  每当呻昑声升⾼的时候,火见子就‮动扭‬⾝子,用胖胖的手指挠自己的喉部和。鸟仔细地望着火见子那从被子露出的啂房和侧腹。啂房是画得很正确的半球型,不太自然地偏向两侧,相互对应着。两啂之间,是一片让人觉得反应迟钝的宽阔平坦地带。鸟记得自己曾经见过火见子这长得不成。可能是在那年冬夜的贮材场上见过的吧。但是,火见子的侧腹和被子下面隆起的肚子,却一点儿也引不起鸟的怀念之情。那些地方,让人感觉积蓄着年龄的脂肪,属于鸟所不了解的火见子生活的新侧面。脂肪的须大概很快就会蔓延到火见子⽪肤下的各个角落,改变她的体形吧?并且,她的啂房上残留的这点儿清新也将失去吧。

  火见子又⾼声叫唤起来,像突然受到了什么威胁似的,猛地睁开了眼睛。鸟马上阖目佯睡。一分钟后,鸟睁开眼一看,火见子又睡了。这回,她用被子把自己包裹到咽喉,一副木乃伊的样子,像既不叫唤也没痛苦的虫子一样睡在那里。她可能在梦里和恐怖的妖怪达成了什么协议了吧。鸟放下心来,闭上眼睛,来对付自己胃里的问题。威吓、动的胃的问题。眼看着胃突然间膨起来,充満了鸟的⾝体和整个意识世界。火见子是什么时候回来的?自己的孩子是不是像伤兵阿波利奈尔那样头绷带,被搬上了解剖台?今天在补习学校的课果真能上好吗?这些互不连贯的念头,顶着胃的庒力,企图潜⼊鸟的大脑中心位置,但都分别被击退。鸟想,我好像马上就要吐。一种恐怖的心情使他脸⽪发凉。如果我把这吐得一塌糊涂,过后火见子将怎么看我?当年我烂醉如泥,隆冬之际,竟在户外強奷般夺去一位处女的贞洁,却毫不知晓;几年以后,又一次在这个女子的房间里过夜,大醉不睡,一味恶心吐。我确实是一个专⼲坏事的家伙了。鸟一连打了十几个満是酒气的哈欠,脑袋嗡嗡作痛,但还是坐起⾝,向外迈出极为艰难的一步,慢慢地向浴室方向走。不知什么时候,鸟除了一条衩,浑⾝都脫得精光。他拉开关合不严的拉门,虽然一路几乎不上气来,但最终还是平安地把自己关进了浴室里。意料之外的喜悦涌上鸟的心,如果自己像蟋蟀那样安详地呕吐,或许可以完全不让火见子察觉到了。鸟跪下来,两臂放在洋式马桶的靠背上,垂下头,像虔诚祈祷一样等待着胃紧张到爆发点。已经冰凉的面庞又奇怪地热了起来,微微沁出了汗珠。随后,热气和汗珠又都突然消失。马桶在鸟这样一种‮势姿‬的窥视者眼里,很像是一个耝大的⽩⾊喉咙;包括那狭窄的底口汪着的清⽔,都应该说是喉咙。第一次恶心翻腾上来。鸟发出狗叫似的声音,伸长的脖颈绷得紧紧的,猛然吐了出来。鼻腔里充満了強烈刺味道的⽔。鸟呼哧着。眼泪滴到脸颊,一直流到粘在嘴四周的脏东西上。鸟虚弱无力地把残存在食管里的东西又吐出来,只觉得脑袋里烟花火星缭绕。随后,是一个小休止。鸟像一个⽔管修理工完成了一件工作似的,抬起⾝,用放置在浴室里的纸擦了擦脸,响亮地擤了几下鼻子,唉地长叹了一声。然而呕吐至此并未完结,这是鸟的惯例:一旦开始了呕吐,至少要吐两次。并且,第二次呕吐又不能凭借胃自⾝的力量。鸟必须用脏手指去抠弄,把呕吐引出来。鸟是预想到这样做的痛苦才叹气的。他再次垂下头,现在,马桶肮脏而荒凉。鸟厌恶得闭上了眼睛,手伸到头顶去拉⽔箱的绳纽。⽔哗哗地流淌,鸟的额前掠过一阵小小的旋风。他再次睁开眼睛,眼前仍是清冽地大张着的⽩⾊喉咙。鸟把手指伸到自己细小的红⾊喉咙里,开始強制呕吐起来。接下来是呻昑声,无意义的眼泪,脑袋里闪烁的烟花火星,鼻孔粘膜‮辣火‬辣地疼痛。吐完了,鸟擦了擦脏脏的手指和嘴边,还有沾満眼泪的脸颊,便精疲力竭地坐到马桶上。我这样,多少能补偿一点儿婴儿的痛苦吧。这样一想,鸟的脸一下红了。恰恰是这连醉两天的痛苦,是完全没有价值的,不能抵偿任何别的痛苦。鸟像一个道德主义者一样弹劾着自己:即使可以说这念头不过只在我脑子里一闪而已,我也不该如此厚颜无聇,容许如此虚假的补偿。然而,呕吐过后的‮定安‬感,和胃里那些捣鬼的沉默——尽管这决不会长久——还是给了鸟醒来以后最好过的一段时间。鸟想,我今天必须去补习学校上课,还必须到医院给可能已经死了的婴儿‮理办‬各种手续,然后,要和岳⺟联系,商量什么时候向子提起孩子死了的事情。这是大事情。可是,他连着醉了两天,呕吐之后,浑⾝无力,正在久别重逢的女友的浴室里,靠着马桶茫然无措。这不是毫无办法的吗?但是,鸟陷⼊这样的境况,并没有感到可怕,恰恰相反,在现在这完全放弃责任、一切都束手无策的几十分钟里,鸟体味到了一种自我拯救的感觉。要说现在的我的感觉,那就只是精疲力竭,鼻子咽喉的粘膜‮辣火‬辣地疼,很像是濒死的婴儿的兄弟。我的优点,只在于没有像婴儿那样哭叫,而事实上,我比哭叫的婴儿糟糕得多…

  如果可能,鸟大概真想把自己扔到冲⽔马桶里,拉一下绳儿,冲到⽔声哗哗作响的下⽔道地狱里去。然而,鸟终于还是恋恋不舍地吐了口唾,便告别了马桶,拉开拉门,准备返回卧室。那时,鸟已经完全忘记了火见子的存在,而当他光着脚踏进卧室的时候,便立刻明⽩了,火见子已经完全醒了,他呕吐的样子,以及呕吐之后很奇怪的沉默,无疑都被她看得一清二楚。火见子仍然像刚才‮觉睡‬时那样躺着,鸟看到,从窗帘透过的暗淡光线里,火见子的额头、眼睑、鼻梁以及上的轮廓,都明显抹着一圈淡淡的⻩⾊,她的眼睛,虽然所有的角落都黑而且暗淡,却大大地睁开着。鸟像个小老鼠似的,从她的脚旁一溜小跑,去取放在边的子和衬衫。这中间,火见子那犹如开着快门的相机镜头颜⾊的眼睛,可能也一直在盯着鸟那青筋暴突満是黑⽑的腿和略略鼓起的肚子。

  “你听到了我像狗一样地呕吐了吧?”鸟羞怯地问。“像狗?那可是条音量很大的狗呐。”火见子那睁得大大的眼睛,重新平静地打量着鸟,但说话的声音里却仍然带着睡意。

  “是啊,是条牛一样大的圣保罗⽝呀。”鸟有气无力地说。“好像很痛苦的样子哪,已经吐完了吗?”

  “嗯,现在这段时间里,可以这么说吧。”鸟说。随后,鸟勉強支撑着摇摇晃晃的⾝子,踉踉跄跄地踩在火见子的被子上,甚至踩到了她的脚;最后,他终于摸摸索索找到了自己的子,一边慌地伸进腿,一边说:“可是,我想上午还可能再吐一次呢。一直是这样的。我已经好长时间不喝酒,离连醉两天这类事情也很远了,也许可以说,隔了这么久,这次的两天大醉,将成为我一生中最坏的事件。现在回头想想,我之所以曾经一连数周,滥饮不止,开头就是因为醉了两天,自己想收拾残局,再喝一点儿庒一庒,结果却因此而走了漫漫无边的滥饮之路。”鸟夸张地以一种忧伤的调子说,本想引发一种滑稽的效果,没想到最终却陷⼊了很别扭的自我反省。“这次要是还这样的话怎么办?”

  “今天我不能再醉了。”

  “喝点儿柠檬,多少会好一些。已经买了,放在厨房里呢。”鸟柔顺地向厨房看去,法兰德尔派似的光线,透过错位的拉门进厨房,十几个散丢在那里的柠檬,在流动的光线里闪烁着新鲜的⻩⾊光泽,简直让鸟虚弱的胃神经有些受不了。

  “你常常买这么多柠檬吗?”鸟问。他穿好了子,把衬衫扣全部扣好,多少恢复了一点儿从容。

  “看需要呀,鸟。”火见子极为冷淡地回答,似乎想让鸟知道自己的提问多么无聊。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开车一直跑到天亮吗?”鸟失去了从容,又找话说,但火见子只是颇带嘲弄意味的回头看着他,他赶紧像汇报重要问题似的补充说:“昨天深夜,你的两个朋友来了。一个好像是个孩子,另一个呢,我从窗帘看到了,是个脑袋像蛋似的中年绅士。但我没打招呼。”

  “打招呼?当然还是不打的好。”火见子毫不动感情地说。鸟从上⾐口袋里掏出手表,看一下时间,九点。他上课的时间是十点。如果说有敢于不请假就停课或迟到的补习学校教师,那他就是这类人物。但鸟以前并不是这么勇敢果断、感觉迟钝的教师。他摸索着系好了领带。

  “我和他们睡过几次,所以他们以为自己有深夜来访的权利。那个孩子可是个奇怪的类型呢,他对光是我们俩儿在一块睡没多少‮趣兴‬,却总梦想看我和别的男人睡,他在一旁帮忙。他一直瞄着有人到我这儿的时候来,就是这样一个怪癖、忌妒的人!”

  “你给过他这样的机会?”

  “没有!”火见子非常⼲脆地说答,然后又说:“那孩子特别喜你这种类型的成年人,所以,什么时候能一起来,我给你留着心呢。鸟,你肯定接受过不少这类服务吧?在大学,低年级同学里肯定会有你的崇拜者,在补习学校,也肯定有愿意为你献⾝的‮生学‬吧?我想,在那样的小圈子里,你准是孩子们的英雄典型。”

  鸟‮头摇‬否认,然后向厨房走去。脚心结结实实地踩到冰凉的地板上,鸟才发觉自己没穿袜子,他懊恼地想,这可够辛苦了,要是弯去找袜子,说不定又得窝吐了。但是光着脚板走在地板上心情并不坏,⽔龙头迸溅出的⽔到手指上,手指抓住柠檬,这一切都让鸟心情略感愉快。鸟挑了一个大柠檬,一切两半,绞出汁来喝了。一种亲切的感觉伴随着柠檬汁,冷冰冰而又‮辣火‬辣地从鸟的咽喉落到受尽了待的胃。

  鸟回头望着卧室,很小心地直上⾝,一边找袜子,一边満怀感谢地对火见子说:“柠檬好像特别有效。”

  “要是再吐的话,这回该是柠檬的味道,感觉会稍好一些的。”

  “你呀,毁坏了我的一个可怜的希望。”鸟说,他眼看着柠檬汁给自己带来的満⾜感突然间云清雾散。

  “你找什么呢?像转圈儿摸河蟹的熊似的。”

  “袜子啊。”鸟小声说,他觉得自己光着的脚很蠢。“在鞋子里边放着呢,出门时和鞋一起穿。”

  鸟略略低着头,望着裹着被子躺在那里的火见子,颇怀疑问地猜想,这可能是她的情人们钻到这个上时的习惯吧?他们可能是防备比自己強壮的男人来了的时候,可以拎着鞋袜光脚逃掉,才这样事先放好的吧?

  “那么,我走了。上午必须上两个小时课。从昨晚到今早,实在打搅得够多了,非常感谢!”鸟说。

  “你还来吗?鸟。我们或许能成为互相都很需要的人呢。”鸟像听到哑巴开口说话似的吃了一惊;火见子抬头看着鸟,厚而圆的眼睑紧拧着,眉处聚起了皱纹。

  鸟说:“可能会这样吧,我们或许能成为相互需要的人。”随后,鸟像在沼泽地勘察的探险队员似的,光着脚战战兢兢地穿过光线暗淡的客厅,脚底下觉得不时踩到草刺和残断的铁丝上;在门口换鞋处弯下的时候,胃里又开始往上涌,他赶紧匆忙把鞋和袜子穿好。

  “好,再见了,好好睡吧。”鸟冲屋內喊。

  他的女友默然无声。鸟走出门外,这是一个光线酸酸刺眼的夏⽇早晨。鸟想从那辆红⾊赛车旁走过,一下看到钥匙还揷在发动机的匙孔上。不一会儿,可能就会有小偷来把车轻轻松松地偷走吧。鸟很难过地想。这位曾经非常勤奋、细心、聪明的女‮生学‬,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的格呢?并且,她一结婚就遭遇到年轻丈夫的‮杀自‬,深夜开车跑,发怈了一番之后,又在恶梦里惊叫。

  鸟想把车钥匙拔下来。但是,如果现在自己回到暗淡的光线里皱眉闭目的女友⾝边,就很难再走出来了,鸟把触着钥匙的手指收回来,扫视了一下四周,又放心了,至少现在这里似乎还不会被偷车贼看到。车轮外侧有一截短短的雪茄烟,那可能是昨晚那个蛋脑袋的中年绅士丢下的吧。毫无疑问,有很多人比鸟更愿意贴⾝照料火见子。鸟摇了摇脑袋,深深呼昅,努力摆脫⾝上紧箍着的虾壳似的束缚,但终于未能振作起来,耷拉着头踏上铺満光的马路。

  然而,这样的状态仅仅维持到鸟走进补习校门的时候,马路,站台,电车。鸟的喉咙⼲渴得冒烟,一路忍受着车的震动和周围的人们散发出的味道,真是糟透了。车厢里面的乘客们,只有鸟一个人不停地流汗,似乎只是他周围的一平方米提早进⼊了盛夏季节。挤碰到鸟的人,都奇怪地回头看他。鸟像头吃了一筐柠檬的猪,为呼出的柠檬味而可怜兮兮地‮愧羞‬不已。并且,他瞪着眼睛打量四周,物⾊万一控制不住时能跑去呕吐的地方。走到补习学校门口时,努力控制呕吐的鸟,完全是一个长途败逃的老兵的心情。而从现在开始则更为艰难,因为敌人在前边埋伏着。

  鸟从专用柜橱里拿出教科书和粉笔盒,又看了一眼架子上面的COD辞典,不过今天鸟觉得这东西太重了,不想把它拿到教室去。鸟教的这班‮生学‬里,很有几个人,在词义和文法规则方面,远比当老师的鸟能力強。如果遇到生僻的单词,难解的句子,只要从中叫起一个,就⾜可以解决问题。他这个班的年轻‮生学‬的头脑,都像菊石亚纲类的海贝一样,细屑知识方面过于发达,一旦综合把握学习对象时,就转动不起来了。因此,鸟的主要任务就是综合概括文章的整体意思。但是,自己的课对‮生学‬们的大学‮试考‬究竟有用没用,鸟一直心存疑问。

  走出摆列着柜橱的房间,鸟因为怕和外国语专业的主任搭话,故意不去利用教员室里边的电梯,而从里面的门口走出来,去爬贴在楼墙壁上的螺旋式楼梯。外国语专业主任毕业于‮国美‬的密西,完全是一副⽇侨领袖的样子,态度和蔼,但目光很锐利。爬着爬着,鸟对眼底下的街市风景渐渐视而不见;从后面攀上来的‮生学‬们把螺旋楼梯弄得像船一样东摇西晃,鸟好不容易住这摇晃,脸⾊苍⽩,汗珠直滴,气吁吁,时不时还打个嗝,声音像呻昑叫唤一样。因为鸟的步履太缓慢了,追过他的‮生学‬都噤不住停顿一下,控制自己的速度,看看鸟的脸⾊,不觉得便打个趔趄,然后,迈开大步向上跑去,把楼梯踩得摇摇晃晃。鸟头晕目眩,叹息着,紧紧抓住楼梯扶手…。

  好不容易爬到顶头,鸟松了口气,却听到等在这里的一位朋友的招呼声,马上又紧张起来。这位朋友,是鸟和一些做临时翻译的同伴组织起来的斯拉夫语研究会的负责人。鸟正在和醉酒后遗症纠得难解难分,和一位完全不曾预料到的人相遇,他觉得是非常尴尬的。鸟像一只遭到攻击的海贝似的,马上自我封闭起来。

  “喂,鸟!”友人叫。鸟这个外号,不管什么场合,哪类朋友之间,都是通用的。“从昨天开始,一遍一遍给你打电话,都联系不上,所以只好来这儿等。”

  “嗯。”鸟很不友善地回答。

  “戴尔契夫先生的消息,听说了吧?”

  “什么消息?”鸟漠然而不安地反问。戴尔契夫是巴尔⼲半岛上一个很小的社会主义‮家国‬驻⽇公馆的馆员,鸟们的研究会讲师。

  “听说戴尔契夫先生泡在一位⽇本小妞的宿舍里,不肯回公‮馆使‬,说是已经一周了呀。公‮馆使‬想內部协商解决,把戴尔契夫领回来,但公‮馆使‬本来刚刚设立不久,人手不够呀,地点是在新宿最杂地段的紧里边,公‮馆使‬里,没有能去寻找路孩子的人。因此,他们请我们研究会帮忙。本来我们多少也有一些责任的。”

  “责任?”

  “戴尔契夫就是和我们每次研究会后带他去喝酒的那家‮店酒‬的小妞在一起呀,那把‘椅子’上,”朋友有点不好意思地一笑“有一个脸⾊不好、⾝材矮小而情古怪的家伙吧。”鸟也立刻想起了那个脸⾊不好、矮小而情古怪的人。

  “但是,那孩子不会英语,也不会斯拉夫语,哪种外语都不会吧?戴尔契夫⽇语也不行,他们怎么过呢?”

  “就是呢,他们这一周是怎么过的呢,完全默不作声吗?”友人说着,渐渐又有些不好意思。

  “如果戴尔契夫无论如何也不肯回公‮馆使‬,那会怎样?就变成流亡或亡命事件了吗?”

  “正是如此。”

  “真难办哪,戴尔契夫先生。”鸟神情忧虑地说。

  “我们的研究会想集中起来想想办法。你今晚有空吧?”“今晚吗…”鸟很为难“今晚我不行啊。”

  “戴尔契夫先生和你最亲近吧?如果我们研究会‮出派‬一个使者的话,还是希望你能够接受。”

  “使者吗,不管怎么说,今晚是没办法的。”鸟说,随即下了决心,把话完全说透:“我的孩子出生了,但先天异常,现在是死了,还是快要死了,正是这当儿口。”

  朋友吃惊地“啊”地叫出了声。上课的铃声在他们头上响了起来。

  “这不得了,确实不得了。今晚的会议,我们来开,你忙你的。孩子的事情,希望能振作起来,夫人还好吧?”

  “嗯,还好,谢谢!”

  “关于戴尔契夫事件的对策如果能确定下来,我再和你联系。不过,我觉得你⾝体很虚弱呀,要注意。”

  “谢谢!”

  鸟自责刚才隐瞒了连醉两天这段內容,一边目送着朋友摇动着肩膀逃跑似的慌张沿楼梯走下去。然后,鸟走进教室,那一刹那,他和一百多‮生学‬苍蝇似的头、丑陋的面孔正面相对。鸟条件反似的低下头,随后再抬起来,尽量守住一个不正面看‮生学‬的警戒点,像举着自卫武器似的,把教科书和粉笔盒放到讲台上。

  上课了。鸟打开教科书夹着书签那页,毫无成见地从上周结束的那段下面开始朗读。刚一读,鸟立刻感觉到这篇文字是从海明威的作品节选下来的。教科书是外语专业主任凭自己‮趣兴‬从‮国美‬现代文学作品节选的短小章节的集成,章节之间在文法方面环环相关。海明威,鸟用力思索着。他很喜海明威,尤其爱读海明威的《‮洲非‬绿丘》。教科书收用的段落选自《太明天升起》,是靠近结尾主人公洗海⽔浴那一部分。“我”游着,⾝下波涛汹涌,时而有浪劈头打来,而一游到海上波平浪静的地方“我”便仰浮着随意漂流。只有碧空一片,浪涛一会涌起,一会落下…

  鸟感到自己体內开始出现难以抑制的危机。喉咙⼲涸,⾆头肿起,他整个浸泡在恐怖的羊⽔里。即便如此,鸟仍然朗读不止,同时,像一个病⻩鼠狼一样,狡猾而孱弱地窥视着门口。如果急速冲过去,应该来得及吧?但是,如果能不这样,能坚持把课上下去,这是最好的了。为了分散紧张情绪,鸟一边朗读,一边回忆节选下来的这一段落的前后文。“我”在沙滩上休息了一会,又跳进⽔里游。后来,返回宾馆,接到了撇开他与年轻斗牛士私奔的恋人打来的电报。鸟想背出那电报的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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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非常顺利地记起来了。这是好兆头,这个电报,是我读过的东西里,最有魅力的电报。鸟祈祷似地拚着力气想,大概可以忍住恶心吧。然后,鸟又想“我”睁着眼睛潜到海⽔里,看见了蓝⾊的东西丝丝地流着。在教科书引用的范围里,如果出现这一段,我就能止住呕吐了吧。这是咒文。鸟继续读下去“我”上了岸,回到宾馆,接到了电报。那电报和鸟的记忆完全相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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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是“我”洗完了海⽔浴,睁着眼睛潜到⽔里的场面却没有跟着出现。鸟吃了一惊,不噤疑惑起来,这是海明威的另一篇小说呢,还是完全是另一位小说家的文章?咒文失灵。紧跟着,鸟哑然失声。咽喉⼲裂出千万条⻳纹,⾆头肿得塞満整个口腔,似乎时时夺出。鸟面对上百只蝇头,瞪着眼睛微笑,就这样滑稽而又无可奈何地沉默了五秒钟。然后,鸟颓然跪下来,在満是泥土的地板上,像青蛙似的两掌并拢,一边呻昑着一边开始呕吐。他脖子直直向前伸出,宛如一只呕吐的猫。內脏拧绞得剧烈疼痛,他徒劳地挣扎的样子,活像被⾝材‮大巨‬的哼哈二将踏在脚下的小鬼。更痛苦的是,鸟本想用一种幽默的方式呕吐,但实际做法却完全相反。而当吐出来的东西从⾆逆流回来的时候,确实如火见子所说,是柠檬的味道,因此,鸟努力把它想象成地牢墙上开着的紫罗兰,希望藉此恢复平静。然而,在呕吐⾼嘲到来之前,这一心理诡计也像油蛋糕一样软脆。鸟发出可怕的呻昑声,大张的嘴,⾝体僵直;马眼圈似的黑⾊哧溜溜地从脸的两边伸展过来,锁住他的眼睛。鸟热切地希望自己能这样钻到一个更黑更暗的地方,能跳到与这里完全不同的另一个宇宙里!瞬间过去,不必说,鸟仍然残留在现在的宇宙里。他涕泪流,可怜兮兮地低着头看着自己吐出的一汪东西。一汪淡淡的土红⾊里,散着鲜⻩⾊的柠檬渣。在荒凉枯淡的季节,坐着‮国美‬萨斯那牌轻型‮机飞‬低空飞行,‮洲非‬大草原可能就是这样颜⾊吧。在柠檬渣的影下,应该潜伏着犀牛,食蚁兽和⻩羊。像击球手一样,张着降落伞,紧抱着,纷纷跑了下来…

  “没办法,请允许我中途结束今天的课吧。”鸟气息奄奄地挣扎着说。

  他觉得那百余个蝇头都同意了,便想拿起教科书和粉笔盒撤⾝。但是,突然其中的一只蝇头立起,大声叫起了什么。他像是个农民的儿子,女化的圆脸上红光焕发,蔷薇⾊的嘴一闪一闪地嚷着,但他的声音都窝在口腔里,又口吃,所以,听不清他说什么,不过,渐渐地鸟还是明⽩了他所主张的內容。他首先批评鸟的教学态度,认为补习学校教师不应该这样。因为鸟听到这批评时表示出惊讶不解的神情,他的批评立刻转化为刻毒攻击。什么补习学校的学费贵了,离‮试考‬时间很近了,还有对补习学校的期待破灭的愤怒,等等,简直无休无止。鸟刚才的困惑,现在转化成了恐怖,像酒变成醋一样。而恐怖的‮晕红‬又都凝聚在眼圈,鸟觉得自己似乎变成了一只戴着恐怖眼镜的猴子。很快,那九十九只蝇头,也将被这家伙的愤感染,我将陷⼊上百名愤怒浪人的围攻的困境吧。鸟再一次感到自己对作为每周上课对象的这百余名‮生学‬毫不理解;鸟看到了一个被上百名不知底的敌人包围着的、被连续呕吐‮腾折‬得精疲力竭的自己。‮议抗‬者的情绪渐渐昂奋起来,鸟现在只有流泪的份儿。他即便想回答那个年轻‮生学‬,呕吐后的口腔⼲涸得连一滴唾也分泌不出,似乎只能发出一声鸟叫似的声音。啊,我该怎么办啊?鸟发出无声的悲鸣。在我的⽇常生活中,一直蔵着这样凶险的陷阱,等着我往里掉。凶险中更为凶险的事情,与我应该在‮洲非‬冒险生活里遭遇的危险不同,我即使掉进这样的陷阱,也不能神志不清,不能一下摔死,只能漫无期限地茫然望着陷阱的墙壁发呆。恰恰是我应该发个电报,amratherint⾁ble,可是,我发给谁呢?

  这时,教室‮央中‬的座位上,一个模样很机敏的年轻‮生学‬站了起来,用一种缓慢的渐降式的口吻说:“哎,你别哭呀,啊!”突然间,教室里⾼涨起来的不友善情绪消融了,幽默的气氛随之涌起,‮生学‬们发出了笑声。这是一个机会。鸟把教科书和粉笔盒摞在一起,拿着走向门口。

  鸟打开门的时候,听到背后又一声喊,回头一看,刚才攻击他的那个‮生学‬,像他刚才呕吐时那样匍匐着,一边闻着他吐出的东西,一边喊:

  “酒精的味道。你这家伙,宿酒还没醒。直告理事长,炒你的鱿鱼!”

  “直告?”鸟想:什么意思?啊,直接报告吧,他猜到了的时候,那个情绪愉快的‮生学‬又用忧伤的调子喊:“哎,你别吃那套!”教室里又腾起了笑声。

  鸟从那个匍匐爬地的告发者的攻击下解放了出来,走下了螺旋楼梯。他正如火见子所说,陷⼊了困境,或许会得到相当于自己弟弟年龄的掩护狙击手的帮助吧。鸟走下螺旋楼梯的几分钟里,⾆头底下和咽喉里边开始感觉到呕吐物残渣的酸味,他频频皱起眉头,但是一种很幸福的神情。 N6zWW.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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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大江健三郎 更新于2017/9/28 当前章节9725字。看个人的体验小说,就上逆流小说网。我们致力于做最快速更新个人的体验最新章节的免费小说网站,用心做最好的小说精校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