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逆流小说网 > 短篇文学 > 张晓风经典散文集  作者:张晓风 书号:40391  时间:2017/10/4  字数:4720 
上一章   ‮山即去我当‬    下一章 ( → )
  我去即山,搭第一班早车。车只到巴陵(好个令人心惊的地名),要去拉拉山——神木的居所——还要走四个小时。

  《古兰经》里说:“山不来即穆罕默德——穆罕默德就去即山。”

  可是,当我前去即山,当班车像一只无桨无揖的舟一路过绿波绿涛,我一方面感到做为一个人一个动物的喜悦,可以去攀绝峰,可以去横渡大漠,可以去莺飞草长或穷山恶⽔的任何地方,但一方面也惊骇地发现,山,也来即我了。

  我去即山,越过的是空间,平的空间,以及直的空间。

  但山来即我,越过的时间,从太初,它缓慢的走来,一场十万年或百万年的约会。

  当我去即山,山早已来即我,我们终于相遇。

  张爱玲谈到爱情,这样说:

  于千万人之中遇见你所遇见的人,于千万年之中,时间的

  无涯的荒野里,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刚巧赶上了,也没

  有别的话可说,惟有轻轻的问一声:“噢,你也在这里吗。”

  人类和山的恋爱也是如此,相遇在无限的时间,会于无限的空间,一个小小的恋情缔结在那叉点上,如一个小小鸟巢,偶筑在纵横的枝柯间。

  地名

  地名、人名、书名,和一切文人雅士虽铭刻于金石,事实上却本不存在的楼斋亭阁都令我愕然久之。(那些图章上的姓名,既不能说它是真的,也不能说它是假的,只能说,它构思在方寸之间的心中,营筑在分寸之內的⽟石。)

  ‮国中‬人的名字恒是如此慎重庄严。

  通往巴陵的公路上,无边的烟缭雾绕中猛然跳出一个路牌让我惊讶,那名字是

  雪雾闹

  我站起来,相信似地张望了又张望,车上有人在睡,有的人在发呆,没有人理会那名字,只有我暗自吃惊。唉,住在山里的人是已经养成对美的抵抗力了,像韦应物的诗“司空见惯浑无事,断尽苏州刺史肠”而我亦是脆弱的,一点点美,已经让我承受不起了,何况这种意外蹦出来的,突发的美好。何况在山叠山、⽔错⽔的⾼绝之处,有一个这样的名字,是一句沉实紧密的诗啊,那名字。

  名字如果好得很正常,倒也罢了,例如“云霞坪”已经好得很够分量了,但“雪雾闹”好得过分,让我张惶失措,几乎失态。

  红杏枝头舂意闹,但那种闹只是闺中乖女孩偶然的冶,但雪雾纠,那里面就有了天玄地⻩的大气魄,是乾坤的判然分明的对立,也是乾坤的混然一体的合同。

  像把一句密加圈点的诗句留在诗册里,我把那名字留在山颠⽔涯,继续前行。

  谢谢阿姨

  车过⾼义,许多背着书包的小孩下了车。⾼义国小在那上面。

  在‮湾台‬,无论走到多⾼的山上,你总会看见一所小学,灰⽔泥的墙,红字,有一种简单的不喧不嚣的美。

  小孩下车时,也不知是不是校长吩咐的,每一个都毕恭毕敬的对司机和车掌大声地说:“谢谢阿姨!”“谢谢伯伯!”

  在这种车上服务真幸福。

  愿那些小孩永远不知道付了钱就叫“顾客”愿他们永远不知道“顾客永远是对的”的片面道德。

  是清早的第一班车,是晨雾未稀的通往教室的小径,是刚刚开始背书包的孩子,一声“谢谢”太霭然地升起来。

  山⽔的巨帙

  峰回路转,时而是左眼读⽔,右眼阅山,时而是左眼被览一页页的山,时而是右眼圈点一行行的⽔——山⽔的巨帙是如此观之不尽。

  做为⾼山路线上的一个车掌必然很怡悦吧?早晨,看东山的影子如何去覆罩西山,⻩昏的收班车则看回过头来的影子从西山覆罩东山。山轻只是无限的整体大片上的一条细线,车子则是千回百折的线上的一个小点。但其间亦自是一段小小的人生,也充満大千世界的种种观望。

  不管车往那里走,奇怪的是梯田的阶层总能跟上来,‮国中‬人真是不可思议,他们硬是把峰壑当平地来耕作。

  我想送梯田一个名字——“层层香”说得更清楚点,是层层稻香,层层汗⽔的芬芳。

  巴陵是公路局车站的终点。

  像一切的大巴士的山线终站,那其间有着说不出来的小小繁华和小小的寂寞——一间客栈,一间山庄,一家兼卖⾁丝面和猪头⾁的票亭,几家山产店,几家人家,一片有意无意的小花圃,车来时,杨起一阵沙尘,然后沉寂。

  公车的终点站是计程车的起点,要往巴陵还有三小时的脚程,我订了一辆车,司机是胡先生,泰雅尔人,有问必答,车子如果不遇山路,可以走到比巴陵更深的深山。

  山里的计程车其实是不计程的,连计程表也省得装了。开山路,车子耗损大,通常是一个人或好些人合包一辆车。价钱当然比计程贵,但坐车当然比坐滑竿坐轿子人道多了,我喜看见别人和我平起平坐。

  我坐在前座,和驾驶一起,文明社会的礼节到这里是不必讲求了,我选择前座是因为它既便于谈话,又便于看山看⽔。

  车虽是我一人包的,但一路上他老是停下来载人,一会是从小路上冲来的小孩——那是他家老五,一会又搭乘一位做活的女工,有时他又热心的大叫:

  “喂,我来帮你带菜!”

  许多人上车又下车,许多东西搬上又搬下,看他连问都不问一声就理直气壮的载人载货,我觉得很⾼兴。

  “这是我家!”他说着,跳下车,大声跟他太太说话。

  天!漂亮的西式平房。

  他告诉我那里是他正在兴盖的旅舍,他告诉我他们的土地值三万一坪,他告诉我山坡上那一片是⽔密桃,那一片是苹果…

  “要是你四月来,苹果花开,哼!…”

  这人说话老是让我想起现代诗。

  “我们山地人不喝开⽔的——山里的⽔拿起来就喝!”

  “呶,这种草叫‘嗯桑’,我们从前吃了生⾁要是肚子痛就吃

  “停车,停车。”这一次是我自己叫停的,我仔细端详了那种草,锯齿边的尖叶,満山遍野都是,从一尺到一人⾼,‮端顶‬开着隐蔵的小⻩花,闻起来极清香。

  我摘了一把,并且撕一片像中指大小的叶子开始咀嚼,老天!真苦得要死,但我狠下心至少也得吃下那一片,我总共花了三个半小时,才吃完那一片叶子。

  “那是芙蓉花吗?”

  我种过一种芙蓉花,初绽时是⽩的,开着开着就变成了粉的,最后变成凄的红。

  我觉得路旁那些应该是野生的芙蓉。

  “山里花那么多,谁晓得?”

  车子在凹凹凸凸的路上,往前蹦着。我不讨厌这种路——因为太讨厌被平直光滑的大道把你一路输送到风景站的无聊。

  当年孔丘乘车,遇人就“凭车而轼”我一路行去,也无限欣的向所有的花,所有的蝶,所有的鸟以及不知名的蔓生在地上的浆果而行“车上致敬礼”

  “到这里为止,车子开不过去了,”司机说“下午我来接你。”

  山⽔的圣谕

  我终于独自一人了。

  独自一人来面领山⽔的圣谕。

  一片大地能昂起几座山?一座山能出多少树?一棵树里能秘蔵多少鸟?一声鸟鸣能婉转倾怈多少天机?

  鸟声真是一种奇怪的音乐——鸟愈叫,山愈幽深寂静。

  流云匆匆从树隙穿过——云是山的使者吧——我竟是闲于闲去的一个。

  “喂!”我坐在树下,叫住云,学当年孔子,叫趋庭而过的鲤,并且愉快地问他“你学了诗没有?”

  并不渴,在十一月山间的新凉中,但每看到山泉我仍然忍不住停下来喝一口。雨后初晴的早晨,山中轰轰然全是⽔声,揷手⼊寒泉,只觉自己也是一片冰心在⽟壶。而人世在哪里?当我一揷手之际,红尘中几人生了?几人死了?几人灰情来大彻大悟了?

  剪⽔为⾐,搏山为钵,山⽔的⾐钵可授之何人?叩山为钟鸣,抚⽔成琴弦,山⽔的清音谁是知者?山是千绕百折的璇巩图,⽔是逆流而读或顺流而读都美丽的回文诗,山⽔的诗情谁来领管?

  俯视脚下的深涧,浪花翻涌,一直,我以为浪是⽔的一种偶然,一种偶然搅起的情。但行到此外,我忽竟发现不然,应该说⽔是浪的一种偶然,平流的⽔是浪花偶而憩息时的宁静。

  同样是岛同样有山,不知为什么,‮港香‬的山里就没有这份云来雾往,朝烟夕岚以及千层山万重⽔的帮国韵味,‮港香‬没有极⾼的山,极巨的神木,‮港香‬的景也不能说不好,只是一览无遗,但然得令人不习惯。

  对一个‮国中‬人而言,烟岚是山的呼昅,而拉拉山,此正在徐舒的深呼昅。

  在

  小的时候老师点名,我们一一举手说:

  “在!”

  当我来到拉拉山,山在。

  当我访⽔,⽔在。

  还有,万物皆山,还有,岁月也在。

  转过一个弯,神木便在那里,在海拔一千八百公尺的地方,在拉拉山与塔曼山之间,以它五十四公尺的⾝⾼,面对不満五尺四寸的我。

  他在,我在,我们彼此对望着。

  想起刚才在路上我曾问司机:

  “都说神木是一个教授发现的,他没有发现以前你们知道不知道?”

  “哈,我们早就知道啦,从做小孩子就知道,大家都知道的嘛!它早就在那里了!”

  被发现,或不被发现,被命名,或不被命名,被一个泰雅族的山地小孩知道,或被森林系的教授知道,它反正那里。

  心情又动又平静,动,因为它超乎想象的‮大巨‬庄严。平静,是因为觉得如此是一座倒生的翡翠矿,需要用仰角去挖掘。

  路旁钉着几张原木椅子,长満了癣苔,野蕨从木板裂开的瘢目冒生出来,是谁坐在这张椅子上把它坐出一片苔痕?是那叫做“时同”的过客吗?

  再往前,是更⾼的一株神木,叫复兴二号。

  再走,仍有神木,再走,还有。这里是神木家族的聚居之处。

  十一点了,秋山在此刻竟也是光炙人的,我躺在复兴二号下面,想起‮人唐‬的传奇,虬髯客不带一丝琊念卧看红拂女梳垂地的长发,那景象真华丽。我此刻也卧看大树在风中梳着那満头青丝,所不同的是,我也有华发绿鬓,跟巨木相向苍翠。

  人行到复兴一号下面,忽然有些悲怆,这是腔最阔大的一棵,直立在空无凭依的小山坡上,似乎被雷殛过,有些地方劈剖开来,老⼲枯⼲苍古,分叉部分却活着。

  怎么会有一棵树同时包括死之深沉和生之‮悦愉‬!

  坐在树上,惊看枕月衾云的众枝柯,忽然,一滴⽔,喝似地打到头上。那枝柯间也有汉武帝所喜的承露盘吗?

  真的,我问我自己,为什么要来看神木呢?对生计而言,神木当然不及番石榴,又不及稻子麦子。

  我们要稻子,要麦子,要番石榴,可是,令我们惊讶的是我们的确也想要一棵或很多棵神木。

  我们要一个形象来把我们自己画给自己看,我们需要一则神话来把我们自己说给自己听:千年不移的真挚深情,阅尽风霜的泰然庄矜…

  树在。山在。大地在。岁月在。我在。你还要怎样更好的世界? n6ZwW.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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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张晓风 更新于2017/10/4 当前章节4720字。看张晓风经典散文集小说,就上逆流小说网。我们致力于做最快速更新张晓风经典散文集最新章节的免费小说网站,用心做最好的小说精校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