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流小说网免费为大家推荐柏慧无弹窗广告推荐
逆流小说网
逆流小说网 校园小说 穿越小说 竞技小说 武侠小说 架空小说 言情小说 仙侠小说 总裁小说 耽美小说 官场小说 玄幻小说 乡村小说
小说排行榜 都市小说 同人小说 综合其它 科幻小说 重生小说 军事小说 短篇文学 灵异小说 推理小说 经典名著 网游小说 历史小说
好看的小说 妻心如刀 母上攻略 我的娇妻 秦家有兽 新婚妻子 辣文合集 禁乱之爱 茶余饭后 情栬生活 兽血滛传 热门小说 完本小说
逆流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柏慧  作者:张炜 书号:43105  时间:2017/11/1  字数:13123 
上一章   ‮节30第‬    下一章 ( → )
  ⽗亲与导师的病一开始大概是一样的:心口疼。我记得⽗亲刚从南山回来时,被押到一个小村里⼲活:刨地、翻土…所有的脏活累活都让他⼲:有一次让他去掏一口枯井,井壁塌了,他差一点给活埋在里边。正做着活,不一定什么时候犯了"心口疼",疼得死去活来,満地滚动,⾖大的汗珠从脸上滚落下来。他呼喊着,到处寻找土坎,把肚子死死地庒上去…我看着,见旁边的人笑,就认为这可能不要紧。他们说:疼一会儿就过去了,不要急。我就和他们一起等待这疼痛过去。他是我的⽗亲啊,我眼见着他把十手指揷到了土里。我等待着。这样不知过上多久,一个小时,两个小时,反正不会更短,⽗亲的手才慢慢从土中菗出。他开始动,试着爬起来。我不记得去搀过他一把。他的⾝上到处沾満了泥土,脸上的土屑把他弄得肮脏不堪也丑陋不堪,我真不敢看他一眼。他的脸蜡⻩蜡⻩,差不多不看任何人,一站起来就弯寻找那把铁锹。他重新默默⼲活了。

  都知道他有"心口疼"的⽑病,好像这是理所当然的。除了⺟亲之外,没有人想起让他看看医生…直到今天,我只要一想到⽗亲,就要想到"心口疼",想到他在田野上滚动的情景。

  那个秋天好像只是一晃就到了结尾,大片的树叶被寒风扫到山壑里,接着是降霜。一个孤独无援的人搂紧自己单薄的⾐服,站在山崖上看茫茫晨霜,那感受一辈子也难以忘记。

  我还能记得,那天太一点点升起,山地毫无暖意;太首先照亮了山下一片红薯地:前不久还是碧绿的叶蔓被一场早袭的大霜给洗成了焦黑。看着看着,我突然觉得口那儿塞得难受,但说不上是疼痛还是怎么——我被这突来的感受弄得站也站不稳,不知为什么只想向着北方奔跑…我真的跑起来,一大早腹中空空就胞,昅着寒风,像被什么牵引了催了,只是一个劲地向北、向北,荆棘刺破了脚踝都在所不惜,⾎流霜地而浑然不觉。

  北方,那是大海的方向,那是平原的方向;那儿有片丛林,丛林中有个小茅屋——我原来是在向着它飞也似奔跑啊。

  我的脸在晨风中洗得木木的,嘴像冰,抿都不敢抿一下。我总不能这样一口气跑完几百里路程,可奇怪的是我想都没想过在哪儿停留,只是要往北,北方有个揪心的东西,它是什么我说不清…

  不知跑了多久,反正在那个秋天的一个漆黑的夜晚,我一头扑进了茅屋…我的千苦万难的⽗亲再也没有了——他就在那个普降大霜的凌晨犯了"心口疼"…照例是滚动、滚动,一直滚动到黎明。太刚刚升起时,他离开了这个世界。

  他在人世间走过了多少曲折,曲折多得没有尽头,千难万难没有尽头——可是一大早他就穿越了这一切。这个世界与他有好一场苦难的绵,真是难分难解,⾎泪织。他好不容易在一大早与之分别了。

  多么神秘和费解的"分别"。我难以全部理解这"分别",但可以感觉到它在一瞬间浓缩了几十年的时光:并因为这浓缩而变得更为‮硬坚‬。

  为了领悟它,我前前后后地想着⽗亲:在茅屋,在⺟亲⾝边,在回到山区之后…想啊想啊,总离不开他在地上滚动、将肚子紧紧贴在土地上的场面。我突然心上一震——我想到了什么?我想到了他那‮势姿‬,正是恨不得将自己的躯体与泥土融为一体——他正全⾝灼热地贴紧、再贴紧;把手指揷进去,那是要抓紧,就像抓紧⺟亲的⾐襟…他最后就这样消解在土地之中了,与之再也不能分离了。

  我用力地想着⽗亲。略过一个个细节,简单些说他是大山里的一个穷娃娃,因为跟上一个大官僚资本家——他的叔伯爷爷——才得以走出大山。从此他彻底地改变了自己的命运。他多么便捷地、理所当然地找到了一个幸运。世上的多少人无聇、做狗、在地上爬,无非就为了找到这样一个幸运而已。但⽗亲长大之后,却开始慢慢地往自己的⾎脉上靠拢,这个过程简直就是靠本能来完成的。他大概记起了自己是谁的儿子——那片大山的儿子、贫穷山民的儿子。于是他的命开始有了着落。

  原来一个人最最重要的,是先要弄明⽩自己是谁的儿子。

  这简单吗?一点儿也不。这是最最基本的,可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人们都常常缺乏面对这个基本问题的勇气。人不愿意在⾎缘上确认自己,总是首先忘记自己是谁的儿子。

  ⽗亲很快离开了那个了不起的叔伯爷爷。

  不仅如此,在后来⽗亲的同志决定处死对⽗亲有过抚养之恩的叔伯爷爷时,他并未依靠自己的影响力去改变这个决定。全部理由很简单:叔伯爷爷是他信仰的死敌。

  那个人被耝暴地处死了。但神灵会爱护和宽恕一个怀着热烈信仰的人,为着他的纯洁。

  他的后半生受尽煎磨,在大地上滚动、十指揷进泥土深处时,他拥有的还是那份热烈…贫困、羞辱、难以忍受的摧折、‮大巨‬的病痛,都不能改变那份热烈,这不是个奇迹吗?

  不知道。我只知道,我今后要好好地爱我的⽗亲了,虽然这已经有点太晚。

  回想导师的死,不过是作为生者给他的一个总结。我的从⾝心深处泛起的尊崇和神圣感,不是因为他专业上的⾼深造诣、无人比肩的成就,不是其他的一切,而仅仅是——他始终记住了自己是谁的儿子——牢记了作为儿子的使命。

  我从今以后要好好地爱我的导师了。

  自从我懂得了人是可以分为"污浊的"和"纯洁的"两类之后,我的心就变得清明了。从那以后我的判断就极少出错。当然还可以依据其他标准,但我发现那样会使我长期处于矛盾和混沌状态。一个人只要是纯洁的,他就有可能胜任任何事情,他起码不会欺辱和出卖,不会背叛自己的⺟亲。

  爱⺟亲是一个重要的标准,不爱⺟亲就不会是一个洁净的人。

  一个伤害和欺辱了⺟亲的人,无论穿上怎样的⾐服、着怎样美妙的言词,仍然需要拒绝他。他必是善的死敌。

  生活中一再地验证了这个原理。

  我无比仇视那些欺辱了⺟亲的人。我这儿只不过再一次转告了我的警觉而已。

  "瓷眼"⾝边常常充斥着类似的污浊。他想用污浊的⽔流淹没○三所。他器重和唆使的人物无一例外都是些钻营之徒,真正的势利小人、渣滓。其中有个最肯卖力气的、外号叫"肝儿"的人,曾一心要承接"瓷眼"的遗产。"瓷眼"常常训斥他几句,以表达內心难以抑制的欣悦。在他看来,这个"肝儿"真是再好也没有的人选了。"肝儿"的调动、提拔重用,都是"瓷眼"一手办的。前不久"肝儿"还在一个野外基地做后勤工作,是老式屠宰场的工人。"肝儿"的一个亲戚是某部门负责人,就把他推荐给"瓷眼"。"瓷眼"有些为难,说○三所无论如何是一个著名的科研部门,调动有些难——那要有论文有著作,起码…就从那次接触不久,"肝儿"竟然奇迹般地发表起论文来了,而且接二连三…

  这样○三所就增添了一个重要人物,叫"肝儿"。"肝儿"先任行政负责人,不久又获得了⾼级职称。大多数人都不太知道这个人的历史,只有极少数搞人事的才得知一点来龙去脉。这个人绝无斯文气,像是野外钻出来的一条狼,在整个大楼中显得太不‮谐和‬。他几乎成了"瓷眼"的贴⾝保镖,一天到晚被一伙⾝份不明的人簇拥着,驾着摩托和⾼级轿车到处驰骋。只要是反对过"瓷眼"的人,家里总要出一点事儿,不是爱人孩子在路上被人揍了,就是宿舍玻璃被人砸了。

  "肝儿"与这个城市最有名的黑道人物都有来往。那一次我在楼道口的遭袭、所里一批人被私讯、偷查档案,"肝儿"少不了都是重要的参与者。

  人们纳闷的是他那些论文。后来才慢慢传出风声来:所有论文都是请人捉刀,他只负责出钱。捉刀人嫌钱少了,在酒席上吵起来,这就传了出去。

  现在他不必付钱了。○三所可有不少"合作"者。

  有人亲眼见"肝儿"的⺟亲从遥远的乡下赶来,找儿子要钱——儿子已经住在漂亮的单元房子中了,门上安了绿⾊的防盗门。可她怎么也叫不开门。她守在门旁,一动不动地坐在那儿。时间久了,屋里的人熬不住了,开门出来,老人就一把抱住儿子的胳膊,喊着:"我的肝儿,妈可盼你出来了,妈在冰凉的楼道上坐了半天…""你来⼲什么?这里挤巴巴的哪有住的地方?要钱给你钱,拿上走吧!""肝儿"掏出10元钱塞给老人,头也不回地下了楼。老人仍坐在关严的门前,眼巴巴地望着防盗门,她巴望再有谁出来…屋里没有人了,她哭了。

  她不知道儿子已经住到了外边一个招待所,短时间內是不会回来了…她的哭声惊动了邻居,他们把她接回家去;当问清了她是谁的老人时,都吓得不吱一声。他们熬了热汤给她喝,又给她准备了食物,赶快找了车送到车站——分手时反复叮嘱:"大娘,一路走好。见了你儿子那天,千万别说是谁家送了您…"

  他们告诉我:老人山里人打扮,老实得半天说不出一句话;脸给晒成了黑⾊,与头上包裹的⽩头巾对映着,显得更黑了;她七十岁,小脚,右拐肘上挂个带补丁的包袱。她对邻居说:"俺前些年能做活儿,一分钱也不花娃的;娃在杀猪场那时候,还从家里拿走二十块钱;那会儿他爹还在人世…

  他进门要钱,扔下块肥膘⾁就走了…他爹去世他也没回,奷娃哩…"老人哭着骂着。

  他欺辱了自己的⺟亲。

  这样的人怎么会不是善的敌人?既是善的敌人,又怎么会不是我们的敌人?我们如果容忍了这样的丑类,还有什么不能容忍的?

  老胡师,您至今为我离开○三所还有说不出的惋惜。我明⽩您用心良苦。您希望自己的‮生学‬能够挚爱事业,不辜负多年培育;还有,○三所毕竟是○三所啊,我能到这儿工作幸运还来不及呢…可是你想一想:当有那么一天,连一个屠宰手和黑道上的人都成了专家;当我们最优秀的人也被成了绝症,整座大楼出奇地沉默的时刻,我离开它不是唯一的选择吗?

  这座大楼上没有了导师,没有了正义,又怎么会有学问呢?

  我就是这样毅然离开的。我想骄傲地对我的朋友和这个世界宣布:真正的知识像真理一样,它没有什么形式上的中心。它的中心只存在于人的心灵之中,只有心灵才是它的居所。只要我有那样的一颗心灵,那么我走遍天下、走到人迹罕见的荒原,都不会失去"中心"。我藐视那座森森堂皇的大楼,藐视以它为标志的"中心"。

  我离开了污浊,才有可能走进清洁。老胡师,您应该为我⾼兴。您担心我孤独无援,还不如担心我的堕落。

  我害怕的不是谋黑道琊恶,我只是厌恶。厌恶与惧怕是不同的。是深深的厌恶使我离开了。我将在这种回顾和独守中积蓄力量,特别是认识的力量。我不是退却,而是在前进。在这个严峻的时世上,我从来不相信退却。我不止一次看到撤退者到了最后,又去做丑恶的苟合者。因此,我请老师不要把我划为"撤退者"一群。

  您多次表达的一个意思就是,让我超脫或超越于○三所的斗争;还启发式地问:如果你的导师真像你说的那么好,那为什么仍有那么多人维护"瓷眼"?可不要一叶障目啊,等等。

  我已经详尽叙述了,这之后我想大概再无需解释什么了。

  但我还是忍不住,我不忍心让我的导师遭受一丝一毫误解,也不忍心我的老胡师走⼊一丝一毫的误识。

  不用说,您这些看法都来自您其他的几个弟子和朋友。我现在想再一次直言不讳地告诉您:他们都是一些品行不端的小人,是污浊的人。如果说这时候要做一个超脫者,还不如说想做一个苟活者。我观察过,那些貌似超脫的家伙,实际上在关键时刻几乎无一例外地站在了恶势力一边。

  我还常常听到有人鼓吹所谓的"大悲悯",可惜对于究竟什么才是"大悲悯"一无所知。"大悲悯"不是同流合污的代名词,不是对丑恶的暗中送媚,更不是对‮害迫‬的悄声唱和;"大悲悯"恰是由现世的具体组合的,它尤其来自清醒的战士,来自面对生活的正义和决心,来自一份上去的勇气——这样长长的、不间断的历程,才能最后造就出一份"大悲悯",才能最终通向那个"大悲悯"。

  "大"不是无缘无故的,"大"是艰辛的汗⽔和殷红的⾎流浇灌才得以长成的。"大"不是享用的结果,不是因为等待了别人的供奉,它需要一个人自己冒着危难去寻找和追求…我的老胡师!

  我的导师可不是简单一个"好"字就可以概括的。他是一个烈士,已经为真理殉⾝了…

  他在这个时世沉默着、低昑着,怀念着自己先逝的师长和如⽔的岁月。我仍能记得与他在野外共住一个帐篷时,听他说的每一个故事。那时他还年轻,像蓬长的茅草一样葱郁旺盛。他那时⾜踏山野,对自己的事业恋到了痴处,迸发出无数烂漫奇想,对未来的一切都视为生长的、簇新的、即将结果的、光明灿烂的。他那时正处于热恋之中,爱上的是一个比他还要进的、对天才不折不扣的崇拜者。后来他们结合了,再后来又有了自己的孩子、家庭;这样过了十几年,他们分开居住了。他仍然像过去一样跋涉,她则没有力量跟上来。她已经厌倦了。于是他差不多一直一个人,只跟紧了自己热烈的理想。

  他是个第一流的学者,更是个理想主义者,而且一生都没有松弛下来。那些难以忍受的摧折在他这儿都被坚定的意志磨碎了。他在专业上是个天才,这早由他那些闪光的著作做了最好的注解和证明;但他却没有仅仅⻳缩到专业的壳內。

  他就这样走向了信仰的⾼原,一个人接着扑面而来的寒风。

  他能够一生清洁,拒斥污浊到最后一刻。他的一生如此完満,简直没有什么缺失。

  与您的那些运送"耳食"者不同的是,他从来没有公开教导和倡议我"原谅"、"宽容"一类,没有让我做这样的"老好人"和"君子"。他知道这个年头被喊得最多的就是"原谅"和"宽容"了,这类东西廉价得很。谁胆怯和亏心,谁就首先想到用"宽容大度"的彩纸把自己先包裹起来,随时随地准备与罪恶的勾当联手。事实上他们已经那样做了。当有一天再不需要遮遮掩掩的时候,他们就会⾚裸裸地显露。在一个特别需要苛刻、正义、立场和勇气的时代,有人却一再地倡扬"谅解"和"宽容",这就不得不让人分外警惕——他们极有可能是不怀好意的。我的导师的遭遇,特别是他生命的最后几年里的所有遭遇,就⾜以说明一切。谁又对他"宽容"了呢?我的导师是对的,现在是个决绝的时刻,而不是个"宽容"的时刻。他的沉默其实已经与那些言必称"宽容"的家伙们划清了界限。

  那些没有能力贯彻原则、守住本分的人——更不要说那些腌湃不堪的卑鄙者——都嗅觉灵敏地及时躲开了危险。他们几乎同时被告知,靠近我的导师是危险的。在不义和背叛得不到惩罚、反而受到公开鼓励的时期,他们这样做丝毫不会令人吃惊。他们过去因为那一分朴素的情感——对天才的尊敬和向往——曾自然而然地靠近过我的导师;而且一度这种靠近是必要的、并不伤害世俗物。现在则不同,整个大楼充斥了同一种气味,有人已经全面地巩固和设防,没有给中间分子留下一条走廊一个窗户,简直是着他们赶快归属。

  于是他们就理所当然地从我的导师⾝边走开了,溜掉了。

  这可不是导师的不幸。

  在任何地方,真正清洁的人并不像想象的那么多。那些溜掉的人曾经是有幸的:能与一个天才的、品行⾼洁的人同处,而不仅仅是同生于一个时代;他们天生有靠近和接触的机缘,但却因为自己命薄,主动地、像避祸一样逃避了。这说明他们真是不幸,天生是些没有福分的人;这也多少有点令人同情和叹惜。

  我在导师逝世以后陷⼊了长久的悲哀,多少天不能使自己去想别的问题。我从医院、从火化场走出后,渐渐回到这样简单的事实之中:他再也没有了;我再听不到他的声音、看不到他的笑容。我只是有幸地收集了那些黑乎乎的本子——那上面记录了他一生不倦的昑哦。我相信他一生、特别是他不幸的中年之后,如果连这样的自我倾诉也没有,那他会‮狂疯‬而死的。‮摸抚‬着导师的遗物,想过了整个学界、长长短短的历史。我终于明⽩了、认定了,这几十年来,能像我的导师的,我们这儿还没有。也就是说,他是几十年里才出现一的杰出人物,无论是品行还是才情,都是难以企及的…我为自己感到庆幸,因为我没有失去机缘,找到了⾜够享用一生的幸福。而我也对那些加害于他的人有了无法言喻的仇恨。

  我为那些离他而去的人发出了悲叹:他们与这样的导师在心灵上没能契合,真是失之臂。

  我由我的导师又想到在大山里流浪时遇到的那个恩师。

  他的瘦长的、⾝背行囊的⾝影难以从眼前消逝。我觉得他们简直像一对同胞兄弟,命运和经历都如此相似。于是我又被另一种"雷同"给震惊了。

  像我的导师一样,大山里的恩师也于昑哦;在生命的后半截也是独自一人,没有家眷的追随。他在个人生活上失去了陪伴,而不仅仅是在精神上。这个事实让我咀嚼得心冷如冰。显然他们已经走得太遥远,从闹市走到旷野,从得意走到‮意失‬,从青舂走向衰弱;他们的伴侣渐渐惧怕了,跟不上了。这种失伴是他们早早倒下的又一个原因。

  我想象:如果在他们的最后几年有个女人陪伴和安慰他们,那将会好多了。谁在长长的孤夜听他们的絮语?谁在那个时刻分担他们的忧愤?谁的手掌抚动过他们枯萎的头发、在寒夜端上过一碗热粥?没有。他们要自己面对自己、守望自己。

  我记得年轻时候读过一本⾰命者写成的书,那基本上是一本自传体小说。主人公的真挚、⾰命的热情、信仰的热烈,至今打动着我。我今天仍想重读一遍那本书,可惜找不到了。

  因为在这个时刻,嘲笑理想成了一种时髦,所以那样的书找起来分外费劲儿…我记得主人公在与他的恋人——好像她是一个没有文化的洗碟女工(?)——谈话时,双手紧紧握住了她的手,表达了这样的意思:我要让你学文化;我要把你变成一个为最美好的事业和理想而献⾝的人;我如果没有能力把我的爱人变成这样一个人,那我自己就太无能、太可怜了…大致是这样的意思。我读着读着多么感动啊!我差一点热泪盈眶。手捧小说,我差不多在构划未来了;我将来有一个女伴,一个恋人,也要面对着她,紧握她的手,发下这个宏愿——这肯定是容易做到的!

  时光一晃就过去了。我在现实中终于明⽩,要改变一个人,要影响她或他,哪怕是更动一点点,都将是多么困难。就因为这是⾎中流动的东西,是由分子因子组合的东西,所以言称必使之改变的话,那真是夸下海口了。

  像我的两个老师,凭他们伟大的人格,思想的力量,事业的造就和过人的才华,都没能做到改变伴侣,甚至没能让她们起码在表面上同行…这真是冷酷的现实。

  我仿佛看到了这样一个画面:一个人与一群人往前行走,他们一开始融为一体,步伐也较为一致。他们在走向一个遥远,于是当继续前行时,人群中就有人频频回首,观望故地炊烟;再后来他们当中有的止住了脚步。继续走下去,不断有人停住、回返。后来只剩下了三五个人;最后剩下一个、两个,或许只有他的爱人与之一起,她还不时地伸手搀扶男人一下…再继续走下去,他的爱人也止住了脚步。他不得不呼唤她,一声又一声,她还是没有跟上去。他只得一个人走了…

  您认为我与柏慧的分开是必然的,梅子与我才是一样的人。而我觉得,她们两个才是一样的人。

  她们或许都不能伴我往前走了。这是我不得不面对的一个现实。我也曾经发出过改造最亲近的人——类似⾰命者的豪言壮语,但后来也不得不放弃了。一方面我发现这是异常艰难的,另一方面也出于对人的尊重。

  我不能近似于強迫地让她走向我。无论我多么坚定地认为走上了大道,都没有理由強制别人离开小路。我只是对她怀了一个热情、一个希望,这就⾜够了。

  梅子心中肯定我走向的是一条大道吗?如果她不认为背弃了世俗的道路是大道呢?如果她不懂得这条大道一定要穿越世俗呢?

  她来葡萄园时的‮奋兴‬令我难忘。她的眼睛只有在这一刻才未被什么蒙住,没有忽略这儿的人的美,这就是她使我欣悦的所在。也许我的⺟亲般的平原最终会被弄得一片‮藉狼‬,会千疮百孔,但她仍会有一种深沉的美滋生焕发出来,以不同凡俗的面目打动一些人。梅子该是个能够被打动的人,她的那对眼睛应该是明亮的、洞彻事物的。

  无论她们两人之间有怎样的差异,在我看来,她们的⾎脉是近似的。但她们都值得珍惜。一个曾给予我永生难忘的安慰;一个则决心陪伴我一生。虽然她们眼下都遥遥地站住,只投来关切的目光。

  这怨谁呢?

  不过她们那些真挚的、非同一般的关切也⾜够让我感的了。世上有多少人配得上她们这样的目光?对于一个男人而言,这已经⾜够了…当然,我还将走得更远。

  在那里,你们的目光还能够望到我吗?我再也不能回返,将一直走下去,走向一个清贫险峻的⾼原。在那里,我将遇到新的兄弟。

  …柏慧的境况很特殊,也许只有您能帮帮她,哪怕是宽慰一下也好。她生来第一次面对这样的生活,一定倍感艰难。她过去是被人呵护惯了的,她是院长的女儿;她被那么多人爱慕,明明暗暗的追求者数不胜数。她一直在柏老的荫蔽和关怀之下。

  她一个人搬到单⾝宿舍,自己做饭,从不回柏老那儿,也不愿见他——这个消息刚开始使我震惊,后来才多少有些理解。

  她是个外柔內刚的女人,只是柔和的语气、看上去充分女化的举止格,长时间地掩去了內心深处的坚韧。这样的人在关键时刻也许更容易走向决绝。

  我相信她这样做首先是对柏老失望了,进而又对那个小提琴手失望。小提琴手对柏老这个庞然大物是绝对服从的,这种服从与深蔵的世俗是系在一起的。所以在子离开⽗亲的时候,小提琴手却能与之往来如初。

  我们在这之前都小心地回避了她的⽗亲,从来没有对她详谈关于柏老的一些细节。因为于心不忍。她完全是凭自己善良的感知离开了柏老的,而且现在看已经不可回转。从此她将走向孤单和清贫,这一点她清清楚楚。我对她开始有了空前的崇敬。在这样一个得过且过的、追求现实物利的时世,她走向的竟然是另一端。这需要何等的坚強啊。

  我对她这种抉择十分矛盾。既怕她无法承受,又希望她能有另一种人生——远离柏老的人生。所以我在矛盾、痛楚和欣悦织的情感中,第一次酣畅淋漓地向她讲叙了我所知道的柏老。

  这样做是为了让她原谅我吗?有一点,但仅是一点点而已。我当时面对的是一种庄严得多的情感世界。我是想,让我们都拿出面对‮实真‬的勇气吧,让我告诉她,我究竟从哪里走来,还要向哪里走去——我今后将会为自己的每一次苟且而后悔,决不妥协,也不忘记——我的爱与恨都是相当牢靠和真切的,就是这样。我为当年的行为说出了坚实的理由,也向她宣布了我的未来。对未来我是看得见的,那就是顽強坚持之下的一个结局。这个结局对我一点也不神秘。我以这样的结局区别于我的四周、我的时代。

  柏慧的可贵之处,还在于她能默默收集感知,这种感知渐渐积累,终于到了不可更变的时刻;她毅然地采取了行动。

  她的方式与许多优秀人物相差无几:先设法一个人呆着——因为这是清洁自己的必要步骤,虽然它看上去并不难做。

  她选择的道路有可能通向大道,只是这对于一个女人太苦太难了一点。

  …我无遮无拦地说出了自己的看法,有时言词未免烈。在○三所时,我对那些信任过的人也曾这样谈话。我对那种委婉曲折、转弯抹角的表达已经厌烦了。因为那样既费工夫,又会助长这个畸型世界的曲折;直接和简洁是一种朴素、一种追求‮实真‬的必需。可惜现实的要求正好相反,它总让人在各种场合迂回,把宝贵的时间⽩⽩耗掉。

  您说:○三所的不少人认为,我已经非常不谦虚了,而我过去并非这样。

  您向我一再地指出这种危险,到后来您都不屑于谈了。我想这不仅是别人的看法,也是您不快的原因之一吧。

  我不能同意您的看法。那样就是欺骗您。我认为欺骗是一种丑恶,而骄傲顶多是无知。我大概永远会是个执拗的‮生学‬——这种顽固既然使您不快,就请您接受我的歉意吧。但我决不向○三所那些希望我"谦虚"的人致歉。

  对于那些人,我应该再骄傲些才好。

  世上的事何等奇怪!有人希望别人一再地表达自己的谦卑,却从来不问自己有什么⾼贵的德行和超人的才华。他们并没有像您一样,辛苦地教导过我、真诚地爱护过我,却一心等待我喊他们一声"老师"——我那时是一个初来乍到的青年,把期望当成了现实,真的喊了"老师"。他们当中有的有一把年纪,我觉得岁月给了他们知识,他们应该是长者、兄长,也应该是"老师"。

  可是随着时间的推移,我发现"老师"这一称呼可不是随便喊的。我不过并未轻易改变这一称呼罢了,但已在心中有了保留。可怕的是对方提出了越来越过分的要求,越来越增加了与其品行和才华绝不相称的、莫名其妙的优越感,非让别人毕恭毕敬不可…他们做得太过分了。面对"瓷眼"的荒谬乖张、以至于面对暴行,他们表现得何等恭顺。本来是个尾随者、胆小鬼,却偏偏急于得到别人的崇敬。我渐渐发现我的善意和良好用心正在被利用、被践踏。我对多少人喊过"老师"啊!他们还要怎样?我差不多把一只兔子也喊成了"老师",他们还要怎样?!

  我越来越明⽩,面对着这混浊一团,需要的只是及时地啐上一口。因为这有点欺人太甚了。他们别想再从我这儿得到谦虚恭顺。

  这是个需要尽快学会骄傲的时代。

  在一个为‮热炽‬的理想、为自己的事业贡献了一生的导师面前,我觉得"老师"两个字何等神圣!

  我的导师吐⾎而死,死在我的怀中;此时此刻啊,那些自语为"老师"的家伙又在哪里?他们在一个角落,吓得不吱一声,无聇地缩成一团。后来,事后很久他们才从角落里走出来,但仍然余悸未消,见了"瓷眼"満脸堆笑。这就是他们。

  我骄傲,我能在最后一刻与导师在一起。我骄傲,我将告别一批"老师"了。让诅咒留在背后吧,我背起背囊走向山野。

  山野上那么多兔子,它们在草中一蹦一蹦觅食。这时我才觉得当年不该出于愤和委屈,把一些没有原则没有品格、资质低劣的人比成兔子。它们的形象是可爱的,它们远比他们圣洁。原谅我吧,山野上的兔子!

  您有一个○三所的‮生学‬比我早来几年,有一次竟然当面索要"老师"的称号。他虎着脸问:"你刚来时叫我老师,怎么这一二年就不叫了?我倒不是喜那个叫法,我是说…"我愣了一下,我说我过去虽然有喊"老师"的恶习,但我不记得曾喊过你"老师"——如果喊过的话,那么从今以后我将戒掉这一恶习。

  他红着脸,一声不吭地走了。

  我在一个人静下来时,常常陷于深刻的苦恼。我走进了自己的世界,这儿寂寥清冷,是最后一个回避的角落。这个世界的人口是从儿时荒原的茅屋那儿找到的…

  …

  自从⽗亲归来后,我们的茅屋就笼罩在一片恐怖之中。半夜里狗一叫,准有人盯在小茅屋旁边。我曾蹑手蹑脚走出去,结果看到了漆黑中闪动的烟头。大青吓得一声不吭——它刚才鼓起勇气报告了一声,这会儿趴在那儿,屏息静气。我想它像我一样,一颗心扑扑跳…不一定什么时候就有个背的人踢门,他们喝斥着,狼一样的目光在脸上划过,像棘尖刺人一样疼。

  外祖⺟总是在前边,她在不自觉地用⾝躯护住全家。那些凶暴的家伙伸开胳膊推搡,外祖⺟矮小瘦弱的⾝体一下就给推个踉跄。我握紧了拳头,⺟亲拉住了我。她一声声叫着他们,那是想平息对方的怒气。他们不停地盘问:来了什么人?到没到过远处?这些天又⼲什么了?⺟亲一一代答,他们说不行。他要⽗亲亲自来答。⽗亲正病着,这时弯着⾝子过来,艰难地答了。他的额头不止一次被他们点来点去。

  来人每一次都带着生锈的、卸下来的刺。

  我们在夜晚没有了一点声音。全家的呼昅都轻轻的。风在丛林中穿过,它拨动的每一片树叶的响声都听得清清楚楚。

  一只柳莺在枝桠上弄出细小的响动,接着是一滴露珠跌落下来。小得像刺猬一样的四蹄动物一溜烟地从窗下跑过,它那急促而收敛的脚步让人分外悲凉。

  我睡不着,又不敢用力翻⾝。我只好听着夜声、听着全家人的呼昅。⽗亲咳了一声,他的胆子多大…在这一个月里,他已经被十几次押走。有时他一连几天不回,⺟亲出去找他,回来时领着个⾎迹斑斑的人…多么深重的罪孽,无法探究无法思索的罪孽。

  在这样的⽇子里,我有时一连几天说不出几句话。在学校,我不敢正视同学和老师的目光。我回避一切询问的、敌视的、嘲弄的、不解的…花花⾊⾊的目光。我只希望黑夜快快来临,那样我可以沉浸在想象的、一个人的世界里。

  当老爷爷默默出逃,死在荒路上之后,真正的灾难降临了。我们家再也没有了一位老爷爷的照料和恩护,没有了他悉的脚步声、他呼唤我们吃饭的声音、他与大青对话的声音,这儿成了死寂的世界。茅屋空旷了许多,也冷清了许多,好像随时都有被什么给碾碎的危难。大青真的哭了:我有一次蹲在院里,听到⾝后有什么哼了一声,一回头,见它卧在那儿,垂着头,眼里闪着泪花…我捧起它的脸,泪⽔哗哗落下。

  ⽩天,只要⽗亲一回来,我就跑到了丛林中,爬到一个茂密的枝桠上,让⾝体隐在其间。我害怕、自卑、‮愧羞‬、梦想,更多的还是‮望渴‬…‮望渴‬像别人一样无拘无束地谈吐,畅声大笑或谈…我整整好几个月没有连贯地、大声地说过话了。自从老爷爷逝去之后,我就没有好好说过什么——我甚至没有说话。我大约只用点头、用眼神表达着意思。好像家里人大抵都是这样。

  我可以一整天盯着大树上的裂纹、地上的小甲虫、飘落的叶子。我心里这时涌起了滔滔话语,叙说不停,一直到口⼲⾆燥才怏怏回返。这时天就要黑了,林子里的老野不停地啼叫。我小心地走出丛林,走回我们的茅屋——那个小小的、屋顶像铅一样黑的茅屋,这时被暮霭庒得不过气来,它悄无声息…我每一次跨进小院都有点战战兢兢… N6ZWw.CoM
上一章   柏慧   下一章 ( → )
作者张炜 更新于2017/11/1 当前章节13123字。看柏慧小说,就上逆流小说网。我们致力于做最快速更新柏慧最新章节的免费小说网站,用心做最好的小说精校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