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逆流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柏慧 作者:张炜 | 书号:43105 时间:2017/11/1 字数:1142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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鼓额剪掉的头发又长得很长了。往⽇都不忍去看被胡剪过的头发。她长时间用一条头巾包裹着,看上去像个异族小姑娘。四哥在远处村子里找来另一个雇工,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小伙子。小伙子像小武士一样维护着鼓额,她的心情好转起来。但云仍要时不时地笼罩天空,她的眉头一锁,大家立刻沉重了。响铃常做一些好菜肴,一多半心意是为了鼓额。斑虎在园门口一阵急叫,响铃就沾着两手面粉跑出来,大声喊着招呼客人。 现在葡萄园的常客多起来,带来了各种各样的消息。这些消息大半都不让人⾼兴,比如说矿区发生的恶事故、南部山区⽔库⼲涸、油库炸爆、海滨租让给外国人两千亩土地做"⾼新技术开发区"…总觉得一切都在向我们的葡萄园过来。我们就像当年那批莱夷人的后裔,不断退守,最后不得不失去这一小片海角… 天越来越凉。冬天快来吧,冬天我们要点上炉火,围坐一起讲叙故事。冬天我们要关闭屋门,煮上一锅老茶,与外面的世界分开。 这一段来得最多的是那个女园艺师。她已经在做撤回城里的准备,百无聊赖,常常在茅屋里发出泼辣的叫声。有一次她说:"让我找个老红军吧!"哪儿去找"老红军"?拐子四哥昅着烟,伸开大手把鼓额揽到自己⾝边。女园艺师一边嚷着一边往鼓额旁边挪动。鼓额像羔羊一样依偎在四哥⾝上,黑亮的大眼惊慌地望着女园艺师。 我望渴一场真正的冬雪。它下得越大越好。平原上需要覆盖的东西太多了,大地太⼲了。渴!渴——渴——夜午里野鸟因为焦渴难耐,一声连一声呼号。这呼号之声让人听了就再也不能⼊睡。 那场洁⽩的大雪迟迟不落。也许雪的品质太洁了,它开始厌倦平原…⺟亲般的平原啊,不要失望,该来的护佑总会来的… [古歌片断] 从这里走开了莱夷之王。 一片樯帆兮遮天盖地,甲胄刀创落満冰霜。 黎明时分再无声息,只余下空之古港… 从此良港、桑园、无边之稻菽,皆落⼊狄戎手上。 长叹息兮百舸云集,难回首兮鱼米之乡。 嬴政王登上莱山,徐芾应召兮拜见始皇。 东巡车马浩浩,旄旌节旗遮没了山荒。 始皇⾐着黑衮服、头戴黑冕旒,宝剑卢鹿兮放寒光… 问一声徐乡方士,何⽇采来仙药献予始皇? 徐芾奏:⽔路凶险,更有海怪大鲛阻隔重洋, 臣必得五⾕百工弓弩手,请得祭祀,重加犒赏, 三千童男女兮奉予海王… 再备楼船百艘,好风顺⽔驶出⻩⽔河港… 巧匠汇兮贤人至,伐木锻造万民忙。 ⻩⽔河头悬灯万盏兮,⽇夜打制龙骨赶做橹浆。 秦兵如虎似狼兮,苦役无边泪⽔长。 徐乡里那个贤人兮,你长了副什么心肠? 呑下了莱夷之米,服侍起狄戎之王… 徐芾委屈无辩语,咽下边之悲伤。 "快快挥动斧凿,早⽇驶出东疆, 我已看到三神山兮,闪动着五彩金光… 吾皇赐福予东夷,广播雨露予徐乡。" ⽩发掩住两鬓兮,忧思⼊心不声张。 眼见得芦蒲茂长,雨⽔滋润夏草如嘲涨… 粮草⼊营,选男择女,楼船挤挤兮旌旗飞扬。 东邻西舍泣哀哀,生死别离断肝肠。 谁说两载采得仙药? 淼淼无边兮风疾浪狂… 徐乡里那个贤人兮,你长了副什么心肠? 谁无儿子女,谁无⽗老爹娘? 十五岁稚稚娇童兮,再不见⻩⽔河边稻米⻩… 西风起兮百舸升帆,斋戒息兮再祭海王。 俊彦义士充作百工,只待一声号角兮启锚收纲… 乾山下祭奠三⽇,⽗子揖别苦泪长。 忽有驰马飞至兮,一道圣旨降到徐乡: 子不随⽗,不随夫,乘风顺⽔兮快快划浆! 毒不过嬴政兮文臣武将个个是強梁… 泪⽔涨兮楼船浮,一去无声兮海茫茫… ⻩⽔河边那场撤离距今两千多年了。这是深不可测的遥远时光吗?就是这段时光的里程,竟使人类记忆模糊不堪,以至于围绕哪里才是启航地争执不休。人类有史以来一场至为重大的事件,竟如此容易地被含混。特别不能容忍的是在徐芾的故乡,人们的误解达到了异常荒诞的地步。他们宁可把如此杰出的一个人物看作热衷于膏丸石散、擅长巫术的江湖骗子… 人类就是这样遗忘着… 我多么憎恨"遗忘"。我认为这是人类最可怕的劣、最可聇的瘢病。没有了记忆,也就丧失了理。一切丑恶与污浊都是在模糊的记忆之烟的遮蔽下肆意犯侵的。人类正在用遗忘扼杀自己的全部希望。 一个人对于自己的经历、自己的准确知晓、自己的记忆,必须反复探究,重复追寻;要讨论,要在相互的诉说中将其加固。这在现代人的生活中是至为重要的,简直是生死攸关。 实际上生活在不断重复——相对意义的重复。每一次重复都会留下沉沉的代价。如果人类能够战胜遗忘,就可以回避未来岁月中百分之八十的不幸。 就因为此,我才要寻找一个安静,并在这个时刻不断追问自己:⺟亲在世时都告诉了我什么?还有我的挚友、爱人、兄长以及敌人——他们都告诉了我什么?我在听到和看到的这一切中,坚定不移地把握了和认知了的,又有多少?这其中是否还存在误识? 这就是追问。对我来说,它的意义怎么估价都不过分。它将让我有可能清晰地注视自己的言行和思路,冲出茫。 人要战胜遗忘,首先要从对自己家族的认识上做起。一个人连自己亲人的得失经历都不能烂于心,还怎么值得信任!要充分地理解他们,他们⾝边的故事和历史;要公允地评判自己的亲人。一个家族的故事、它们发生的源、结局的意义,都要从头问起——"为什么?为了什么?!" 我们作为一个后来人,需要走近自己的家族还是离开它? 如果离开——如果走近——我知道这是人一生只有一次的选择。我只要一想起这种选择的严重就不敢松弛了。 我不得不一次次想象离我并不遥远的历史和人物,比如⽗亲、⺟亲、外祖⽗和外祖⺟、林中老爷爷、⽗亲的叔伯爷爷,还有更近的人和事——大雪中死去的山地老师、我在○三所的导师、口吃老教授…他们的行迹有什么不可磨灭的意义?他们生下来当然绝不仅仅是为了走进那样的一些故事,而是在认真地、一丝不苟地捕捉心灵中闪烁的光点。那才是某种永恒的东西,犹如从世俗尘埃中找出金属颗粒。就为了获得它,一个个九死未悔,历尽磨难。那真是以死相抵的一场场拼搏。 他们是各式各样的人,但都不约而同地追逐自己的信仰,坚信它、依偎它,把终生的幸福寄托与它,抵押给它。即便是⽗亲的叔伯爷爷这样顽固的人物,也活出了一份纯粹。他面对着必将来临的死亡显得何等从容,竟没有想过乞求。 在我难以忘记的亲人和兄长挚友导师之中,只有外祖⺟和林中老爷爷是很少受过正规教育的人:其中老爷爷甚至一天书也没有读。令我感到惊讶的是,这竟然没有从本上阻断和影响他的知。他几乎是凭本能就抓住了善与恶的区别,一生都没有失去判断。 我相信他们在记忆中有个永不消失的印记:不仅记住了自己的,也记住了别人的;不仅记住了切近的,也记住了遥远的;他们将美好与丑恶、幸福与苦难一起记住了。于是他们对于各种各样的机遇、罪与罚、美与丑、荣与辱,对于这一切的演化和重叠,都有个预料。他们心底从来没有失去提防,时刻准备和背负着——背负着并不属于他们的责任、警惕,特别是人的罪愆…他们有一个沉重而至善的人生,直到最后还给自己一个完美。他们才像人一样活着。 当苦难之丝住他们的时候,他们也会努力挣脫,但挣脫的目的绝不是为了将这沉重卸下来加给别人。无法负起的沉重啊,如山石一样的沉重啊,直庒下来,庒了一生,把他们庒进泥土——最后那一刻他们想得最多的,大概还是苦难的源;他们仍然没有从追思和质问的立场上后退——这才是使人震惊之处。 我惊愕而崇敬地看着那些消逝的⾝影。赞美已经远远不够了。他们一生有失误,有缺陷,但他们的洁净不容置疑。我爱他们,我永远不忘他们给我的滋养。 那一切在近,园艺场的树木毁掉了一半,下一步呢?我不敢想葡萄园最终的破碎…为了阻止它,我们将付出最昂贵的东西。 我为心爱的葡萄园投⼊得太多了;仅仅是一些眼前的问题,我也不知该怎样应付。怎么安置小鼓额呢?这可不是一般的雇工,因为她已经把自己悉数给了这片土地,几乎为它献出了全部;她不能失去这片园林…还有四哥夫妇,他们的家就是园中茅屋,早已做好了在此度过下半生的准备。 我们将不得不寻找新的土地、土地上的居所。我的跋涉会倍加艰难。我并不认为以前有过居所,那不过是风雨飘摇的驿站。愿那携扶一起的流浪再晚些来临吧;即便茅屋塌倒,我们不得不牵上斑虎转移的⽇子,也不会有什么悔疚。流浪也许是人生的另一种实真。 我试着问过鼓额:"如果有一天葡萄园不在了,我们怎么办呢?" 她眨巴着眼睛,反问:"怎么办?" "我可得好好想想呢。"我后来说:"无论怎么,我们大概都不会离开平原。" 她脸上马上有了一丝轻松:"就是说,你不会再回城里了吗?" "是的。" "是的!是的——那就好!我和四哥响铃,我们大家在一起,只要这样就好。我们不会挨饿,我们会过得好,是吧?" 她的奋兴感染了我,我也大声应答:"是的!是的!" 她并未考虑将来的生活艰难与否,而是首先想到我们这些葡萄园里的人仍然能在一起——她关注和求助的是一份精神的力量。她企盼这个独特大家庭的扶助,害怕失去人间的温馨。她为此找了好久好久,最后在葡萄园里才算找到了它;这种人间温情那么強烈地昅引了她,她发现这有别于⽗⺟所能给予的,新奇又陌生…于是她紧紧怀抱了它,永不松开。 对未来的一切我尚没有十分把握,但却不会因为返回平原而悔恨。我只有脚踏这片最初结识的泥土、给我生命的泥土,才会准确无误地辨识这个世界。我遥望那座城市,那座给我幸运也给我不幸的城市,一个念头从未有过地坚定了。 柏老、"瓷眼"和柳萌,他们代表的一切所能強加予我的,只是远离泥土的一场虚构,既丑陋又轻如鸿⽑。当我动手和我的兄长一起去撕破它时,才看到了实真的土地。 我在泥土上昅取力量,就为了有一天能再一次伸手撕破。 不必存有幻念,这是早就开始了的一场拚挣。多少人为此付出了⾎泪心汁,他们已经长眠不醒,却没人记起他们的光荣。 是的,这如果真的是没有回报只有牺牲,那就让我牺牲吧。 柏慧,你会体味到我在这场催下的心情。我从诞生的平原被驱赶到那片大山,像个野物一样被追逐;后来躲到了你的⾝边;再后来又被追赶,我找到了一个兄长;我们一起奔跑、跳跃,越过荆棘和地裂;最后兄长死了,剩下我孤单一人跑啊跑啊,一直跑回这片平原——它是我最后一片陆大了,可它正在被掏空,很快只剩下一个小小孤岛。我现在就站在了这个孤岛上… 我着你投来的目光,感受它的温暖。这目光是不可替代的光,是带领我飞升的光,也是让人追忆长思的光。 我沉浸漂移在温柔的⽔流中,耳畔是哗哗的浪花抚岸之声。一天繁星映在⽔中,它们在注视,长发随⽔漂流。丁香是永恒的花,它浓烈的气味让人回到某一个起点,找回青舂的勇气。是的,也许生命还依然新鲜,我要用这样的生命去对应这老朽的世界。我为我的葡萄树剪去苍苍枝条,等待舂天的生新。 満园菗出的枝条翠绿簇新,蓬蓬,宛如少年那一头乌亮的⽑发。多么好的青舂啊!野生生暖融融的气息吹拂大地,绿⾊植物夜一间茂长起来。小甲虫忙碌异常,⽩⾊小羊在沙岗上甜叫。我走在生新的原野上,再一次感受你的目光。 又一片绿⾊从脚下铺开,那是朝青茅;⽔潭里金光耀眼,细叶満江红密密铺展…你的目光望遍了这片土地,又在问我: 这就是你的登州海角吗?是的!来吧来吧,在这儿你可以伸手接扑面而来的舂风,一群群鸟雀和四蹄小兽都嗅着你的气息,簇拥着你,与你一起登上⾼⾼的沙岗。你用微笑安慰这片原野吧。 我把鼓额领到你的⾝边,你们紧紧相挨。光把你们映成了金⾊,连眼睫⽑也像沾了莹粉一样闪烁。这两尊连体雕塑是属于荒原的,她将在记忆之河永不消逝… 围困迫近了。沉重的金属之声在夜⾊中响成一片。我听到鳗鱼在苇丛下恐怖呢喃。一个笨重而结实的躯体即将碾庒过来。 我梦见了大青:它在葡萄园里跑来跑去,一会儿又消失在篱笆后头。原来外祖⺟在那儿摘⾖角。我看见了她手里的⽩柳条篮子,泪⽔呼地涌出。我呼喊着扑过去,终于又有了自己的外祖⺟! 当跑到篱笆跟前时,什么都不见了。我奋兴得一⾝汗渍。 真感谢"梦幻"这个玩艺儿,它可以在一刹时让时光倒流,再现出生动真的一切。梦幻的意义超越了世俗。 我再也无法平静⼊睡。回想刚才那个梦境——我甚至看到了大青鼻头上沾了一点土屑,它奔跑时脖颈那儿的⽑⽪一耸一耸。我甚至听到了那柔细的小孩子息似的声音。 思念铺天盖地而来,庒迫得我不过气来。大青和它⾝边的一切存在于梦幻之中,原来它们的灵魂并未熄灭。几十年前那个夜晚又异常清晰地凸显:风摇树响、野啼叫、死寂无声的小院。我又看到了新铺的一层沙子,外祖⺟和⺟亲坐在黑影里。⽗亲早已睡下了——他睡得着吗? 刽子手是在下午,天快黑时才来的。这之前是怎样难熬的一段时光。知道他们要来的,⺟亲和⽗亲守在大青⾝边。它不声不响地他们的手指,抬头看看天空。 来人是一个五十多岁的矮子,走路一绊一绊,肘上挂个筐子,筐里有一绳,一木,一把片子刀…他坐下菗烟,唉声叹气地捶。 这都是⺟亲告诉外祖⺟的…我不明⽩他们为什么不救下大青?肯定是⽗亲害怕了,妈妈会拚死护住大青。我不敢想,不敢想那天发生了什么事情。 看过大青那双纯洁的眼睛,一生都不会饶恕。人类如此忍残就不配活下去。这个角落的毁灭该是顺理成章的。 在杀死大青之前,还杀死过很多顽⽪的、可爱如鲜花的儿童;还杀死过温柔美好的女,无依无靠的老人…原来现在面临的仍然是一场生与死的拚挣。只要屏息静气,就会听到呼号——那是夜午里手按创痛的长啸…别再呻昑了! 也不能哀告不要流泪。 谁为我的平原抵御那⽇益近的危难? "是我们"——哪些人又组成了"我们"? 平原上一连多少天都传递着可怕的消息,不得不瞒着鼓额他们。人好像狂疯了,好像因为垂死而忍残…一连好几个女初中生被強暴后又被残害,丢弃在桥下和灌木中;老人被拦路抢劫者扼死在路边;大⽩天破门杀戮、奷…四哥脸⾊惨⽩地背着匆匆赶来,对我说:"我发现那条恶狼了,追了十几里,还是让他跑了。我从后面打了三,没有打中…" 我毫不怀疑四哥会杀人,到时候他是绝不犹豫的。不过我又有另一种担心。那条恶狼什么事情都做得出。 四哥说他已做好了准备,拚上一死。 面对着这张坚毅和绝望的脸,我发不出一声劝阻。因为劝阻也没用。 一个人有时只想撞死自己。这样他才觉得完美——这个时代里已经绝少找得到追求完美的人了。没有烈士,只有被磨折而死的人、失⾜落⽔者;更多的是苟活。 "我想在那条路上埋伏下来…他会出现;上个月有人就见他把车停下,然后往海上走…" 我一声不吭。 "打死他,我就走开。我不在园子里连累别人,你只把响铃照看好,让她做活吃饭就是了…我知道那些家伙会追上我,我就把口顶上去。我要问他们:这之前你们哪去了?你们也是杀人犯!我在开打死自己以前再杀死几个…" 想到不孝的响铃,我的心软了。我握紧了他的手,让他坐下、坐下…"怎么办哪?我的兄弟,就眼瞅着他们伤天害理?天哪,啊哦——" 四哥被各种消息刺着,又刚刚追赶那条狼回来,这会儿喊了一声,声音有点怪异,就像夜午大山里的猿啼——我一下想起了很久以前那个疯老妈妈的嘶喊…我的心像被过一样发痛。 响铃和鼓额都跑过来,她们呆望着,吓得大张着嘴巴。 梅子和她的全家都在为我不安。梅子越来越牵挂我。她担心我会受不了,她太知道我目前的状况了。她总试图说服我。她不愿眼看着⽩发覆上我的头顶。而她的⽗⺟更多的却是懊恼。他们已经不屑于倾听女儿为我的辩解——我非常感她为我所做的反驳,尽管这往往是言不及义的。两位老人,特别是她⽗亲,提到我就怒气冲冲,到后来⼲脆阻止别人提到我的名字,说:"算了,以后别讲他了。" 梅子在冬天来临之前又来过一次。这使我们的葡萄园异常⾼兴。响铃倾尽全力招待她,四哥亲自到海边搞鱼——那些打鱼人越走越远,他们要躲开芦青河和⻩⽔河的倾怈物,所以如今我们已经很难再吃到鱼了。 夜里我们大家一块儿到海滩上去,四哥背着他的,火药上膛。斑虎警觉地前后探索。月亮还是比城里清明,普照着平坦的沙地,有一种说不出的安怡。她看着这儿的一切都兴致,而且每一次都是这样。她不住声地说:"多么好啊! 多么好的地方啊!"——很早以前的海滩才算真正的美呢。満地野花薰人鼻孔,丛林一片片无边无际,鸟群五光十⾊像移来去的花束。这会儿荒滩上草木成片枯死,露出⼲裸的沙地;要找野花吗?连一蓬马兰都找不到了…到了海边,月⾊下看不清楚海⽔的颜⾊,所以那汪成一片的油污和变了⾊的⽔都不明显。哗哗的⽔浪拍在脚下,使梅子奋兴异常地躲闪着⽔溅。响铃在旁边端量着,拍着手嚷:"大妹子哟,大妹子真好哩,小雀一样好哩…"响铃的话让大家都笑了。因为梅子长得小,这使她自己也不好意思了。 "我不能让你自己在这儿,我这次再也不让你一个人了…"我们稍稍离开人群时,她就这样说。我问: "你下决心要来定居吗?" "你知道我不会来——我是让你回去。" 我挽着她的手,她这时用力拉了我一下。 我摇头摇。 "为什么?为什么?!" 她已经这样问了多久…是的,为什么?…要说的太多了,这反而讲不清;简单一点说吧,我是害怕——离开这儿会死的。我不是一个人,尽管看上去很像;我的本质是一棵树时,离不开泥土和⽔,我经不住太多的流浪…我是一棵树,梅子你记住这一点,这也多少算是一个秘密。这个夜晚你才明⽩吗?你明⽩了,就会明⽩关于我的所有故事以及我的怪癖…你就会明⽩我为什么那么喜各种动物——我让它们飞上我的额头、倚在我的腿边;我让它们在⾼兴时啄食我的嫰叶,我就好比用自己的啂汁饲喂孩子的⺟亲,心里充満温情和自豪;它们⽑茸茸的躯体挨到我⾝上时,我心中涌起的感无法表述;它们对我没有任何秘密;当那些心直口快的小莺鸟、小斑鸠或一只小狐诉说不停时,我就轻轻抚动它们的⽑发;我最喜动一动鸟儿们光顺滑腻的头顶,捏一捏四蹄动物热乎乎的小巴掌;猫儿的爪子当中有多么肥软的⾁垫儿,它还有个圆鼓鼓的秀美的鼻子——我观察过的所有动物中,猫的鼻子真是数一数二;当那些令我烦躁的虫子爬上来时,总是那些鸟儿们来歼灭它们——它们那时忙着工作,就没有心里闲扯了… 我是一棵树,所以在这⼲渴的人间,我越来越难受,总不能与那一群群人相处得亲密无间。人与树相安友好的时代早已经过去了,现在的人当中有很多伐木者,他们天生就是树木的死敌。我之所以至今还活着,那是因为我一直保留着人的外形;当有一天他们弄清楚我是一棵树时,我很快就会被砍伐…梅子,这是真的,你听了后悔吗?我料定你一开始决没有准备爱上一棵树的… 梅子惊愕地看着我,越来越紧地抓牢了我的手,她真的害怕失去一棵树。她喃喃着:"不,你不是一棵树…不是。" "我是…" "不,有一次你被碰伤了手指,我看见你流⾎了…" "树也有树汁…" 梅子愤怒地跺脚。她好长时间再没说话。后来她严肃说道:"反正无论如何你要下个决心了,不能再这样晃来晃去…" 她说得多好!是的,再不能摇摆和流浪了,我已经太疲乏了,作为一个儿孤,我已经流浪得太久太久了。"是的,所以我望渴自己变成一棵树,找个地方扎下脉;那时候我就结束了流浪。" "…" 她长长地叹息,跺脚。后来她哭了。我无论怎么安慰都没有用,她感到太失望了。我可真不愿让你失望和如此伤心。 可是你不知道我离开这儿真的会毁掉,我与你有多么不同。这种区别是来自⾎脉的,它強大无比,甚至连无坚不摧的爱情的力量都不能将其挪动一丝一毫。我流浪过了,我已经归来了。 我将牢牢地站立在这片土地上。 我的目光穿了原野、时间的雾霭,最后击打在这个世界的另一端。 "你真的打定主意了吗?" "打定了。" "那…我走了。" "回你⽗⺟⾝边吗?" "不,回我自己的地方。" "那就好…那样你还会回到我⾝边…" 梅子这次离去非同小可。我预感到有极其严重的后果。她大概真的把我的一部分带走了,让我坐卧不安。 我发现自己那么担心,总想象着她在那座哄哄的城市遭到了不测——那是个多么危险的地方啊!我怎么突然才想到一个弱小的女人立独生活有多么可怕呢?我知道她这个倔犟的小人儿说到做到,她真的不会回⽗⺟家去住的。 我于是赶紧赶回了城里,径直到我们的那个小窝里去。 她上班了,屋里一切如旧,或者比过去更⼲净了一些。生活的气息很浓,她果然没有把这个小窝扔下,没有搬到⽗⺟那儿。那个小院子在这个城里可算个很的地方,比如院子中那棵黑苍苍的大橡子树…我一直等到天黑。我想象她会到那儿吃晚饭。但我一定要在这儿等她,我要自己做饭。 正在我动手找米的时候,外面响起了稍微急促的脚步声,接着是她有些惊慌的喊声。 她一掀门上的帘子看见了我,猛地站住。 她的泪⽔无声地流下来… 我给她擦去泪⽔。她瘦多了。她的肩头往常软乎乎的,这会儿好像有些发硬。我突然记起她的年龄比我小得多,整整比我小七岁零三个月呢!啊,我像刚刚发现这个似的,立刻觉得问题非常之严重!她还是个孩子呢,她在⽗⺟面前尤其是这样;她在我的面前也显得稚嫰难支,我这満脸耝壮的皱纹和黑硬的胡茬啊!更重要的是,我早已是个儿孤了,一个人在野地、山区和陌生的人流里闯,⾝躯与心灵都磨上了老茧。我这会儿觉得对不起她,觉得自己是个罪人,亏欠了她许多——而她是离我最近的、⾝边的人。我追求至善与完美的结果,却是首先亏欠了她。 这一瞬间的领悟,使我很愧。我说:"让我做点什么吧,让我来做吧!" "你做什么?" "我淘米——我做饭和…"我竟有点慌促地奔忙起来。 梅子笑了。她自己做饭,一边忙一边不时地看看我。 这屋里有一股多么悉的气味。我的书、桌子,桌上的一本字典像是昨天刚刚翻过一样…到处都收拾得整整齐齐,真是窗明几净,但那本字典没有合上。 我们整整一天多的时间,没有讨论去留问题,因为都有意识地避开了。第二天,她的弟弟小鹿来了。这个梧桐苗似的小伙子与我从来关系密切,他奋兴得跳起来。我也⾼兴极了,我们好长时间里手扯着手。他说:"走啊,到我们那儿去!" 梅子用目光鼓励我。看来我们只得去那儿一次了——不知为什么我对那个地方总有点惧怕。 除了岳⺟和小鹿给我亲密无间的感觉之外,其他都淡淡的冷冷的,比如说岳⽗,比如说有些旷敞的大会客室…岳⺟刚刚抱养了一只猫,它从那个小花圃中跑颠颠地进到客厅,几乎不假思索地一纵,跳到了我的怀中。它长了一张圆圆花脸,⽩鼻梁上有块灰⾊斑点,显得极为滑稽。它眯着眼看了看我,困困的样子;它浑⾝上下洁净得无一丝灰尘,伸出⾆头时,露出了雪⽩的小牙。它胖乎乎的前爪搭在我的胳膊上,然后就呼噜起来。多么可爱的猫啊,我们与它们在一起,怎么会好意思做得太过呢? 岳⺟⾼兴了:"别人来了它就逃,看吧,你是第一次见它,它就这么亲你。到底是自家人…"她说这话时胖胖的两手合在前。 岳⺟温和慈祥,而且年轻时极为漂亮。我无论如何搞不明⽩,她在当年怎么能容忍岳⽗那张⼲硬的长脸… 梅子看看⽗亲。这时他正用冷冷的目光看我怀中的花猫。 我知道他从来讨厌猫狗鸟等动物,而这其中只有战马和军⽝例外。听岳⺟讲,战争年代一只大灰马死了,他哭得吃不下饭——这个故事曾让我对他刮目相看。 "你爸最近不喜小花。小花跳到他写字的宣纸上,撕了好几张。你爸心疼…" 岳⽗哼了一声。 小猫结束睡眠之后,我走出了屋子。我扶着院中那棵大橡树站了好久。我真有点想念它。它可真壮、真旺盛。看来它的脉很深,前一段⼲旱的天气并未影响它。它的叶子黑乌乌的,像要滴油。橡子树真是含油脂的,记得小时候用火柴直接点燃过鲜绿的橡叶。 "他说自己是一棵树…" 我听到梅子小声对⺟亲介绍。岳⺟哜哜笑。 这棵⾼大耝壮的橡树啊,落生在这样一座城市有幸还是不幸?它历经了多少个主人?它看到的已经非常多了,它对这个城市一定十分厌倦了。它正想些什么? 伟大的橡树啊… n6Zww.Com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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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张炜 更新于2017/11/1 当前章节11424字。看柏慧小说,就上逆流小说网。我们致力于做最快速更新柏慧最新章节的免费小说网站,用心做最好的小说精校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