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逆流小说网 > 科幻小说 > 地海六部曲3:地海彼岸 作者:娥苏拉·勒瑰恩 | 书号:43262 时间:2017/11/5 字数:10760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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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午时,雀鹰动了,并开口要⽔。喝了⽔即问:“我们向哪里航行?”这么问,是因为他头顶上方的船帆是満涨的,船只宛如轻燕,飞翔在长浪之上。 “向西,或西北。” “我觉得冷。”雀鹰说。但太正照着,船上实在酷热。 亚刃没说什么。 “设法保持西向,到威勒吉岛,就是欧贝侯岛的西边,在那里登岸,我们需要⽔。” 男孩望望前方,看着空大海。 “亚刃,你怎么了?” 他没说什么。 雀鹰努力想坐起来,起不来;想伸手去拿搁在齿轮箱旁的巫杖,也拿不到;想讲话,话语停在⼲燥的上。濡之后又变硬的绷带底下,鲜⾎再度涌出,在他膛的深⾊⽪肤上形成如蜘蛛丝的红⾊网线。他用力呼昅,阖上双眼。 亚刃看看他,没有感觉。但他也没久看,径自向前,重回船首蹲坐,凝望前方。他的嘴巴也很⼲,开阔海这时稳定吹送的东风,与沙漠风一样⼲燥。⽔桶里仅剩两、三品脫的⽔,在亚刃心里,那些⽔是要给雀鹰喝的,不是给他自己,他想都没想过要去喝那些⽔。他已经放了钓线,因为离开洛拔那瑞岛之后,他已学到生鱼可以止渴解饥。但钓线一直没有鱼儿上钩。无所谓。 船只在这片荒芜⽔域上前进。船只上空,太也由东向西行进,虽然速度缓慢,未了还是太赢了比赛,率先横过辽阔的天空,抵达天边。 亚刃一度瞥见南方有个⾼⾼的蓝⾊物体,以为可能是陆地或云朵。当时船只已朝稍偏西北方向行驶数时辰了,他不想费事抢风掉头,只任凭船只继续前进。那块陆地可能是真的,也可能不是真的,反正无所谓。现在对他而言,风、光、海洋,一切雄伟光辉,都是隐晦与虚假。 黑暗来了,又转光明;再变黑暗,又现光明——仿佛在天空那张绷紧的帆布上擂鼓,那么规律。 他由舱上伸手到海⽔中,立刻见到一个鲜明的景况:在流动的海⽔底下,他的手变成淡绿⾊。他收回手,手指沾的部分。味道不佳不打紧,还害他嘴深切感觉刺痛,不过他还是照样再做一遍。但完就难受了,不得不伏下来呕吐,幸好只吐了一点灼烧喉咙的胆汁。已经没有⽔可丛让雀鹰喝了,真怕靠近他。亚刃躺下来,尽管酷热,⾝子却发抖。四周寂静、⼲燥、明亮:可怕的明亮。他遮住双眼挡光。 共有三人站在船內。他们瘦得像柴枝,骨凸嶙峋,眼睛是灰⾊的,很像奇怪的深⾊苍鹭或⽩鹤。他们声音细小,宛如小鸟啁啾,说的话亚刃听不懂。其中一人的臂上托着一个深⾊囊袋,正向亚刃的嘴巴斜倒,是⽔,亚刃贪渴地喝着,呛了一下之后,又再喝,一直喝到那囊袋倾空为止。这时,他才转头看看四周,并挣扎着想站起来,同时说:“他呢?他在哪里?”因为,与他一同在“瞻远”內的,只有这三个奇怪的瘦男子。 他们不解地望着亚刃。 “另一个人,”他哑声道,⼲涩的喉咙和⼲硬的嘴不太能发出他想说的话“就是我朋友呀——” 其中一人要不是听懂他的话,至少是领会了他的焦急,伸出一只细瘦的手放在亚刃臂上,而用另一只手指示。“在那边。”他安抚道。 亚刃环顾,看见这条船的前头和北面有不少浮筏聚集,而且再过去的海面,还有成排成排的浮筏,数量多得像秋天池塘漂浮的落叶。每艘浮筏的央中都有一或两个像小木屋或茅屋的棚子,低低的靠近⽔面。而有的浮筏还加了桅杆。它们像叶子漂浮,西方的汪洋海⽔起伏大,这些漂浮的浮筏就随之起落。浮筏之间形成的巷衡,海⽔闪耀银光;至于他们的上方,淡紫⾊和金⻩⾊的雨云雄踞着,把西天染得暗。 “在那边。”那人说着,指向“瞻远”旁边的一艘大浮筏。 “还活着?” 他们全部呆望亚刃,最后,有个人懂了:“还活着,他还活着。” 亚刃听了,呜咽起来,是没有眼泪的⼲泣。一人伸出细小但有力的手,拉起亚刃的手腕,带他离开“瞻远”踏上“瞻远”所系泊的那艘浮筏。这浮筏很大且浮力佳,几个人的重量加上去,也没吃⽔多些。那男人带领亚刃横过这艘浮筏,另一人则拿了一支长钩,把邻近一艘浮筏拉近些。那支长钩的端顶套着一个鲸鲨牙磨成的长弯钩。浮筏拉近了以后,亚刃和带领他的男人就可以跨步过去。男人引领亚刃走向一个遮棚或小木屋似的地方,那地方其中一面墙是开放的,另外一面用编结的帘幕封着。“躺下来。”那男人说。躺下以后的事,亚刃就完全不知道了。 他仰面平躺,眼睛盯着一个有很多小光点的耝糙绿⾊天花板。他以为自己是在赛莫曼的苹果园,那是英拉德岛王公贵族避暑的所在,位置就在贝里拉的后山山坡上。他以为自己躺在赛莫曼的厚草地,仰望苹果树枝间的光。 一会儿,他听见浮筏底下的架空处,海⽔拍击排挤的波浪声,也听见浮筏人细小的声音在讲话,他们讲的是群岛区的普通赫语,但音调和节奏变了很多,所以很难听懂。正因如此,亚刃晓得自己⾝在何处了:在群岛区以外、在陲区以外、在所有岛屿以外,失在开阔海上。不过,他不担心,倒是舒舒服服躺着,有如躺在自家果园的草地上。 他想了一下,认为该起来时,就起来了。发觉自己清瘦许多,而且晒焦了似的。腿两虽然不稳,但还站得住。他拨开当作墙的编结挂帘,走出去,步⼊午后。 他觉睡时下了雨,浮筏的木头因淋而变黑;清瘦半裸的浮筏人,头发也因雨而变黑,贴着⽪肤。他们用来建造浮筏的木头是平滑的大块方木,不但合并紧密,还做了填塞,以防渗⽔。但天空大半已转清朗,并可见到太位于西边,银灰的云层纷纷向东北方的远处飘去。 有个人向亚刃走来,小心地在几呎外止步。这人很瘦小,不比一个十二岁的男孩⾼,眼睛是黑⾊的,大而长。他手上拿了一枝矛,矛头是象牙⾊的倒钩。 亚刃对他说:“多亏你和你的族人救我一命,感不尽。” 那人点了点头。 “你可以带我去见我同伴吗?” 那位浮筏人转⾝,拉⾼嗓门,发出有如海鸟啼叫般的刺耳声音。叫完就蹲下,好像在等候。亚刃也学他照做。 浮筏也有桅杆,不过,他们所在的这艘浮筏倒没有加装桅杆。有桅杆的浮筏都张挂船帆,与浮筏的宽度相比,那些帆都非常小,是棕⾊的,质地不是帆布或亚⿇,而是一种纤维,看起来不像是编的,倒像击打而成,有如制造⽑毡的那种方法。一艘约在四分之一哩外的浮筏,先用绳子把桅杆上的棕帆放下来,然后一路钩开、撑开别的浮筏,漂到与亚刃所在的浮筏并列。等到两筏间只剩三呎宽间隙时,亚刃⾝旁那男人就站起来,轻轻松松跳过去。亚刃照做,却是四肢笨拙,难堪着地——因为两膝弹力已然无存。他爬起来,发觉那个矮小男人在看他,脸上表情并非幸灾乐祸,而是赞赏。显然,亚刃的镇静沉稳赢得他的尊敬。 这浮筏比海面上其余浮筏来得⾼大,由四十呎长、四至五呎宽的大木头组成,由于长年使用,加上天气的关系,木头都变黑、变平滑了。上头几个搭起来或围起来的棚子四周,竖立一些怪异的雕像,而每个遮棚或围棚的四角落⾼柱,都饰有几簇海鸟羽⽑。亚刃的向导带他走向最小的一个遮棚,他在那里见到躺着安睡的雀鹰。 亚刃步⼊遮棚坐下,他的向导回去另一艘浮筏,这里没有别人来⼲扰。约莫一个时辰后,一名女子从别艘浮筏带食物来给他。食物是凉了的炖鱼,上面洒了点透明的东西,略咸但好吃。另外还有一小杯⽔,⽔已走味,喝起来有沥青味——想必是源于⽔桶上防漏⽔的沥青。从那女子给他⽔的样子看来,他明⽩她给的是一种宝贵东西,一种该受礼待的东西。他満怀敬意喝⽔,喝完没再要——虽然他实在可以喝上十倍量的⽔。 雀鹰的肩膀有人帮忙上了绷带,绑得很灵巧。他睡得深沉舒服,醒来时,两眼清亮,看着亚刃,一脸温和愉快的微笑——他严峻的脸上能出现微笑,总是惊人。亚刃突然又感觉想哭了,他伸手按着雀鹰的手,什么也没说。 一个浮筏人走近,在不远处那座比较大的棚子內跪下。那棚子看起来有点像庙祠,门口上方多了个复杂的方形设计,而且门框的木头特别雕成灰鲸形状。这个浮筏人与其它浮筏人一样矮瘦,体格如男孩,不过他的面孔坚毅拔,有岁月风霜。他⾝上只披一块亚⿇布,却不掩堂堂威仪。他说:“应该让他多觉睡。”所以,亚刃离开雀鹰,来到他这边。 “您是族人首领。”亚刃说道。王公卿候,他一望即知。 “我是。”那男人微微点个头说。亚刃站在他面前,直不动。那人的黑眼睛接亚刃的注视。“你也是一位首领。”他观察后如此结论。 “我是。”亚刃回答。他很想知道这位浮筏人是怎么看出来的,但外表仍保持淡然。“但我服效我的大师,他在那边。” 浮筏人的首领说了些亚刃一点也听不懂的话:某些字词变得让人无从辨识,也可能有些是他不晓得的名字。然后才听见他说:“你们为什么进⼊『巴乐纯』?” “我们在寻找——” 但亚刃实在不知道该透露多少,也不晓得要说什么才好。所有发生的事,以及他们的追寻,仿佛是很久以前的事,他心中只是一团。最后他说:“我们是要去欧贝侯岛的。我们上岸时,他们攻击我们,所以我的大师受伤了。” “你呢?” “我没受伤。”亚刃说,从小在宮廷学到的冷静自若颇派上用场。“可是,有…有件有点荒唐的事。一个跟我们同行的人,他淹死了。是害怕的缘故…”他没继续往下说,沉默而立。 首领用那双⾼深莫测的黑眼睛看亚刃,最后终于说:“这么说,你们来到这里是意外。” “没错。这里还是南陲吗?” “陲?不,那些岛屿——”首领挥动那只黑⾊的瘦手,由北向东,画个约莫罗盘四分之一的大弧。“岛屿都在那个地带,”他说:“全部岛屿。”说完,再比比他们前面那片傍晚的大海,由北、经西、至南,说:“这里是海。” “您们是哪块陆地的人,族长?” “哪块陆地都不是。我们是『开阔海的子孙』。” 亚刃注视他那机敏睿智的面容,再环顾四周,他看到大浮筏之上有庙祠、有⾼大的偶像,每尊偶像都是用整棵树雕成,包括神的形体、海豚、鱼、人、海鸟:还看到全族人忙着工作,比如编结、雕刻、钓鱼、在⾼台上炊煮、照料婴孩;也看到其它浮筏,至少七十艘,在海上散开成一个大圆,直径恐怕⾜⾜有一哩。这是一个镇,像个远处炊烟袅袅、孩童嬉笑声⾼扬空中的小镇。是个“镇”没错,只不过它底下是深渊。 “您们从不登陆吗?”男孩低声问。 “一年一次,去『长砂丘』,我们在那座岛屿砍树,整修浮筏。时间都是在秋天,之后就随鲸鱼去北方。冬天时,浮筏各自散开,舂天才回到巴乐纯众合。届时,各浮筏互相往来、结婚、举行长舞庆典。族人聚集的这一带,我们叫做『巴乐纯碇泽』。大海洋流从这里向北传送,夏季再随洋流漂回南方,一直等到看见『大王群』,也就是灰鲸群,才回头向北。我们一路追随它们,最后回到长砂丘岛的耶玛海滩,短暂停留。” “族长,听起来,这种生活实在美妙之至。”亚刃说:“我从没听过像您们这样的族群。我的家乡离这里很远,可是,我们那个英拉德岛每逢夏至前夕,也都会举行长舞庆典。” “但你们是踩踏土地,使它安稳,”首领说时没有特别表情。“我们则是在深海之上跳舞。” 片刻过后,他问:“你那位大师怎么称呼?” “雀鹰。”亚刃说。首领把音节照样诵念一遍,但对他而言,那些音节显然不具意义。从这点来看,亚刃明了这位首领叙述的情形是真的,这些族人年复一年居住在海上,在这个超越任何陆地或陆地踪迹的开阔海之上,不见陆地的鸟禽飞翔,不知人类有关的一切知识。 “他刚经历生死关头,需要睡眠。”首领说“你先回那艘『星辰浮筏』,等我的消息。”他说着,站起来。虽然他对自己的⾝分很清楚,但显然对亚刃的⾝分不十分有把握,所以不晓得应该与他平起平坐,还是拿他当孩子对待。就此次情况而言,亚刃比较喜后者,所以对首领打算先退也不以为意。可是接着他却碰到个难题:浮筏都漂走了,只见两浮筏间丝缎般的海⽔波纹展开,⾜⾜有一百码。 那位“开阔海子孙”的首领,再度开口对亚刃说话——简洁有力。“游泳。”他说。 亚刃小心翼翼下⽔,海⽔的清凉让他一⾝被晒伤的⽪肤很舒服。他游了过去,总算把自己拖到另一艘浮筏上。爬上去之后,发现筏上有五、六个小孩和少年少女,正不掩兴味地瞧着他。一个非常小的女孩说:“你游泳真像鱼钩上的鱼。” “应该怎么游才对呢?”亚刃有点自尊受伤,但仍然礼貌地问。事实上,他也不可能对这么小的人类同胞无礼。那小女孩如同一个经过磨光的桃心花木小雕像,精巧而脆弱。“像这样呀!”她大声说着,立刻像一只小海豹般投⼊亮花花的海⽔。过了很久,在不可置信的距离处,才瞧见她黑⾊服贴的头浮出⽔面,并听见她拉开嗓门大声招呼。“来呀!”一个男孩这么说。他的年纪可能与亚刃相仿,但⾝⾼和体型看起来都不超过一般十二岁的男孩。他表情严肃,整个背部是一只蓝⾊螃蟹的刺青。他一投⽔,其它人也跟着投⽔,连三岁的小孩也一致行动。情势所趋,亚刃不得不投⽔。下海以后,他努力不制造⽔花。 “要像鳗鱼。”那男孩游到他肩膀旁边,这么说。 “要像海豚。”一个有着漂亮微笑的漂亮女孩这么说,而后消失在海⽔深处。 “要像我!”那个三岁小娃咭咭叫道,全⾝像瓶子般摇动着。 所以,那个傍晚直到天黑,以及漫长的金灿次⽇、以及再次⽇,亚刃都与星辰筏这些孩子游泳、聊天、工作。自从舂分那天的清晨与雀鹰一同离开柔克岛以来,所有的经历要以这段体验最奇特,因为它与先前、与这次旅程、与他一辈子碰到的事,都全然无关——甚至与未来还没碰到的事更无关。夜晚觉睡,与其它人一同躺在星空下,他心想:“在这里,置⾝光、超越世界边缘、与海洋儿女相处,简直好比死了一般,是在经历死后的生命…”⼊睡前,他会朝南方远处天空寻找那颗⻩星与那个“终结符文”的形状,他每次都能看见戈巴登星,以及较小与较大两个三角形,但现在,那颗⻩星升得晚,而且不等到整个形状突出在海平线之上,他也没办法定睛一直看。这些浮筏⽇夜向南漂,但海上始终没有任何变化,因为恒常变动不居的海洋,一直没有更换。五月的暴雷雨过去了。夜里,星空灿亮;⽩天,光普照。 他明⽩,这些人的生活不可能总是这样子如梦似幻,自自在在。他问起冬天的情形,他们说,冬天长久下雨,海浪汹涌,所以浮筏各自散开,不管⽩天黑夜,都在灰茫与黑暗中浮沉,周复一周。去年冬天,暴风雨持续一整个月,他们见到“雷云般”的巨浪。他们这么形容大浪,因为他们本没见过丘陵。当时,从一波巨浪的脊背,可以看到下一波巨浪在数哩之外,声势浩大地涌来。浮筏能在那种大海行驶吗?他问。他们说可以,但并非每次都行。舂天聚集到巴乐纯碇泽时,会有两艘、或三艘、或六艘…不见踪影。 他们成婚早。那名据自己的名字“蓝蟹”在背部做了蓝蟹刺青的男孩,与那名叫“信天翁”的漂亮女孩是夫。男孩才十七岁,女孩还小两岁。浮筏族人之间,这样的婚姻很多。浮筏上有很多婴孩,或爬行、或学步,他们都用长带子绑在央中棚子的四柱子上,碰到⽩天天热时,就爬进棚子,大伙儿扭挤着觉睡。年长孩子照料年幼孩子,成年男女则分担所有工作,大家轮流负责采收大片棕叶海藻。棕叶海藻的长度有八十至一百呎,叶缘很像羊齿植物。大伙儿合作把这种海底植物捣成布,并利用它的耝纤维编成绳子和网子。他们的工作还有钓鱼、晒鱼⼲,以及把鲸鱼牙磨成各种工具等等。但他们总是有时间游泳、闲聊,而且从没有什么时候非把工作做完不可。他们没有时辰区隔,只有“⽇”、“夜”之分。度过几个这种⽇夜之后,亚刃感觉他好像在浮筏住了数不清的⽇子,而欧贝侯岛变成梦,那个梦后面是其它比较模糊的梦。他还感觉,他曾经住过陆地,曾经是英拉德岛王子的那段经验,是在另一个世界。 等他终于被召去首领浮筏时,雀鹰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才说:“现在你又像那个我在涌泉庭见到的亚刃了,光鲜如同一只金⾊海豹。这里适合你,孩子。” “嗳,大师。” “但,这是哪里呀?我们远离了所有地方,已经航行到超过地图以外…很久以前,我曾听人谈起浮筏人,当时认为那只是南陲的众多传说之一,是个没有实质的幻想。想不到我们是被这个幻想所解救,我们的命是被一个神话挽回的。” 他微笑着说话,宛如他也分享了夏夜在这里度过的、无限自在的生活。但他的脸是憔悴的,眼里也有一抹尚未获得光照的黑暗。亚刃瞧在眼里,面对它。 “我辜负了——”亚刃言又止。“我辜负了您对我的信赖。” “怎么说,亚刃?” “在欧贝侯岛那里,您一度需要我,您受伤,需要我协助,但我什么也没做。船在漂,我随她漂。您在痛苦当中,我却什么也没为您做。我曾看见陆地,我看见陆地了,但本没有试着掉转船只方向——” “静一静,孩子。”法师语气非常坚定,亚刃只能顺从。不久,法师便说:“告诉我,你那个时候都想些什么。” “什么也不想,大师。完全没有想法!只觉得做什么都徒然。我认为您的巫艺丧失了——不,当时我认为您本就从来没有巫艺,您是骗我的。”亚刃脸上涌出热汗,而且他必须勉強自己,才能出声讲话,但他继续说:“我那时候怕您,我担心死亡,担心透了,看也不敢看您,因为您可能就要死去了。当时脑子里,什么事也想不起来,只剩一件:假如能够,是不是可以为自己找到一个免死的途径。然而,在任何时刻,生命都是一直流逝,仿佛有个伤口,鲜⾎汩汩,就像您当时的情形一样。我那时觉得一切都是如此,却没采取任何行动。我什么也不做,只想躲避死亡的恐惧。” 他住了口。毕竟,道出实情是教人难受的,但让他住口的倒不是愧羞,而是恐惧——相同的那份恐惧。他现在总算明⽩,这段海上的平静生活、这些浮筏上的光,为什么让他感觉好像来生或梦境,很不实真,这是因为他衷心明⽩,实真是虚空的,它们没有生命、温度、⾊泽、声音,而且是——没有意义,也没有⾼度或深度。海上、及⾁眼所见的形式、光照、⾊彩,尽管是一流的表演,但仍只不过是诸多幻象在肤浅的空洞中嬉玩罢了。 幻象一过去,就只留下无形与冰冷,此外一无所有。 雀鹰专注看他,但亚刃低头躲开凝视。意外的是,他心里有个“勇气”的微声在发言——也可能是“嘲弄”的微声吧,总之是傲岸无情的发言:“懦夫!懦夫!你连这也要抛弃吗?” 他于是努力勉強意志,抬起眼睛视他同伴的双目。 雀鹰伸手拉起亚刃一只手,紧紧一握。所以,两人的目光与⾎⾁都有了接触。 “黎⽩南,”雀鹰以前从没叫过亚刃的真名,亚刃也不曾告诉他,但雀鹰这时却这么叫唤。“黎⽩南,这名字是正确的,而且就是你的名字。世上没有全安,没有尽头。人必须在寂静中,才能听见世界的声音。必须在黑暗中,才能看见星星。若要跳舞,永远要在虚空处、要在恐怖的深渊之上,才算舞蹈。” 亚刃很想挣脫,但法师不放手。“我辜负您了,”亚刃说:“而且以后还会再辜负,因为我力气不够!” “你力气十⾜。”雀鹰的声音好像柔和了些,但在亚刃个人的愧羞深处,那份相同的严酷依旧现⾝挖苦他。“凡你爱的,你会继续爱下去。凡你正在进行的,你会一直做下去。你是大家依靠的对象,倘若你还没理解这一点,也不⾜为怪,毕竟你才用十七年的时间来理解而已。可是黎⽩南,你仔细想想:拒斥死亡就是拒斥生命。” “但先前我就是跟着在寻找死亡呀!”亚刃抬头盯住雀鹰。“像萨普利——” “萨普利不是在寻找死亡,他寻找的是如何逃离死亡、逃离生命。他寻求全安:他惧怕死亡,想终结那份惧怕。” “但,是有个途径没错,是有条超越死亡再回生的途径,超越死亡而回生,成为没有死亡的生命。那就是了——是他们寻找的。萨普利、贺尔,还有那些曾是巫师的人。那也是我们要找的。而您!尤其是您,您一定知道那途径——” 雀鹰仍然紧握亚刃的手。“我不知道,”他说:“真的,我清楚那些人自以为在寻找什么,但我知道那是谎言。亚刃,听我说,你会死,你不会永远活着,没有任何人或任何事物会永存不朽。但唯有我们,才得以认识这件事实。这是一份厚礼:『我』这份礼。因为我们所拥有的,我们心知必然会失去,也甘愿放弃…那个『我』是我们的磨折、荣耀和人,它不会持续永存。它会变化、会消失,像大海的一道波浪。你会为了拯救一道波浪、为了挽救你自己,而叫大海静止、嘲⽔歇息吗?你会为了图求长久的安稳,而放弃双手的技艺、心灵的热情、⽇升⽇落的光芒吗?这永恒的安稳,就是在瓦梭岛、在洛拔那瑞或其它地方的那些人要找的。他们一听,就听到那讯息:否认生命,就可以永远拒绝生与死!我却没听到,亚刃,那是因为我不愿听。我不会采取这绝望的提议。我盲聋若此,你成了我的向导,你的纯真、勇气、鲁莽、忠诚等等,正在都是我的向导,是我派往黑暗当先导的孩子。我跟随的,是你的恐惧与痛苦。你一直觉得我对你太严厉,其实你还没体会到什么叫严厉。我利用你的爱,如同点燃一支烛,燃烧那份爱以照亮前进的脚步。我们必须继续这样走下去,我们必须继续这样一直走下去,走到海洋⼲涸、悦⼲涸,走到你那凡躯之恐惧把你拉去的所在。” “那是哪里,大师?” “我不知道。” “我没办法带你去那里,但我愿意跟你一起走。” 法师凝视亚刃的目光,沉郁深远。 “但是,如果我又失败,又背叛你——” “我信任你,莫瑞德之子。” 说完,两人都沉默了。 在他们头顶上方,雕刻的偶像背衬蔚蓝的南方天空,很轻很轻地摇摆,这些偶像有海豚、收翼的海鸥、还有人脸——人脸上那双凝望的眼睛是贝壳做的。 雀鹰站起来,由于伤口离完全疗愈还差得远,所以动作不灵活。“我坐累了,”他说:“老是不动的话,会长胖。”说着,他开始在浮筏上踱步。亚刃陪他一起踱步,两人边走边谈。亚刃告诉雀鹰自己这几天的生活情形,还提到他认识的浮筏人朋友。这时的雀鹰,不安的成分大于持有的力气,而那点力气,也很快就用尽了。有个女孩在“大王群之屋”后面一架编织机前编织藻叶。雀鹰停在女孩旁边,请她帮忙去找首领来。之后便先回休息的棚子。浮筏人首领来到棚子,礼貌地问候。法师也还以礼貌问候,三人一同在棚內海豹⽪毯子上坐下。 “我已经思考过您告诉我的那些事,”首领和缓庄重地先发话。“也就是,为什么人类想从死亡重返他们自己的⾝体,而且在寻求过程中忘了敬拜诸神,也忽略了自己的⾝体,最后导致发疯。这实在是一件琊恶的事,也是极愚蠢的行为。此外我思考的是,这种事跟我们有什么关系?我们与其它人类一无瓜葛,不论是他们的土地、他们的方式、他们的生产、他们的破坏,都与我们无关。我们在这片海域生存,我们的生命就是海的生命。我们既不希望保存它们、也不想失去它们。狂疯不会在这里出现。我们不登岸上陆,陆上的人也不来我们这儿。我年轻时,去长砂丘岛伐木以搭造浮筏及过冬用的棚屋时,偶尔会与乘船到长砂丘岛的人讲讲话。秋天时,我们也常看见有船跟随灰鲸的游踪,从欧侯岛和威外岛(他是这么称欧贝候岛和威勒吉岛)来。那些人也常远远跟着我们的浮筏,因为我们晓得『大王群』在这海域的行进路线及相会处所。但那是我仅有与陆地人往来的经验。如今他们都不来这里了。也许是他们都发疯并互相战斗的关系吧。两年前,从长砂丘岛向北方的威外岛看过去,我们曾见到大规模烧焚的浓烟,持续三天。要是陆地人真的在打斗烧焚,那跟我们有什么关系?我们是开阔海的子孙,我们过的是海洋生活。” “可是,这次见到陆地人的船只漂浮,你却主动解围。”法师说。 “当时,我们有些族人说,那样做不智,他们想让那条船一直漂到大海尽头。”首领⾼越冷静的声音回答。 “您与那些族人看法不同。” “对。我当时说,虽然他们是陆地人,但我们得帮助他们。最后就那么做了。但您此行的任务,我们没什么趣兴。陆地人当中有人疯了,陆地人必须自己处理。我们只追随『大王群』的路径,关于您的追寻,我们帮不上忙。您想在这里待多久,我们都。再过几天就是长舞节,长舞节过后,我们就会跟随东洋流,向北方去;等到夏天尽时,洋流会再带我们回到长砂丘岛附近的海域。您如果要跟我们走,很好;如果要驾您的船离开,也很好。” 法师向他道谢,首领起⾝离开,瘦小的⾝形硬朗如苍鹭。棚內只剩雀鹰与亚刃两人。 “『纯真』不具备抵挡琊恶的力气,”雀鹰说着,有点苦笑。“但它有力气行善…我们就与他们相处一阵子吧,等我不这么虚弱再说。” “明智的决定。”亚刃道。雀鹰⾝体的脆弱让他震惊,也让他动容,他决心保护这男人不受自⾝精力与急迫所害,坚持至少等他疼痛解除,才继续上路。 法师看亚刃一眼,似乎有点被他的赞辞吓到。 “他们心地好,”亚刃没注意雀鹰的眼光,又接口道:“他们好像完全没有在霍特镇或别的岛屿所见到的那些灵魂病。可能没有一个岛屿会像这些化外之民这样帮助我们、热诚接待我们。” “你的想法很可能没错。” “他们生活这么愉快,夏天…” “的确。不过,一辈子吃冷鱼,而且永远见不到梨树开花、尝不到流泉的滋味,总会感到乏味吧。” 亚刃于是返回星辰筏,与其它年轻人一同工作、游泳、晒太。傍晚凉快时则与雀鹰聊天,然后在星空下安睡。⽇子渐渐到了夏至前夕的长舞节,这整批浮筏在开阔海的洋流中,慢慢向北漂移。 n6ZwW.cOm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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