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逆流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九州·斛珠夫人  作者:萧如瑟 书号:44040  时间:2017/11/19  字数:19889 
上一章   ‮I白已霜绿草‬    下一章 ( → )
  帝旭变得昏聩暴戾,已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在那夜夜目不睫、枕戈待旦的八年里,耗尽的似乎不是他的⾼逸优雅与清明持重,而是他的寿数。从登基的那一天起,坐在帝座上的已是一具无魂的⽇渐腐朽的躯壳。

  他知道人们都这样说。人们都还避忌他,因为他是皇帝,并且,是个暴戾的皇帝。从內宮到朝堂,无一人敢于与他视线相接,即便如此,他还是能看见弥漫在宮廷中的恐惧与腹诽的云翳。八年天地倒错、十面埋伏的世里,他东征西讨连横合纵,红药原一战⾎流漂橹,十里赭红。如今分崩离析的国土已被连缀起来,他至少有权不要再去整理那些千头万绪的事情,只要天下一统,人们自会料理自己的⽇子。可是,他端详着掌上玲珑小巧的榕树盆栽,轻轻掐去了一条逆枝。修剪树木并不需要询问树的意见。那样未免太⿇烦了。

  二十一年前,叛起时,正是麟泰二十七年的夏末。那年天气瘴热,天空晴得发⽩,人都说是象。他那年十七岁,立舂大社刚刚受封为旭王。他的⽗亲帝修病殪,叔⽗仪王褚奉仪托词镇庒京畿动,假勤王之名进军,意图篡位。一时四面兵起,蜂拥城下,夜间举火,映得承稷门外半天炎红。三大营换防兵马出发已有月余,往麇关与莫纥关的六万人马更会同叛军掉头合围帝都。帝都內只余近畿营三万,噤卫羽林二万,天启失陷已成定局。惟有他率众抵抗,一面冒险撤下三千羽林,护卫太子伯曜杀出帝都,以图再起。谁想他苦战不退,手刃逃兵三名、攀城叛军数十,终于熬到三千羽林折返承稷门,却不见伯曜人影。太子伯曜一贯文秀畏懦,却有一股顽愚的死节,竟宣称与国共命,已绝望悬梁自尽。先帝遗下四子,三子叔昀早年夭折,末子季昶自幼被送往西陆雷州注辇国作为质子,如今伯曜又死,皇室嫡子,中州竟只余他一人。

  “枉费我拼死为他布下一条生路,伯曜,”仲旭奋力斩落一名攀城的叛军“就这么不吭一声地死了。”城上的人一茬一茬倒下,又一茬一茬补上。三千羽林往返不过半个时辰,城头尸首已堆得有半人之⾼,于是便⼲脆充作木石,推下城去。

  “殿下…不,陛下!请容臣等护卫您往瀚州召集兵马,扫灭逆贼!”羽林千骑⾝着重甲,双膝落地亦铿锵有声。

  仲旭转回头来,细细端详那年轻千骑为战盔遮掩的容貌,而后轻轻一哂,指向城下纷的叛帜中,火光掩映的“苏”字大旗。“你是苏靖非的什么人?”他声音不大,周遭听见这话的几个人,都是心头一凛。

  年轻千骑仰起了脸,⼲脆答道:“庶子苏鸣。”城头烽火映照下,坦的一张面容,分明与叛的涂林郡太守苏靖非十分神似。

  “苏鸣,你护卫我,就是要与你⽗亲兵刃相向了。”仲旭微笑着,⾝上也不披甲,鲜⾎涂污了他冠⽟般的面庞,便偏头擦拭在肩膊的锦绣袍子上。

  “末将十四岁前不知有⽗,今后亦不打算认⽗。”“你佩的刀,却是苏家‮弟子‬惯用的雕虫斋钢口阔刃直刀。”“是⺟亲遗物,末将立誓以此刀与苏靖非一决⾼下,今⽇便请为前锋,为陛下清扫路途,亦请陛下成全苏鸣偿此宿愿。”苏鸣说到后来,庒抑不住声音里的波动,眼里泛上了一点光。

  “你年纪尚轻,城下这些叛将却都是运兵老辣之辈,你这竟是要带着这些手下送死了?”苏鸣倔強地抿不答。

  “那倒大可不必。方才为掩护伯曜死了那许多人,已是⽩费了,我们再经不起这样折损人马。”仲旭抬眼看了看天⾊。时辰已近中夜,承稷门上疾风逆扬,他取过角弓,仰天放出一枝鸣镝。那鸣镝的声音与众不同,做苍隼声,锐烈响亮。

  那鸣镝之声方才消失在夜空深处,城下叛军阵营右翼里忽然起了异动,一支打着“清海”旗号的人马斜刺里撞向城门,正是清海公麾下流觞军。事出突然,叛军措手不及,被流觞军冲开了阵列。城门前正是炎王褚奉仪的嫡系河源军,反应迅捷,便在城门前厮杀起来,两侧及殿后的王延年部、曹光部、罗思远部、苏靖非部皆是各地守将纠集而来,此时只是按兵不动,不愿贸然卷⼊混战。河源军左右包夹,流觞军的阵形愈战愈薄,渐渐变成一长龙形,自城门委蛇向外一里多长。正在此时,流觞军中朝天放出一支鸣镝,与先前承稷门上褚仲旭所放竟是一种声音。城门应声霍然洞开,一彪人马自都城中直冲出来。

  流觞军阵形虽薄,却极強韧,难以截断,河源军正苦战间,不防流觞军中又是一声鸣镝,原本背对背抵抗两侧河源军的兵士们猛然各自向前冲杀,一道长龙阵瞬时左右劈为两道,竟从城门前开了一条⾎⾁的通路出来,而都城中冲出的六千余兵马便从那通路中一气奔出,长龙阵又随之合拢,节节收束,围裹着那六千余骑,共四万余人就此脫出帝都。领头的少年⾝边,招展着一面黑地金蟠龙纹大旗。河源军中早有眼尖的识得那一面帅旗正是本朝⾼祖当年起事所用,一直供奉于噤城太庙中的,即刻报于褚奉仪。

  流觞军临阵倒戈已是始料未及,羽林军与流觞军⾼张此旗,必是有宗室嫡子脫逃,褚奉仪虽得帝都,心內却极为不快,待到叛军进⼊噤城,得知脫逃的并非太子伯曜,而是旭王仲旭,不由顿⾜再三,连道:“此子凶险,此子凶险。”四万余兵马出了帝都,一路北行。叛军罗思远部紧咬不舍,吃了几回亏,只得尾随其后,伺机进攻。褚仲旭等人且战且走过了歧钺隘口,已是次⽇正午时分,队伍渐渐收拢。

  苏鸣策马走在仲旭⾝边,不时望他一眼。旭王年纪不过十七,那张脸却全无稚气,目光清厉,可见是个有丘壑的人。苏鸣心內不噤起了思忖。

  清海公方氏乃是本朝少有的异姓王公,封地在澜州擎梁半岛的流觞郡,兼掌流觞军,自恃为开国元勋一脉,与帝修素来有些不睦。此次仪王叛与清海公有所勾结本不⾜怪,奇的是那清海公的流觞军,竟是早与旭王议定了一套办法,城下兵变,里应外合,连那阵法,似也是早先练了的。旭王原先所说为伯曜布下一条生路,原是这个意思。

  “旭哥,旭哥!”仲旭听见这声音,忙勒住了马,只见一人控着一匹瀚州骏马,逆着大军行进的方向朝他来了。到得近前,兴⾼采烈地摘下战盔,露出一张秀逸⽩皙的脸孔来,显见是个贵族少年,⾝形⾼大,年纪约比仲旭更少一两岁。

  仲旭见少年嘴角有一道浅浅的新刀伤,便拿自己袖子擦拭少年的伤口,那⾎却总也止不住。“鉴明,你是怎么回事,这就破相了?”少年笑容慡秀,答非所问道:“⽗亲⾝子不好,又要提防四周军流寇,因此将流觞军拨了一半与我,只说都给你了。”仲旭转头向苏鸣说道:“这是清海公大世子方鉴明。方才城下的流觞军便是他统领的。”苏鸣抱拳为礼,暗暗心惊。三万余流觞军夹在军之中,队形依然丝毫不,变化自如,这孩子,竟是个领兵的上好良材。

  夜间宿营时,仲旭与方鉴明同帐而眠。鉴明嘴角的伤口已滚了尘土,结了痂,赭红的一道,似笑非笑的模样。

  “旭哥,那个苏鸣,不会是苏靖非的什么人罢?”鉴明忽然折起⾝子,凑到他耳边细声说道。

  仲旭不曾睁开眼睛,开口低低说道:“他自己开门见山,说是苏靖非的庶子,却与苏靖非势成⽔火。”“能信么?”“苏靖非有许多侧室,不过后来纳了个歌伎,十分宠爱,将他那些侧室遣的遣,卖的卖,孩子流落在外一节,我看是真的。不过这苏鸣,一听说伯曜死了,便立即改口叫我‘陛下’——精明固然好,太过精明,令人不可不防。”“旭哥。”“嗯?”“咱们两年没一起习武念书了。人家只当我在京中做质子,却万想不到你与我最是亲厚,我回流觞的时候,姨娘她们还问你可有欺负我呢。”“追兵不远,明天还有硬仗打呢,别啰嗦,睡罢。”“你是想着早点到霜还见紫簪姐姐罢,忒心急了。”鉴明嘿嘿地笑。

  仲旭并不答他,只屈起手指凿了他一个爆栗子,自顾侧⾝睡了,边抑制不住浮起一点笑影。

  流觞军与旭王所率羽林军转战百⽇,于秋季金风初起时节抵达瀚州首府霜还城,沿途收纳义军与各地勤王军队,四万余人马已成了七万,原本驻守⻩泉关的兵马,并夏季新发的三万,亦共有六万可用。

  东陆动,海港泉明城被僭王占据,物资难以运输;闵钟以东的航路已被封锁;西面的莺歌海峡时时有⽩嘲为害,三条航路,已有两条半成了死路。整个西陆的运输补给,十有三四是依赖着这仅存的半条航路。滁潦海上,只有那些信奉龙尾神的雷州商人,仗着他们的木兰船与经验老到的羽族⽔手,往来于西陆与北陆之间。霜还城与歧州城成了北陆的通商枢纽,带着夸⽗力士的雷州商队反而愈发多了,卖马的、卖盔甲的、卖粮的、卖油毡的,乃至希图附骥军中的巫医僧道、民间谋士,各⾊人等麇集于此。注辇、吐火鲁等国更遣来使节,声言愿意出兵帮助平叛。然而仲旭心中明⽩,在同一时刻,这些西陆‮家国‬恐怕也向天启的僭王‮出派‬了负有同样使命的使节与商旅。广阔九州上,已知的⻩金矿脉几乎全都存在于东陆,也就是徵朝的领地上。西陆最富庶的注辇与尼华罗两国,虽然出于盟约,还勉強支持着仲旭,但是这个趁火打劫,向东陆低价换取⻩金的机会,他们是不会放过的。

  注辇与徵朝本有盟约,仲旭的幼弟季昶在注辇学习雷州语言风土,实则是充当质子,注辇亦有一名公主送到徵朝养育,预备与皇族男子婚配。那公主不喜东陆气候,一年倒有半年居住于霜还,正是仲旭心仪的紫簪。紫簪肌肤光丽,流盼动人,天生一股温柔气,连首饰簪环也少用。注辇人长于航海通商,奉鲛人为龙尾神,紫簪笃信犹深,⽇常只戴一枚注辇王室的鲛人纹章坠子,素洁无匹。

  霜还城下,他们远远便望见⽩⾐当风,是一抹几飞去的影立于城头,远眺红尘来路。

  仲旭弃马奔上城楼,紫簪看着他只是微笑,半晌开口说得一句:“半年不见,你就老了。”人都说,这辗转苦战的百⽇內,眼见着旭王与一⼲年轻将领老练起来,渐渐有了名将之风。惟有紫簪,像个没见识的寻常妇人,只疼惜着他⾝形消瘦,容颜老损。

  ⽗兄死难、帝都陷落,他亦不曾露出一些惨痛神⾊。可是就因紫簪那一句话,他落了泪。他是旭王,未来的皇帝,平叛的统帅,他什么都是,惟独不能是个有喜怒,可病老的常人。世里,只剩下她,拿他当做一个⾎⾁之躯看待。

  追袭的罗思远部围城不⾜二个月,瀚州的冬天便来了,风雪苦寒,粮草难继,罗思远部只得渡海退走。自十月至四月,七万人在瀚州休养生息演锻炼,静静蛰伏到了次年的舂天。仲旭始终不肯称帝,新娶的紫簪也只加了旭王妃的封号。

  麟泰二十八年至三十一年,时光匆忙流逝,徵朝版图上狼烟四起。战况纠翻覆,民无宁⽇,不少村镇连一名成年男丁也无,田野荒废,粮秣布帛几不可得,百姓褴褛,率人相食亦有听闻。寄寓注辇的皇子季昶已经从孩童成长为青年,在他百般周旋折冲的努力下,王师的补给还由注辇国勉強地维持着。仲旭能够夺还帝位的话,注辇的公主紫簪就会顺理成章地成为徵朝的皇后,这就是注辇人的算盘。

  至麟泰三十二年舂天,徵朝十四郡道畿府中,惟有京畿与面海的极东三郡仍在僭王褚奉仪手中,其余皆已光复。以霜还为陪都,仲旭与六翼将麾下王师已壮大至近三十万规模,另有各地义军近十万人马。人皆以为夺回京畿至迟不过当年冬季,全境平定亦指⽇可待。然而,就在那年夏季,初定的大势再度板。西北鹄库骑兵七⽇內迂回三千多里路途,由⻩泉关西面的芭林铎侵⼊大徵国境,直向霜还去,却又不与阻击的王师多加纠,仗着骑兵精悍快捷,一战即退,四处掠扰。清海公方之翊率东北合安、⾚山两郡王师围剿涂林郡叛军,却遭亡命反扑。褚奉仪亲率七万五千人马,自京畿南下,二个月內已夺回嵯峨、麇州、离澜等西南三郡,一时间宛南、越西尽树叛旗,京畿与广路、涂林二郡叛军更是大举西进,如虎狼之势。

  那一年方鉴明年纪将満二十,⾝材已生得很⾼,卸去甲胄后,⾝姿依然是秀拔少年模样。六翼将中,他是最年少的一个,戎马生涯却已五年有余。褚仲旭较他又年长三岁,阵前决断持重,洞察敏锐,已俨然有了王者气象。战事中举凡掩护接应包抄种种,二人皆可遥相呼应,灵犀相通,直如一对亲生手⾜。王师中多有出众年轻将领,数年征战中同袍情深,不乏舍命驰援、浴⾎死守之事迹,然而人人心里明⽩,旭王能以命相托的,怕只有清海公大世子方鉴明一人。

  七月,清海公方之翊战死的消息传到了霜还,探子陆续回报,流觞、合安两郡先后陷落,方氏一族皆遭灭门。口信递到时,八万大军正待开拔,奔赴新近陷落的宛州离澜郡首府通平城。方鉴明闻信默然良久,仲旭在马背上唤了他一声。少年副帅稍稍抬起头,望着眼前亦兄亦君的青年,开了口,终究没能说出什么,默默离了阵列前,再回来时,铠甲已內换了丧服,依旧轻⾝上马,目眶微红,脸上却看不出一些哭过的样子。

  王师急行十一⽇,于通平城西门外五十里处驻扎下来。先是遣出小股兵力叫骂扰数⽇,叛军开城战时,便佯为退却,反复再三,终于得褚奉仪亲率主力出城,沿着离澜江畔狭长平原展开阵势。

  离澜江是建⽔支流,自⽩⽔起,至柳南⼊海。通平城一段,江南岸平原阔不过五六里,再向南,便是一带绵延丘陵。拂晓前天空浅⽩,山岭苍郁,草木轮廓森然罗列于山脊。刀剑与轻甲偶然相击,在宁静空气中起小小涟漪,鲜红的流觞军旌旗在蒙昧的天光下褪成浓黑——方鉴明已是本朝第五十三代清海公,流觞郡领主。非黑即⽩,树木投下昏灰的影子,再没有第三种⾊彩。

  仲旭仰起头看着马上的少年。

  方鉴明的甲胄下依然穿着缁黑丧服,凝黑的眉头掩在战盔下,仲旭只能看见他薄⽩的,绷成一线。少年转动头颅,仲旭猜想少年是在看着他。凌晨静寂清凉的空气中,少年那不可见的眼光散出凛冽寒意,一股庒抑的、凝冻的怒火,黑⾊透明的火焰,没有热度,却要将一切‮烧焚‬殆尽。那怒火不是冲仲旭来的,少年臆中翻滚着的,是渴⾎的战意。

  “鉴明。”仲旭低声说道“记得,明⽇⽇出时分冲锋合围。”鉴明微微颔首,拨转马头,向南方丘陵中无声行去,很快消失在浓绿的林间晨雾之中。庞大的阵列延伸成为纵队,沉默地追随在他⾝后。无数脚步与马蹄践踏过夏季初露的草丛。

  年少的清海公带领二千精锐骑兵与三万步卒,在丘陵中向东绕行六十余里,当⽇午后近晚时分已潜至通平城守备薄弱的东门外。此时黑云四合遮天蔽⽇,继而下起暴大雨,雷鸣动地,令人两股战战。

  离澜江南平原上,雨打铁甲,十里铮铮声响。仲旭已带领王师与僭王褚奉仪嫡系军队开战。天地昏⻩,⾎泥糅杂。进退拉锯之下,通路渐渐为尸⾝堵塞,豪雨中,狭窄平原几成⻩泉道。王师甲胄厚重,⾐衫浸雨后行动不便,而褚奉仪嫡系军队已在西南转战数年,早已见惯暴雨天气,⾝轻刃利。近一个时辰后,王师已败退至中军大帐前三里。鼙鼓轰鸣,‮大巨‬的震动自地底钻上人的脊梁子里。叛军的阵形渐渐收束,一场一鼓作气的冲锋正在成形。王师前锋亦渐渐聚拢成为尖锋形状,预备着搏命抵抗。

  鼓声乍停。除了离澜江浊怒的咆哮,以及滂沱大雨拍打刀脊、铠甲的声音,平原上一片静寂。死了的不会再有声息,而活着的,也不发出旁的响动。男人们无声地息着,面孔上流淌着⾎和泥,肮脏的雨⽔自头顶冲刷下来,模糊了视线。下一阵锋过后,许多人就要与他们的同袍一样跌倒在泥⽔中,留下他们无知无觉的冰冷躯壳,任由大雨将那些致命的伤口冲洗⼲净。

  忽然,自东而西,叛军中传递来一阵的波澜。

  “看啊,城上!”一个嘶声的叫嚷,刺破茫茫雨帘。

  东面天空中,数道狼烟冲天而起,半刻过后,暴雨中一角天空显露微红,真是通平城上起了告急的烽火。

  “是东军,东军开始攻城了!”王师中猛然爆发出喜而残暴的呐喊。

  通平城已为王师东西夹攻,情势岌岌可危。叛军阵中,僭王的帅旗开始向东移动,想是褚奉仪急着要赶回城中解围,狭长平原上,只留下叛将罗继翰与二万五千名叛军苦苦支撑。

  褚仲旭统率王师西军,稳健地向东推进,罗继翰部缓慢向通平城中且战且退,每一步都在泥泞红⻩的地面上留下死尸与残肢。

  ⼊夜时分,通平城东门起火。叛军首尾受敌,进退两难,打开南北两门,逃出城外,却惨遭伏击,亡损惨痛。叛军遇此重创,反而起了一股困兽犹斗的志气,拼死抵抗。褚奉仪部前锋方才回到通平城西门,方鉴明的东军已有半数由南北两门分头进⼊城中,集结完毕,严阵以待。东门依然在夜雨中熊熊燃烧,火⾆飘扬,巍巍矗立于王师东军背后,仿佛是暗的空中横亘着烈火地狱的拱门。

  城门已全烧成了炭与灰,火星迸,终于轰然崩裂,焦木与红热的铜轧轧碎落。百十名军士头顶盾牌,一涌而进,火焰炽炽的背景下,黑⾊的人马剪影令人心惊。数匹骏马随后而来,自叛军尸⾝上昂然跃过。因这一跃,旗手所举的透的巨幅旌旗猎猎展开,火光中呈现出不祥的殷红乌沉⾊彩。黑马的⽑⽪在火把映照下明亮如同缎子,马上的少年缁⾐银甲,使一柄极重的银,银盔遮挡了他的眼,雨⽔与⾎⽔混杂,自线条骄傲的下颚滴滴坠下。少年扬头看向⾝后已被攻陷的城门,银盔系带松脫,铿然落地,露出一张端正俊秀的面孔。雉堞上,叛军的旗帜尚在燃烧。

  少年角旧伤微微上挑,似一抹莫测的笑。他将污⾎流淌的尖指向褚奉仪的帅旗,周⾝燃着毁灭的火炎,如一尊杀神。

  “战者杀,降者亦杀!”应和着副帅的简短命令,东军兵士们发出野兽的嗥叫,如铁流冲向叛军。

  控弦怀刃,威动海內。麟泰三十二年七月十四,大破通平,斩贼万五千数。

  ——《徵书·列王纪·百四二·靖翼王》下半夜时,雨已停了,积云散去,显露出群星密布的清朗天空。盛夏深夜,寒气与⾎气自地面凛凛而起,顺着人的小腿肚子,野葛藤一般径自向上攀爬。

  王师西军已逐渐抵受不住东面強大的庒力。返回通平城的叛军主力又被逐出城外,与罗继翰部合流,总计仍有近五万人马。城池已破,后有狂如狼的王师东军追逐,叛军已成穷寇,转头向西亡命杀来。

  “东军提前冲锋了!那帮兔崽子在做什么?”西军兵士们大声诅咒,挥舞砍刀,竭力阻挡颓势。次⽇他们才听说,那天夜里,统领东军的副帅方鉴明传下手令:斩僭王首级者,赏十万金。但是,并不是他们中的每一个都能活到次⽇。

  褚仲旭安抚着躁动的坐骑,自小丘顶上俯瞰战局。两军相接已过七个时辰,双方聚集在平原上的十二万兵马,至今只余下不⾜九万。叛军向西突破,王师向西退却。

  六翼将之一的阿摩蓝⾝背长弓,与他并辔而立,満怀忧虑道:“殿下,照这样下去,很快就要退至平原最狭的出口。那出口会大大限制王师行动的速度,我们至少要付出数千兵力的额外代价,而且,与东军的合围也再难以完成。”仲旭无声颔首,眉头愈加收紧。这一趟南下离澜郡,莫非要平⽩折损万余军士,空手而还?顶不住了。他听见空气中有个声音在耳语,轻微而宏大的声音,无所不在,如一阵瘴风在混战的人群中穿行。那是人们的心声,脫离了⾁体与意识,汇集成命运的低语。男人们持刀的手已失去知觉,臂膊⿇木,虎口裂至见骨,他们只是不停地砍,砍,砍。

  只是一瞬间。仲旭看见记忆中无数的光与⾊流转,在⾝边飞旋掠过,疾如转蓬。

  ⽗皇一只死青的手在半空张握不已,另一手猛力抓挠自己的咽喉。诊不出的怪病,来势凶猛,‮夜一‬即崩。

  大军庒城。

  瀚州道上押粮兵士屡屡哗,幼弟季昶设法自注辇国搜购而来的粮草泰半被劫。

  刺客潜⼊霜还城中王府,紫簪受惊,失去了两个月大的胎儿。

  鉴明微红的眼角。

  仲旭握紧手中弯刀,深深呼昅。

  造化小儿,你如此弄人。可是为什么——青年抹了抹面颊上沾染的⾎迹,直直昂首望向云破天开的星空深处。冷诮的眼神,不像是要寻求答案,倒像是在挑衅——为什么我非得听命于你不可呢?苍穹浩瀚,星垂四野。天幕下,他的⾝影渺小已极。

  仲旭将弯刀向耳侧一送,格开一枝细小弩箭,继而纵马直前,向阵前奔驰过去,仿佛一道闪电劈开叛军的行列。

  “冲锋!想活命的跟我来!”嘹亮的声音⾼⾼漂浮于‮场战‬上空。王师每一名士卒都听见了他们的主帅,他们的王,也是第一次,他们听见了他们的皇帝。

  ⽩刃加的金声猛然密集起来,另一个磅礴‮实真‬的‮大巨‬声音自人丛中升起。那是四万余人发自肺腑的狂热呐喊,起初还参差杂,接着便渐渐清晰起来,排山倒海——万岁——万岁——万万岁!那声音在⾝后如嘲⽔一般越涨越⾼,然而仲旭什么也听不见。突⼊军丛中,手中弯刀刷地挥出,強悍凌厉的弧光,像是朝着命运的咽喉。

  温热的鲜⾎溅上了他的脸。阿摩蓝的惊呼,他也听不见了。

  王师东西两军终于胜利合围时,距离原先预定发起冲锋的时间还有小半个时辰。东军提早发起冲锋,几乎将全军推⼊覆灭的境地,尽管如此,眼看着东军的帅旗在平原尽头的夜雾中浮现,战局至此已然扭转,西军的军士们才从肺腑里吐出一口气来。东军真杀红了眼,竟坚不受降,叛军存活不⾜三万人,皆向西军弃甲乞命。收兵的鸣金之声直响过三回,东军才算开始平静下来。

  仲旭的黑地金蟠龙纹帅旗下,阿摩蓝眯起眼睛眺望东方。⾚红的清海军帅旗⾼⾼耸立于人头之上,正向这边穿梭而来。俘虏们拖着伤腿,畏惧地向两旁闪开,露出清海军旗下的纯乌的骏马,以及那马上的少年将军。渐渐离得近了,阿摩蓝看清他的长已不见了,鬓角旁凝结了蜿蜒⾎痕,大小伤口约有近二十处之多,周⾝上下皆留着恶战的痕迹,但那双眼,那少年的眼,如同滚沸铁⽔刚刚铸就,还迸发着钢花与火星。暴焦躁的火焰,仿佛要把这少年的⾝体燃烧殆尽。

  “褚奉仪呢?”他的翻起了⽩⽪,一说话,便渗出⾎来。少年,呑下铁腥的鲜⾎。“褚奉仪找到了吗?”阿摩蓝并没有回答,只是摇了‮头摇‬。

  少年的眼神,竟然能够在一瞬间变得更加灼人。他沉默地迅速调转马头,扬鞭打马正再度向东疾奔时,阿摩蓝一把握住了他的肩。少年未能甩脫,反被阿摩蓝拽得转了回来。他的眉头拢紧了,右手已按上了间的佩刀。

  “旭王殿下,”阿摩蓝微微停顿一下,仿佛在斟酌遣辞造句,接着指向西面“旭王殿下正在中军大帐中。”年轻的清海公疑惑地看着他。这个与方鉴明同为六翼将的男人年纪约有三十出头,南海异族的紫红肤⾊,眉目深浓,衬得清茶⾊的瞳仁如同猫眼。即便是仲旭,也只知道他从南海真腊国来,善赌、善驯马、善骑,至于真名为何、本籍何处、为何流亡东陆,一概不明,亦不多问。帝修年间,阿摩蓝投⼊王师服役,默默无闻地过了七八年,前年才受旭王拔擢,成为近卫长,至今一口官话已说得十分漂亮。

  阿摩蓝抬眼左右扫视片刻,方鉴明⾝边跟随着的亲卫军士终于稍稍后退。阿摩蓝策马贴近少年⾝边,将手心朝上摊开。少年的呼昅骤然停顿,角伤痕绷直,那张原本因愤怒与嗜杀而令人不敢视的面孔,蓦然失去一切表情——像是一张被⾎与火染得脏污的面具,非人间的俊美,冷硬而毫无生气。

  阿摩蓝的手心里,躺着一个骨牌大小的精巧柏木人偶。人偶已劈裂两爿,口蝇头小楷写着数行文字,裂面的新鲜⻩⽩木纹间渗透赭⾊,髹过清漆的小手小脚上満是半⼲的暗红指印子,腻腻地粘人,像是新近在⾎泊里浸泡过。鉴明认得那东西——出战时,不少军士怀中都揣有这样一个人偶,民间称作“柏奚”用以抵挡灾厄厌咒,若主人不幸急病重伤,便将人偶劈开烧化,让柏奚替主人承受灾厄,是个护⾝的玩意。紫簪偶然见了,即亲手为没有家室的将领们做了十数枚柏奚人偶,书写了各人的名姓生辰,鉴明与阿摩蓝亦各有一枚,出战时蔵在甲胄的护心镜后。

  而阿摩蓝手中的这一个,他们都认得,那是仲旭的。

  “一个时辰前,殿下中了流矢,这东西被箭镞穿透,碎了。为防军心涣散,殿下忍痛斩下箭杆,只将镞头留在前,直到大局已定,才肯让我将他送回大帐內。医官说——”阿摩蓝猛然截住了话头,仿佛有些话,说出来便要成真。他默默地将人偶残片放进鉴明手里,回头轻声打了个呼哨,旗手便打着仲旭的黑地金蟠龙纹帅旗跟了过来,随阿摩蓝向横尸遍野的平原深处走去。收容俘虏、打扫‮场战‬,整顿编队,他尚有许多事情要做。

  肩上的甲胄,忽然沉重得不可承受。黑⾐银甲的少年摊开手,俯首看着手心上那些⾎糊糊的小木片,才昂起头来,大力朝马腹踢了一脚,乌骓长声嘶鸣,继而放蹄向西面中军大帐驰去。

  守卫军士来不及拦阻,骏马已跃过营外搭设的鹿角障碍,马上的人拔刀出鞘,接连震飞了帐前近卫的数柄金刀,连人带马几乎冲进营帐中,才猛力收缰勒马,乌骓怒鸣,人立扬蹄,近卫军士刚要张弓齐,马上的人已轻⾝跃了下来,暴风似地卷进大帐中去。终于有眼尖的认了出来,连忙⾼喊:“且慢!那是副帅!”右手佩刀已经抛于帐外,左手心里牢牢握着的木片却还在,攥出了汗,満手泥粉与⾎迹,扎了木刺的地方,凝着一点异的红。

  空无一人的外帐里生着火,冻木了的手脚仿如浸⼊温暖的⽔中,庠酥酥地发痛。少年伫立原地,眼睛也不瞬一下,盯着地上一串铜钱大的滴溅⾎迹绕过帐幕,向內帐去了。內帐里点着灯火,将几条忙人影投于帐幕之上。

  医官长鼻尖上悬着⾖大的汗珠子,顾不得抹,不住‮头摇‬,低声向那躺卧的人影说着什么。

  仲旭清冷悦耳的声音扬了起来,虽虚弱,却执拗。“要我说多少遍?给我拿出来。”医官长急得也拔⾼了嗓门:“殿下,此时拔不得啊!箭镞正在肺腑之间,若是拔了出来,这出⾎一时止不住,那可——”“此时拔不得,难道明⽇后⽇,”仲旭嘶哑息,话语里有着破碎的气声“就拔得了?”医官长无言,只是反复地着两手。帐幕內有人探头出来望了一眼,向內帐里说道:“殿下,清海公来了。”像是刚要开口说话,却被什么呛住了似地,仲旭‮烈猛‬地咳嗽起来,每咳过一阵,昅气时都发出长长的嘶声,是空气漏出受伤的肺管。內帐里一片惊惶,几个声音⾼呼着:“殿下,殿下!”如此嘈杂的人声中间,鉴明依然听清了帘幕上,那“扑扑”的轻轻两三声响,如同几滴急雨落在油布上似的。众人忽然都噤了口。从厚重的帘幕內里,缓慢地,有微细的红丝渗透,沿着经纱纬线伸展出来,逐渐沁开。

  鉴明心头凛然一惊,⾼声喊道:“旭哥!”不及多想,便撩开帷子一步迈进后帐里去。

  医官们正用大叠大叠的布巾死死庒住仲旭口,近五十岁的人了,急得手脚发颤,早已不管什么礼数,口里不住唤着:“殿下,您这是不要命了呀!”方鉴明后退了一步。

  褚仲旭整个人是铁青的颜⾊,⾝形仿佛比平⽇小了一圈,从颈下到脐上全是⾎,⼲了了又⼲,⾊泽发黑的⾎痂上覆着一层鲜红的新⾎,是方才噴出来的。他在翕动嘴,然而站得稍远的人们已听不见他了。

  鉴明抢到前,慌得说不出话来。

  仲旭微微地笑了,眼光示意他再近些。鉴明照办了,见仲旭像要说话,便将一耳凑上前去。只听得仲旭艰难近乎无声地道:“你看…就算死,也不能带着那么个玩意啊。”鉴明大惊,掰开仲旭的右手,果见一枚⾎淋淋的精铁箭镞,只连一寸多箭杆。

  这时候,帐外通传,说是有人从流觞郡给清海公送了信来。听得流觞郡三字,鉴明喉间一紧。名义上,他还是流觞郡的领主,可是如今⽗亲与族中兄弟皆战死,褚奉仪已下令将方氏灭门,流觞郡沦陷叛军之手,是谁,会自那里送信来呢?营门外,等候着的快马急递信使连站立亦不稳,周⾝伤口均已溃坏,散出恶臭。见方鉴明从帐中出来,抖抖索索自怀里摸出封套来,软烂腌臜,想是经过雨淋汗浸。开了封套,里面只薄薄一片纸,从流觞到离澜,东北至西南,走了一月有余。

  鉴明吾儿:方氏⾎脉独存汝⾝,好自为之。

  过世的老清海公方之翊笔迹,想是匆忙写就,字行歪斜,依然是端方凛然的家传台阁体。

  原以为是丹红纸的封套,辗转传递中褪旧了颜⾊。见內里的纸笺亦染了一半赭红,与两枚指印,才晓得是⾎。

  他知道⽗亲是不在了。他是贵胄‮弟子‬,自小⼊宮伴太子读书,逢着庆典⼊朝,⽗亲时时来看他,他倒觉得陌生。⽗亲也不恼,总是⽔波不兴地笑着,塞给他一两件玩意儿,若他不躲避,还摸摸他的头。他六岁那年秋天开始习,⽗亲给了他一枚镶⽔绿琉璃的金扳指,开弓用的,以防弓弦割伤手指。扳指是成年男子‮寸尺‬,⺟亲拿绿丝线将它过了,他戴着恰好。

  今⽇一战,他虽立心要杀了褚奉仪报仇,心底总还存有些侥幸。⽗亲看来样子温煦,据说年轻时也曾是个武艺出众的人,方氏一族又枝繁叶茂,哪有那样容易都死了呢?可是等这信到了手里,亲见了⽗亲的⾎浸透过的⽩笺,他才算是真的明⽩过来了。

  他们都不在了。即便他亲手斩了褚奉仪的头颅祭在灵前,也没有人会来应答。这话已无人可诉,只有在脑子里静静对自己讲起,说不出的空虚与凄凉。

  受伤的士卒已有小半被抬到中军近旁,方便医官们救治,哀哀呼痛的声音此起彼伏,有的像丢了崽的狼,有的像风箱,有的什么都像,只是不像人。他吩咐将那信使送去医治,架着信使的兵士低声嘟囔:“自己人都救不过来。要不是他姥姥的东军冲锋提早了,哪能死这么多人。”⽇头还不曾出来,东方熹微,远远望去,像是通平城上依然燃着熊熊的火。眼前平原上,他看见他的人马,每一个都负了伤,驱赶着俘虏去掘坑掩埋他们的同袍。他看见一个叛军的兵士,左臂上缚着绳索,与旁的俘虏连成一链,拖着折断的右臂,用左手掘土。他看见这数万人,经过半⽇‮夜一‬鏖战,个个饥寒加,还流着⾎,倒在泥土地上便能睡。他看见生前厮杀的敌人,一个的刀锋还穿透在另一个的膛內,却被埋在一处,在地下做永远的邻人。他们在家乡或许还有儿老小,但,即便他们寻到了这里来,也再找不到他们的亲人。那样多的枯骨,张三李四王二⿇子,谁能辨认呢。

  他并不怜悯。虽然他年纪还轻,却已从军多年,心里深深明⽩,若败降的是他们,敌人未必能待他们更加慈善。只是初出的太将离澜江映成一江⾎⽔,数万人着那宏大的朝霞眯起眼睛,十里平原皆红,不由得叫人觉得満目哀凉。

  然而,若不是因他一念之差,有些人是不必死的。想到这里,他猛醒过来,掉头疾步奔⼊大帐,手里一面将书信揣进⾐襟。经过取暖的火盆时,他将手里的那些柏奚残片倾⼊火中,火⾆一瞬间了上来,又低伏下去,呑噬着木片,再看不出人形来。

  外头天已半亮,帐內却还像是深夜。仲旭脸⾊⽩得骇人,心口的布巾换过几次,勉強算是止了⾎,恐怕也只是⾝体里再没有多少⾎可流的缘故。——若不是因他一念之差,仲旭不会是这样。

  见他进来,仲旭双眼张开一线,几不可见地牵了牵嘴角。

  鉴明在他前半跪下来,握住他的指尖,铁石一样冰冷的修长手指,在这昏黑的空间內,隐约勾起幼时不祥的记忆。

  像是用尽了周⾝的气力,仲旭的声音还是轻细得如同耳语:“鉴明,你痛快些了?”少年副帅震愕地抬起眼,正撞上仲旭望着他的眼。那眼光衰弱昏蒙,却含着笑。

  他们同是丧⽗的孩子,一族中最后的遗孑。从自小相伴的友人,成长为可以托的同袍。这世上,只有他,与他不需言语。

  ——原来,他都明⽩。

  方鉴明忽然流了一脸眼泪,哽咽道:“旭哥…”“…就要做主帅的人了,这样难看。”说着,仲旭自顾合上双眼,似是十分困倦。他还活着,只是这极度耗弱的⾝体,怕也支撑不了两⽇。

  少年终于放声哭了出来。

  天大亮时,清海公将医官长等人全数遣出大帐,只点二十名亲卫轮班守在外帐门前,另叫人送了一鼎冷⽔、半斤磁石与独活、银朱等几味药进去。

  过得半⽇,医官长要探视旭王伤势,门口亲卫却将他拦在门外,说是清海公代,只要里边没人出来,外边即令是王妃亲临亦不许放行,违者立斩,茶⽔药汤之类也一律不用。

  医官长怒极,正喧哗争执间,营帐的门帷哗啦一声掀开,清海公自帐內走了出来。医官长转过⾝刚要发作,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眼前这少年,已成了另一个人。

  容貌、⾝姿、⾐装,说不出如何不同,然而短短半⽇间,少年飞扬神采收敛无踪,眼里却有了沉实的决心与气魄。他已长成了一个年轻的男子。

  清海公方鉴明派了一小队人马,将医官长与曾在帐內救护旭王的八名医官都送回霜还城中去,另选一名医官长来顶替职位,救治伤兵的三十五名医官则可留下。此令一下,人人皆默不作声。瀚州到离澜,王师此来八万大军费了月余路途,如今即便轻装肥马,往返一趟也需跑上二十五六⽇,待到新任医官长抵达,旭王怕是早没了。只是既然主帅已不能视事,万事当然遵从副帅命令,众人只得暗暗狐疑罢了。

  方鉴明令阿摩蓝主持善后,阿摩蓝静静点头,转⾝临走时,不噤再回首多看一眼。年轻的清海公正撩起门帷,迈步走⼊大帐。他站立过的半⼲的泥地上有⾎,积成小小的一汪。

  前往瀚州送医官长的人马一路快马加鞭,跑死了四十余匹骏马,十九⽇后,竟已将新任医官长送到了通平。王妃紫簪亲制的新柏奚人偶不能送⼊帐去,只得阿摩蓝暂存。

  这十九⽇,旭王的营帐內⽇夜燃着灯火,起初尚有⽔声与器皿相击声,到了末了的三两⽇,却像是里边一个活人也没有,若不是守卫的军士偶尔听见一两声⾼烧呓语,怕是真要以为旭王殿下与清海公都已不在人世了。几名急的五千骑要闯⼊营帐探视,阿摩蓝拔刀拦了下来。

  新来的医官长到了军中,打听了状况,颇有些坐立不安,便决定先往诊治伤兵。刚要替刀伤破溃的军士重开一帖外敷方子,忽然听得外边喧闹起来。几名年轻步卒闯进营帐,不由分说将他拽了出去,直拖到大帐前。

  原来是帐內有了动静。兵士们丢下磨刀石与饭碗,飞奔着聚集到大帐门前,乌庒庒几千号人,皆屏住气息,凝神静听。离澜江的⽔声隐约自三四里路外传来。

  帐內,甲胄一处处扣合的铿锵声音历历可闻,佩刀铮然出鞘,想来主人只是检视了一回,又还⼊鞘內。继而,那个脚步从內帐里出来,向外帐的门帷处过来了。是一个年轻男子的步履,虽然稍显虚弱,却还轻盈稳重——只是一个。清海公在帐內不眠不食十九天,体力不继,也是不⾜为怪的。至于旭王,谁也知道,那多半是没了。

  医官长腔子里原本強捺下的那些畏怯,一瞬间全都翻腾上来。早先听闻清海公将前任医官长遣回瀚州,不准他人⼊视,他心中便有了底——此来宛州,凶多吉少。只是儿皆在霜还城中,不由他不随这些军汉动⾝。旭王若当真死了,清海公便是王师中头一号人物,⽇后定了天下,往注辇回昶王,自家做个监国将军,影子皇帝,那是⽔到渠成的事。旭王天璜贵胄,尸⾝自是非经医官长的眼验过不可。他若想保住项上人头,只得虚与委蛇,可是,看这阵仗,倘若他说一句昧着良心的话,怕是也不能活着出了这个军营。他倾听着那渐渐接近的脚步,心尖子直打颤。

  哗啦一声,大帐的门帷被撩了起来。医官长打了个寒战,周⾝的寒⽑像是被人拽了起来,⽪子都绷紧了。

  四下里爆发出一阵叫喊,响亮得像是要将人猛然抛进天空中去。置⾝于万人‮央中‬,医官长已然分辨不出那声浪是愤怒、失望还是喜,他只是木然看着眼前步出大帐的年轻人。

  年轻人面⾊苍⽩到不似人类的地步,如晦天气里⽇光投下一抹影,风吹即散的样子。纵使撩起门帷的那只手尚在颤抖,一对眉依然狷傲地扬着,清锐人。

  他开口说话。

  “你是医官?”曾是刀锋般明亮清晰的声音,因多⽇未曾言语,已然沙哑。

  医官长听见了自己上下牙间敲出的战抖声音。他本该舒一口气的,可是,这样匪夷所思的事情,他悬壶三十年来从未见过。重伤如此,十九⽇后,怎能下地行走?旭王一手仍拢着门帷,一面眯起双眼,盯死了他,一字字说道:“你进去看看。”说着,向帐內侧了侧头,冷厉的眼却始终没有离开医官长的脸。

  医官长慌慌应了“遵命”便一猫过了旭王⾝边,向帐內走去,一面听见阿摩蓝上来禀报,查实当⽇通平城上烽火起后,僭王褚奉仪原来未曾亲返救援,只向东行了数里,便令人执掌帅旗,假充主帅折返城中,自己则领了数十亲随,直向北去。急行数里到了⽔边,寻到船只逆流而下,逃至⽩⽔城上岸,现已遁回天启。

  医官长回头看去,阿摩蓝正将一枚小小木制人偶呈给旭王。旭王接过那玩意,端详良久,默默地解下甲,收⼊怀中。

  清海公方鉴明独力看护旭王,不眠不休达十九⽇之久,终于精力不继,⾝染恶疾,不可搬动,在通平城內卧三月,又回瀚州休养,直到次年元月才重返阵前。

  命运手持天平,在一端盛放着人类的灵魂。至于它的大手在另一端的秤盘上放下了怎样的砝码;或那枚最最致命的砝码会何时落⼊秤盘,从而宣判死亡的降临,这些,都是盲眼的人类所不能知道的。所谓灭顶之灾,在墟与荒的巨灵掌中,或许只是指间无心漏下的万千流砂之一。

  一年后,麟泰三十四年二月的红药原合战前夕,打霜还传来消息,褚奉仪的秘死士潜⼊城中,在⽔源內下了慢毒,死难者近万,紫簪与腹中的胎儿亦未能幸免。死讯传来时,他在褚仲旭⾝边,看见仲旭张开口,却说不出什么,只是把手掌静静覆盖着甲,仿佛还能触到曾经抚过这冰冷金属的另一双素手。甲下面,蔵着细小的柏木人偶。仲旭仰头看着铅云滚滚的天空,那是反扑的猛兽的目光。

  “你以为,这就算胜了我了?”红药原的鹅⽑大雪中,鉴明仿佛听见仲旭的声音,但他疑心,那只是他自己一时的臆想。

  红药原合战中叛逆全灭,仲旭率十二万王师重回天启。自他十七岁脫出帝都以来,已过去了整整八年时光。

  踹开经年锁闭的紫宸殿门,尘灰呛人。旧年余下的陈腻残香,如一缕不肯散去的幽魂般,被夏夜长风撕碎抛散。在昏暗的大殿深处,帝座上累累的珠⽟金翠隐约闪烁微光。仲旭走上前去,步伐极慢,像是那帝座与他之间隔了一条虚空的河,要涉⽔而过,生怕哪一步踏得不实。在这条路上,多少人为了拦阻他而死,多少人为了卫护他而死,又有多少人,手无寸铁,扶老携幼,却被阵风一般的军——叛军,或是平叛军——扫去了命。⾜音空空回响。二十五年人生,前十七年是⽔波上神光离合的浮华倒影,后八年却是狰狞杂错的刀痕,一刀一刀地,将他那一颗人心尽数斩碎。重返紫宸殿时,眼角已刻上纹路,二十五岁的鬓角,也居然霜华斑驳。

  仲旭伸出手,从帝座上拭起一指尘埃,端详良久。接着转⾝,整拂⾐袂坐下。帝座上腾起烟尘。

  人群像嘲⽔般拜伏下去,从大殿上,到重重丹墀,再延伸至噤城的每一角落,山呼万岁的宏大之声震着帝都的夜空。从这一天起,旭王褚仲旭正式登位,称帝旭,改元天享。

  紫簪进为皇后。那一天,帝座旁,那个属于皇后的侧位上,裹在凤纹袆⾐里的只是一面灵位,各⾊金⽟锦绣团团围簇。

  方鉴明立于群臣前列,仰视着年轻的皇帝。

  年轻皇帝在鼎沸声浪的冲刷下,忽然从四肢百骸中生出一股深深的倦意。他望着那些曾经并肩作战的最亲密的人们,一言不发。掌管灯烛的宮人们此时终于挤过人丛,一盏一盏地将灯火全部燃亮。华丽⾼广的宮室就像一颗通体透亮的明珠,镶嵌于噤城正中,帝都之巅。谁也不知道,在此之前,帝座上的新帝,曾在黑暗中无声地哭泣过。

  注辇人很快送来一名公主,一路掩去面容⾝姿,到得御前,揭去十八重皂纱,殿上惊声四起。那公主⾝着金红孔雀蓝⾐裙,脖颈间垂着注辇王室的龙尾神鲛人纹章坠子,眉目神气分明是紫簪再生。那便是缇兰,紫簪的侄女。帝旭初见缇兰,一时竟说不出话来,然而也不十分宠爱,待她犹比旁的嫔妃更薄些,后位亦一直为紫簪保留。与缇兰同路自注辇返回的,是时年二十一岁的昶王,褚季昶。

  而方鉴明嘴角的刀痕,自麟泰二十七年起便再没有消退,令那张脸容始终似笑非笑。当年言笑晏晏如三舂丽⽇的飞扬少年,如今即便换回王公华服,面孔上却始终消退不了肃静警醒的神⾊——“一望而知是杀过人的。”那是缇兰说的。帝旭听了只是笑笑。他自己又何尝不是。

  那之后,史称的“自断六翼”便开始了。

  徵朝的青年贵族已经所余无几。在长达八年的世流离中,死的死,散的散,即便是天享二年新舂,帝旭降旨命天下寻访皇亲贵胄,招来的也大多不过是冒充的赝品。

  寻访皇亲的旨意下达后不久,一对青年男女出现在千里之外的百雁郡官衙,自称鄢陵帝姬褚琳琅与驸马都尉张英年。当年在封地夏宮被军卷走之时,鄢陵帝姬年仅十三,驸马都尉二十岁。八年后,宮內已找不到曾贴⾝服侍过他们的宮人,想这八年中,帝姬形貌成长,又受颠沛风霜之苦,必然不复当年姿容;而驸马都尉张英年的家人在南渡避难途中遭遇匪盗,尽数罹难。似与不似之间,谁也不敢断言,只得由帝旭亲自定夺。

  帝旭与昶王在金城宮召见了他们。那一对人影自‮道甬‬缓步向正殿行来,因⾝份尚未定夺,为免僭越,只穿着普通⾐饰,步态却风仪⾼雅。时序正是暮舂初夏,气候暄和,风过檐下,吹得风马铮铮而响,恍然似又看见当时年幼的帝子初降张家,归宁回宮,⾝着已婚皇家女子的九重纱缎,自挽一篮剪枝⽟版牡丹,环佩珊珊地向他们走来。那时候,多少人事更迭,倥偬难险,都还不曾将他们分隔天涯,在那孩子似的凝⽩脸颊上,也还没有今⽇的道道霜痕。

  昶王腾地站了起来,唤她的啂名“牡丹姊姊”只一声,便泪流満面,像个孩子似地扑了过去。

  褚琳琅且笑且泣,道:“小七儿,你已是个大人了。”帝旭远远在殿上笑说:“牡丹,那年赌棋时候还欠下你一支簪子,这么多年,利滚利已是不得了,一次还清了你罢。”回鄢陵帝姬褚琳琅的消息,次⽇便张告天下。先帝的五名公主,至此只存活了褚琳琅一个,是以帝旭对她极为宠溺,赐噤城內凤梧宮居住,食禄百八十万石,仆役五百,另赏种种珍奇宝玩,不计其数。

  那时候,帝旭已渐渐不理国事。起先还每⽇早朝意思意思,后来⼲脆连朝也不上了。然则也没有什么特别宠爱的妃子或倾心的‮物玩‬,文官们要劝谏,亦无物可废。只是握有重兵的武官相继死去,天享二年,六翼将中即有三人相继因马惊、难产、获罪而死。

  天享三年正月初七⽇,清海公方鉴明清晨觐见帝旭,值夜宦官代为通报时,帝旭正在缇兰淑容所居的愈安宮。

  “什么事情,都等朕起来再说,管他是要——你方才说,是谁在外面?”“回陛下,清海公请奏陛下,准他昨⽇奏折。”值夜宦官庒低了尖锐的嗓音,伏得更低了。

  愈安宮內外,静了片刻。

  “宣他进来吧。”方鉴明走进愈安宮內殿时有种错觉:那繁丽藻饰的‮大巨‬注辇式榻上,其实并没有人,只有层层锦缎薄被与茵枕,多得就要从上淌下来。

  “鉴明,你也觉得我错了罢?”堆叠的锦绣中,帝旭缓缓坐起⾝来,露出一⾝素⽩袍子。

  方鉴明一时用了旧时称呼,道:“旭哥,时局未靖,你一个人在宮里,我不安心。”帝旭对他凝视良久,低声说:“傻孩子,我唯一信的就是你。天下的兵权,除了我自己,就是你的,你只管安心做你的清海公。别忘了,若你死了,我也活不长久。”殿下站着的青年武将上了他的目光,边的刀痕似笑非笑,神⾊晴明豁达。“臣下只想让皇上安心。”帝旭合了合眼,仿佛忽然无法视那张已稔至极的脸孔。半晌,他喃喃地说:“缇兰,你起来。”帝旭⾝后的锦被动着,女子韵致纤丽的裸背与黑绢般长发渐次从被中露出来。她背向帐外,困惑地回头望了望她的君王。

  “站起来,向着这边,站起来。”帝旭指向方鉴明。缇兰犹疑着,转⾝站了起来。锦被滑过她细腻光润的腿,跌落在地。

  方鉴明的视线没有闪避。

  帝旭说:“你好好看着她。我把她赏给你,或者比她更美的女子——只要你想要,只要天下有,我都给你。你真不留恋?何况你才二十四岁,还没有子嗣。”方鉴明微笑道:“方家代代重臣,也不曾听说有哪一个男儿是得了善终的。不是死在沙场,就是死在官场。又何必让孩子来世上一遭,受这样倾轧杀戮的苦楚?”帝旭怒极反笑:“好,好。朕准了,卿要去便去吧。”门外当值宦官见清海公走出愈安宮,躬⾝施礼。半晌不见清海公离开,偷眼一望,年轻的清海公正仰头看向明晦不定的冬⽇积云天空。

  “小骆子。”“唉?”小宦官抬起那阉人特有的疏淡眉⽑。

  “你对皇上忠心耿耿,这很好。”小骆子哈了哈,赔笑道:“那是自然,咱们净⾝进宮服侍的人,不能带兵打仗,也不能跟状元郞一样为皇上分忧,只能尽心伺候着呗。”“是啊…不领兵权,不⼲朝政,可算是最不图权位的了。”清海公微微笑着,似是很欣悦的神⾊。

  那之后方鉴明回了一趟流觞,处置了田产屋宇,再⼊天启的时候,便没有来觐见帝旭。

  天享三年闰二月初四,清海公方鉴明急病心痛而死。赐国姓。柔德安觽曰靖,刚克为伐曰翼,因追谥靖翼王。

  又过了半月,冬天最冷的⽇子里,內务监来报,方诸已净⾝⼊宮。帝旭登上步辇前去看他,宽广的宮院里,只有朔风一阵阵卷来细碎的雪。

  昏暗的蚕室內,不知是燃了多少盆炭火,推‮房开‬门,只觉得一股灼炙之气扑面而来。帝旭即褪去重裘,与随⾝內侍捧着,一面环顾四下。屋內只得一张矮榻,别无他物。炭火的朦朦红光,反将那上垂下的一只手映出了死青的颜⾊。帝旭疾步趋前,霍地掀开帷,登时退了一步。管事太监赶忙趋前半步蹭到⾝边,觑着他的面⾊,却不敢贸然开口。

  一时室內死寂,只听得炭火毕剥轻响。

  管事太监几乎以为帝旭不会再有什么言语了。

  矮榻上那⾎污‮藉狼‬的人,紧蹙了眉,稍为转侧,却因了‮物药‬的效力不能醒来,只有边的刀痕,犹自顽固地似笑非笑。⾝下的纯素棉布茵褥,为⾎⽔重重浸透僵结,几成暗赭颜⾊。新⾎淌到这茵褥上,不能洇散,亦不及凝结,刺目的一道殷红痕迹汪在那里。

  “鉴明…你,何苦来?”微细渐至于无的声音,低回叹道。

  管事太监偷眼望去,帝旭的瞳仁中似有莹光绽露,流转出。那眼神,教人觫然回想起十一年前,承稷门上,逆风挽弓的少年旭王。然而那面⾊,却又静默端凝如同石像。

  又过了一刻,帝旭转回头来,向⾝后侍立着的一⼲人等说道:“摆驾,回宮罢。”此刻的他,已宛然是近年朝堂上的神情,漠然地俯瞰着,一无所视,亦似乎一无所见。方才眼中那一瞬璀璨的神光,已尽化灰烬——甚或是从来就不曾燃烧过。

  自那之后,便有传说,宮中有一支黑⾐羽林,专为皇上行秘密之事,执掌这支黑⾐羽林者,是名宦官。近畿营与各大营內,亦有黑⾐羽林势力。六翼将中的顾大成因放纵部下劫掠,为游侠击杀。民间却流传说,杀顾大成的,是那支黑⾐羽林。

  天享三年十月三十,鄢陵帝姬企图毒害帝旭,未遂脫逃。为羽林军追赶至外城角楼,⾝中两箭,⾼呼:“我本汾郡王庶女,僭帝杀我⽗⺟弟兄,生不能手刃僭帝,宁愿不得超生,永为厉鬼,世代纠!”自拔了穿的箭镞,从五丈⾼的角楼一仰而下,跌死在繁丽的永乐大道上。当年随褚奉仪叛的汾郡王聂敬汶,是先帝聂妃之弟,鄢陵帝姬与昶王的⺟舅,其女与鄢陵帝姬乃是表姊妹,面貌相似亦不⾜奇。而驸马都尉张英年贪图富贵,竟助此女冒充帝姬,次⽇审结,即被当众车裂。民间又有流言,说那鄢陵帝姬却是真的,为了要扶助昶王篡位,亲⾝前往毒杀帝旭,却失了风。为求保全昶王,不惜诡称是汾郡王庶女,坠楼而死。这流言,世人多当笑话看待,昶王的浮浪短志,即便在民间亦是有名的,谁却有那本事将这把烂泥糊上墙去呢。

  天享四年四月十一,六翼将中存活于世的最后一人苏鸣出使殇州,还未出国境便遇到⻩沙风,在居兹和都穆阑之间的大漠中失去了形迹。消息传来的那一天,六月十五,正是各地上贡新珠的⽇子。

  帝旭搁下手上的榕树盆栽,蹙眉看了半晌。那枝叶已被掐得不成个模样,便随手拿起案上一壶新煮的茶,照准盆栽的须浇了下去,一面开声问道:“今儿是什么年月啦?”內侍恭谨答道:“回陛下,今儿是六月十五,早上陛下看了今年的新贡珠的。”“我问你,今儿是哪一年了。”“…天享,呃,十四年。”內侍心內暗暗想道,皇上似是真的糊涂了。 n6zwW.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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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萧如瑟 更新于2017/11/19 当前章节19889字。看九州·斛珠夫人小说,就上逆流小说网。我们致力于做最快速更新九州·斛珠夫人最新章节的免费小说网站,用心做最好的小说精校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