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逆流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德川家康1·乱世孤主 作者:山冈庄八 | 书号:44133 时间:2017/11/19 字数:10630 |
上一章 亡逃里千 章三十第 下一章 ( → ) | |
时已⼊天文十三年,大坂。 此地四面河川环绕。北边的加茂川、⽩川、桂川、淀川和宇治川在此处汇集,形成一条大河,而东南的道明寺川和大和川也源源不断地注⼊其中。大大小小、形形⾊⾊的船只在河中来往,甚至有大明国、西洋和⾼丽的船只出没。 此地古时被称为难波津。大约五十年前,本愿寺八世圣僧莲如上人在这个船只来往频繁之处,开辟了一处专修的道场石山御堂(本愿寺)谁也不会认为这是武人的城池。起初这里被称为难波,但后来聚集于此的人开始称之为大坂御坊,慢慢地“大坂”成了此地的地名。 御堂正中,有个四方的院子,乃寺院的领地,约八町大小。这个院子相当于城郭和箭楼,而周围的天然河川则成了护城河,实乃要冲之地。 “这不是一座气派的城池吗?” “是啊,在这里,佛祖才会保佑我们。要是躲在里边,别说是领主,就是大军也拿我们没办法。” “南无阿弥陀佛…只要这样一心念佛,极恶之人也能得到佛祖的救赎和保佑。为何要怀疑有无往生净土?不如专心事佛。这是祖师爷的教诲啊。” “多亏了祖师爷,南无阿弥陀佛。” “南无阿弥陀佛…” 前来参拜的香客络绎不绝,个个口颂佛号。现在的御堂主人是莲如的孙子证如。他住在这个坚固的御堂之中。如果在此发号施令,几为国中之国。 在回廊背处,站着一个武士模样的人。他头戴斗笠,以遮挡炎炎烈⽇,一双眼睛不断从斗笠下打量参拜的人群。他的⾐服落満尘埃,早变了⾊,刀鞘上的漆也已剥落。大概是长途跋涉来到此处,他的草鞋早已破烂不堪。 他肩膀很宽,却非常细。他一手捏住斗笠的边沿,从御堂的一个墙角走到另一个墙角,巡视了一番之后,便站在那里,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前来参拜的人群。 这时,一个负责坊內巡逻的家司快步走到他⾝边。这些家司和坊官是宗门武士,他们在紧急情况下负责门徒的指挥。 “喂,兄弟,你在看什么呢?” 听到这话,那名武士缓缓放下手。 “把斗笠摘掉,这可是在御堂本尊大佛前面。” “不摘就会失礼吗?” “不,不仅如此。”家司慌忙摆了摆手“这里与世无争,尘世的恩怨不会波及于此。我的意思是,你可以摘下斗笠,放心凉快凉快。” “哦。” 武士轻轻点了点头,开解斗笠的带子。那家司淡淡地看着他。 斗笠被揭开,露出一张已经剪掉额发的武士面目,家司惊叫道:“这…您…莫非是⽔野藤九郞,信近公子?” 武士有气无力地摇了头摇“经常有人将在下误认成藤九郞,藤九郞到底是何许人也?” 家司盘着花⽩的头发。从他结实的肩膀、锐利的眼神,以及⽪肤和手腕都可以看出,他乃一位久经沙场的武士。他紧紧盯住信近,问道:“三河刈⾕的⽔野大人,您可识得?” “不知。” “真奇怪,简直太像了。可是,或许真的是在下认错人了…” 家司嘀咕了一句,小心翼翼道:“在下所说的这位藤九郞信近,是⽔野下野守大人的弟弟,大约三年前,他在刈⾕城附近的熊邸被人刺杀。但⽔野大人的⽗亲右卫门大夫大人临终时说,或许藤九郞还活着…” 藤九郞信近心头一惊:⽗亲已经离开了人世?怀疑与悲痛齐齐涌上心头,良久道:“哦…藤九郞竟然是⽔野大人的弟弟…” “您知道刈⾕吧?” “在下浪迹天涯,也曾在刈⾕驻⾜。那时好像…” 藤九郞微微歪着头,似乎在回忆遥远的过去。“右卫门大夫大人之女刚刚嫁到冈崎的松平氏,当年此事风传一时。那位右卫门大夫大人也已经去世了吗?” “不错。他嫁到冈崎的女儿生下公子后第二年,也就是去年七月,他便离开了人世。之后⽔野氏也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这么说来,阁下是⽔野家的旧臣?” 那人凄然一笑,道:“⽔野家有一个家臣名土方殿助,右卫门大夫大人去世之后,⽔野下野守大人决定追随织田,殿助便被驱逐。” “土方?” “在下便是他的弟弟,叫权五郞。唉,我怎么又提起这些旧事。我已经厌倦了尘世的征战,遁人佛门,成了佛陀的弟子,却还对旧主念念不忘,经常会出现幻觉。” 他瞅了信近一眼,道“阁下若有向佛之心,这里倒是有留宿的地方。前面森村有一个千寿庵,您可以到那里歇歇脚,一听佛陀的教诲。那里一向来者不拒,去者不追。” 那人离开后,信近不由长叹了一口气,重新戴上斗笠,站起⾝来。对方竟是殿助之弟!藤九郞开始便觉此人面,因为他的眉⽑和嘴与殿助十分相似。短短三年,竟已物是人非。⽗亲已经离世,于大生下孩子,信元最终还是倒向了织田。信近顿感一阵难过。既然⽗亲已经不在人世,自己更不能接近刈⾕了。而下野守既已追随了织田,那么冈崎城的⺟亲和妹妹的全安就愈发没了保障。 离开刈⾕时,信近还是一个⾎气方刚之人,只要看到不平之事,便会怒不可遏地上去理论。当时他还年轻,单纯地以为,那样便可以保有一个纯净的世道。然而,三年的流浪生活让他产生了大巨的困惑。当年他险遭兄长的毒手,佯装死去,开始了隐姓埋名的流浪生活。当时他甚至感到⾼兴,以为自己解脫了。被亲哥哥所害,过着流离失所的生活,悲愁的同时,他又有一种自负,认为自己得到了一个磨炼之机,可以借机游历天下,让自己变得更加成。 他到过骏河,然后又经甲斐抵达近畿。然后,孤独的种子在他心中生发芽了。每当他告诉自己,藤九郞信近已经死了,便会生出一种疑问:现在风餐露宿的自己到底是谁?这个挨饿受冻、不停赶路的男子到底要走向何方?后来,信近决定去出云。因为他想起当⽇在月光下作别时熊若宮波太郞的话,那成了他唯一的指望。 “在出云簸川郡杵筑大社一小神社中的铁匠,姓小村,名三郞左…”当时,波太郞佯称于国自尽⾝亡,暗中将她送到了出云。波太郞想告诉信近,如果暂无寄⾝之所,可以投奔那里。 信近朝着出云进发时,他产生了奇怪的幻想。他开始觉得,被哥哥抛弃,当年将自己误认作信元的于国变得亲近。她和哥哥的缘分是短暂的,自己和于国似乎注定会患难长久。 从京城到出云花了两个月。在这期间,他愈来愈孤独,以至于每时每刻都无法忘记于国的声音和息,甚至她⾝体的味道。 出云杵筑大社。小神社铁匠小村三郞左卫门看到信近的到来,非常⾼兴。“噢,是您…”不知熊若官一家和这个三郞左是什么关系,不过他对信近却十分殷勤。但于国却已神志不清了,不知是因为被下野守背叛而悲伤,还是因为背井离乡而愁苦。三郞左将她安排在自家密室,谎称是自己的女儿。对外人则称,当年不想让女儿做神女,故一出生便寄养到别处,现在才接了回来。 这一带的人都说,三郞左的“女儿”变得神志不清,是因为受到了神灵的惩罚,因为她不安分守己,生在神职之家却不侍奉神灵。可又是谁亵渎了这个已经疯癫的女子,让她怀了孕呢?不知她所怀的是不是信元的孩子。三郞左说,于国只要一看到男人,便会叫着信元的名字扑过去,这让信近茫然失措。这个世界远非他所看到的世界,他甚至连一个女子的心思也没能看明⽩。孤独变成了绝望。 藤九郞信近漫步到回廊外。香客络绎不绝,只是很少看见武士的⾝影,却有很多商家的妇女,看来大坂在御堂的庇护下,已经逐渐繁盛起来。人们脸上挂着各不相同的悲哀和苦痛。看到这些,于国的面容再次浮现在信近眼前。 “啊,信元。”在出云,于国经常会唤着兄长的名字,扑到信近怀里。 “我不是藤五,是藤九。”在三郞左家的密室中,于国抱住他,让他十分难堪,只得一把将她推开。每当此时,三郞左便会双手合十对他说道:“求求您。她会清醒过来的,您就让她把您当成尊兄长吧,很快就好。她是无辜的。” 信近无可反驳,只得待下来。当密室里只剩下他们二人时,于国变得毫无顾忌。“瞧,我怀了咱俩的孩子。在这里呢,你看,它在动呢。”她歪着脑袋拉住信近的手,放到自己怀里。信近还清楚地记得触碰到于国的Rx房和肌肤时的感觉,像棉花一样柔软。⾐物下,她全⾝的曲线是那么纤弱、优美,但那只让人感到更加悲哀。全⾝毫无瑕疵,完美无缺,每一寸肌肤都恰到好处。然而,她却疯了。信近不敢相信这个事实,他宁愿相信她的疯癫是装出来的。 “藤五公子。” “嗯。”“您怎么不抱紧于国。于国等您好久了。” “唉!” “抱紧些,再抱紧些,用力!” “是这样吗?” “再抱紧些,再抱紧些,像以前那样,当于国是您可爱的小鸟…” 信近流着泪紧紧抱住于国,几乎跌进忧愁的深渊。如果不是因为于国的肚子里孕育着生新命,如果不是想到那个生命也是在此等境地中萌芽,那么… 第二⽇一早,信近逃也似的离开了出云。后来他才知道,在这个世上,有一种烦恼远远大于大名们的烦恼。他开始了解庶民百姓的生活:他们本不知道明天会怎样,像虫豸一样活着,像虫豸一样被杀戮,整天过着噩梦般的生活。 莲如上人立志拯救庶民,方才建造了这所石山御堂。现今,他的孙子证如上人⾝为住持,在这里对国全的信徒发号施令,可是他真的有拯救万民的能力吗?信近疑虑重重,正要走出箭楼,又一个声音叫住了他。 “藤九。” 他慌忙用手庒了庒斗笠。 “啊,果然是你。可是藤九已经死了,你是谁?” 信近回首,顿时呆住:于国的哥哥波太郞! 波太郞依然留着额发…他比往常更加俊美了。他穿着一件华丽的和服,佩刀的刀尖在光下金光闪闪。自前次一别,已历三年,但他似乎一点儿都没老,反而显得比以前更加年轻,像是比于国还要小两三岁的弟弟。 “波太郞?离开熊邸,我已改名小川伊织。”怀念之情不由涌上心头,竟一时不知从何说起,片刻,信近方道:“我刚从出云过来。你知道于国怎样了?” “我知道,我知道,你不必说了。”这时信近才发现波太郞⾝边还有一个人。一个看着十分眼的女子,提着一个紫⾊小包袱跟在他⾝后,好像是他的侍女。 见信近看着这个女孩,波太郞微微一笑,道:“您大概觉得很面吧。她是原来的刈⾕家老土方家的女子,叫阿俊。”信近回忆起来。这个女子是跟着于大去了冈崎的百合的堂妹,是刚才遇见的权五郞的女儿。在于大出嫁时,她作为替⾝上了另一个轿子,后来不知去向,却出现在这里,莫非权五郞一家全都投靠了这所御堂? “这是我的老朋友,小川伊织。”波太郞向阿俊介绍道。阿俊毕恭毕敬向信近施了一礼。她似乎并未发现这个面目全非的羁旅浪人乃是昔⽇的三公子。 “我们能在此重逢,实乃缘分。你跟我来。” “我已经拜过佛了。” “不是拜佛,我带你去见一个有趣的人。此人由比睿山神蔵寺实全养大,现未満二十,却四处宣扬歪理,是个不守清规的疯和尚。现在他到了千寿庵,不断打搅大家念佛。你若是无处落脚,既可住在那里,亦可自由去留,肯屈驾前往吗?” “千寿庵…” 信近嘀咕了一句。刚才土方权五郞也对他说过,如果想留在御堂,可前往那里。“好。” 信近点关应了。反正他也无处可去,而且波太郞让満怀思乡之情的他备感亲切。他想打听些自己离开刈⾕之后的情况。他随波太郞和阿俊向千寿庵方向而去。与⾐着华丽的波太郞和妙龄女子阿俊相比,他简直就是一个乡巴佬。 御堂的城郭比刈⾕和冈崎都要坚固得多。走出城郭,便能看见蓝天⽩云下一条条天然的护城河。在河流的汇处,人烟⾩盛,一派生机的气象。这里和京城不同,也和神都宇治、山田以及佛都奈良相去甚远,没有风雅、壮丽的气派,却有着蓬的生命力,无论怎样将其摧毁,它都能马上复元。 城市往往随着权政的強大而发展,但这里截然不同。从一开始,这里便和政治势力作对,处处呈现出反兆。大坂的街市在御堂周围逐渐扩展,不断绵延。但其中仍有一块尚未开发的绿地,那就是森村。 千寿庵乃一座草庵,背依森村的灌木丛。既无天台宗和真言宗气派威严的山门,也没有深山古刹的庄严神秘之感。它给人的感觉,像是佛祖⾚⾝来到了尘世。 草庵两侧散落着几间茅草屋,以竹子为支撑,里间横七竖八躺着几个人。信近想到了马厩,后来又想到是浪人营地,因为从小屋里飘出烤鱼的香味。 波太郞不慌不忙穿过这些小屋,走进正中的草庵。这里应该是正殿。里面供奉着一尊阿弥陀佛像,地下铺一张耝草席。草席上摆放的不是做工精致的莲花和蜡烛,而是蔬菜。有⻩瓜、茄子、莲藕,还有胡萝卜。与御堂的豪华大殿相较,这里像是一家供奉着佛像的蔬菜店。 內中一个十八九岁、⾐着怪异的男子,像店里的伙计。他盘腿而坐,⾐服破旧不堪,可以看见⽑茸茸的腿大。其人骨骼健壮,目光锐利,一寸左右的短发竖立,让人想起⽑栗。在这个怪人两侧,是几个光着膀子⾝带伤痕的耝鲁浪人。但怪人在其中依然显得突兀。 波太郞在门口脫下草鞋,认真放好,看一眼那个怪人,⾼声笑道:“小和尚,我又来了。” “请进,在我们的茫还未得到解脫之前,随便来。”波太郞没有回答,他优雅地转过⾝,接过阿俊手中紫⾊的小包袱,道:“阿俊,到这里来。”说完,从小包袱里拿出一个与朴素的草庵十分不相称的⽩瓷香炉,悠然地点上了随⾝带的香。汗臭和尘土的腥味旋被香烟驱散。那个怪人鼻子呼哧有声。 “好?” “嗯,还好。” 信近坐在阿俊右手边,观察着二人的一举一动。稳健秀丽的波太郞和这个好像刚从田间泥沟里爬出来的怪人,形成了鲜明的对照,信近感到可笑。 但到底哪里好笑,他却说不上来。他们两个精力旺盛,看起来却又出奇地平静。他们⽔火不相容,骨子里却流露出奇怪的平和与滑稽。 “我来给你介绍。”过了一会儿,波太郞回头对信近道:“要是问他生于何处,他定会告诉你生于天下,名芦名兵太郞,年龄不详。”他意味深长地笑了笑,继续道:“总之这是一个狂妄的小和尚。他到了比睿山,便自负地为自己取名随风,自以为能像清风一样不染俗尘,领悟禅家精髓。天狗纵然有能耐,纵然勇猛,但上界生物来到凡间,到底能派何用场呢?小和尚,我说得可有道理?他一向好斗,四处被人驱赶,无处见容。还自以为是一阵清风…” 波太郞一改往常的庄重,说话甚是刻薄。怪和尚却只是嘿嘿一笑,接着波太郞的话说了下去:“你的说法还是不够。此刻之前我还叫随风,但是一旦下定决心以己⾝之力拯救这⽇出之国的芸芸众生,便要改名为天海。贫僧牛心古怪,不会利用佛陀的教诲去谋食,更不会拿着《法华经》去讨饭。” 他这一番怪论,句句让人瞠目结⾆,信近竞揷不进一句。还好,他总算闭上了大嘴。要是嘲笑他在说大话,或许他会说:“所以我才是天海嘛!” “这和尚,”波太郞再次开口道“据说是来给石山御堂的住持提意见的,但住持却不把他当回事,现正在气头上呢。” “哈哈,贫僧并不生气,只是感到失望。第三代传人肯定会成为傻瓜,无法与先祖相提并论。其完全不懂莲如之志,实乃小人一个。” “放肆!”坐在怪和尚左边的一个⾝负重伤的武士实在听不下去,大声喝道。 随风却嘿嘿笑了起来“蛆虫怎知粪坑之外的事。你住嘴!” “你…你!” “你不认为生气本⾝并不值得吗?没人会让你们在此把我杀掉。他们肯定会说:比睿山来的疯和尚胆敢搅扰道场,决不能让他活着离去。但又不能让他的⾎污了道场,所以等他离开之后再下手。哈哈…我所言不差吧,故尔你们还不会对我动手。” 那武士听了这话,不由倒昅一口凉气。随风不再理会他,转向信近道:“你好像已经爬到了粪坑的边缘,知晓了一些外边的情况。” 信近慌忙正视随风,道:“在下生于…” 话还未完,随风便不耐烦地摆了摆手,道:“我不用知道你是何人,来自何方。我问你,你知道莲如上人为何选择在大坂、长岛、金泽、吉崎和富田等要害处建造这么多不让大名涉⾜、免除各种杂役的道场?其用意何在?” “是为了拯救众生,济世救人。” “哦,那如何济世救人呢?” “这…”“为什么现今的寺院没有起到护佑众生的作用?为什么寺院要建造城郭一样的居所,使得庶民苦上加苦,遭受两重盘剥?你可知道其中深意?” 信近没有回答,而是看了一眼波太郞。波太郞一本正经说道:“你且听他说。这个小和尚要是不痛痛快快说话,定会发疯。” “哈哈哈,说得对。”信近本以为随风会生气,不料他却大笑起来。“现今的这些住持们肯定会解释说,这是为了弘扬各宗各派的佛法。纯属无稽之谈!九泉之下的上人听了这话,必也不能瞑目。莲如上人继承宗祖亲鸾的遗志发展起来的圣业,已经被践踏得不成样子。现在他们只会用这些话来搪塞和欺骗百姓。什么是济世?什么是救人?” 他睁大的双眼闪闪发光。“自应仁之以来,这号称⽇出之国的国度何尝有过一安天宁?大名赶走地头蛇,逆臣杀掉大名,天下已被豪门瓜分贻尽。⽗子兄弟相互残杀,夫主从你死我活,沃土变成废墟,世间沦为地狱。武士手持凶器原本无可指责,但那些牛马一样被驱来赶去的下层百姓又该如何是好?看那些饿死街头、曝尸野外的流民…” “说得对!”信近应道。 “你我生于武士之家,或许还不知什么是真正的悲哀。庶民整⽇被驱来赶去,无法安心耕种,一旦稍有收成,又会被夺个⼲净。若奋起抵抗,则会被杀,建了房屋会被烧掉。每逢战争,他们的子被強暴,女儿被掳掠,只能逃到荒无人烟的丹波或淡路岛,与牛马相伴,与⽝同眠。有史以来最悲惨之事莫过于此。他们被驱赶到人皆不忍的畜牲道。然而,在这样一个时代,寺院却紧闭山门,还算什么佛家弟子?又算是什么僧侣?”随风说到动处,竞大哭起来。 波太郞说他俗名芦名兵太郞,应该属会津一带的芦名一族。信近是第一次听到如此慷慨昂之言。随风见信近屏住呼昅怔在那里,用他脏兮兮的手抹了抹眼泪,继续道:“莲如上人正是想救百姓于⽔火之中,才作出那样的决定。他相信只有这样,才能把百姓从狂疯的屠刀下拯救出来。然而,现在的这些蛆虫,早已忘了祖师爷的志向。” 随风看了看信近和波太郞,又瞧了一眼在场的武士,继续说道:“这或许情有可原。如果没有乞丐,这些跛脚的和尚们如何能理解佛祖的教诲,佛祖的理想对于他们来说不过是空中楼阁。他们蜷缩在堕落的深渊,在黑夜里摸索着打开经卷,只求自己得到救赎。正因如此,我才更加仰慕莲如上人。我认为,亲鸾看见了佛祖,而莲如却看透了佛祖。” 这时波太郞呵呵一笑。 “笑什么?” “这些话我已听了好几遍。抑扬有致,果然聪明。你所说的亲鸾看见而莲如看透的那位佛祖,是怎样的佛祖呢?不如指教一二。” “噢,那还用说,我所说的佛祖便是佛法的精髓。”随风毫不示弱,继续说道:“在人间建造一个极乐世界,此为释尊的宏愿之一。为了这个目标,应该坚持不懈地奋斗才是。佛祖发现了通往极乐之路,他相信,只要那样做,心愿便能实现。百万卷经文都是冲出地狱、建设极乐世界的良方。如果错误地认为这些经文只是教条,弘法大师又何必那么辛苦?大师亲自为病人把脉,寻找各种物药治病救人。他要将众生从现世的痛苦之中解救出来,为千古垂范,进一步去影响人们的心灵,影响政治。但不知从何时起,他的弟子开始怠惰。他们深居蔵经楼,纵当政者,试图通过别人之手建造极乐…这种怠惰的做法便是堕落的开始。佛祖岂可见容如此懒惰之人!” 信近疑惑地看了看波太郞。只见他紧绷着脸,神情严肃,也在侧耳倾听。 “寺院本该由百姓捐舍而建,但不知从何时起,当权者恣意下令,大筑寺院。这已然不是为百姓造福,而是在搜刮民财。亲鸾不畏艰辛,游历各地,授可怜的百姓以往生成佛之法。莲如则更是广涉民间疾苦,寻求变⾰之道。他的寺院是真正救助那些无果腹之食无立锥之地的苦难百姓之所。他为心中之愿尽了一己之力,为了不让兵闯⼊寺院而竭尽所能。我仰慕莲如上人,正在于他的慈悲之怀和果敢之为。他始终将世兵危拒之门外,此举甚或可与弘法大师悬壶济世之佳话相媲美。可莲如之后,在世间更为需要这种大慈悲大善举时,住持却和他的同门于內奢糜放纵、声⾊⽝马,于外发号施令、奴役生民。这和俗世的大名有何分别!若不借莲如之名加以指斥,我佛大法不久便会由救世神器化作世凶器…” 随风再次流下泪来。坐在一旁的武士互相递着眼⾊,其中一人突然菗出了武刀。不知随风是否意识到⾝边的危险,只听他继续说道:“长此以往,莲如遗志不复存在。上人在各地营建极乐世界,不许任何凶器进⼊,让那些狂疯的当道者束手无策。可怜的百姓若是走投无路,便可以前去投奔。他建造这样一所御堂,就是为了阻止那些手持凶器的残暴之徒进⼊。这样的勇气,这样的决断,才是深知佛法精髓,乃是一般僧人无法企及的大悲愿。因此,百姓们要拼命保护这块圣土,一心念佛。在加贺,他们甚至推翻了守护富槛正亲。然而现在怎样呢?百姓这块唯一的乐土,却成了⾝怀凶器的奷细与刺客的蔵⾝之所。为百姓建造的御堂,现在成了住持维持自家奢侈生活而征收赋税的地方。你们看看,现在百姓反而深受双重盘剥,尝涂炭之苦。当年莲如确也拥有不少女人,还生了几十个孩子。这一点我不敢苟同,而现在他的子孙独独学会了这一点,堕落成他的敌人。” 左侧的一个浪人再也听不下去,抡刀朝随风砍去。信近和阿俊都不由得屏住了呼昅,正在这时,只听波太郞喊道:“慢!” 波太郞将手中的一个⽩⾊物件朝武士扔了过去。那是他的香炉。那武士手一抖,香炉裂为两半。随风则趁机躲过一击。“这里已经变成了这些家伙的庇护所,莲如还能成佛吗?”他颤抖着对救了自己一命的波太郞道。 波太郞也动起来。“慢着!他要是有不可宽宏之处,也用不着你们动手。休得莽撞!”迅速止住那些浪人,波太郞随后转向随风。他双目如炬,手握大刀单膝跪地,脸⾊如冬⽇晨霜。浪人们重新坐好。只有随风仍是先前那副姿态。 “小和尚,依你看,这里的住持该怎么做?” “当然是拿起武器奋起反抗,让差点变成凶器的御堂,变为济世救人之所,完成莲如的大悲之愿,救百姓于⽔火。” “小和尚,这,符合佛道吗?” 随风⾼声笑道:“所谓佛道,不过是骗人的把戏,用另外一个世界的地狱和极乐来哄骗百姓,用百姓的葬礼来中私囊。” “休要顾左右而言他。回答我的问题:你认为这样合于佛道吗?” 信近僵硬地坐在一旁,他觉得波太郞的刀似要马上出鞘。随风的话固然离奇古怪,但波太郞现在的样子更让信近吃惊。这是他在熊邸从未表现出来的气魄,让人感觉久经磨炼,却不乏女子的柔韧。这是英雄气概吗?然而,情如此烈的波太郞当初为何对兄长信元的背信弃义一忍再忍?他为何没有将信元一刀除去?想到这里,信近不由得脊背发凉。 然而,随风对这种杀气却毫无察觉。他是大智若愚,还是蠢笨至极? “佛家弟子持剑主事,难道就是所谓佛道吗?” 听到波太郞严厉的问话,随风斩钉截铁答道:“当然!” 在杀气腾腾的气氛当中,他毫不示弱地继续说道:“倘若佛法不能消除苦难,还要它何用?予病痛之人以医药,予冻馁之人以⾐食,才是真正的佛法。即时将百姓从苦难当中救出来,才是佛祖的大悲愿。若病魔当道,便和病魔作战,若強权横行,则与強权相斗。在这个暴力横行的时代,死后的安乐又有何用?为什么不在现世阻止屠刀出鞘呢?” “你的意思是,应该持剑向屠刀吗?” “融通无碍,观自在。不敢反抗都是因为怯懦。还有什么好顾虑的呢?先求现世之福,再求来世之救赎,方才是正道。” “小和尚!你敢以命担保,方才无半句诳语?” “哈哈,岂止是我的命,我敢以佛法作赌。” “啊!”茌场人瞬时都有些呆了。他们以为波太郞起⾝的那一刹那便会⾎溅当场。 然而良久,波太郞并未拔刀,只手握刀鞘在空中虚晃一下,又坐了下来。信近瞠目结⾆。在场的武士和阿俊也都松了一口气。 “小和尚,你我不谋而合。我有话对你说,你且随我来。” “你要带我去见住持,还是想将我除掉?” 波太郞微微一笑:“我已经见过住持了。” “哦?”“住持和你想法一样,我已知道。何况,刚才你已经被杀了。” “谁杀?” “当然是我。跟我来吧。”随风不解其意,疑惑地看着波太郞,但随即慡快地点了点头,站起⾝来。波太郞头也不回地往外走去,像往常一样从容不迫。他在门边慢慢穿上草鞋,大步去了。随风、阿俊、信近跟在他⾝后。 ⽇头还很⾼。森林里蝉声一片,沁⼊尘世之人的肺腑,让人生起悲凉之感。 n6ZwW.COm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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