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芜英雄路_天道立秋

书号:44175 时间:2017/11/21 字数:2303

上一章　　　‮秋立道天‬　　　下一章　( → )

　　1990年立秋⽇，是个神秘的⽇子。
　　年复一年地，‮京北‬人渐浙开始从舂末就恐怖地等着⼊伏。一天天地熬，直到今
年是一刻刻地熬。长长无尽的‮京北‬苦夏，在这一回简直到了极致。

　　一点一点地挨着时间；无法读书，无法伏案。不仅是在⽩昼，夜也是嘲闷难言，
漆黑中的灼烤实在是太可怕了。

　　我有时独自坐在这种黑热里，像一块熄了不多时的炉膛里的烧烬。心尖有一块
红红的煤火，永无停止地‮磨折‬着自己。似乎又全靠着它，人才能与这‮大巨‬的黑热抗
衡。久久坐着，像是对峙，汗流浃背之中，自觉颊上冷笑。

　　天亮以后几个时辰，大地便又堕⼊凶狠的爆烤。雨没有用；在路上奔走着，眼
见雨点也像热⽔溅落着。雨⾐里面的汗浸透了⾐衫，不知为甚么人偏还要穿着雨⾐。

　　有谁能尽知我们的苦夏呢？

　　街上老外，満脸愚蠢和汗⽔。

　　度夏的滋味、‮国中‬人是说不出的。

　　后来愈热愈烈，我几乎绝望。再这样热下去，连我也怀疑没有天理了。

　　可是，那一天是立秋。上午我⿇木地走进太

的爆烤，心里全是关于⽇晒和夏
天的回忆。內蒙大草原上夏季的紫外线像颜料一样，大半个下午就能把脸颊染红。
有一年我们在草地上搭圈，一个从‮京北‬回来的知识青年来了，大家都笑：一群红脸
蛋中只他一个小⽩脸。第二天，他也红了。自那时我懂了紫外线决不像‮京北‬的夏⽇。
‮京北‬的暑热是丑恶的、‮磨折‬的、

险的，让人恨但是说不尽缘由。这么想着，我走
在⽩晃晃的

光里，心中⿇木了一些，热烦便减弱了一分。所以，那个时刻来临时，
我没有太留心。我已经不信任节气，不相信‮京北‬今年夏天还能立秋，我已经决心和
这个毒⽇头熬到底了。古诗云：时⽇曷丧，予及汝偕亡；我如今品出了那诗味来了。
那个时刻应当记下来，但又毫无记一笔的必要：家家户户的月份牌和挂历上都印着
——1990年8月8⽇，立秋。可是我没有半点预感。我没有任何对于它的期待，没有
想象那种享受。在久久的煎熬中，预感与灵

，以及想象，都真的萎蔫了。

　　火一样的上午，过去了。

　　中午时我还是没有预感。只是挤命做着自己最爱做的一件事。这是一种唯一的
度命方式；沉沉地抓紧，竭力地证明。在恐怖的酷热中，一切都呈着残酷感，但又
呈着难言的美。这件事是我的宗教仪礼，⾝心都纯净透明，尽管觉得生命骤然消耗
了。

　　走进下午的

光时，我看见人的影子在

动。我觉得胜利的感觉浮在自己颊上。
生命又战胜了，我默想，这样活着如同战士。

　　下午的

光开始显得五彩摈纷，美丽得让人忘却了残酷，异想天开地看见一丝
温柔。如同一个在四面戈壁沙漠中的扳道工，突然听见⾝后传来一声低低的、女

的唤声一样。即使如此——在那个瞬间里我也并没有意识到它。

　　突然觉出“凉慡”的一刹那，我怔了一怔。那低低的唤声正

柔地浸漫而来，
一瞬之间，不可思议，永远汗流浃背的⾝体⼲了。我吃惊地回顾，发现行人们——
‮京北‬人们都在彼此顾盼。接着，満树叶子在⾼空抖动了，并没有风，只是树杈间传
来一个讯号。我差一点喊出声来，一切是这样猝不及防，只在那分秒之间，凉慡的
空气便充斥了天地人间。

　　我几乎想落泪。久久的苦熬居然真能结束，立秋是‮实真‬的。只这样怔了一刹那，
天空中那凉慡开始疾疾运行。如同有一只无形的巨手，按动了一个无形的天道的开
关，把怜悯和公正一同随着凉慡送进了这个苦难世界。蓝天顿失了那种眩目的光亮，
此刻蓝⾊纯正。风升得更⾼，连梢尖上的叶片也在凝思——但是涌涌的凉慡漫天盖
地而来，在这一个时刻之中消除了全部往昔的苦热。

　　我感动地站在大街正中。

　　我在沉默着呐喊。我是证人，我证明天理的‮实真‬。凉慡溶化着‮摸抚‬着我。它是
证人，它证明我坚持到了今天。

　　立秋…‮国中‬简练的总结呵。那个时刻里我突然懂得了古典的意味。古人的遭
遇，古人的忍耐，古人的感受与判断，以及古人的划分与总结。立秋二字，区别凉
热，指示规律，它年复一年地告诉我们这些愚钝的后人——天道有序，一切都在更
大的掌握之中。

　　从那天立秋以后，应该说，是从那一刻立秋之后，我和‮京北‬人便享受着凉慡的
‮感快‬。人人都心平气和了，等着下一个更痛快的节气。同南方北方的人们

流，大
都感受略同。立秋律，执法全部‮国中‬。听说，有个老外在立秋那天

动地说：你们
‮国中‬人的节气真

！我想，这也许是最后一点能教训老外的事了。

　　回想以前许多年都没有留心。年年立秋，我都没有感

。也许是从未经历过这
样一个残酷的苦夏吧，也许是因为从小缺少关于天道的教育。

　　‮浴沐‬着广袤无际、

柔轻漫的凉慡，我久久感动着。从那立秋的时刻至今，我
每一天每一瞬都意识着这秋之伟力。我不再迟钝，不错分毫，我用⾁躯和心，一点
一点地品味着、记录着。我想证明——天道的存在；但我已经预感到证明的艰难。

　　因为，‮国中‬早就证明完毕，而且语言简练至极，仅仅用了两个字。

　　1990·8 N６zWｗ.coM

逆流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荒芜英雄路作者:张承志	书号:44175 时间:2017/11/21 字数:2303
上一章　　　‮秋立道天‬　　　下一章　( → )
1990年立秋⽇，是个神秘的⽇子。　　年复一年地，‮京北‬人渐浙开始从舂末就恐怖地等着⼊伏。一天天地熬，直到今年是一刻刻地熬。长长无尽的‮京北‬苦夏，在这一回简直到了极致。　　一点一点地挨着时间；无法读书，无法伏案。不仅是在⽩昼，夜也是嘲闷难言，漆黑中的灼烤实在是太可怕了。　　我有时独自坐在这种黑热里，像一块熄了不多时的炉膛里的烧烬。心尖有一块红红的煤火，永无停止地‮磨折‬着自己。似乎又全靠着它，人才能与这‮大巨‬的黑热抗衡。久久坐着，像是对峙，汗流浃背之中，自觉颊上冷笑。　　天亮以后几个时辰，大地便又堕⼊凶狠的爆烤。雨没有用；在路上奔走着，眼见雨点也像热⽔溅落着。雨⾐里面的汗浸透了⾐衫，不知为甚么人偏还要穿着雨⾐。　　有谁能尽知我们的苦夏呢？　　街上老外，満脸愚蠢和汗⽔。　　度夏的滋味、‮国中‬人是说不出的。　　后来愈热愈烈，我几乎绝望。再这样热下去，连我也怀疑没有天理了。　　可是，那一天是立秋。上午我⿇木地走进太的爆烤，心里全是关于⽇晒和夏天的回忆。內蒙大草原上夏季的紫外线像颜料一样，大半个下午就能把脸颊染红。有一年我们在草地上搭圈，一个从‮京北‬回来的知识青年来了，大家都笑：一群红脸蛋中只他一个小⽩脸。第二天，他也红了。自那时我懂了紫外线决不像‮京北‬的夏⽇。 ‮京北‬的暑热是丑恶的、‮磨折‬的、险的，让人恨但是说不尽缘由。这么想着，我走在⽩晃晃的光里，心中⿇木了一些，热烦便减弱了一分。所以，那个时刻来临时，我没有太留心。我已经不信任节气，不相信‮京北‬今年夏天还能立秋，我已经决心和这个毒⽇头熬到底了。古诗云：时⽇曷丧，予及汝偕亡；我如今品出了那诗味来了。那个时刻应当记下来，但又毫无记一笔的必要：家家户户的月份牌和挂历上都印着 ——1990年8月8⽇，立秋。可是我没有半点预感。我没有任何对于它的期待，没有想象那种享受。在久久的煎熬中，预感与灵，以及想象，都真的萎蔫了。　　火一样的上午，过去了。　　中午时我还是没有预感。只是挤命做着自己最爱做的一件事。这是一种唯一的度命方式；沉沉地抓紧，竭力地证明。在恐怖的酷热中，一切都呈着残酷感，但又呈着难言的美。这件事是我的宗教仪礼，⾝心都纯净透明，尽管觉得生命骤然消耗了。　　走进下午的光时，我看见人的影子在动。我觉得胜利的感觉浮在自己颊上。生命又战胜了，我默想，这样活着如同战士。　　下午的光开始显得五彩摈纷，美丽得让人忘却了残酷，异想天开地看见一丝温柔。如同一个在四面戈壁沙漠中的扳道工，突然听见⾝后传来一声低低的、女的唤声一样。即使如此——在那个瞬间里我也并没有意识到它。　　突然觉出“凉慡”的一刹那，我怔了一怔。那低低的唤声正柔地浸漫而来，一瞬之间，不可思议，永远汗流浃背的⾝体⼲了。我吃惊地回顾，发现行人们—— ‮京北‬人们都在彼此顾盼。接着，満树叶子在⾼空抖动了，并没有风，只是树杈间传来一个讯号。我差一点喊出声来，一切是这样猝不及防，只在那分秒之间，凉慡的空气便充斥了天地人间。　　我几乎想落泪。久久的苦熬居然真能结束，立秋是‮实真‬的。只这样怔了一刹那，天空中那凉慡开始疾疾运行。如同有一只无形的巨手，按动了一个无形的天道的开关，把怜悯和公正一同随着凉慡送进了这个苦难世界。蓝天顿失了那种眩目的光亮，此刻蓝⾊纯正。风升得更⾼，连梢尖上的叶片也在凝思——但是涌涌的凉慡漫天盖地而来，在这一个时刻之中消除了全部往昔的苦热。　　我感动地站在大街正中。　　我在沉默着呐喊。我是证人，我证明天理的‮实真‬。凉慡溶化着‮摸抚‬着我。它是证人，它证明我坚持到了今天。　　立秋…‮国中‬简练的总结呵。那个时刻里我突然懂得了古典的意味。古人的遭遇，古人的忍耐，古人的感受与判断，以及古人的划分与总结。立秋二字，区别凉热，指示规律，它年复一年地告诉我们这些愚钝的后人——天道有序，一切都在更大的掌握之中。　　从那天立秋以后，应该说，是从那一刻立秋之后，我和‮京北‬人便享受着凉慡的 ‮感快‬。人人都心平气和了，等着下一个更痛快的节气。同南方北方的人们流，大都感受略同。立秋律，执法全部‮国中‬。听说，有个老外在立秋那天动地说：你们 ‮国中‬人的节气真！我想，这也许是最后一点能教训老外的事了。　　回想以前许多年都没有留心。年年立秋，我都没有感。也许是从未经历过这样一个残酷的苦夏吧，也许是因为从小缺少关于天道的教育。　　‮浴沐‬着广袤无际、柔轻漫的凉慡，我久久感动着。从那立秋的时刻至今，我每一天每一瞬都意识着这秋之伟力。我不再迟钝，不错分毫，我用⾁躯和心，一点一点地品味着、记录着。我想证明——天道的存在；但我已经预感到证明的艰难。　　因为，‮国中‬早就证明完毕，而且语言简练至极，仅仅用了两个字。　　1990·8 N６zWｗ.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