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流小说网免费为大家推荐在细雨中呼喊无弹窗广告推荐
逆流小说网
逆流小说网 校园小说 穿越小说 竞技小说 武侠小说 架空小说 言情小说 仙侠小说 总裁小说 耽美小说 官场小说 玄幻小说 乡村小说
小说排行榜 都市小说 同人小说 综合其它 科幻小说 重生小说 军事小说 短篇文学 灵异小说 推理小说 经典名著 网游小说 历史小说
好看的小说 妻心如刀 母上攻略 我的娇妻 秦家有兽 新婚妻子 辣文合集 禁乱之爱 茶余饭后 情栬生活 兽血滛传 热门小说 完本小说
逆流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在细雨中呼喊  作者:余华 书号:44182  时间:2017/11/21  字数:8924 
上一章   ‮失消‬    下一章 ( → )
  孙有元死前的神态,和村里一头行将被宰的⽔牛极其相似。当时在我眼中是‮大巨‬的⽔牛,温顺地伏在地上,伸开四肢接受绳索的捆绑。那时我就站在村里晒场的一端,我的两个兄弟站在最前沿。我弟弟不懂装懂的嗓音,在那个上午就像尘土一样飘。其间夹杂着孙光平对他的训斥:

  “你懂个庇。”

  刚开始我和弟弟一样无知地认为,⽔牛并不知道自己的命运。可是我看到了它的眼泪,当它四脚被绑住以后,我就看到了它的眼泪,掉落在⽔泥地上时,像雷阵雨的雨点。生命在面对消亡时,展现了对往昔的无限依恋。⽔牛的神态已不仅仅是悲哀,确切地说我看到的是一种绝望。还有什么能比绝望更震动人心呢?后来我听到哥哥对别的孩子说,⽔牛被绑住时眼睛就红了。我在此后的岁月里,会战栗地去回想⽔牛死前的情景,他对自己生命的谦让,不作任何反抗地死去,使我眼前出现了令人不安的破碎图景。

  长久以来,祖⽗的死对于我始终像是一个谜语,他的死混杂着神秘的气息和现实的实在,从而让我无从得知他的真正死因。正如乐极生悲一样,我祖⽗在那个雨⽔飞扬的上午,对着天空发出极其勇敢的吼叫以后,立刻掉落进胆怯的深渊,让我看到了他不知所措后的目瞪口呆。孙有元在张嘴吼叫的那一刻,吃惊地感到体內有一样什么东西脫口而出,那东西似乎像鸟一样有着美妙的翅膀的拍动。然后他惊慌地转过⾝去,哀哀地叫唤着:

  “我的魂呵,我的魂飞走了。”

  祖⽗的灵魂像小鸟一样从张开的嘴飞了出去,这对十三岁的我来说是一件离奇同时又可怕的事。

  那天下午,我看到了祖⽗脸上出现了⽔牛死前的神态。那时候雨过天晴,正当村里众多的老人惊诧孙有元的预言得到实现时,我的祖⽗已经没有心情来享受荣耀,他一味地沉浸在失去灵魂的悲哀之中。孙有元眼泪汪汪地坐在门槛上,面对逐渐来到的光,他裂开的嘴里发出十分伤心的哼哼声。他是在我⽗⺟下田以后,开始自己伤心的流泪,他的眼泪直到我⽗⺟从田里回来,依然畅流不止。我从未见过一个人能那么长时间地流泪。

  我⽗亲从田里回来看到了孙有元的眼泪,孙广才自作多情地感到他的眼泪是冲着自己来的,我⽗亲嘀咕着:

  “我还没死,就为我哭丧了。”

  后来我祖⽗从门槛旁站起来,哭泣着从我们⾝旁走过,他没有像往常那样和我们坐在一起吃饭,而是走进了堆放杂物的房间,在他自己上躺了下来。可是没过多久孙有元就用惊人的嗓音喊叫起了他的儿子:

  “孙广才。”

  我⽗亲没理他,对我⺟亲说:

  “这老东西摆架子了,要我把饭送进去。”

  祖⽗继续喊叫:

  “孙广才,我的魂丢了,我要死啦。”

  我⽗亲这时才走到祖⽗门前,对他说:

  “要死了还那么大的嗓门。”

  我祖⽗大声哭起来,在哭声里他模糊的声音断断续续:

  “儿子啊,你爹要死啦。爹不知道死是怎么会事,爹有点怕呵。”

  孙广才很不耐烦地提醒他:

  “你不活得好好的吗?”

  孙有元也许是得到儿子的对话,他精神抖擞越发起劲地喊叫了:

  “儿子啊,爹不能不死,爹活一天你就穷一天。”

  祖⽗响亮的声音使我⽗亲颇感不安,孙广才恼火地说:

  “你轻一点好不好,让人家听到了好像我在‮害迫‬你。”

  孙有元对自己死去的预知和安排,在我少年的心里有着不可言传的惊讶和惧怕。现在想来,祖⽗在那一瞬间觉得灵魂飞走的‮理生‬感受,对他来说是‮实真‬可靠的,我想他在面对自己死亡时是不会弄虚作假的。也许孙有元摔坏后,就有可能设计起自己的末⽇来了。从而让他对着天空吼叫时得到的纯属一般的‮理生‬感受,上升为灵魂飞走的死亡预兆。那个雨过天晴的下午,孙有元流泪不止时,已经完成了对自己的判决。这个垂暮的老人,在即将与亡相遇、和彻底诀别尘土飞扬的人世之间曾经无从选择。他整整九年时间犹豫不决。

  当他最后感到死亡已经无法回避地来到时,他的眼泪表达了对艰难尘世是如何依依不舍。他唯一的要求是让孙广才答应给他做一口棺材,以及敲锣和吹唢呐。

  “唢呐吹得响一点,好给你娘报个信。”

  祖⽗躺在上马上就要死去,这个事实使我惊愕不已。那一刻祖⽗在我心中的形象出现了彻底的变化,不再是一个老人坐在角落里独自回想过去的形象,我的祖⽗和死亡已经紧密相连。对我来说,祖⽗变得异常遥远,和我记忆不多的祖⺟合二为一了。

  我弟弟对祖⽗即将死去,表现出了极大的‮趣兴‬。整整一个下午,他都站在门旁,从门里窥视祖⽗。而且时时跑出去向我哥哥报信:

  “还没有死。”

  他向孙光平解释:

  “爷爷的肚⽪还在动。”

  孙有元对死的决心,在我⽗亲看来不过是在虚张声势,孙广才那天下午扛着锄头走出家门以后,心怀不満地认为孙有元是变一个法子来‮腾折‬他。可到了傍晚我们吃过饭后,祖⽗仍然没有从屋里出来,我的⺟亲端着一碗饭走进去时,我们听到了祖⽗嗡嗡的声音:

  “我要死啦,我不吃饭啦。”

  这时候我⽗亲才真正重视祖⽗死的决心,当我⽗亲惊奇地走⼊祖⽗的房间后,这两个冤家竟然像一对亲密兄弟那样谈起来。孙广才坐在孙有元的上,我从没有听到过⽗亲如此温厚地和祖⽗说话。孙广才从房间里走出来后,他已经相信⽗亲不久之后就会离世而去,喜形于⾊的孙广才毫不掩饰自己的愉快心情,他对自己是不是孝子本就不在乎。孙有元准备死去的消息正是他向外传播的,我在屋里都能听到他在远处的大嗓门:

  “一个人不吃饭还能活多久?”

  在期待里躺了‮夜一‬的孙有元,翌⽇清晨看到孙广才走进来时,敏捷地撑起⾝体问他的儿子:

  “棺材呢?”

  这使我⽗亲吃了一惊,他没有看到设想中奄奄一息的孙有元。他从房间里出来后显得有些失望,孙广才摇晃着脑袋说:

  “看来还得熬两天,他还能记得棺材。”

  我⽗亲可能是担心孙有元在吃午饭时,突然谦卑地走出来坐在我们中间。孙广才觉得这并不是不可能的,所以他必须重视祖⽗心目中的棺材。于是在那个上午,我⽗亲手提两木条像个小偷似的走了进来,用可笑的神秘向我弟弟下达命令,让他敲打木件。一惯大大咧咧的⽗亲突然贼头贼脑地出现,使我感到十分意外。随后他直了⾝体,推开祖⽗的屋门,用孝子的声音说:

  “爹,木匠请来了。”

  从半开的门里,我看到了祖⽗微微欠起⾝体露出了欣慰的笑容。那时我游手好闲的弟弟已经获得了短暂的职业,孙光明将木条満屋挥舞,让剑和刀自相残杀。我弟弟是一个自由主义者,他不会让自己长时间地接受房屋的限制。孙光明极为迅速地投⼊到真正的战争之中,他像一个古代将领那样汗流浃背地杀出了房屋。这时他完全忘记了自己真正的职业,而沉浸到撕杀的快乐之中。我弟弟气吁吁的呐喊声,在那个上午的光里逐渐远去,谁也不知道他跑哪去了。直到晚饭前他才回来,那时他两手空空。当我⽗亲追问他木条扔哪去时,孙光明一脸的糊涂,支支吾吾地解释了半晌,那神态仿佛是他从未碰过木条似的。

  在我弟弟远去以后,我听到了躺在灰暗屋中祖⽗不安的喊叫:

  “棺材。”

  能使他灵魂得到安宁的木头敲打声消失后,孙有元苍⽩无力的嗓音里,飘着‮渴饥‬的沙沙声。他生前最后的奢望,由于我弟弟的马虎,一下子变得虚无缥缈了。

  后来由我承担起了为祖⽗的精神制造棺材的敲打职业。

  我十五岁的哥哥对这已经不屑一顾了。孙广才一把逮住了我,他突然发现这个闷闷不乐的孩子有时也可以⼲点事。他将木条递过来时一脸的鄙视:

  “你也不能光吃不⼲活。”

  此后的两天里,我用单调的敲打给我祖⽗以安慰的声响。

  我处在悲哀的心情里不能自拔。十三岁的年龄,已经让我敏感地想到这是在为自己敲打。回到南门以后的那些⽇子,尽管祖⽗孙有元没有给过我理解和同情之情,由于我们在家中的处境是那样相似,孙有元时刻表现出来对自己的怜悯,来到我眼中时,我会感到也包含了对我的怜悯。我对⽗亲和家庭的仇恨,正是在为祖⽗催死的敲打声里发展起来的。很久以后,我仍然感到⽗亲在无意之中向我施加了‮忍残‬的刑罚。我当初的心情,就如一个死囚去执行对另一个死囚的处决。

  孙有元行将死去的事,使我们那个一惯无所事事的村庄出现了惊奇与热闹。那些经历了漫长岁月之后反而变得幼稚的老人,对我祖⽗准备死去表达了惊讶的虔诚。孙有元对待菩萨的态度,让他们感到他很可能要回家了。一种有趣的说法使我祖⽗的出生变得滑稽可笑,他似乎是像下雨那样从天上下来的,现在他对自己死的预知,又证明他在尘世的期限已到,他要归天了,回到他真正的家中。

  而那些年纪轻一点的人,牢记着共产无神论的教育,他们对自己长辈的言论嗤之以鼻。就像孙广才训斥孙有元那样,那些可爱的老人都被训斥成是年龄长到狗⾝上去了,越活越糊涂。

  那时的我却坐在敞开大门的屋中,为祖⽗敲打着单调的声响。在屋外众多的目光里,我履行着在他们看来是滑稽的职业。这对我是怎样的一种心情?尤其是村中那些孩子对我指手划脚,并且嘻嘻哈哈,我脆弱的自尊在聇辱和悲哀之间无法脫⾝了。

  屋外嘈杂的声响让孙有元在离世而去之际,重现了他年轻时遭受‮军国‬
‮弹子‬追赶的情景。丧失了安宁的孙有元在屋里大声呼喊孙广才,他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当我⽗亲走进屋去时,孙有元正精神抖擞地坐在上,向孙广才打听是不是哪家失火了。

  我祖⽗躺到上去是准备立刻就死的,可是三天下来他越躺越有精神。尽管孙有元每天都叫嚷着不吃东西了,我那言语不多的⺟亲总还是盛一碗饭走进去。我祖⽗在理想的死亡和现实的饥饿面前,曾经有过烈的犹豫,不过最后还是屈服于饥饿的力量。我⺟亲每次都会拿着一只空碗出来。

  孙广才从来就是一个缺乏耐心的人,我祖⽗没有像他想象的那样越来越奄奄一息。于是对孙有元的死,他立刻失去了信心。当我⺟亲端着一碗饭推开祖⽗房门,我祖⽗故伎重演叫着不吃东西时,孙广才一把拉住了我的⺟亲,冲着我祖⽗喊叫:

  “要死就别吃,要吃就别死。”

  我⺟亲那时异常惊慌,她低声对孙广才说:

  “你这是作孽,老天爷要罚你的。”

  我⽗亲可不管这一套,他一下子窜到屋外,对不远处的人说:“你们听说过死人吃东西没有?”

  事实上祖⽗并不像⽗亲认为的那样,孙有元觉得自己灵魂已经飞走是确实的感受,他对自己即将死去坚信不疑。那时的祖⽗在心理上已经死去,正期待着自己的‮理生‬也进⼊一劳永逸的境地。当我⽗亲越来越不耐烦的时候,孙有元也为自己久久未死而苦恼。

  在生命的末⽇里,孙有元用残缺不全的神智思考着自己为何一直没死。即将收割的稻子在光里摇晃时,吹来的东南风里漂浮着植物的气息。我不知道祖⽗是否闻到了,但我祖⽗古怪的思维断定了自己迟迟未死和那些沉重的稻穗有关。

  那个早晨孙有元又大声叫唤孙广才了,我⽗亲发怈过多的怒气之后,变得有些垂头丧气,他懒洋洋地走⼊祖⽗的房间。孙有元用神秘的口气低声告诉孙广才,他的灵魂没有飞远,就在附近,所以他一直没死。孙有元说这话时的谨慎模样,仿佛是担心灵魂会听到他的话。灵魂没有飞远的原因是被那一片稻香所昅引。我祖⽗告诉孙广才,他的灵魂正混在一群⿇雀中间,就是此刻在稻田上空盘旋的那群⿇雀。孙有元要我⽗亲扎几个稻草人放在房屋周围,好把他的灵魂吓走,否则他的灵魂随时都会突然回到他体內。我祖⽗张开牙齿脫落的嘴,嗡嗡地对孙广才说:

  “儿子啊,我的魂一回来,你就又要受穷啦。”

  我⽗亲马上就叫嚷起来:

  “爹,你别死啦,你活过来算了。一会儿棺材,一会儿稻草人,你就别再‮腾折‬啦。”

  村里的那些老人从牢満腹的孙广才那里得知这些时,并不像我⽗亲认为的那样是孙有元在瞎‮腾折‬。我祖⽗认为灵魂仍在附近飞翔,对他们来说是‮实真‬可信的。那个中午,那时我不再敲打木条。我看到几个老人拿着两个稻草人走来了,虔诚的神态在光下有着一种离奇的庄严。他们将一个稻草人靠在我们门口的墙上,另一个放在孙有元的窗旁。正如后来他们向孙广才解释的那样,他们这样做是为了成全我祖⽗顺利地升天。

  我祖⽗确实大限已近,此后的三天里孙有元的状况一落千丈,当我⽗亲有一次走⼊祖⽗的房间时,孙有元只能用蚊虫般细微的声音和他儿子说话了。那时候的孙有元对付饥饿不像前几天那么软弱无能,应该说他已丧失起码的胃口,我⺟亲端进去的饭他最多只吃两、三口。这使我⽗亲疑神疑鬼地在那两个稻草人近旁转悠了很久,嘴里嘀咕道:

  “难道这东西还真管用?”

  我祖⽗躺在那间夏天的屋子里,连续多⽇没有‮澡洗‬,后来的几天在奄奄一息里又将尿流在了上。那间堆放杂物的房间便充斥了一股暖烘烘的臭气。

  孙有元真正显示弥留之际的神态之后,孙广才开始安静下来,他连续两个上午走到祖⽗屋中去察看,出来后紧皱眉头,我那习惯夸大其词的⽗亲断言孙有元拉了有半屎尿。第三天上午我⽗亲没有走⼊祖⽗的房间,他说是吃不消里面的臭气。他要我⺟亲进屋去看看祖⽗怎么样了,自己坐在桌前教育我的哥哥和弟弟说:

  “你们爷爷快死啦。”他的理由是“人和⻩鼠狼一样,你要捉它时它就放个臭庇把你熏晕了,自己可以逃走。你们爷爷要逃走啦,所以那里面臭死人啦。”

  我⺟亲从祖⽗屋里出来时脸⾊苍⽩,她的双手将围裙的下摆捏成一团,对孙广才说:

  “你快去看看吧。”

  我⽗亲像是被凳子发出去似的,窜进了祖⽗的房间,过了一会十分紧张地走出来,手舞⾜蹈地说:

  “死啦,死啦。”

  事实上那时孙有元还没有死去,他正断断续续地从休克状态里走进走出。我耝心大意的⽗亲却急冲冲地去寻求村里人的帮助,他那时才想起来连个坑都还没挖。孙广才扛着锄头哭丧着脸満村去叫人,然后在祖⺟的坟旁和几个乡亲为孙有元挖起了长眠之坑。

  孙广才是一个不会轻易知⾜的人,那几个乡亲挖完坟坑准备回家时,我的⽗亲在他们⾝后喋喋不休,告诉他们帮忙要帮到底,要么就别帮忙。孙广才要他们去把我祖⽗抬出来,他自己则是站在门旁寸步不进。那个后来和他打架的王跃进皱着眉说怎么这么臭时,我⽗亲点头哈地对他说:

  “死人都这样。”

  我的祖⽗正是那时候睁开眼睛的,当时他们已经将他的⾝体抬了起来。孙有元显然不知道他们即将要埋葬他,摆脫了昏之后的孙有元向他们露出了嘿嘿一笑。我祖⽗突然出现的笑容把他们吓得魂不附体。我在屋外听到了里面一片七八糟的叫嚷声,随即一个个惊慌失措地窜了出来,最为強壮的王跃进吓得面如土⾊,他用手捂着口连声说:

  “吓死我啦,吓死我啦。”

  接着他就大骂孙广才:

  “我你十八代祖宗,你他娘的要吓人也不能这么做。”

  我⽗亲満腹狐疑地看着他们,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直到王跃进说:

  “他娘的,还活着呢。”

  孙广才这才急忙走⼊孙有元屋中,我祖⽗看到了他的儿子以后,又露出了嘿嘿的笑容。孙有元的笑容使孙广才然大怒,他还没有从祖⽗屋里出来就叫骂起来:

  “你死个庇,你要是真想死,就去上吊,就去跳河,别他娘的躺在上。”

  孙有元细⽔长流的生命,绵绵不绝地延续着,使村里人万分惊讶。当初几乎所有的人都在內心确定了孙有元将会立即死去,可孙有元却把自己弥留之际拉得十分漫长。最让我们吃惊的是那个夏⽇的傍晚,因为炎热我们将桌子搬到了那棵榆树下面,我们吃饭时看到祖⽗突然出现。

  在上躺了二十来天的孙有元,竟然从上下来,扶着墙壁像个学走路的孩子一样蹒跚地走出来。这情景把我们都看呆了。我祖⽗那时完全沉浸在自己內心的不安里,一直没死的事实使他感到焦虑和忧心忡忡。他艰难地走到门槛旁,颤巍巍地坐了下来。孙有元对我们的吃惊视而不见,他像是一袋被遗忘的地瓜那样搁在那里。我们听到了他垂头丧气的嘟哝:

  “还没死,真没意思。”

  孙有元是第二天早晨死去的。我⽗亲走到他边时,他睁开眼睛定定地看着孙广才。祖⽗当初的眼神一定十分怕人,否则我⽗亲不会吓得魂飞魄散。他后来告诉我们,祖⽗那时的眼神仿佛要把他顺便捎上,一起去死。但我⽗亲没有逃跑,应该说是没法逃跑。孙广才的手已被他临终的⽗亲紧紧捏住。

  我祖⽗的眼角滚出了两滴细小的泪⽔后,便将眼睛永远闭上了。孙广才感到他被捏住的手渐渐获得了自由,这时他才慌地逃出来,口齿不清地要我⺟亲进去看看。比起⽗亲来,⺟亲显得镇静多了。显然她走进去时略有迟疑,可她出来时是一步一步走来的,她告诉我⽗亲:

  “已经冰凉了。”

  我⽗亲如释重负地笑了,他向外走去时连声说:

  “总算死了,我的娘呵,总算死了。”

  ⽗亲在门前的台阶上坐了下来,笑嘻嘻地看着不远处几只走来走去的。可是没过多久,他的脸⾊悲伤起来,接着嘴巴一歪掉下了眼泪,随后他抹着眼泪哭泣了。我听到他喃喃自语:

  “爹呵,我对不起你啊。爹呵,你苦了一辈子。我是个狗杂种,我不孝顺你。可我实在也是没办法呵。”

  祖⽗如愿以偿地死去,对于当时的我来说,并没有引起我失去了一个活生生的人这样的感受。我当时的心情十分古怪,说不准是悲哀,还是不安。我能明确意识到的,那就是一种情景将在我眼中永远消失。在傍晚的时刻,孙有元步履蹒跚地在那条小路上摇摇晃晃地出现,向我和池塘走来。我总是很远就看到了他抱在怀里的油布雨伞,和肩上的蓝布包袱。要知道,这情景曾经给过我多次光般的温暖和安慰。祖⽗打败了⽗亲

  孙有元不是一个懦弱的人,起码他的內心不是这样,他的谦卑在很大程度上表达着对自己的不満。我离开南门的第四年,也就是我弟弟锯掉那张桌子的腿以后,祖⽗在家中的糟糕处境越加明显。

  孙有元让孙光明锯掉桌腿以后,并不意味着他和孙广才这两个老对手可以偃旗息鼓了。我⽗亲是个穷追不舍的家伙,他不会让孙有元长时间心安理得。不久之后他就不让我祖⽗吃饭时坐在桌旁,而是给他盛一小碗饭让他在角落里吃。我的祖⽗必须学会忍饥挨饿了,这个已到晚年的老人对食物的望像个刚结婚的年轻人,可他只能吃一小碗,孙广才那张仿佛尝损失的脸,使我祖⽗很难提出再吃一碗饭的要求,他只能饥肠辘辘地看着我的⽗⺟和兄弟大声咀嚼。他唯一拯救自己饥饿的办法,就是在洗碗前将所有的碗都一遍。那些⽇子村里人时常在我家的后窗,看到孙有元伸出⾆头,兢兢业业地着那些滞留饭菜痕迹的碗。

  我的祖⽗在承受屈辱时是不会心甘情愿的,我说过孙有元不是一个懦弱的人,到那时他只能和孙广才针锋相对,而没有别的迂回的办法。大约一个月以后,当我⺟亲将那一小碗饭递过去时,我祖⽗故意没有接住,把碗碎破在地上。我可以想象⽗亲当初然大怒的情景,事实也是如此,孙广才霍地从凳子上站立起来,用吓人的声音指着孙有元大骂:

  “你这个老败家子,连他娘的碗都端不住,你还吃个庇。”

  我的祖⽗那时已经跪在了地上,撩起⾐服将地上的食物收拾起来。孙有元一付罪该万死的模样,对我⽗亲连声说:

  “我不该把碗打破,我不该把碗打破,这碗可是要传代的呀。”

  孙有元最后那句话让我⽗亲瞠目结⾆,孙广才半晌才反应过来,他对我⺟亲说:

  “你还说这老不死可怜,你看他多险。”

  我祖⽗对孙广才看都不看,他开始眼泪汪汪起来,同时依然执著地说:

  “这碗可是要传代的呀。”

  这使孙广才气急败坏,他对着祖⽗吼叫道:

  “你他娘的别装了。”

  孙有元⼲脆嗷嗷大哭,声音响亮地叫道:

  “这碗打破了,我儿子以后吃什么呀?”

  那时候我弟弟突然笑出声来,祖⽗的模样在他眼中显得十分滑稽,我那不识时务的弟弟竟然在那种时候放声大笑。我哥哥孙光平虽然知道那时候笑是不合时宜的,可孙光明的笑声感染了他,他也止不住笑了起来。我⽗亲那时可真是四面楚歌,一边是孙有元对他晚年的糟糕预测,另一边是后辈似乎幸灾乐祸的笑声。孙广才疑虑不安地看着他的两个宝贝儿子,心想这两个小子实在是有点靠不住。

  我兄弟的笑声是对我祖⽗的有力支持,虽然他们是无意的。我一惯信心十⾜的⽗亲,在那时难免有些慌张,面对依然嚎啕叫着的孙有元,孙广才丧失了应有的怒气,而是脆弱地向门口退去,同时摆着手说:

  “行啦,祖宗,你就别叫啦,就算你赢了,就算我怕你,你他娘的就别叫啦。”

  可是来到屋外以后,孙广才又怒火冲天了,他指着在屋中的家人骂道:

  “你们全他娘的是狗养的。” n6zwW.cOM
上一章   在细雨中呼喊   下一章 ( → )
作者余华 更新于2017/11/21 当前章节8924字。看在细雨中呼喊小说,就上逆流小说网。我们致力于做最快速更新在细雨中呼喊最新章节的免费小说网站,用心做最好的小说精校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