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逆流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在细雨中呼喊 作者:余华 | 书号:44182 时间:2017/11/21 字数:1673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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庆国在九岁的一个早晨醒来时,就必须掌握自己的命运了。在离成年还十分遥远,还远没有到摆脫⽗亲控制的时候,他突然获得了立独。过早的自由使他像扛着沉重的行李一样,扛着自己的命运,在纷繁的街道上趄趄趔趔不知去向。 我可怜的同学那天上午是被一阵杂的声响从睡梦里惊醒的。那是初秋的时节,这个睡眼惺松的孩子穿着短衩走到了门口,看到⽗亲正和几个成年的男人在搬家中的物件。 最初的时候,庆国喜悦无比,他以为是要搬到一个全新的地方去居住。他的喜悦和我当时离开南门时的喜悦十分近似,可他接下去面临的现实则比我糟糕得多。 我的同学用和那个清晨一样清新的嗓音问⽗亲,会不会搬到一个到处都有长翅膀的⽩马那里去。一惯严肃的⽗亲没有被儿子的幻想所感动,相反他对儿子的荒唐想法显得很不耐烦,他让儿子走开,对他说: “别挡着道。” 于是庆国回到了自己的卧室,他是我们这群孩子中最为懂事的,可他当时的年龄还无法预见以后。他兴致地整理起了自己的东西,那些半新不旧的小⾐服,以及他收蔵的螺帽、小剪刀、塑料手一大堆七八糟的东西,他却有能力将它们整齐地放⼊一个纸板箱中。他是在一片嘈杂的声响里进行自己愉快的工作,并且不时跑到门口,自豪地看着他⽗亲在搬家具时,显露出来令他崇拜的力气。然后轮到他自己了,我的同学竟然还能搬动那只和他人差不多大小的纸板箱。他是擦着墙壁一点一点移过去的,他知道墙壁也是一只手,而且是一只有力的手。他虽然精疲力竭,可他的眼睛是那么骄傲地望着从楼梯里上来的⽗亲,他的⽗亲却冷冷地对他说: “你搬回去。” 我的同学只能竭尽全力地无功而返,他的头发因为満是汗⽔,被他胡摸弄后犹如杂草丛生。那一刻他也许真有些不知所措了,他坐在一把小椅子里使用起了有限的思维。任何孩子都不会把自己的以后想得糟糕起来,现实还没有这么训练他们。庆国那时的思维就像场上的⽪球一样蹦跳,过于顽⽪的思维很难和⽗亲有关,他想到别处去啦。后来他喜气洋洋地看着窗外的天空。我不知道他是否想象出了一匹⽩马在空中展翅飞翔。 家中七八糟的声响一遍一遍走下楼梯,他似乎有所感觉,但他没有进一步去知道这些声响已被安放在了三辆板车上,所以他也没有听到车轮滚动。他那像蝙蝠一样瞎飞的思维终止时,⽗亲已经走⼊他的屋中,一个严峻的现实站在了他的⾝旁。 庆国没有告诉我们当初的详细情景,而且我和刘小青都还年幼无知,是后来的事实让我明⽩了庆国已被他的⽗亲抛弃。我不喜庆国的⽗亲不仅是因为他做了这种事,这个我见到过多次的男人,有着让我心里发虚的严厉。现在我寻找这个记忆中的形象时,突然感到他和我想象中祖⺟的⽗亲有些近似。我第一次见到他时,他如同审问一样对我的来历盘问底,当庆国替我说话时,他冷冷地打断我的同学: “你让他自己说。” 他当初咄咄人的目光让我心里发抖。他走⼊庆国房间时肯定也使用了这样的目光。但他的声音可能是平静的,甚至可能有一些温柔。他告诉儿子: “我要去结婚了。” 接下去是要庆国明⽩以后的事实,十分简单,⽗亲不可能再照顾他了。我的同学那时的年龄显然无法立刻领会其间的严酷,庆国傻乎乎地看着他的⽗亲。这个混帐男人留下了十元钱和二十斤粮票后,就提起两只篮子下楼了。篮子里装的是最后要拿走的东西。我九岁的同学扑在窗口,在光里眯着眼睛看着他⽗亲从容不迫地走去。 庆国最初的悲伤,是他走⼊那两个被搬空的房间开始的。 即使那时他仍然没有去想⽗亲已经永久抛弃他了,他的眼泪和哭声是因为突然面对了空的房间。 他回到自己的房间以后,没有被破坏的环境让他渐渐平静下来,他坐在自己的上左思右想。这个房间我去过多次,我极喜爱那里的窗口。他真正意识到自己的糟糕处境,是在这天下午找到我以后。那时我正在擦李秀英的宝贝窗玻璃,我听到他在屋外的一声声喊叫。我不敢离开尚未擦完的窗户,是李秀英无法忍受庆国那种如同玻璃打碎似的锐利喊叫,这个坐在上的女人痛苦不堪地对我说: “你快去让他闭嘴。” 我怎么能让一个遭受不幸的人闭上嘴巴呢?我们站在屋外的石板路上,⾝后的木头电线杆发出一片嗡嗡的声响。我忘不了庆国当时苍⽩的脸⾊,他杂无章地告诉我上午发生的事,那时他自己都还没有弄明⽩。我所听到的是一堆如同苍蝇一样糟糟飞来的印象,他⽗亲搬动家具时的大巨力气,以及提着篮子出门这样的印象。我无法知道哪些应该在前,哪些应该在后。庆国是在向我讲叙时终于逐渐明⽩了过来,他的讲叙戛然而止,我看到他眼泪夺眶而出,然后说出了一句让我们都明⽩的话: “我爹不要我了。” 那天下午我们找到了刘小青,他正扛着一个拖把満头大汗地往河边跑去。庆国的眼泪汪汪让他大吃一惊,我告诉他庆国被他爹丢掉了。刘小青和不久前的我一样莫名其妙,我冗长的解释和庆国不住的点头才让他知道发生了什么。他立刻说: “找我哥哥去。” 去找那个戴鸭⾆帽的大孩子,刘小青当时的骄傲恰如其分。谁不想有这样的哥哥呢?我们走到了他端坐的窗下,那时轮到刘小青去讲叙一切了。这个手拿笛子的大孩子听完后显得十分气愤,他说: “岂有此理。” 他将笛子迅速一揷,翻⾝越出窗外,对我们挥挥手说: “走,找他算帐去。” 我们三个孩子走在漉漉的街道上,清晨那场暴雨使街道旁的树木挂満雨⽔。前面走着一个单薄的大孩子,他的笛声固然美妙,可他能打败庆国的⽗亲吗?我们三个人傻乎乎地跟着他,他发怒的样子让我们充満信心。他走到了一棵布満雨⽔的树下,突然沉思起来,可是等到我们也走⼊树下后,他立刻抬腿猛踢一下树木,同时自己逃离了出去。树上的雨⽔纷纷落下,淋得我们満⾝都是。他却哈哈大笑地回家了。 他的行为很不光彩,否则刘小青不会面红耳⾚。尴尬的刘小青对庆国说: “去找老师吧。” 淋淋的庆国摇头摇,哭泣着说: “我谁也不找了。” 我的同学独自走去了,这个聪明的孩子能够说出他所有舅舅和阿姨的姓名。他回到家中以后,想到了死去⺟亲的兄妹,于是他就坐下来给他们写信。他的信是用铅笔写成的,写在从练习簿里撕下的纸上。他在表达自己处境艰难时,显然更为艰难地写下了这些。不久后,他⺟亲的兄妹全部赶来,证明了他在信上准确地表达了一切。 庆国以他童年时的细心,记住了所有舅舅和阿姨所从事的工作,从而使他能够开出八张信封。但是他不知道信该如何寄出。他在屋中时将八张纸叠成了八个小方块,他做事一向有条不紊。然后他将它们捧在前,向涂着深绿颜⾊的邮局走去。 一个坐在邮局里的年轻女人接待了我的同学,庆国怯生生地走到她面前,用令人怜悯的声调问她: “阿姨,你能像老师那样教我寄信吗?” 那个女人却这样问他: “你有钱吗?” 庆国让她吃惊地拿出了十元钱,虽然她帮助了他,可她始终像看着一个小偷那样看着我的同学。 庆国⺟亲的八个兄妹赶来时,气势十分盛大,他们以強有力的姿态护卫着庆国走向他的⽗亲。被八个成年人宠爱着的庆国,一扫这些⽇子来的愁眉苦脸,他神气十⾜地走在他们中间,不时回头吆喝我和刘小青: “跟上我们。” 那是傍晚的时刻,我和一群成年人走在一起,我的骄傲仅次于庆国,我看到刘小青同样也耀武扬威。就在这天下午,庆国喜气洋洋地向我们宣告:他的⽗亲马上就要搬回来住了。 这是我来到孙后第一次傍晚出门,我请假时向王立強说明了这一切,王立強令我感地允许我在⻩昏时刻走出家门。他支持我这时候和庆国站在一起,但他警告我什么话都不要说。事实上我和刘小青本进不了庆国⽗亲的新婚之屋,我们只能站在屋外的泥土上。前面是一堆矮小的房屋,我们很奇怪庆国的⽗亲为何放着楼房不住,却住到了这里。 “这里什么风景都看不到。” 我和刘小青都这么说。我们听到了那八个来自外地成年人的声音,他们的城市口音给我们带来了⾼楼大厦和柏油马路的气息。这时候两个比我们小得多的男孩趾⾼气扬地走过来,蛮不讲理地要我们滚蛋。后来我们才知道,他们是庆国⽗亲新娘的两个宝贝儿子。我们被两个小得多的男孩驱赶,这简言太荒唐可笑。我们警告他们,应该是他们立刻滚蛋。于是他们用唾沫向我们击,我和刘小青走上去给他们各自一拳。这两个外強中⼲的小家伙立刻嚎啕大哭起来,他们的援兵立刻从那堆矮小的房屋里冲了出来,是一个像猪蹄子那么胖乎乎的女人,那是他们的⺟亲。庆国⽗亲的新娘唾沫横飞,凶神恶煞似的扑了过来,吓得我和刘小青拔腿就逃。这个女人用男人惯用的脏话尖声咒骂着,追赶我们。她一会儿叫嚷着要把我们扔进粪坑,一会儿又发誓要把我们吊在树上,她追赶时向我们描绘了一系列可怕的结局。我在疲于奔命时回头张望了一下,看到一个胖女人⾝上的肥⾁胡抖动,这情景让我头⽪一阵阵发⿇。这么胖的女人即便庒一下,都能把我们庒死。 直到我们逃过了一座石拱桥,才看到她骂骂咧咧地走回去,她可能感到更重要的是立刻去援助她的新郞。确定她没有在什么地方埋伏下来后,我和刘小青胆战心惊地往回试探着走去,就像电影里深⼊敌区的侦察兵那样小心翼翼。那时天⾊已黑,我们回到了原先的地方,在照过来的灯光里,我们所听到的依然是那八个兄妹慷慨昂的声音,我们为什么听不到庆国⽗亲的声音?过了很久,我们终于听到了另外的声音,就是那个追赶我们的声音,她告诉他们: “你们是来打架,还是来讲道理。打架要人多,讲道理一个人就够了。你们全都给我回去,明天派一个人来。” 这个耝俗的女人一旦开口,竟然还能让语言充満威力。她盛气凛人地让他们回去,就如她的儿子让我们滚蛋。那八个来自城市的兄妹无言了片刻,随即他们的话语蜂拥而出。我和刘小青一句都听不明⽩,那么多人同时说话,来到我们耳中时等于什么话都没说。庆国的⽗亲是这时候开口的,否则我们还以为他不在呢。那个我很不喜的男人怒气十⾜地对那八个兄妹喊道: “叫什么,你们叫什么。你们也太不负责任了,你们声音这么大,让我以后怎么在社会上做人?” “谁不负责任了?” 接下去犹如房屋塌倒似的争吵不休,似乎有几个男人要去揍庆国的⽗亲,而几个女人声嘶力竭地阻挠着他们。庆国⺟亲的兄妹们隐⼊了愤怒和苦恼之中,这一对新婚男女要命的固执,使他们精疲力竭地讲叙道理之后,蓦然发现本就没有听众。他们没有一点办法来和这一对男女认真地说话。应该是大哥吧,八人中为首的那一位,决定不把庆国给他们了。他对庆国⽗亲说: “就是你愿意抚养,我们也绝不会答应。你这种人,简直是畜生。” 这八个成年人从那里走出来时,让我们听到了一堆七八糟的呼昅声。受惊吓的庆国走在他们中间,恐惧不安地看着我和刘小青。我听到他们中间一个男人说: “姐姐怎么会嫁给这种人。” 过度的气愤使他抱怨起了庆国已经死去的⺟亲。 庆国由他们承担起了抚养的义务,此后每月他们都各自给庆国寄来两元钱。那个涂着深绿颜⾊的邮局,成了庆国财富的来源。他每个月都有几次向我们得意洋洋地宣告: “我要去邮局了。” 庆国最初得到十六元生活费时,也使我经历了童年时最为奢侈的生活,还有刘小青和别的几个同学。我们紧紧跟随着庆国,他的嘴时时向往着那些糖果和橄榄。他是一个慷慨大方的孩子,他给予了我们和他一样的享受。他像个阔少一样挥霍自己不多的钱财,我们每天清晨向学校走去时,都在心里期待着他的挥霍。于是到这个月最后的十来天,我的同学就一贫如洗了,他不得不依靠我们的施舍充饥。我们却无法像他施舍我们时那么大模大样,我们在家中开始了行窃。偷一把煮的米饭,偷一块鱼、一块⾁、几蔬菜。都用脏乎乎的纸包起来送给庆国。庆国把它们摊开放在腿上,他津津有味地吃着,把咀嚼的声音搞得那么响,让仍站在一旁早已吃的我们垂涎三尺。这样的情景没有持续多久,我们的老师,那个打⽑⾐的张青海,收走了庆国的生活费代为保管,每月只给他五角钱零用。即便这样,庆国依然是我们中间最为富有的。 庆国被⽗亲抛弃以后,逐渐习惯了自己安排自己。他在心里从没有真正接受这个事实,他没有仿效⽗亲的行为,也将⽗亲抛弃。相反⽗亲依然像过去那样控制着他,我们的老师可能是常常忘了庆国的现状,他仍然用向⽗亲告发这样的方式,来让做了错事的庆国胆战心惊。我的同学那时竟然不去想自己早已是自由自在,而是毫无意义地忐忑不安着。对他来说,⽗亲似乎依然时刻注视着自己。 另一方面,他以孩子的天真为⽗亲的突然出现而动不安。其实他⽗亲的出现只不过是在街上的偶尔撞见,那个男人六亲不认的神态,决定了他不可能有朝一⽇来到庆国的前。 我记得有一次我们三人站在街旁,用小石子打路灯。这个主意完全是庆国想出来的,我们劲头十⾜,都期望着自己砸碎路灯。当一个成年人走过来制止我们时,我和刘小青吓得撒腿就跑,令我们吃惊的是庆国寸步未动,他站在那里响亮地说: “这又不是你家的灯。” 可是那时候庆国的⽗亲突然出现了,庆国立刻丧失了刚才的勇敢,而是战战兢兢地走过去叫了一声: “爹。” 随后向⽗亲申辩自己没有砸路灯,他那时像个十⾜的叛徒指着我和刘小青说: “是他们在打路灯。” 庆国的⽗亲却是恼怒地说: “谁是你的爹?” 这个男人放弃了对儿子处罚的权利,对庆国来说,这样的打击远甚于放弃对他的照顾。接下去我们看到的庆国是那么的可怜巴巴,他穿越马路走来时都咬破了嘴,他竭力忍住了急流出的眼泪。 就是这样他依然坚信有朝一⽇醒来时,会看到⽗亲站在前注视着他。有一次他充満信心地告诉我,一旦他⽗亲生病,那么他就会棗 “来找我的。” 他反复要我证明,他的⽗亲生病时会向他求医。他一遍遍地对我说: “你看到过的,对吧,你看到过的。” 他不再随便动用那个小纸板盒,在连续咳嗽的时候,他都没有打开那些药瓶。他天真地以为,只要瓶里有药,他的⽗亲就总有一天会回来。 这种时候庆国在谈到他⺟亲时,不再因为往事过于遥远而显得淡漠。他经常说从前这个词了,从前他⺟亲活着的时候,他有多么多么好。他从来没有告诉我们从前幸福的具体事例,只是用不停的感叹,让我们对他模糊不清的从前羡慕不已。他开始想象他的⺟亲,在无依无靠的时候,这个只有九岁的孩子,想象没有面对未来,而是过早地通往了过去。 童年时,我们对飞马牌烟盒上飞翔的骏马恋不已,我们生长的平原只有牛哞哞叫唤着走过,那些绵羊总是长久地被关在茅棚里。对于猪,我们都不喜。我们最为热爱的是飞翔的⽩马,我们从没有见过它们。后来一群军人来到了孙,一辆马车在夜深人静的时刻穿越了整个城镇,驶进了镇上的中学。 那天上午放学后,我们三个人挥舞着书包向中学奔跑而去。庆国张开手臂像一只大鸟一样跑在前面,他的喊叫纠正了我的错误理解,他叫着: “我是飞马啊。” 跟在后面的我和刘小青,除了摹仿他,就再也找不出更能表达我们动的姿态了。 我们成了三匹尖声嚎叫的飞马,飞过了百货店,飞过了影剧院,飞过了医院棗飞过医院以后,庆国像是被击中似的放下了手臂,他的飞翔夭折了。他哭丧着脸,贴着墙壁往我们来的方向走去。他都没有和我们说一句话,我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赶紧追上去问他为什么不去看飞马了。可他只知道不停地往前走,我们去拉住他,他生气地打开我们的手,哭泣着说: “你们别理我。” 我和刘小青傻头傻脑地互相看了半晌,然后惊愕地看着他走远。随即我们就不再吃惊,我们立刻忘记了他。我和刘小青张开手臂继续奔跑,要去看飞翔的马。 那是两匹棕⻩的马,它们在中学的小树林里,一匹在木槽里喝⽔,另一匹不停地在树⼲上蹭庇股。它们本就没有翅膀,而且浑⾝脏乎乎的。一股马臊臭熏得我们龇牙咧嘴。我轻声回刘小青: “这是马吗?” 刘小青提心吊胆地走上去,怯生生地问一位年轻的军人: “它们为什么没有翅膀?” “什么?翅膀?”那个军人很不耐烦地挥挥手“走开,走开。” 我们赶紧走开,周围的人都嘻嘻笑了起来。我对刘小青说: “这肯定不是马,马应该是⽩颜⾊的。” 一个大孩子对我们说: “对,这不是马。” “那它是什么?”刘小青问。 “老鼠。” 这么大的老鼠?我和刘小青吓一跳。 庆国在医院的门口看到了他的⽗亲,他突然悲伤的原因是他⽗亲走进了医院,这情景意味着他最后的期待已经落空。 那时候飞马还有什么意思呢? 第二天庆国告诉了我们,他昨天为何转⾝离去。他忧伤地说: “我爹不会来找我了。” 然后他响亮地哭了起来。 “我看到他去医院了,他生了病都不来找我,他就再也不会来找我了。” 庆国站在篮球架下放声大哭,他一点都不知道难为情,我和刘小青只得气势汹汹地去驱赶围上来的同学。 被活人遗弃的庆国,开始了与楼下那位被死人遗弃的老太太的亲密往。那个穿着黑⾊绸⾐,脸上的皱纹如同波浪一样的老女人,实在让我害怕,可是庆国却不对她产生恐惧。 庆国不再把全部的时间,贡献给我们共同的童年。他经常和那位孤单老太太呆在一起。有时我在街上看到他们两人拉着手一起走来,庆国本该是活泼的脸,在她黑⾊的手臂旁显得有些沉。这个女人以她垂暮的气息腐化着庆国蓬的生命力,从而让我现在眺望尚是年幼的庆国时,看到了他脸上闪烁着灰暗的衰落。 我无法设想他们两人坐在一间门窗紧闭屋中的情景,他们肯定会走上与死人往的路途。那个嗓音喑哑的老太太讲叙死人时,有着令人战栗的亲切,这一点我已经受惊吓了。 而我的同学显然被这一切所住,他经常向我和刘小青讲起他的⺟亲,怎样在黎明前无声地走来和他说上几句话后又无声地离去。当我们询问究竟说些什么时,他却神态庄重地告诉我们这应当是保密的。有一次他⺟亲忘了回去的时间,公的啼叫使她大惊失⾊,急忙中她没有从门口出去,而是破窗而出像鸟一样飞走了。这个细节的应用,无疑增強了庆国叙述的实真,也使我一连几天疑惑不解。庆国⺟亲破窗而出让我为她担惊受怕,她家可是住在楼上。我曾悄悄问过刘小青: “她会不会摔死?” 刘小青回答: “她已经死了,就不会怕摔死。” 我听后恍然大悟。 庆国讲叙他和⺟亲相会时的神态是那么的认真,甚至是幸福的,我们很难不相信他。可他讲叙的语调实在叫我害怕,那种人的亲切和黑⾐老太太简直一模一样。 而且他声称自己经常看到菩萨,有房屋那么大,像光那么金灿灿,它会突然在眼前的上空出现,随即犹如闪电一样消失。 有一天傍晚,我们两人坐在河边,我反驳了他,我坚决不相信会有菩萨,为了证明自己的不信,我大骂菩萨。庆国却无动于衷地坐着,过了一会才说: “你骂菩萨时,心里怕极了。” 他不说这话我还好,那么一说我突然真的害怕了。那时夜⾊正在来临,我看着宽广无比的灰暗正在弥漫开来,內心的颤抖使我的呼昅杂无章。 庆国继续说: “不怕菩萨的人会受到惩罚的。” 我声音抖地问他: “是什么样的惩罚呢?” 庆国沉思了片刻,然后说: “婆婆知道。” 那个吓人的老太太知道? 庆国轻声告诉我: “人在害怕时就能看到菩萨。” 我立刻睁大眼睛去看灰暗的天空,可是什么都没有看到。 我吓得都要哭出来了,我对庆国说: “你可千万不要骗我。” 那时的庆国体现了令我感的友情,他轻声鼓励我: “你再仔细看看。” 我再次睁大眼睛,那时天完全黑了。害怕和虔诚终于让我看到了菩萨,我不知道是真正看到,还是在想象中看到,总之我看到了一尊有房屋那么大,像光那么金灿灿的菩萨,不过它一闪就消失了。 那位和死者亲密无间并且无所顾忌的老太太,由于生命还在极其苦恼地延续,她就不得不经常和极其陌生的现实打道。她用可怕的方式使庆国的灵魂得到安宁,庆国则以勇敢的行为在现实中保护了她。 她最为忧心忡忡的是那条经常盘踞在胡同央中的⻩⽑狗,当她不得不上街买米买盐或者打酱油时,狗使她的害怕,远远胜过她使我的害怕。事实上那条没有孩子喜的丑八怪老狗,对谁都汪汪叫,可她却是一厢情愿地把自己作为了它唯一的敌人。那条狗一看到她就显出一副穷凶极恶的样子,它汪汪吼着不断做出准备扑上去的姿态,其实它只是原地蹦垩而已。那时候她屋內墙上众多的死人就爱莫能助了。我看到过她被狗吓得浑⾝哆嗦,她的小脚在往回逃命时充満了弹,这个上了年纪的女人把⾝体摇摆得像一把正在煽动的扇子。那时候庆国的⽗亲还没有离家出走,我们三个孩子在后面幸灾乐祸地⾼声大笑。我向庆国家走去时,已经不用担心她在门后面的半张脸,她没有工夫在门后守候我们,而是坐在自己屋中哭哭泣泣。我们会贴到她的门上,从木里欣赏她撩起⾐角擦眼泪。 后来,她通过死者和庆国建立了奇妙的默契,也就意外地得到了庆国的保护。那些⽇子里她每次上街都要有庆国走在⾝边,这样她就可以不必提心吊胆。那条⻩⽑狗每次汪汪叫着企图阻挡他们,庆国都蹲下⾝体做出一副捡石头的样子,狗就迅速逃窜了。他们继续往前走去时,老太太的眼神充満了对庆国的崇拜,我的同学则是骄傲地对她说: “再凶的狗也都怕我。” 对狗的惧怕,使她每天都要跪在泥塑的观音前,虔诚地恳求菩萨保佑那条老狗长寿。庆国每次放学回家,她最先询问的就是那条狗还在不在,得到肯定的回答后,她就欣然微笑起来。 她最为担心的就是⻩⽑狗先她而死。她告诉庆国,去间的路途非常遥远,既黑又冷,她要穿上棉⾐还要拿一盏油灯。如果狗比她先死,就会在间的路上守候她,她说到这里时紧张得全⾝发抖,她眼泪汪汪地说: “到那时候你就帮不了我了。” 这个孤独的老女人,具有时代特有的固执和认真。她用了几十年的油瓶有自己的刻度,她不相信商店的售货员,他们灌油时眼睛总是望着别处。一旦油超过了刻度,她绝不会沾沾自喜,而是心怀不満地倒出来一点。如果没有到刻度,那么不加満她就不会走开,她会长时间地站在那里,什么话也不说,只是固执地看着油瓶。 她的丈夫似乎在很早以前就魂归西天。那个有很大力气的男人,生前对螺蛳有着古怪的热衷。他喜坐在夏天的天井里,摇着扇子悠然自得地吃着螺蛳。她几十年守寡生涯里,对丈夫最好的纪念还不是她力保了贞,而是一丝不苟地继承了他的这一嗜好。生前的时候,那个男人占有了所有的螺蛳⾁,她则是心甘情愿地去吃庇股上那截糟糟的东西。丈夫死后的几十年,她始终没去尝螺蛳⾁的滋味,心満意⾜地吃着它们的庇股,把⾁留给挂在墙上的丈夫。她把习惯和怀念融为了一体。 我的同学对螺蛳并不喜,可那位老太太将螺蛳昅得滑溜溜的响亮,而且每昅一次都伸出⾆头去留在嘴上的残汁。这情形不断重复以后,庆国就很难去阻止嘴角流出的口⽔。食动起来的庆国,试着去拿桌上的螺蛳⾁时,这个老女人立刻惊慌了,她赶紧拍掉庆国手中的食物,凑近他的耳朵吓人地说: “他看见啦。” 那个挂在墙上的死人确实是在看着他们。 我十二岁那年舂天的时候,这个老太太终于获得了一劳永逸的长眠。她死在了路上。她是和庆国去街上买了酱油往回走时,突然感到自己的脚有点迈不动了。她说要找一个地方歇一下,说着走向了一个墙角,在光里懒洋洋地坐了下来,双手抱着酱油瓶。我的同学一直站在她的⾝旁,她闭上眼睛后,庆国以为她睡着了。我的同学无聊地站在那里东张西望,那是舂时节,他看到墙边的青草已经生长了出来,光使他眯起了眼睛。老太太中间曾睁开过眼睛,轻声细气地问他那条狗还在不在?庆国朝那条狗看看,狗正趴在胡同央中昂着头注视着他们。他说在那里呢。老太太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后,又闭上了眼睛。庆国仍然站在她⾝旁,有一会他心情愉快地看着光怎样在她脸上的皱纹里波动。 庆国后来告诉我们,她是了路以后冻死的。她去间的时候太匆忙了,都忘了穿棉⾐和拿油灯。间的路长得走不完,又黑又冷。她在漆黑不见五指的路上走呀走呀,结果路了。前面呼呼的寒风吹过来,她被冻得直发抖,她实在走不动路了,只好坐下来。她就这样被冻死啦。 庆国在十三岁的时候,终于使自己成为了真正的自由人。 他不愿意背着书包去接受老师滔滔不绝。当刘小青他们都升⼊了中学,庆国则开始⼲活挣钱了。 那时候我已经回到南门,当我开始了在家中的糟糕生活时,我的这位同学能够自食其力了,他⼲起了送煤的工作。他像一个真正的苦力那样,扁担上挂着一条脏乎乎的⽑巾,⾐服敞开,吭唷吭唷地将煤挑到用户的屋前。手帕作为过去的习惯,唯一被保存了下来。他放下沉重的煤担时,第一个动作就是摸出手帕擦一下嘴,即便是満头大汗,他也只是擦一下嘴。他的⾐服口袋里增加了一个小本子,和一支铅笔。他用清脆的声音和幼稚的礼貌,挨家挨户去打听是否需要他将煤挑来。最初的时候他的年龄很难得到人们信任,望着他瘦小的⾝材,有人会问: “你挑得动煤吗?” 我的同学脸上堆満了聪明的笑容,他说: “不让我试试,你怎么能知道呢?” 庆国以自己的诚实和精于计算,不久以后就博得用户的信任。煤厂的发货员无法在斤两上捞到他一丝便宜,到头来他稚气十⾜的神态,以及众人皆知的遭遇,使发货员出于喜爱和怜悯总是多给他几斤煤,当然最终受益的还是用户,反过来这种受益又使庆国生意兴隆。他几乎击败了那位在这个职业里⼲了二十多年的同行。 庆国后来的这位同行,在我记忆里有着十分醒目的形象,这个矮小的男人差不多是一个⽩痴。谁都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别人随便叫他什么名字他都会答应。当他挑着煤急匆匆走去时,我们的叫唤是不会得到回答的。只有他挑着空担子同样急匆匆走来时,他们对他随心所的叫唤,他都会低着头认认真真地答应。那时候我总是叫他“庆国”或者“刘小青”而他们则叫出我的名字。他“嗯,嗯”地走去,从不抬起头来看我们。他永远是急匆匆地走路,仿佛他一辈子时刻都在赶火车。有一次我们叫他“厕所”他也答应了,那一次把我们笑得全⾝发颠。可是这个对自己姓名満不在乎的人,对钱就一丝不苟了。而且他计算的速度惊人的快,当那些用户刚开始罗罗嗦嗦算着该付多少钱时,他已经把数目告诉他们了。这是居住在孙的人所听到的他唯一的话。 庆国和我们一起取笑他时,显然没想到⽇后竟然成为了他的同行。庆国的加⼊使他的饭碗敲掉了一个大角,他不再像过去那样忙忙碌碌,这个可怜的人开始有更多的时间挑着空的担子,在街上寂寞却依然匆忙地行走。他似乎一点也不嫉妒庆国,我怀疑他可能不具备这样的能力。这个对自己职业兢兢业业的男人,从来没有在脸上流露过笑容。他把煤倒⼊用户家中的煤篚后,还会十分自觉地从门后拿出扫帚和簸箕,清扫地上的煤屑。然后异常严肃地挑起空担走了出去。可是有一次在街上看到挑着同样担子了的庆国后,他竟然笑眯眯起来。 谁都不知道这两个人是怎样建立友谊的,人们开始经常看到这两个満⾝煤灰的人,在茶馆里相对而坐,笑逐颜开地喝着茶⽔。那个拥有无数名字,其实一个名字都没有的前辈,像个仆人似的把双手放在腿上,只是在喝茶时将一只手提起来一下。庆国就完全不一样了,他在茶盅旁放着一块手帕,喝一口茶⽔便擦一下嘴。⾐衫褴褛并且脏肮的庆国,完全是一副落难公子的姿态。他们看上去虽然亲密无间,可没有人听到他们有过谈。 庆国获得职业后不久也获得了爱情,他喜的那个女孩子长大以后也许是个美人,在当初可是看不出这一点。我见过这个名叫慧兰的小姑娘,那时候我还没有回到南门,庆国对她似乎还不屑一顾。她家就在庆国家所在的那条胡同。这个扎着两翘辫子的女孩,总爱站在门口甜滋滋地喊: “庆国哥哥。” 她家的院子里种着令人动的葡萄,有一年夏天,我和庆国,还有刘小青曾经有过一个周密的计划,将院內的葡萄在某个深夜洗劫一空。可是她家的围墙太⾼了。不过我们真正失败的原因还不是围墙,我们谁也无法在深夜出来,而不让家中的大人知道。那时庆国的⽗亲还没有离家出走。一想到成年人对我们可怕的惩罚,我们的计划尽管周密,也只能成为空想。 因此当庆国看到这个⻩⽑丫头后,已经升⼊初中的刘小青,还以为他是在打那些葡萄的主意。不识时务的刘小青还问庆国: “要不要多叫几个人?” 他告诉庆国他可以叫上中学的同学,并且设法去搞一把梯子。 庆国听了非常生气,他对刘小青说: “你怎么可以偷我未婚的葡萄。” 事实上他们的爱情在我回到南门之前就播种了。无人管束的庆国在夏⽇的中午,喜⾚脚只穿一条短衩四处游。 比他小两岁的慧兰,就是在这样一个中午和庆国偷偷走到了乡间,然后⾚裸裸地在一个池塘里学习游泳。慧兰小小的年纪就懂得了如何体贴庆国,他们向乡间走去的时候,由于石板被光烤得灼烫,⾚脚的庆国像只青蛙一步一跳。慧兰不忍心看到庆国受难的模样,就脫下自己的塑料小凉鞋贡献给他。那个时候的庆国还不知道对待女孩子应该殷勤有礼,他耝鲁地挥了挥手,不屑地说: “谁穿你这种女人的鞋子。” 庆国在和慧兰谈情说爱时,完全具有了成青年的派头。 每天下午慧兰放学的时候,这个十三岁的孩子就换上⼲净的⾐服,将头发梳得光溜溜地守候在校门口。这是他给自己疲劳一天后的最好酬劳。接下去的情景是庆国双手揷在袋里,大模大样地走在前面,背着书包的慧兰则是小跑地紧跟其后。 那时慧兰便会诉苦似的告诉他,某个淘气的男孩往她课本里放了一撮泥土。 “泥土算得了什么。” 我的同学像个成年人一样挥挥手,然后得意洋洋地告诉他的小恋人: “我都往女同学的书包里放过蛤蟆。” 他们充満孩子气的对话,使他们的恋爱显得天真烂熳。往往要到分手的时候,庆国才会从口袋里拿出一把早已准备好的糖果,塞⼊慧兰幸福的书包。 看来庆国是真的打算要和慧兰结婚生孩子,否则他就不会如此郑重地对待这场恋爱。他时刻都在掩饰自己年龄的缺陷,从而使他的严肃和认真显得有些滑稽。当这一对孩子以公开的姿态在街上反复行走以后,他们在这个城镇里也就逐渐著名了。庆国错误地估计了成年人对他们的看法,当他认为这一切都是顺理成章时,他觉得别人也会感到理所当然。 慧兰的⽗⺟,两个都是医院里的药剂师,他们对这一对孩子的亲密早就察觉,他们觉得孩子之间的亲密不值得大惊小怪。当别人告诉他们这两个孩子有点像是谈恋爱了,他们听后反而觉得这种说法荒唐。后来是庆国自己的行为,让他们发现传闻其实很实真。 我的同学十三岁的年龄,在一个星期⽇的上午,买了一瓶酒和一条烟异想天开地前往岳⽗家去做客了。我真佩服他竟然能够不慌不忙地走进去,他将礼物放到桌子上时脸上堆満了恭敬的笑容,慧兰的⽗亲显然吃了一惊,他问庆国这是什么意思? 庆国说:“是送给你的。” 那位药剂师连连摆手,说道: “你那么苦,我怎么能接受你的礼物。” 那时我的同学已在椅子里坐了下来,他翘起了二郞腿,可两条腿都腾在空中。他对那两位男女药剂师说: “不要客气,这是女婿我的一点心意。” 这话让他们吓了一跳,过了半晌慧兰的⺟亲才问: “你刚才说什么?” “岳⺟。”庆国甜甜地叫了一声,然后说道“我是说…” 他还没说完,那个女人已经尖声喊叫起来,她质问庆国: “谁是你的岳⺟?” 庆国还来不及解释,那个男人吼叫着要他立刻滚蛋。庆国慌忙站了起来。对他们申辩: “我们是自由恋爱的。” 慧兰的⽗亲气得脸⾊灰⽩,他一把扯住庆国就往外拉,嘴里大骂: “你这个小流氓。” 庆国竭力挣扎,连连说: “现在是新社会,不是旧社会。” 庆国被慧兰的⽗亲推出门去以后,慧兰的⺟亲紧接着也将礼物扔了出去。可惜了那瓶酒“砰”地一下就完蛋了。那时屋外已经聚了不少人,庆国一点都不觉得自己狼狈,他用手指点着慧兰的家,振振有辞地对他们说: “这一家的大人啊,封建思想太严重了。” 他们纯洁的恋爱在慧兰⽗⺟眼中简直是胡闹,一个十三岁的男孩和一个十一岁的女孩竟然正儿八经地谈情说爱。女儿的行为对他们来说实在是伤风败俗,他们感到连自己都成了镇上的笑料。他们当然无法容忍这种荒唐的恋爱,必须彻底摧残掉。他们开始打骂自己唯一的女儿,当庆国从他们窗前经过,听到心上人哭喊时,他的痛苦可想而知。遭受打骂的慧兰仍然庒抑不住奔向幸福时的动,我不知道她是否更多地想奔向庆国口袋中的糖果。他们仍有相会的机会。那时他们已经失去了过去的乐,将痛苦慢慢转化成仇恨的庆国,咬牙切齿地向她讲叙了如何报复她⽗⺟的计划,她则是恐怖万分地听着,还没听完就已经吓得眼泪汪汪了。 后来的一天下午,庆国从慧兰家窗前经过时,他看到慧兰満脸是⾎地扑在窗口,事实上只是一些鼻⾎,哭泣着喊叫他: “庆国哥哥。” 我的同学气得浑⾝发抖,那一刻他真是想杀死慧兰的⽗⺟了。这个十三岁的孩子跑回家中以后,拿着菜刀就往慧兰家走去。当时他的一个邻居刚好从屋里出来,看到庆国的模样十分奇怪,问他这是⼲什么?庆国怒气冲冲地回答: “我要去杀人。” 这个啂臭未⼲的孩子把管和袖管⾼⾼卷起,将菜刀扛在肩上,杀气腾腾地走向慧兰的家。他走在胡同里的时候畅通无阻,所有看到他的成年人,都忽视了他可怕的仇恨。当他告诉他们要去杀人时,他稚嫰的声音和天真的神态使他们嘻嘻发笑。 庆国就这样轻而易举地进⼊了慧兰家的院子,那时候慧兰⽗亲正在燃煤球炉,她的⺟亲蹲在地上给喂食。庆国手持菜刀突然出现,使他呆若木。庆国没有立刻动手,而是废话连篇地宣告他为什么要杀他们。然后才挥起菜刀走上去,慧兰的⽗亲拔腿就逃,窜到了屋后大叫起来: “杀人啦。” 那位可怜巴巴的⺟亲忘了逃命,眼睁睁地看着菜刀向她挥起来。这时候救了她,那群受惊的四处逃散,其中有两只张开翅膀扑到了庆国前。慧兰的⺟亲急中生智,也从院门窜了出去。 准备追赶的庆国那时看到了慧兰,手扶门框的慧兰睁圆眼睛,一付惊恐万分的样子。我的同学立刻忘记了追赶,他赶紧走到慧兰⾝旁。慧兰却害怕地退缩着⾝体,这让庆国深感不満,他说: “你怕什么,我又不会杀你。” 他的安慰丝毫不起作用。慧兰依然恐惧地望着他,那双发定的眼睛看上去像是假的。庆国赌气地说: “早知道你会这样,我就不会冒着生命危险杀人啦。” 那时候院子的两个出口已被外面的人堵住,没过多久察警也来了。那天下午有关一个孩子杀人的消息不径而走,经历了长时间寂寞的人群蜂拥而来。最先来到的一个察警走进去对庆国说: “把菜刀放下。” 于是轮到庆国被吓傻了,外面嘈杂的人声和察警的出现,使他立刻抱住慧兰将菜刀架在她脖子上,声嘶力竭地喊道: “你们别进来,一进来我就杀了她。” 那个发号施令的察警立刻退了出去。一直没有声音的慧兰哇地一声大哭起来,庆国焦急地对她说: “我不会杀你,我不会杀你,我是骗他们。” 可是慧兰依旧嚎啕大哭,庆国气乎乎地训斥她: “别哭啦,我还不是为了你。” 他満头大汗地往四周看看,沮丧地说: “现在连逃命都来不及了。” 在院外杂的人群里,慧兰哭哭啼啼的⺟亲,那时还在指责丈夫刚才自私的逃命,只顾自己逃走没想到应该保护子。她的丈夫听着女儿在院內的哭喊,眼泪汪汪地对她说: “你就别说这些了,你的女儿的生命都快保不住了。”这时候一个察警攀着屋檐,一纵⾝爬上了屋顶,他准备偷偷来到庆国后面,然后从屋顶上跳下去。这个察警在孙是很著名的,有一次他一人对付了五个流氓,并用他们自己的鞋带绑住了他们,像提着一串螃蟹似的把他们送进了安公局。他攀上屋顶时的潇洒,博得了众多围观者的阵阵赞叹。接着他猫着悄无声息地在屋顶上移动,要命的是他踩滑了两张瓦片,整个地从屋顶上摔了下去,先是摔在葡萄棚上,让外面的人听到了一片糟糟的竹竿断裂声,然后他摔在⽔泥地上。如果不是棚架的缓冲,没准他就摔瘫痪了。 突然从天上掉下一个人来,把庆国吓得又连连喊叫: “你出去,你出去。我要杀了她啦。” 遭受意外失败的察警,从地上站起来有气无力地说: “我出去,这就出去。” 双方的对峙一直持续到傍晚,一个⾝材⾼大的察警想出了一个真正的主意。他穿上便服后,从后门走了进去。当庆国⾼喊着让他出去时,他却露出了亲切的笑容,他用极其温和的声音问庆国: “你这是在⼲什么?” 庆国擦擦额上的汗⽔后说: “我要杀人。” “可你不应该杀她呀。” 他指着慧兰轻声说,接着又指指院外: “你应该杀她的⽗⺟。” 庆国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他开始被察警惑住了。 察警问:“你一个小孩杀得了两个大人吗?” 庆国回答:“杀得了。” 察警点点头说:“我相信,可是外面还有很多人,他们会保护你要杀的人。” 他看到庆国有些不知所措后,就伸出手说: “我帮你去杀他们,行吗?” 他的声音是那样的亲切,终于有一个人站出来帮助自己了。这时的庆国完全被他惑了,当他伸出手来时,庆国不由地将菜刀递给了他。他拿住菜刀后就扔到了一旁,那时庆国本没有注意这个动作,长时间的委屈和害怕终于找到了依靠,庆国扑过去抱住他的⾝体哭起来。察警却一把提起庆国脖后的⾐领,走了出去。我的同学劲使仰起脖子,被那个⾼大的男人提着在人群闪出的路上走去。即便这时,他仍然不知道自己已经束手被擒。他的哭声因为呼昅困难,变成了长短不一的呜呜声。 n6Zww.Com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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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余华 更新于2017/11/21 当前章节16736字。看在细雨中呼喊小说,就上逆流小说网。我们致力于做最快速更新在细雨中呼喊最新章节的免费小说网站,用心做最好的小说精校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