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逆流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这一半(孤岛、上海往事) 作者:毕飞宇 | 书号:44258 时间:2017/11/23 字数:680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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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现在,随着文廷生在船头对着那条神圣的鲟鱼下跪时的一声"三哥",扬子岛的历史像木排驶进了某一段峡江湾口,在一个极其优美的转动之后,拐向了早已被⽔流固定下来的历史走向。 文廷生顺手从船头捡起一把鱼刀,跳下四月的江⽔,对着渐渐缩小的渔网猛砍猛斫。几个浪头冲过来,渔网像游戏的小孩生了气似的,撒开手各自走到自己的一边去了。四百斤重的鲟鱼一个下潜,消失得无影无踪。 熊向魁站在破庇股的船头,一阵冷风吹过,他的背上九千九百九十九个⽑孔一齐挥动了拳头,把他的背脊擂得咚咚如舂雷扯过。"晚了。"他对自己说,数以千计的光从他的眼边飘过时,冷不丁打了个寒战。 小酒馆的石墙上揷満了松明,黑烟漫不经心地头摇晃脑,一副无聊的瞌睡相。黑的男人脑袋沉重地耷拉下来,他们的脖子似乎失去了往⽇的坚劲,甚至支撑不起自己的脑袋瓜子。石墙外面的世界安安静静,两只狗争夺一骨头的打斗声清清楚楚。 门后的八仙桌边围了六七个黑汉。他们细声细气神神秘秘。岛上近来发生的事情在他们的瞳孔里飞来窜去。不远处,汤狗和熊向魁正各自一边闷闷地把盏自斟,独自在石墙的松明子底下黑成一团。但两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小声说话的黑汉们⾝上。酒馆老板弓着⻩鳝般游动于客间。八仙桌那边的声音时重时轻地转悠: "这些事来头玄乎,老板仙返世也难知定数。" "老板仙是哪一年的菩萨?" "雷老爷不好斗,一⾝的好功夫。" "天清地浊——地斗不了天。天在上,地在下。" "万一真归了姓文的,⽇子过得下么?" "有江就有⽔,有⽔就有鱼,有鱼就有咱。" "你们看到没?文老爷下江的当儿,肚子底下伸出了龙爪…" "好像是有。" "两对,我亲眼看见。" "我想见文老爷,又怕见到。一看到文老爷,我的眼睛就跳。咚,咚咚咚。" "他有天相。" "他额头上有三道纹,天纹地纹人纹一纹不缺,长长的,从这个太眼拉到那个太眼。" "嘘——汤狗。狗狗的眼睛亮着…" "说不准明天他就成了文老爷的人…" "难。他那份⾎。" "省了这份心事!谁他妈的把持这码头,说到底都与我们无⼲。他们要腾折他们腾折,我们一样活。我能吃就成,我是两条腿的不吃人,四条腿的不吃凳。" 门外黑黑的一阵脚步声。转眼,门口站着一个穿得⼲净的女人。他们突然不再说话,那是雷家的下人。那女人在门口张罗了两眼,径直朝汤狗走去,她的掌心里捏着一团抹布打了个千,"狗爷,老爷叫。" 六七双黑亮亮的眼睛顺着她的庇股转到汤狗面前,又顺着汤狗的后脑勺融⼊门外的黑夜。 "当真?"雷公嘴搁下双龙镂纹的⽩龙烟壶,站离太师椅,两道眼光唰地戳中了汤狗的眼珠。 "当真。下午是我亲自把姓文的从江里捞上来的,那条鲟鱼后来不见了。大伙对他拜了九拜。" 雷公嘴左xx头上的刀疤狠狠咬了他一口,他抬起头: "老子的风⽔还是运错了?" "总爷…这岛…" "扯!"雷公嘴回过头两条目光反劈下来,恶毒地点了点头,"⺟不拉尿,各有各的去处。" "不,老爷,万一他真的是真龙天子,⽩龙爷发起怒来,扬子岛四面环⽔,还得祸及您老。老爷…" "说!" "老爷,依我,您得请客。" "什么时候,屎都到庇股眼了,有这心事。" "总爷,我六爷说过,龙不能吃龙⾁,'龙食龙⾁,心肺烂透。'酒席上你上一道全鲟鱼,他要是真龙,那时自能降伏,要是他顶了槌充xx巴,你去金山寺请了法海和尚,不愁他做不了海⻳。" 熊向魁把文廷生从石阶上拥挽上来,鲥鳞会的全部头面人物都从四周椅子上站起⾝子,走向席边。"请。"汤狗指了指上座。文廷生在熊向魁和旺猫儿之间款款落座。 彼此寒暄,应酬。文廷生不敌酒力,雷公嘴们不动酒⾊之时,酒意已从文廷生的脖子上悄然上爬。但文廷生自落镇定,酒意在脸上反增了吉祥之象。 下人端上一只大木盆,雷公嘴接过,推到文廷生的筷前,"——请!"他急不可待地说。 文廷生的眼里闪过一丝疑惑,依然如磐石一动不动。整个酒席顿时铁静,只听得一线斟酒声在酒盅里叽咕叽咕。 半晌,文廷生从间解下鱼刀,轻轻翻开木盘里的烧全鱼…所有的人死了一般顿住了呼昅,雷公嘴启开了厚紧紧盯住文廷生手里的鱼刀。文廷生似乎感觉到了空气在⽪肤的外面渐渐收紧,他的睫⽑细细地颤动了几下,翻过了鲟鱼… 空气像酒盅里的酒一样安静。文廷生的嘴角不经意地歪了歪,目光从每个人脸上扫过,在雷公嘴的鼻尖上停住。他猛然举起鱼刀,对准自己的胳膊狠狠戳了下去,子套来,一条⾎带立刻从刀口里呈火龙状在半空中往来飞窜,最后在雷公嘴的脖子上转了五圈,蛟龙腾柱一般飞爪吐⾆。雷公嘴立时短了七分,大气不敢出,文廷生的鲜⾎烧得他全⾝火烤火燎地灼痛。 扬子岛的这一个夜晚不是从天上降下来的,许多历史学家从史书上发现,扬子岛的这夜一慢慢从江⽔里爬了上来。起初许多人惊恐万分,误以为江洪突发,但后来才明⽩夜⾊从江心爬上来了,一寸一寸增加了⾼度,最后弥漫整个天空。据说这夜一黑得很厚,松明子和洋蜡烛的光芒没能在这夜一的黑⾊中刺开半个窟窿。 这夜一黑得悠远而又静谧,整个世界昏过去一般,第二天上午公打鸣时全打着哈欠。夜安静得快要炸裂开来,旺猫儿呑下文大哥送来的一扎宣纸后就昏然⼊睡。整夜里旺猫儿的梦话四处游,长了四只脚在黑夜的平面上飞奔。旺猫儿的梦话证明了文廷生是⽩龙家族云游四方的太子,扬子岛几千年的长梦终于在夜一的梦话里得到完结和应验。旺猫儿的梦话怈露了天机,告知人们文廷生将在扬子岛重修龙榻,雷公嘴将于八月初八在江边的第六块石头边还原成独眼巨⻳…旺猫儿说了夜一的梦话,说梦话时他的牙齿咬得格格涩响,这声音你一听就知道旺猫儿在咬牙时下牙从左到右慢慢移动。人们所受恐惧的程度第二天可以发现,公打哈欠时每一个人的眼帘上都掉下一块蓝膜,直到太升起时黑眼珠里还泛出青光。 其实太升起时比整夜的恐怖还要可怕。许多人都听见光一出江面时黑夜"叭"地一声从天上坠落,咣当咣当东流西淌顺着⽔沟全部注⼊长江。 这个神奇的夜晚过后旺猫儿就此失踪。谁也无法弄清他的去向。而旺猫儿一个月后从远方归来时,大家只看到他懒洋洋地坐在鲥鳞会的石头檐下,好像哪里也没去过,两只眼睛就像太光那样光芒四,嘴角边的笑容也全是上知天文下晓地理的模样。 "汤狗,"雷公嘴受惊恐之后反而胆壮如牛,"汤狗,你过来。" "是。" "汤狗,岛是我的命,不能这样送。" "总爷…" "汤狗,鱼不死,网就破;网不破,鱼就死。" "总爷,不可蛮来。" "汤狗,万一我敌他不过,你切记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杀多少头流多少⾎也得让这个岛子姓雷。权力不能丢,岛上就是灭了种也得是姓雷的墓。" 汤狗跪⾝下去,在雷公嘴的脚趾上磕了三下:"生做雷家狗,死是雷家魂。" 六月初六。 太一出江就不对劲。⻩⻩地暗示着一种谋。光从东方冲过来时一全搅合到一块,在风中抖了好半天都理不出半丝丝线线来。清早时分太就烤得人头⽪发庠,竹⽪屋顶在光下面噼噼噗噗愣愣脆响。扬子岛的太这一天来得特早,许多老鼠首尾相连在街坊的竹墙边来往鼠窜。竹青蛇和四脚蛇在山坡上的小竹林里发出尖叫。 汤狗把渔网从船头全部抱上岸。他老婆青腮正在岸边的铁锅旁生着柴火。渔网在江里忙了一个舂天,每年的这份光景总得修补、⾎浆。等⾎好、晒⼲,差不多已是江里的另一个鱼汛。⾎网是渔人每年的大事。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上一回胜过七七四十九个太。⾎过的网坚韧、耐腐,传说⾎越旺肥鱼越是肯往里头跳钻。每年到这时分,江边一字溜地排上⾎锅。新鲜的、黑臭的、汁的、扁块的猪⾎在大锅里鼎沸。浓黑的熏烟、腥臭的猪⾎把江边顿时间弄得远古而洪荒。⾎淋淋的渔网从滚开的⾎锅里哧哧拉过,在坡上、树边铺开去,成千上万的苍蝇一团一团云集而来,构成了与人类一样伟大的互补世界。光底下的渔网呈紫黑⾊,紫黑⾊的渔网在江边罩上了一排排神秘的网影。⾎网的男人们一律⾚裸着上⾝,把渔网送下铁锅的同时他们亮开了大江一样宽阔的嗓门,所有的男人几乎以同一种节奏⾼吼着这支流传了几千年的歌:渔网渔网大口喝呀——哦! 撑得肚⽪翻泡泡呀——哦! 渔网渔网快快喝呀——哦! 大鱼小鱼往里跳呀——哦!今天的⾎网不同寻常。 扬子岛的命运全取决于今天。昨天夜一,汤狗没有合眼,裹了一薄被子一个人卧在岸边的石头上。他有个习惯:每当有重大的事情,总觉得女人会坏他的事。一大早他发现了太的不对头,他呑下了六六三十六只活龙虾,到现在六六三十六只龙虾还在他的肚子里头前合后仰地腾折。这也是许多年以来养成的习惯。这样他便觉得浑⾝上下通达异常,要气有气要力有力的。 他注意到文廷生他们三个平静如常。三个人闭着嘴各忙着自己的活。文廷生穿了件特别肥大的厚⾐,在裸⾚膊的人群里有点病歪歪的死相。 ⽇头偏西时戏班子赶到了鲥鳞会前的广场。竹架戏台已搭好,背对着鲥鳞会会址的大门。许多不同的戏将会在这个戏台上同台发生。多年以后,国中社会科学院一位"八卦派"史学家就这一段历史曾伟大地指出,雷公嘴之所以栽在文廷生手下,全因为这个戏台的面向。汇主,百汇主,背面主,脸面主。文廷生是看官,面对戏台,气冲盈,肝肺力旺,鲥鳞会坐台面之背,气升腾,精气流失,暗里脾肾大伤,元气不复——鲥鳞会寿⽔殆尽,命中已定。这一理论在八十七个家国引起重大轰动。许多家国的史学家都一致认为,国中的史学研究为世界历史研究提供了极其科学的方法论,同时指明了历史发展的走向。 六月初六⾎网大典过后的一场大戏,是扬子岛流传已久的规矩,也是刀马旦小六吆⾝价陡增的季节。刀马旦小六吆嗓音脆亮,听她的戏,你耳朵里能流出口⽔来。她八岁练武台功夫,一手飞镖煞是厉害:说打你眼睛,决不打眉⽑,指出你肚脐,偏不离小!故事发展到这份上你可能已经猜中了几分:这故事实在不怎么样,小六吆一定被雷公嘴买通,在唱戏的光景小六吆手里的飞镖飞将出去,直中文廷生的咽喉,尔后文廷生一命呜呼。你猜得当然对,你的猜测和雷公嘴的计谋不谋而合。不过有一点非常遗憾,历史没能照你的猜测发展下去。这全不能怨你,历史这玩意儿偶发因素实在是太多,只要哪儿出了点问题可能就完全走样儿了。历史无所谓必然,所谓必然必须在事情发生之后。在事情没有发生以前,你无法知道历史"必然"要往哪里行走。 司鼓、钹、锣,所有的乐器轰将起来,小六吆背揷雉翎威风四。一段《东海宮》震得你耳鼓发酥,心醉骨软。离别了新婚郞披铠执, 此征伐征路远不意彷徨。 正念着新婚别如意君郞, 龙宮前遇见些虾兵蟹将。 …哐才哐才才才才——哐——才——哐!才才才才才才才——哐!哐哐哐哐——才——哐!小六吆止住唱腔,一柄长剑在她鹞子翻⾝过后闪来闪去,许多跑龙套的从戏台上打了几串筋斗,"啊啊啊"地被小六吆杀将下去。乌灵⻳搅得咱人心惶惶, 受皇命穷追这海底荒凉。 探宮底顿使我回味洞房, 呀——呀——呀—— 皇命不可抗皇命不可抗, 何时能得胜打道回府上把如意君郞来探望, 先杀你这夜叉精⾚鬼王。 …小六吆子套飞镖来,一海鬼呈"大"字状立在木板前。"嗖嗖"几声,头顶、两虎口、部裆立即中了几镖,离⽪⾁只几厘之遥。 "吁嘘——!"台下一片尖叫。 小六吆回眼望去,第三排穿长袖⾐的正紧紧盯住自己。凭女人的直觉,小六吆知道,这就是汤狗在她耳边低语的"文廷生"。她本能地握了握手里剩下的最后两支飞镖。众将士(——有!)随我来一步三望, 四周寻三边望不见这乌灵⻳王。 尔等虾兵蟹将不明不⽩死得好冤枉, 前无仇后无怨杀死你我冷眼却热肠。 …那两道眼光死死地盯住自己。她知道,只要她一转过⾝去,手腕一抖,那两只眼睛就永远地闭上了。那两道目光…不,那两道光…也不…那两道什么呢?…小六吆感觉到了步子和司鼓不对了,她就势来了个亮相,定会儿神,但她的注意力无论如何集中不起来了…她离不开那两道光芒四的恢弘的目光。 过门过去了,小六吆的唱腔迟迟接不上板眼。"嘟!嘟!"司鼓爷的板鼓点将两下,过门重新演奏一遍。我的如意郞呀——小六吆感觉底气冲不到位。她的气息在她的丹田处千回百转却又无道以出。小六吆回头看了看后台,一道锃亮的光点拉了一条长线,"文大哥,有人害你!"她突然对台下大叫一声,随后"当"地一下,飞镖和一只匕首在半空中一个相撞,顿时冒出了一股青烟。 "大哥,当心!"旺猫儿立即按住了文廷生。 "天不灭我,慌什么。" 文廷生半眯起眼睛,走上戏台,盘坐央中,脸上似笑非笑,口念着稀里古怪的词眼。一只花猫正端坐在戏台旁的一道围墙上,绿绿的眼睛盯着目瞪口呆的人们。 文廷生双手合十于大袖之內,睁开眼睛瞄了瞄台下,突然大叫一声:"看那只猫!" 刹那间,他的双手一拱,一声巨响冲着火光从他的袖中飞奔而出。花猫一个后仰直地跳将起来,炸爆之时噴涌而出的猫⾎把整个夜空照得⾎红。 一股很浓的药香味悄悄散了一地。 雷公嘴的双腕软弱下来。但他提⾜了底气,提起双齿叉从后台跳将出来。"文廷生,"他吼道,文廷生用眼睛接过他从瞳孔里过来的锋利目光。文廷生提起鱼刀,向雷公嘴冲去,在雷公嘴的目光上连连下刀,雷公嘴的目光一节一节顺着文廷生的鱼刀抖落在地,在戏台上发出咣当咣当的声响。离雷公嘴的眼睛八寸远的地方,文廷生砍下最后一刀,雷公嘴的目光光秃秃只剩下最后八寸,八寸以外的世界雷公嘴昏瞎如夜空黑暗一片。雷公嘴的目光断断续续在戏台上痛苦翻滚,一条条无眼蚯蚓似的,在木板的隙里惭愧地遁⾝而去。 "长江里面撒泡尿,"文廷生对雷公嘴说,"有你不多,没你不少。你好好活着吧。" N6ZWw.Com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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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毕飞宇 更新于2017/11/23 当前章节6805字。看这一半(孤岛、上海往事)小说,就上逆流小说网。我们致力于做最快速更新这一半(孤岛、上海往事)最新章节的免费小说网站,用心做最好的小说精校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