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逆流小说网 > 官场小说 > 市级领导 作者:杨少衡 | 书号:44449 时间:2017/11/26 字数:38879 |
上一章 隘关的京东往前 章七第 下一章 ( 没有了 ) | |
1 事情起自五年前的舂天,时刘畅还在学校,读研三,准备毕业论文。有一天,导师忽然要她把手头的事放一放,陪他出门到下边走一趟。导师情绪冲动,一边代事情一边骂人:“无法无天,无法无天!”把刘畅弄得紧张不已。 师兄说也不是什么天大的事,就是一些破砖烂瓦。有座城市搞旧城改造,拆及仅存的一段古城墙。导师是研究地方史的,对类似事件很敏感。半年前导师专程去看过那段古城墙,判定是明初建筑遗存,很奋兴,要求当地府政将城墙申报为省级文物保护单位,答应为他们在省里争取。没想到前脚刚走,后脚人家就拆起了墙砖。 他们去了那座城市,在省城北边,有二百公里远。师兄弄来一部面包车,一车去了五个人,都是同门弟子。刘畅是导师最喜的女弟子,此行的主要任务是陪导师说话,稳定情绪,导师⾝体不好,得特别关照,这种事女弟子为宜。那天走前因为杂事耽搁,出发晚了点,到地方已是午后。他们没进宾馆,直接去了旧城改造工地,时工地周围一片藉狼,挖掘机在挖一条深沟,旧城墙已经拆得七零八落,惨不忍睹。导师是动型的,一见其状眼泪就掉了下来。他吩咐司机把车开到城墙边,挡在挖掘机前,说就这样,让他们挖。几个师兄赶紧下车,有的打电话找人,有的拿相机拍照。不一会儿一拨儿又一拨儿人员赶到现场,先是施工队的,再是监理部门、建筑公司的头头脑脑,最后来了个府政 员官,带着几个随员。员官三十六七模样,理平头,穿T恤,个头瘦小却威风凛凛,戴着一副无框眼镜。 他说谁敢胡闹?找死吗?瞎了还是聋了?统统走开。 他倒不是骂刘畅他们,是骂他辖下各路豪杰。当时场面上很,施工队人员责怪闯⼊者妨碍生产,影响作,威胁要把导师他们拖出去,把面包车推到深沟里。小个子员官一阵骂,给导师解了围。这人言辞犀利,却不耝鲁,声调不⾼,威力很⾜,几句话一说,现场鸦雀无声。 他说他是本市建设局局长秦石山,有什么问题尽管跟他说,他来解决。 当时导师没把这小个子员官看在眼里。他说他要见长市,让长市到这里来。秦石山说分管长市此刻开会去了京北,恐怕一时还回不来,其他的官还多,没必要找。在这里他就是长市,长市能⼲什么,他也能。 “找了长市,最后还得找我。”他说。 导师没辙了,只能指着地上破碎的墙砖生气:“看你们都⼲了什么事!” 该员官弯下,从地上拾起一小块青灰⾊的古墙砖块,在手上掂了掂。 “你们怎么搞的?”他对⾝边那些人骂“有没有脑子!” 小个子员官的动作很奇特:他把碎墙砖块紧紧攥在手心,握拳头劲使,像是捏一个泥团。然后他放开手,把砖块丢回地上。 “老祖宗会烧砖啊。”他说“这有几百年了吧?依然硬坚。” 导师说再怎么也不能把它毁了! 员官说:“老先生别着急,我来处理。” 十分钟后全部施工机械和人员撤出了工地,秦石山领着导师一行住进了宾馆。 当天晚上,这位员官带着当地一批人到宾馆与导师一行座谈“认真听取专家意见。”说话间,这小个子一招手,一个人被从门外带了进来,刘畅抬头一瞧不噤发笑,来的竟是人,她大学里的老同学周⽔沐。 秦石山介绍说,这位周⽔沐读历史的,本市方志办⼲部,对地方风物很有研究,关于这段城墙有些见解,让他说一说。大家一起看周⽔沐,那一刻周⽔沐居然失声,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他咳嗽,再咳嗽,张着嘴巴,眼神茫然。 秦石山说:“给他杯茶,对点凉的。” 他让周⽔沐喝凉茶。周⽔沐喝一口放下杯子,秦石山说不行,要周⽔沐再喝。周⽔沐端起杯子又放下,秦石山不依不饶,非要他再端起来。 “急什么。”他说“喝。一整杯,统统喝下去再说。” 周⽔沐乖乖的,真就那么喝。也怪,只一杯⽔,他的语言能力奇迹般得以恢复。放下杯子后他从公文包拿出张纸,这时能说了。 周⽔沐说那段城墙是否明城墙尚可斟酌。据他的研究,本地明朝建造的古城墙在清代已经基本不存。方志记载,民国初年本城重修过城墙,这段城墙墙体应当是那时修成的,采用了一些明初古墙的墙砖。 没容他说完,刘畅一句话就把他打趴了。 “周同学你脑袋进⽔了?”她笑“老师在这,你还敢当众作假?” 周⽔沐一张脸顿时红透,而后再次失声。秦石山还让人喂他茶⽔,这回不管用了,周⽔沐一开口只有咳嗽,再也说不出话来。 秦石山便接着说。他不慌不忙,说城墙年代是学术问题,允许各执己见,彼此争鸣,他不搞历史,不敢断言。但是他清楚,不管明代的民国的,城墙就是城墙,久了就成古迹,毁掉总是不好。旧城要改造,新区要建设,有些事实不得已。难得专家学者今天专程前来,有什么既能改造旧城,又保护古迹的好办法,尽管说,一定照办。 导师就一句话,说这段城墙是文物,绝对不能如此拆毁。秦石山说旧城墙周边旧城改造已经列为本市为民办实事项目之首,导领⾼度重视,限期完成。城墙问题可能得另行考虑,专家学者帮助想想办法,他保证认真听取意见。 秦石山让人搬来大堆资料,规划图立项书施工许可证什么都有,古城墙在那些纸上毫无位置,本就不存在了。导师说如此旧城改造是掠夺加破坏,对前人后人都无异于犯罪。秦石山便笑,说老师要是成了大法官,国全的建设局长一多半都该砍头。 “但是我得争取在那一多半之外。”他说。 当晚讨论没有结果,秦石山答应马上向主管导领汇报,认真研究专家意见。会后秦石山把刘畅的师兄拉住,说有事商量。刘畅刚走到门边,也让秦石山喊住了。 “请两位一起走一走。”他说。 刘畅不解,说什么事跟她相⼲啦? 秦石山说刘姐小知道什么叫当众作假吗?看看去。 他把刘畅说周⽔沐的话记住了,看来还印象深刻。当时也有些好奇,刘畅跟师兄一起下了楼,上了停在楼下的一辆吉普车。秦石山一摆手下令:“走,到工地。” 十分钟到了,就是下午到过的古城墙工地。刘畅在那儿气个浑⾝发抖,话都说不出来:下午撤出工地的施工队已经全军杀回,现场灯火通明,马达声惊天动地,推土机钩机铲车翻斗车云集有如蚁群,下午还清晰可辨的古城墙残余墙体早被彻底光扒。 秦石山说扒墙令是他亲自下达的。施工单位被他臭骂了一顿,怪他们磨磨蹭蹭,几小时的事情拖成几天,弄个一地破砖,连省城的教授都惊动了。都这样拖,建设还搞不搞,市导领下的命令还算不算?旧的不去,新的不来,现在只能抓住重要的,放弃次要的,破城墙光扒了事,长痛不如短痛。他只管修路盖楼,历史不归他管辖。 “不忍心告诉老先生,”他说“怕他受不了。我看他⾝体不太好。” 刘畅一声不吭跳下车,跑上前拾起一小块残墙砖,两手捧着,回到了吉普车上。 秦石山看着她,两个眼睛冷冰冰的。好一会儿他说,刘姐小喜的话,他会让施工队捡一块完整点的送给她。 当天晚上,师兄紧急打电话给学院,随后院办以有要事为由,通知导师立刻返校。隔天一早,被蒙在鼓里的导师率刘畅等人匆匆打道回府。刘畅什么都没说。她知道不能让导师再待了,再待下去,没气死也得用救护车拉回省城。这一回让导师格外心寒的还有周⽔沐。半年前导师到这里看城墙,是周⽔沐陪同的。当地动工拆城墙,也是他向导师密报的。哪想事到临头他会突然改口。本来为了保护他,导师特地不让周⽔沐来见面,谁料那秦石山能猜,拿着导师名片,居然很快查到周⽔沐⾝上。周⽔沐的方志办不归建设局,秦石山却有办法通过周的上司施庒。时周⽔沐正在谋求评中级职称,女友又在谋求调动,因此就叛变了。 回到省城后第三天,刘畅捧着从二百公里外工地废墟上捡回的残墙砖,进了省城机关大院,放到省政协文史委的会议桌上。 那天捡砖块时,她就打定主意要把它送到一个可以送去的地方,尽管古城已毁于事无补。导师是省政协文史委所编文史资料丛书的顾问,刘畅是顾问的助手,都是该委的座上宾。那天文史委开例会,导师⾝体不好,还在家里为古城墙生气,刘畅替他出气,把旧墙砖抱到了会场。与会众人一脸纳闷儿,听刘畅一说,当即大哗。事情就这样闹大了。几天后省政协文史委的一个视察组去了那个地方,提出了強烈质疑,当地员官被弄个措手不及。一周后,当地一位副长市带着一批人来到省里,专程向视察组委员们反馈,于是大家又聚一堂。导师带刘畅去了,另一方人员里少不了秦石山,还有周⽔沐。 为首的那位副长市介绍了情况,強调他们⾼度重视文物保护,说古城墙如此拆毁确实不应该,令他们非常痛心,已经责成责任部门严肃检查,认真整改。秦石山接着表示痛心和检讨,然后提出了他们的方案。古城墙已经毁了,想复原也不可能了,却可以考虑替代弥补。秦石山的方案就是在改造好的新街区路口重修一座仿古城门,说要在周围现代建筑的衬托间,再现旧城墙往⽇之辉煌。 导师即斥责:“假古迹不伦不类。” 秦石山说,他们会千方百计,把它搞得几乎跟真的一样。 这种场合不是刘畅说话的合适地方。她听了阵就出会场跑到走廊上,周⽔沐跟了出来。老同学见面,刘畅即挖苦,说仿古城门方案周⽔沐肯定有份儿,周同学眼看大师级了,伪古迹造假大师。忽然有个人在背后发话:“刘姐小就是欠管。” 竟是秦石山。里边副长市在讲话,他跑出门打电话,正赶上刘畅说周⽔沐。 秦石山说他已经把情况搞清楚了,事情闹得沸沸扬扬,头功居然该属刘畅。真没想到小姑娘这么行。听说刘畅还没找男朋友?为什么?太好事了吧?打算嫁给古城墙吗?刘畅冷笑,说古城墙不是让秦局长毁了吗?没的嫁了,所以恨恨不休。秦石山说这一回真让他记住了。刘畅,这个名字好记。看来彼此有缘,后会有期。 他走开了。周⽔沐探头探脑,看人家走远了,才低下声对刘畅说,这姓秦的可厉害,一向敢⼲,什么难的到他手里都能办成,上边有些导领对他很赏识。但是这回吃亏了,没准建设局长都得给拿掉。秦石山这样的人必然对头多,很多人拿古城墙这件事跟他过不去,其中大部分没学过历史。 会议结束,刘畅离开会场时,门口传达室的老师傅把她喊住了。老人认识她,说有人寄了一样东西在这里,要给刘畅。刘畅一看,是个牛⽪纸包,长方形,厚厚的,用塑料绳捆得整整齐齐。拿手一掂,好沉。 是一块完整的古墙砖,秦石山的礼物。言而有信还别具含义。这份礼物很沉重。 刘畅把古墙砖摆在自己的桌子边上,没别的意思,看着好玩。这一摆就是五年。五年里发生了许多事情,刘畅研究生毕业,进了省社科院的历史研究所。她处过一个男朋友,没成,最终分手。她的桌边一直摆着那块古墙砖,有时她会想起某一句咬牙切齿之言:“后会有期。” 果然有缘,他们再次相逢。 周⽔沐到省城办事,打电话邀请刘畅一起吃晚饭,定了香格里拉大店酒的二楼餐厅。刘畅大为惊奇,说月亮从西边上来了。她知道这人一向抠门,怎么忽然豪情万丈,找那么⾼档的地方请客?刘畅没接受邀请,只说晚上有事,心意领了。不料周⽔沐特别黏糊,居然直接冲了过来,把刘畅堵在办公室里。 他说刘畅无论如何帮个忙,就当救人一命。 刘畅大吃一惊:几年不见,老同学变得憔悴,又黑又瘦,长长的个,的头发,只两个眼睛闪闪发光。如《聊斋志异》妙笔:“个儿郞目灼灼似贼。” “刘畅我说实话,”他一进门就给刘畅作揖“你得帮我。” 这时他才老实招供,说今晚不是他做主,他是奉命相邀。有人在香格里拉摆酒,开张单子请客,让周⽔沐出面邀刘畅。这人是谁?秦石山。这人不好玩,刘畅清楚。 “怎么局长还记得我?”刘畅问。 “老皇历了。” 原来这人早升官了。当年刘畅扔到会议桌上的一块残墙砖引发一场风波,有人趁发难,要推倒他。不想人家命大,也有办法,最终风波平息,不了了之。后来这人宏图大展成了副长市,半年多前又获重用成了常务副长市。今晚他在省城请客,指名别的可以不到,刘畅一定不能缺,让周⽔沐庒力很大。周⽔沐知道刘畅对秦反感,所以他不说,打算哄骗,如不良男子哄小女孩,不管三七二十一骗上再说。后来感觉不行,刘畅太精不容易骗,即使欺骗得手,她不痛快了,在酒桌上发作,那更⿇烦。所以他直接上门,坦⽩代,请刘畅就当救他一命,反正是吃饭,不是上。 刘畅点头,说明⽩了。这好办。 她从书柜里取出一把青铜小酒樽放在桌上,说这是真青铜,伪古董。有一次同事相聚,喝一种名酒,酒盒里配送两只小酒樽,她拿了一只,放这儿欣赏。请周⽔沐把这带去,今晚摆上酒桌,让它代表刘畅向秦石山致意,小示祝贺。秦副长市肯定喜,跟当年秦局长的伪古迹灵感相通,异曲同工。 周⽔沐即哀求,说刘畅别闹了,就关照一回吧。刘畅把脸一变,说行了,够客气了。周⽔沐顿时大汗淋漓。那景象真是奇妙,天气并不热,周⽔沐穿衬衫,他那⾝汗就在刘畅的眼光下哗啦啦冒将出来,几分钟时间満头満脸,⾐服尽。 “怎么会怕成这个样子?”不由得刘畅大惊。 “哎呀!那个人你知道的!” 周⽔沐说,不是他強人所难,真是要拜托关照。秦石山让他请刘畅时,他就说没把握,刘畅不好弄。秦石山眼睛一瞪说非请到不可,一个刘畅都请不来,还要周⽔沐⼲什么?回家喝凉⽔去。这个人可厉害,他的凉⽔能喝死人。 刘畅头摇,说不就是个官吗?食人魔?三头六臂? 她决定欣然赴宴,舍己救人。如此可怕的秦副长市如此看中刘姐小,那就去会一会吧。今晚香格里拉大店酒二楼摆的哪怕真是鸿门宴,秦霸王能奈我何? 一小时后他们到了店酒。大官请客排场做⾜,宴席摆在一个豪华包间,刘畅进门一看就放松了:先到的几个客人她全都认识,两个是⺟校老师,还有博物馆的馆长,方志办的主任,史办研究员,差不多都是同行,还都是前辈。 “这做什么呢?”她开玩笑“历史学会联?” 史办那位研究员跟着也开玩笑,说估计今天有人拟申请⼊会。 六点整,秦石山准时到场。包间门一开,前呼后拥,众星拱月。一桌人几乎全站起来,刘畅没动。她看到秦石山眼光朝她扫过来,再转开去,并不很在意。几年不见,秦石山模样依旧,无框眼镜,个头还小,威风见长,可能因为权力⽇重吧。 秦石山围着桌子走一圈,一个随行员官,估计是办公室主任什么的跟在他后边,一一介绍出席者。走到刘畅这儿时,彼此点头、握手,跟座中其他人一样例行公事,什么话都没说。这时刘畅怀疑周⽔沐了,这家伙看来有些夸大其词,秦石山对她明摆着没有特殊感觉。开饭时秦石山说了几句话,大意是很⾼兴跟大家见面,在座的都是本省著名专家学者,本市有个重要项目非常需要听取各位意见,今天先聚一聚,认识认识,沟通流,增进感情,来⽇请多帮助,等等。 然后举杯。喝的是洋酒,皇家礼炮,估计开一炮值民人币若⼲,少不了。刘畅不喝酒,举杯稍抿一口了事。秦石山突然指着她,管她叫刘研究员,说刘研究员这样不好吧,第一杯酒通常应当⼲掉。刘畅把酒杯一推,说自己从不喝酒。秦石山即扭头问周⽔沐,说刘同学有没有当众作假?周⽔沐顿时语塞。 原来秦副长市装模作样,他都记着呢。 刘畅说秦副长市的酒非喝不可吗?不喝是往鼻子灌,还是拉出去砍了?秦石山说刘研究员说话还是这么冲啊。刘畅转过话题,问秦副长市听说过张献忠吗?秦石山说他知道,明朝末年那个农民起义领袖。刘畅说秦副长市的历史知识渊博。 她给秦石山讲了个故事,说当年张献忠占领四川,号称大西国皇帝。张皇帝发了个布告,让全川生员到成都应考,考上了给官做,胆敢不来者杀头。于是生员们兴⾼采烈加战战兢兢,带着书童,挑着行李赶赴成都。张献忠把考场设在路头,采用面试考法,应考者几乎全数顺利通过面试,过一个带走一个,押到河边砍头,送他们到阎罗那儿做官。连考数⽇,杀考生万余。 秦石山说他看过张献忠屠川的文章,真有那么⾎腥吗?刘畅说她没研究过明史,无法评价,她充其量研究过明朝的一小段城墙。秦石山听出她在影往事,只说他搞不懂刘畅怎么从喝酒扯到了张献忠?刘畅说秦副长市可了不得,发一声令让人大汗淋漓,问一句话把人嗓子庒没了。当年四川生员赴张献忠面试,差不多也就这程度吧! 秦石山不⾼兴了。他头摇,说自己是鞭长莫及。张献忠在四川杀人,管不了广东人骂娘。刘研究员话讲得这么好听,酒却一滴不喝,真没办法。从今天起他要努力工作,争取调到省社科院任职,不为别的,就为了管一管刘畅。到时候刘研究员的嗓子不会有事吧?刘畅说她打算从明天开始练声,以备到时候唱一曲颂歌秦院长。 ⾆剑,刘畅故意口无遮拦,肆无忌惮。说到底,秦副长市威风再大,真是管不着她,管得着刘研究员也是本不移。秦石山让她弄得面容全是冷的,言辞极为不快。酒桌上的气氛变得十⾜尴尬,秦石山带来的那位主任赶紧站起来敬酒打圆场,说代表秦副长市感谢各位专家学者对本市的关心,为了表示诚意他来个单眼⽪。所谓单眼⽪就是酒倒満杯,満得与杯沿齐,一喝満杯。主任一番诚意,气氛终于有所扭转。 后来刘畅没再挑衅,秦石山也没再惹她。这种场合,确也没必要搞得太过分,这一点彼此还有共识。刘畅注意到秦石山在酒桌上很慡快,酒量也好,敬酒回敬,一杯一杯,从不见他推托。跟⾝边客人说话时,他喜把两手握成拳头搁在桌上,不由得刘畅回想起当年废城墙下,他紧紧攥住的碎墙砖。 宴会将尽,上甜食了,秦石山再次举杯,准备祝酒,这时有机手铃响,持续不绝,让大家东张西望。有人听出铃声传自刘畅的小包,提醒她有电话,刘畅赶紧翻包,果然不错。秦石山放下酒杯,说咱们等一等刘研究员,不能少她一个。 他可能有意略事弥补。毕竟他是主人,刚才彼此有些言语不快,大官还宜大度。刘畅的电话也有趣,竟是陌生人误打,挂错的。刘畅收了机手发笑,说半辈子接不到一个电话,忽然有一个人摸到了,好奋兴,弄半天却是个瞎子。秦石山即接过话头,说刘研究员的机手得换一换了,款式太老,模样太笨,地摊儿上两百块钱买三个,难怪大仙找不到,瞎子摸得着。刘畅笑,说一部旧机手让秦副长市这么注意,真感动。今天逮谁是谁,既然导领关心,就跟秦副长市换换,行不行?时秦石山的机手就摆在桌子上,是一部黑⾊外壳,推拉档,样式很新的⾼档机手。机手的振铃已被调成振动。大导领电话多,一会儿一个,他的机手时不时就在桌上摆动,灯光闪烁,抢満桌人眼球。 秦石山把手一指,让他的办公室主任注意。他说,咱们市里要劳驾专家,得为专家做好服务。刘研究员的机手问题要帮助解决。这时刘畅再次抢话,说她这人⽑病多,喜占小便宜。但是女子爱财,取之有道。秦副长市的小便宜可以占,市府政的便大宜不敢要,那是侵呑家国财产,败腐。今天不想别的,就换秦副长市的机手,当场易有效,过期不算。这时秦石山哈哈笑了。他把话绕开,说刘研究员真是很特别啊。办公室主任赶紧出来打圆场,说长市放心,这事好办,保证解决清楚。 于是吃甜食,上⽔果。秦石山最后祝酒,让办公室主任给大家各自送上一份烫金请柬。该市将于下月举办一个专家学者研讨会,讨论该地古苍柏关遗址问题,请在座诸位拨冗参加。秦石山说今天相聚就是提前打个招呼,表达恳切之情,届时各位务必到场。众人纷纷举杯应允,只刘畅不动。秦石山指着问她还有什么意见?刘畅笑着说感谢盛情,请柬不必了。不给机手,要那张烫金红纸⼲什么。秦石山不说话了。这时桌上机手已经让他悄悄收进口袋,不知是因为准备散场,或者防备他人惦记。但是没用,架不住刘畅胡搅蛮。秦石山把机手又掏出来,当众按了几个按键,卸下电池,取出号码卡,也不多说,就是让办公室主任把机手送给刘畅,连同那张请柬。 晚宴欣然结束。 2 刘畅参加了“古苍柏关遗址研讨会”她本来很不情愿,那天省城晚宴,她跟主人胡闹,就是没打算掺和他们的事。后来弄成那样,不参与倒不好意思了。于是拿着人家的烫金请柬,带着缴获的⾼档机手,跟数位同行前辈一起,坐着该市专程派到省城接人的中巴车,隆重抵达。当晚秦石山亲自接风,有前辈跟刘畅打趣,说秦副长市那⾝西装不错,有牌子的。上回抢他机手,这回扒他西装。 刘畅没再闹腾,怎么说也是刘研究员,不能老恶搞。刘畅在行內其实有人缘,有点小脾气,通常却不主动出击。她只是有一条,人不犯我,我不犯人,谁招惹她,她不会放过谁。当晚她很低调,只顾吃喝。秦石山没招惹她,也许是心有余悸,担心西装不保。席间他还那样,四处敬酒,一杯接一杯喝,同时⾼谈阔论,说他一向重视保护地方历史文化资源,极为尊重专家学者意见。刘畅心里不噤暗笑。 她发觉秦石山有些变化。当年秦局长威风凛凛,咄咄人,如今官大了,一股气还那样,锋芒倒略有收敛。话说得跟当年一样冠冕堂皇,只不知行事是否一如既往? 这人居然胆气十⾜,不怕拿当年扒毁的古城墙说事。接风宴后,他亲自率与会者参观本市市容夜景。大家坐着车转来转去,突然转到闹市路口,集体下车,却是瞻仰这里的仿古城门楼。当年颇引起争议的城门楼建在旧⽇古城墙方位附近,上下三层,夹在两旁直耸的⾼楼间,底层纯为通道,车辆来去不绝,二三层为城楼,建有墙垛、回廊和厢房。一行人到达时,城门楼上灯火辉煌,大红灯笼⾼挂,轮廓灯描摹斗拱飞檐,东一条西一条彩灯闪闪烁烁,十分华丽,有如电视舂晚舞台。秦石山推荐众人欣赏,说这座门楼已经成为本城一景。当年破城墙下蔵污纳垢,臭气冲天,行人随地撒尿,为本城一大疮疤。他们搞旧城改造,建造新街区,除去疮疤,有破有立,兴建这座仿古城门楼,充分表明对弘扬本地辉煌历史文化的⾼度重视。 这时刘畅不噤后悔。她想刚才在饭桌上真应当恶搞一下该导领的西装。毁了一处真正的古迹,建了一个不伦不类的赝品,难得这位地方员官还自视甚⾼,似乎功劳莫大,有资格无限自豪。刘畅曾经以酒商仿制的小青铜樽比喻过这座仿古门楼,说是灵感相类,异曲同工,眼下看来那小酒樽还比这个地道。 刘畅忍不住说话。她说秦副长市这个门楼仿得很古,但是有欠缺。古城门楼上应当有些字,这没有,可以考虑弥补。秦石山说写个字简单,该写什么?刘畅说她建议就用一个字,刻在门楼正中:“秦。”言简意赅,已经⾜够。秦石山大笑,说合适吗?刘畅说这么有创意有建树,秦副长市应当流芳百世。 ⾝边马上有人发笑,又赶紧收声。可能是突然意识到不好聇笑,但是所见略同。秦石山当然知道刘畅不是在热情讴歌,也清楚这一行人里跟仿古城门楼“不敢苟同”者一定大有人在。他却不在乎,回应很強悍。他说一个负责员官行使职权,有欠缺得担起来,有功劳却不能记在自己账上。得到刘研究员这么⾼的评价,他很⾼兴,但是那个“秦”字不能刻在城头,应当刻在本市民人的心里。 刘畅说太谦虚了,也许应当刻在世界民人的心里。 秦石山说那是今后的努力方向,人确实应当看远一些。 于是刘畅对本次研讨会已经心中有数。 第二天早饭后,与会专家学者们集合登车,前往市郊踏访。“古苍柏关遗址研讨会”以现场田野考察拉开帷幕。 出市区北行十余公里,不过二十分钟时间就到了关北,他们弃车登山。关北是地名,有两座山坐落其间,分称前山和后山。两山俱石,花岗岩质,火成岩,山坡大小石块间生长着矮树和灌木丛。有一条山路蜿蜒其中,从前山穿向后山。两山之间的山口处有一段残破的石板路,山边有一节残存的矮石墙,这就是苍柏关。 所谓“古苍柏关”是一种书面表述方式,学者们给苍柏关加个“古”字,是強调其来历久远。苍柏关有如山海关、嘉峪关,都是地名,指的都是古人在旧⽇通险要处建立的关隘。只是山海嘉峪诸关大名鼎鼎,无人不晓,此地苍柏关知名度不⾼,外界知道的人不多。这座旧⽇关隘所在的山口地势相对较⾼,处于平原与丘陵的过渡地带,位置比较重要。关隘以苍柏命名,估计当年附近当是林木葱郁,苍松翠柏漫山遍野。眼下苍柏关已名不符实,遍地山石裸露,植被稀疏,通过关隘的一条古驿道早已废弃,山口处残墙断石,关隘久已不存。 刘畅对这一带地形相当悉,因为早就踏访过遗址。刘畅不过三十出头,职称只是副研究员,为什么能够进⼊当地府政的盛邀之列,作为重要专家学者参与这个研讨会,让秦副长市不惜以新换旧痛失⾼档机手,非请到不可?因为她对这个课题有发言权,已为本省行內公认。刘畅的硕士论文写的就是山间的这一条古驿道,她还有一篇相关文章发表在一家重要学术刊物上,广为行內人士所知。当年刘畅曾经跟着向导在古驿道上走过几个来回,每一次都从这儿经过。眼下一起前来踏访的同行大多头衔显赫,有她这种经历的却没有几个。 因此刘畅爬山探关,用心不在研究,更像是故地重访,踏青郊游。这个研讨会得到当地府政⾼度重视,在那般強悍的秦石山主管之下,会议组织得格外严密。前来参会的学者专家均享受“点对点”接待,每个人都有一个工作人员负责招呼,提供服务。刘畅被给当地“文管办”即文物管理办公室一个娘老儿们打理,娘老儿们姓薛,是该办的副主任,年已五十,⾝材肥胖,人很慡朗。头天见面,她说真没想到刘研究员这么年轻还这么漂亮,当即张开手臂热情相拥。⾝边人开玩笑,说是老鹰捉小。当天上山,老鹰⾝量过大,走得气吁吁,但是始终忠于职守,紧随小⾝后做追捕状,绝不懈怠,弄得満头満脸的汗,让刘畅颇为过意不去。 “你这样陪多累,”刘畅说“随大队人马走会轻松些。” 老薛叫,说哪行啊,秦副长市特别代照顾好刘研究员。偷懒会让他骂死。 刘畅不再表示同情。 老薛跟定刘畅,两人立独行动,前山后山満山坡转。大队人马还散布于山口一带,她俩已经爬上前山山顶。这里是制⾼点,可以鸟瞰穿过山脚的国道,以及国道边广阔的田野和蜿蜒原野中的江流。十余公里外就是城区鳞次栉比的建筑。 刘畅从老薛嘴里了解“A点”和“B点”的情况。该市府政和秦石山如此郑重其事,为早已消失在历史尘埃中的一地破烂组织这样一场研讨,其要害就是这两个点,它们牵涉“古苍柏关”遗址究竟在哪儿,争议有待确定。 苍柏关是此地历史上一座重要关隘,它的兴起纯因所扼守的古驿道时为南北通要道。关隘兴盛过数百年,而后渐渐湮没,原因也在驿道:人们开辟了新的便捷通道,古驿道逐渐废弃,关隘无用,终至损毁。当年苍柏关有雄关之称,对它的记载散见于地方史志、古人游记等文献中。古代类似记载往往用语简略,描绘模式化,重传神而不重精确,例如“西临大河,北倚关山”等等。于是就给后人许多做文章的余地,这么说那么说好像都能找到依据,大家都有饭吃。所谓的“A点”和“B点”是关于古关遗址的两个具体地点,A点在前山与后山会处,即刘畅曾几次踏访过的山口。B点则在两公里外,在后山侧面,那儿地势崎岖,石坡上有一条废路,一些险要地段砌有鹅卵石护坡,当地村民称其为古路,有人认为苍柏关的遗址其实是在那里。 古苍柏关蔵在山岭间,不管A点还是B点,无不石堆叠。这一带都是硬坚的花岗岩石头山,土壤流失,⽔源稀缺,不利农桑,难以聚族而居。因此路有用则人来人往,商贾穿梭,路没用了大家作鸟兽散,荒凉山间罕见田园,几无村落,只有野兽和逃犯出没,兵荒马年代蔵匿个把強人、几股土匪。一个早已废弃的古关隘到底是在这里,还是那里?是这一堆破烂,还是那一堆破烂?这样的问题有意义吗?以往可能没有,现在有了。因为有一条公路将从这里经过,连带着就发生了一些问题。 拟议中从这里通过的道路是一条⾼等级公路,从市区南来,通向该市沿海。路成之后将成为本地沿海各县联结国道和⾼速公路距离最短的通道。按照设计,线路将从前山和后山会处,也就是所谓的A点穿过,为了降低公路坡度,将开挖山口,深切山⾕,⾼砌路坡,现有的山口地貌将完全改变,昔⽇残墙断路将然无存。这一设计方案已获上级通过。公路动工在即,却有文化界人士闻讯打出横炮,呼吁更改方案,避开古苍柏关遗址,保护本地一处著名古迹。然后又有另外一些文化界人士出来为公路部门说话,认为无妨,遗址其实不在这里,它在后山那边,两公里外的B点。 于是就有了这一场“古苍柏关遗址研讨会”研讨会带有某种论证⾊彩,以“研讨”称之较具弹。 老薛说,有关“A点”“B点”之争曾经相当烈,因为公路改线会增加大量投资,还伤筋动骨,牵扯许多单位很多人。双方吵了有半年时间,到现在差不多算是过去了,争论基本平息。经过几轮实地考察和座谈,市里人士大体达成共识,倾向于认定遗址应在“B点”公路部门已打算开始炸石放炮,按既定方案修路,秦副长市却不让他们急着上,说工作做细一点,不要留下话柄。所以才决定开这次研讨会,多从省里请专家学者参加。秦石山说不怕有不同意见,全是一个声音,反让人觉得可疑。有不同声音依然可以做出决策,还能显得主民公正,程序更为完整。 刘畅头摇:“他是说真还是说假?” 老薛说秦石山真是这么说的。 刘畅评价说:“看来该导领⽔平提⾼很快。” 老薛忽然奋兴,手舞⾜蹈:“在那里呢!” 果然在那里。她们到了山顶,已经有人捷⾜先登,坐在山顶的石头上。正是秦石山,⾝边还有个年轻人,可能是他的秘书。 老薛大叫,说秦副长市怎么来了?这一路没见谁走到前边去啊!前边那年轻人急忙摆手,示意别喊。刘畅这才看到秦石山手中紧握着个东西,放在耳畔。当然不是当年他紧攥在手中的墙砖碎块,是机手,他在接电话。 年轻秘书告诉老薛,秦副长市早上有事,开完一个紧急碰头会才赶过来。他们没从山口走,直接从后边小路翻上山顶。正说话间,秦石山接完电话,他啪地关上机手,立刻收进口袋里。不由得刘畅发笑,说秦副长市动作真⿇利。 秦石山不动声⾊,也跟刘畅翻老账算新账。他说自己不是舍不得机手,是不想找⿇烦。换机手容易,把里边的各种记录删除得费点事,所以不能常搞。刘畅说这个可以放心,她对通讯器材和技术很无知,哪怕世界民人都刻在秦副长市的机手里,她也找不到。秦石山说刘研究员找不到,他找得到。他已经说过了,他要争取调到省社科院,到了够得着的时候,他会提出一个名目,为刘研究员搞一次面试,会场上挂一个“秦”字,桌上摆一部机手,外加一把张献忠用过的大砍刀。 刘畅说秦副长市记这么好,⽔平这么⾼,社科院这种没权没势的学术单位哪里装得下。砍得着她的地方容易找,应当考虑谋个大的,长省副长省什么的。 秦石山说这个建议很好,他一向⾼瞻远瞩,历来非常重视专家学者的意见。 老薛站在一旁大张嘴巴,听得云山雾罩,不知他们说的都是什么。 秦石山跟刘畅叙旧。他说他早说过了,跟刘畅有缘。不管以往怎么样,这一回他对刘畅寄予厚望。他看过刘畅的那篇著名论文,讲古驿道的。那是书面说法,本地老百姓不这么叫,他们历来称之为“官道”古时候的人想做官得参加科举试考,那时候没有机飞火车汽车可坐,得带上书童,挑个担子,一路走着去,赴京赶考。眼下大家看到的这条官道兴盛于北宋年间,当年这一带包括南边数州文风鼎盛,人才旺盛,出过数位状元,有的官至宰相。当时赴京唯此一途,他们赶考谋官,走的都是这条道。小小苍柏关出人才,出大官,是他们前往东京必经的一座关隘。这里说的东京不是眼下⽇本国首都东京,是历史上北宋王朝的都城,东京汴梁,即今⽇的河南开封。 刘畅评价说,看起来秦副长市对宋史比较感趣兴,研究宋史比明史深⼊得多。秦石山说,刘研究员又记起那段破城墙了?应当向前看,关注当前。刘畅说当前的情况她已经有所了解。所谓“A点”与“B点”之争里,秦副长市主张哪一个?秦石山说他一向主张实事求是,尊重专家学者。刘畅说当年秦局长一边这么说一边扒城墙,那块古墙砖至今她还妥为收蔵。秦石山说这一次他会另备好礼让刘研究员收蔵,连同他寄予的厚望。刘畅说秦副长市不要太自信,她已经明⽩了,当年这里扒了一段古城墙,沸沸扬扬至今让人传诵,如今要铲掉一座古关遗址,不能不多费点心思,让旁人无话可说。她想告诉秦副长市,不劳导领费心相赠,她已经自己开始寻找一块合适的石头,如果需要,她会把它搬到另一张会议桌上去,再争一个头功,有如当年。 秦石山一张脸顿时全是冷的。他感叹,说县官不如现管,长市真是不如院长。其实不应当內耗,合作才是彼此有益的选择。他会让刘畅明⽩的。 他在前边带路,领着刘畅等人从一旁岔道走下山头,说这边的话题会轻松一点。他对地形很悉,带大家在前山背面东转西转,来到了一个偏僻地方。刘畅一看:这还轻松什么?一片坟岗,坟堆一个一个挤在石间,均破败不堪。 秦石山向⾝后的年轻人比个手势,年轻人赶紧从拎着的包里掏出一盒烟,还有一个打火机。秦石山点着支香烟,菗两口,把香烟倒过来,滤嘴朝下揷在一个土包上。 他问:“刘研究员怕鬼不?” 刘畅说秦副长市请自便,不必为她担心。据说上坟不能喊人名字,以防野鬼记住了。拿⾝份相称不要紧,长市副长市什么的,鬼搞不清楚,记不住。他们不评职称,不擅长研究。他们那时可能还叫“知府”“知县”什么的。 秦石山说没那么早。他摸过底,这里半数左右的坟墓属民国年代。 刘畅说秦副长市对坟墓也这么有趣兴? 秦石山让刘畅记住这一片坟场。他说,不要多久,待刘研究员下次再来,这些坟头可能已经不复存在,就像当年那段明城墙。満坡坟变成什么?乐娱城、夜总会、桑拿房。车⽔马龙,灯红酒绿,声笑语,通宵达旦。 刘畅不噤失笑,说野鬼们现在⾼兴了,他们喜热闹。 然后他们走下山口,与大队人马会合。 看过A点,全体与会人员又去后山看了B点。当天下午还赴现场,深⼊再看。晚上研究资料,第二天研讨会进⼊大会讨论阶段,与会专家学者各抒己见。毕竟都是省里的专家学者,学术⽔准不低,说起来一套一套,大家发言踊跃,都很有见地。讨论了整整一天,各种意见都有,比较多的专家倾向B点,至少肯定B点残路为宋时遗存。认定古苍柏关遗址应为A点的也有几个人。双方切磋,一时难分⾼下。 刘畅不说话。主持人请她发言,她一再推却,说这里她的年纪最轻,职称最低,辈分最小,这里没有她抢话的空间。同行都笑,说刘畅怎么一来就变成淑女?刘畅说这里有个西装⾰履的秦副长市,声如洪钟,目光如炬,跟北宋年间抡两把板斧,杀人如⿇的⽔浒好汉李逵似的。不由得她害怕不已,生怕说错话被他砍了。于是大家都笑。秦石山很严肃,板着脸当即表态,充分尊重专家学者发表不同意见的权利。 当晚休会,周⽔沐找到了刘畅的房间。会议报到那天,他们老同学已经见过面,但是没多接触。按照“点对点”接待安排,周⽔沐负责招呼唐老师,那是本省历史学界重量级人物,周⽔沐重任在肩,没时间关照老同学。但是现在需要他上了。 刘畅问:“是秦石山让你来的?” 周⽔沐立刻东张西望,坐立不安。 刘畅说:“有那么恐怖吗?” 不用说,周⽔沐是主流派,B点。他还是始作俑者,所谓B点不是别人,就是他慧眼独具,亲自发现和阐述出来的。这天晚上他找刘畅,请老同学一定要发表宝贵意见,对他予以支持。他说刘畅的论文提到古驿道经过苍柏关,并没有具体谈及古苍柏关的准确地点。所以刘畅肯定B点,并不是自我否定,叛变投敌。无须有心理障碍。 刘畅说她本就没有心理障碍。 “但是你得老实跟我说,”她追问“这回你又因为什么了?” 周⽔沐苦一张脸,支支吾吾。刘畅说不敢讲就赶紧走,别耗时间。周⽔沐自知拗不过刘畅,终于老实招供。上一次弄城墙,这人因为评职称和女友调动而叛变,这一次更有內容:他们方志办一位副主任明年退休,他想谋那个位子。 “是正科级,”他说“过几年还可以上副处。” 刘畅说她不懂这个。 周⽔沐解释,说他们方志办是副处级建制,所以副主任是正科级,资深副主任有望加个括号,享受副处级待遇。 刘畅说:“周⽔沐,你把学问都做到这种地方去了?” 周⽔沐一点都不尴尬。他说:“刘畅你不懂,地方上跟你们学术单位不一样,讲究的就是这个。” 刘畅点头表示理解:“真是无利不起早。你知道我特别喜占小便宜,这回你准备拿什么哄我?” 周⽔沐即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放在桌子上。 “三千元。”他说“专家费。” 不由得刘畅点头:“还行,真不少。” 周⽔沐说,时下类似研讨活动都给专家费,地方上搞的活动,发到这种程度,确实不算低。这里有个情况:按照惯例,不同级别的专家等次不同。本次研讨会当然也这样定,正⾼职称给三千,副⾼只有两千。刘畅目前还是副研究员,只能拿两千,他坚持不行,必须给最⾼。有人不同意,说是破了规矩,不好办。官司打到秦石山那里,秦石山亲自拍的板,按规定办,两千,免得其他人有意见。但是秦石山另拨了一千元加进去,不让其他人知道,别声张,只让周⽔沐跟刘畅说清楚。 刘畅不噤发笑,说让秦副长市这么看重,真不好意思。他这种大官还真有趣,不捅他不理,捅他一下,他记住了,还给加钱,真是的。 “秦副长市说,合作彼此有益。他说你明⽩。” 刘畅说记着呢,他在坟岗边上说过。 周⽔沐拿出两张纸让刘畅签字。这是财务手续,领款人都要签,刘畅情况比较特殊,要签两张。刘畅头摇不⼲,她说给就给了,不给拿走,签什么字。周⽔沐说都签啊,这没什么。刘畅冷笑,说她不愿意把亲笔签名留在这张纸上,不因为什么,只是没练过书法,字写不好。回头她找个书法家恶补一下,⽔平够了再找她签字吧。 周⽔沐拿她没办法,只好把那纸收起来。他说算了,特殊情况,他代签。 第二天上午继续研讨。这是最后一个研讨时间,秦石山再次亲临现场,继续表明其重视之⾼度。刘畅注意到他还是西装笔,不噤暗自发笑,问自己扒不扒呢? 会议主持人点了名,千呼万唤,刘畅终于发言。 她说她很惭愧,这一次来,叨陪末座,也没怎么认真研究,所以不敢说话。前天在现场,大家那么投⼊,她因为来过几次,就不太当回事,四处走,没有集中精力,有愧于主办方的看重和信任。但是也因为这样四处走,她就比别人更多地接触到外围的情况,她觉得应当把它提供给在座的专家学者,还有主人,可能有助参考。 刘畅提到了B点后侧的山脚,那边有大片田原,还有一个村落。村里有不少新房,相当富庶。刘畅认为这个村子富裕应当得益于田原肥沃,一望无际全是菜地。刘畅说她看到菜地上大片菜椒已经成,除了市场上常见的青椒,菜农们还种有各种颜⾊的菜椒,是新品种,红的,⻩的,还有花的,果实累累,五颜六⾊,真是漂亮极了。 有人发笑,说刘畅扯远了。 刘畅说,她要建议秦副长市安排一支钻探队,在那片菜地上钻几个孔,取出地下岩做一点分析,用不着钻太深。她推测钻探会得出一个结论:这片田原是附近大片淤积平原的一部分,它的诞生归功于流经附近的那条河,形成年代比较靠后,按她手头的资料分析,不超过三百年。那么在更早的年代,在大家关注的北宋年间,今⽇这片菜地会是什么?钻探结果会有答案。以她推测,当年那里是一个宽阔的河湾,⽔乡泽国,山脚位置稍⾼处会是大片泥沼。大家现在看到一片陆地,很容易就疏忽了,推今及古。其实沧海桑田,自然总在变迁。研究当年地理因素对研究古关有什么意义呢?分析一下地图,如果苍柏关位于B点,古驿道只能经由山下这片低地进⼊关隘。这就是说,当年沿这条所谓“官道”进京赶考的秀才们要在这里脫下他们的鞋和子,踩着随时可能没顶的烂泥,滚成一个个泥团,爬上前往东京的关隘。是这样吗? 那时全场一片寂静。 刘畅没再说话。她从口袋里掏出昨晚周⽔沐给她的信封,打开,当众点数。话筒把她的低声点数作为专家发言一字不落地收集并放大播放,于是大家都听到她在数钱,从一数到三十。三千元。她把那些钱放在桌上,起⾝离去。 3 有人给刘畅打电话,是扰电话。打电话的是个陌生男子,话音低沉,语速不快,有点口音。这人把电话挂到刘畅的宿舍,在星期六的晚间。那天刘畅回家跟⽗⺟过周末,回本院自己宿舍时已经十点来钟,刚换了⾐服,电话铃响了。 男子问:“你是刘畅姐小?” 刘畅问:“你谁?” 男子说:“我是你老公。” 刘畅生气道:“什么东西。你当得起吗?” 男子笑,开骂,说刘畅是当街客拉的野,有钱就可以骑的子婊,没有男人要的烂货。这种研究员研究个啥?全是xx巴。刘畅一声不响,听他说,感觉万分惊讶。男子说了一堆脏话,一听没反应,也奇怪,停下嘴。刘畅便说原来是个“晒特”男子问什么叫“晒特”?刘畅说那就是臭屎狗。 她把电话放了。电话铃紧接着又响,她一看号码显示还那个,便把线头拔了。 两天后,她在办公室又接到同一个人的电话。这回有变化,一上来装模作样,怪气:“刘姐小早上好。”刘畅一听又是这家伙,说留神点,这电话带录音。男子说不要紧,录吧,反正一堆臭屎狗。先录这句:你子婊拿了秦石山多少钱?跟他上了几回?刘畅把电话一丢,走出房间,到一旁资料室借一本杂志。半小时后回来,电话听筒还丢在桌上。刘畅拿起来听听,里边是“嘟嘟”声,对方已经挂了。也不知这家伙讲了多久,最后发觉是花钱对空放庇,不知心情可好。 刘畅从没碰上这种事,以往道听途说,一朝自己领教,真是又气又恼。她扔电话让该家伙自骂自娱,属无师自通,当时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遭受恶意扰,不可能不费心思,她自个儿琢磨,越想越奇怪。这个陌生男子肯定不是错打,他知道她的电话,她的名字,她的⾝份,真是“骂的就是你”问题是彼此无冤无仇,哪会这般辱骂?以其辱骂的耝野恶鄙看,一般冤仇还不至于到这种程度。刘畅在哪儿如此沉重地得罪了他?该男子知道刘畅肯定百思不得其解,他不点明什么事,却提供了线索:秦石山。他在电话里把刘畅与秦石山合在一起骂,以此表明来历,也让刘畅分外奇怪,匪夷所思。如果说刘畅得罪过谁,让谁感到非常生气,秦副长市无疑是头一个。他曾说过要为刘畅准备一把砍刀,虽是玩笑,亦属心声。难道他把电话当成砍刀使了?如此下三烂勾当,自然不需要他那种⾝份的人亲自来做,自有下作的家伙替他而为。扰者把秦石山也骂了,可能纯属此地无银三百两,意在表明与秦石山无关? 刘畅怒火中烧。她想自己该怎么办?警报,还是找谁诉说?想来想去都不是办法,只能跑到资料室翻资料,找个餐馆,点最喜的菜海吃一顿,设法让自己平静下来。 这时她有感觉了:她可能在无意间捅到了一个马蜂窝。这马蜂窝不会是其他,只可能是“古苍柏关遗址” 这个时候,有关该遗址的争议已经尘埃落定,那段公路原设计方案已被放弃,新的设计方案将绕开前山与后山间的山口,古苍柏关遗址被确认在那里。所谓B点不再被提起,归为伪点。如此结局,刘研究员功不可没。如了解內情的同行所笑,刘畅起了“毁灭作用”这个结果肯定超出很多人,包括秦石山的预料。该导领此次风格与上回有别,以一副不偏不倚,客观公正的姿态出现,只在暗中上下其手,试图弄假成真,不料弄巧成拙,让刘畅搅个被动不已。 刘畅本人迟至数月后才知道其结果:省报发了一条新闻,提及保护古苍柏关的新公路方案已经确定。报道简要描述该事件的经过,肯定当地府政⾼度重视保护地方历史文化资源,极其尊重专家学者意见,在发现原设计路线可能危及古迹遗址时,毅然调整方案,不惜伤筋动骨,增加大量投⼊。报道引述分管副长市秦石山的话,说成的导领者应当懂经济也懂文化,顾当下也顾历史,看眼前也看未来,⾼瞻远瞩,谋划千秋万代。报纸还配发评论,对此事及当地导领“清醒而准确的意识”赞赏有加。 刘畅注意到这篇报道,她很感叹。这种消息当然不会有一个字提及刘副研究员,她也不需要。让她感叹的除了事情的最终结果,还因为当地员官在任何情况下都能振振有词。秦石山本来的意图很明显,假如那次研讨会上刘畅很合作,悄悄收下⾼给的专家费,占点小便宜,然后含糊其辞,眼下古关遗址肯定然无存了。那样的话,秦副长市会振振有词,说研讨论证程序非常完整,结论⾼度一致,公路可以顺利施工,还有了重大历史发现:B点。就这么定了,大家从这里前往东京。但是事情发展不像他们料想的那样,波澜突起,局面一变,人家照样振振有词。当年強行扒掉一段仅存的古城墙,他有话说,如今被迫留下苍柏关一段残墙,他也有话说,都是一套一套的,统统都能得分。秦副长市的应对能力真是超強无比。 双休⽇,院里工会组织活动,安排员工到郊外一处风景点郊游,刘畅也参加了。她这人比较散漫,那天早晨匆忙赶到院部,迟到了五分钟。院里的中巴已经坐満,刘畅只能去搭副院长的车,坐小车前排助手位,后排是副院长,还有工会主席。 一上车,工会主席就发现刘畅表情不好。 “小刘⾝体不舒服?”他问。 刘畅说⾝体很舒服,心里不舒服。 “什么事?” 刘畅说没事,天天考虑重大历史问题,突然发觉自己算什么呀。 也没多说,大家上路。出城上⾼速,走了半个来小时,拐进服务区,让大家休息片刻,各自方便,有烟瘾者菗支烟。当时休息区车很多,洗手间前的停车位几乎摆満,司机把车揷进一个空当,旁边有辆奥迪车刚好也停进来,两车得很紧。司机特别代:“小心,位子不够,门不要全开。”刘畅哪里肯听,她把车门一推到底,砰地一响,旁边那辆奥迪的前左车门被刘畅推开的车门刮擦,刘畅这边碰的是车门侧机件,不损伤表面漆层,对方惨了,车门表面立时碰出一个醒目的⽩点。 对方人员还没走远,就在车前。发现情况,驾驶员即跑过来,跳着脚大骂:“⼲什么你!不长眼睛!” 刘畅下车,靠在车门边。她不慌不忙,指着那驾驶员说:“你喊什么。” 驾驶员指着车门上的擦印叫:“喊什么!你说,这个怎么办?” “怎么办?你问他。” 刘畅让人家问谁?问他自己的老板,该老板就站在一旁,不是别人,就是秦石山,秦副长市。真是冤家路窄,停车那会刘畅一眼看到秦石山从一旁下车,这车牌子特别,0009,九号车,员官专车。所以刘畅是故意的,有如上回抢人家机手。 秦石山说是刘研究员啊,怎么回事? 刘畅说在这里意外看到大导领,眼都红了,这能不急吗? 秦石山回头对驾驶员说:“没多大事,回头到修理厂处理得了。”驾驶员诺诺连声,即退到一旁,哪里还有第二句话。 刘畅此刻眼红什么呢?差不多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她有缘故。 就在今天早晨,刘畅出门之前发生了件事:她在收拾房间准备动⾝前,顺手把昨晚拔掉的电话揷头揷进揷孔,不料电话铃即发出尖叫,把她吓了一跳。看一下号码显示,却是家里打来的。她赶紧接了电话。 是刘畅⽗亲的电话。刘畅⽗⺟都是大夫,⽗亲在內科,⺟亲是儿科医生,二老都已过了退休年龄,还上专家门诊。大清早的⽗亲来电话,没有特别的事,就是问刘畅昨晚哪去了。⽗亲说,有个人打电话到家里找刘畅,说刘畅没开机手,不在单位,宿舍的电话也没人接,所以打到家里询问。⽗亲告诉那人刘畅很少用机手,她也不跟⽗⺟住在一起。宿舍电话没人接,可能是她有事出去了,晚点时间再打个电话看看吧。那人也怪,接二连三往家里挂,也不说什么事,总讲找不到刘畅。居然到了晚十二点,老人都已经睡了,他还把电话挂到家里,搞得刘畅⽗⺟莫名其妙。 刘畅明⽩了,就那家伙。如此扰,真把刘畅气坏了。所以今天出门心里特别不对劲。在休息区意外看到秦石山,不由得她要碰人家的车门,还立刻想起要讨个说法。 她对秦石山说,她看过报纸上发的消息,知道秦副长市的意识“清醒而准确”秦副长市应当清醒地意识到电话扰属违法行为。用这种办法腾折学术不同意见,或者发怈不満,真是可笑可恨。如果还属权力纵,那简直可恶可聇。 秦石山板起脸,说他不明⽩刘畅说的什么。刘畅把事情一讲,他摇了头摇。 “有的人欠管。”他说“终究还是有人管的。” 刘畅顿时火冒三丈:“秦副长市很満意很解气吗?” 秦石山说刘研究员不要误会。不管刘畅有多少成见,他始终非常看中她,对她的学识⽔准和学术品格甚为欣赏,虽然有些时候她确实有待加強管理。扰电话不是什么彩票头奖,他领教多了,从不当回事,但是对刘畅的扰是不可容忍的。 “我会注意这件事。”他说。 休息区偶然相逢,彼此行⾊匆匆,时间有限,用力撞他一下车门,发怈一点不満,说上几句就差不多了。刘畅没再跟秦石山多讲,掉头走开。从洗手间出来时,刘畅看到秦石山的奥迪车不见了,连同她在车门上留下的那道擦印。 几天后,有两个人到单位里找到了刘畅,与秦石山有涉,却与扰电话无关。两个不速之客来历很特别:省里⼲部管理部门的人,为首的是个处长,姓陈。他对刘畅说,他们属于一个考察组,找刘畅了解核实秦石山的一些事情。 刘畅非常惊讶:“这种事也找我?” 当然找她。因为他们了解的事情跟刘畅也有关系,就是古苍柏关和那次研讨会。 “秦石山怎么了?”刘畅问“犯事了吗?” 陈处长说,他一开始就跟刘畅说明过了,他们是考察组,不是办案组。考察组是⼲什么的?按照现行⼲部管理规定,每个拟提拔⼲部都要由上级有关部门组织考察。考察中如果有人反映问题,考察组有责任尽可能了解核实清楚。 刘畅点头,说明⽩,秦石山要升了。当长市吗? 陈处长含糊其辞,说这是上级研究的事情。 刘畅在谈中听出些名堂。这位处长询问刘畅,她在研讨会上的发言和举动是自发所为,还是他人策动?没有谁用什么方式授意,更没有什么利益易吧?刘畅说这些问题太奇怪了。到底怎么回事?处长避实就虚,说他们并不是怀疑谁,他们只是在核实情况,刘畅尽管实事求是回答就可以了。他问刘畅是否清楚确定古关遗址牵涉公路线路和大量资金、利益问题?刘畅说她不考虑那些,只考虑是还是不是。她这个人⽑病很多,但是专业素养不错,因为她的家教和导师教育比较纯正,最讨厌专业作假,推崇职业道德。她不会受谁纵,也不会跟谁做易。她觉得这一素养比她的专业知识更可提供给各位导领,例如秦石山副长市参考。 他们询问刘畅与秦石山什么时候认识的?往多吗?是不是彼此相当了解?刘畅不噤冷笑。她说她认识秦石山好多年了,在他还是秦局长的时候。这么多年他们只在四五个场合见过面,都是公开场合,每一次见面气氛都不太好。原因是她对秦副长市有成见,其实她对这个人并没有多少了解。 “怎么会有成见呢?” 刘畅说她也不明⽩,可能是因为秦石山的眼镜。这个人戴无框眼镜很不合适,让她感觉是装模作样。其实他不如去戴一副大墨镜。 处长询问秦石山是不是给过刘畅一部新式⾼档机手?刘畅即打开自己的小包,拿出机手让两位欣赏。她说这不是秦石山给的,差不多是她硬抢的,行径类同于省城街头的飞车贼。具体情节,当时饭桌上有不少人,处长可以请他们提供旁证。除了抢机手,几天前她还刮擦过秦石山的九号车,处长可以亲自去查验一下,那痕迹据说碰碰漆就可以盖过去,但是细心一点,拿个放大镜,鼻子凑上去,应当还可以找出来。 话说到这里,刘畅又有些胡搅蛮了。陈处长却还是穷追不舍,问刘畅对秦石山怎么会有这么大的意见?刘畅说这个人扒过一段古城墙,他还曾经打算毁掉一个古关遗址,尽管报纸上是另一种说法。她觉得此人人品低劣,看上去道貌岸然,任何时候都振振有词,背地里弄虚作假,胡作非为。这种人还能提拔升官简直不可思议。 陈处长大惊,让刘畅谈得具体一点。刘畅说了电话扰。她说扰者无聇之至,秦石山嘴上不能容忍,心里十分満意,让她非常怀疑,也非常生气。 告了一状,其他没多说。两位员官就此告辞。 两天后,又有两个人找到了刘畅,这回与考察无关,与扰有涉。来的是两个察警。他们说,奉秦副长市的命令,找刘畅了解有关扰电话的情况。刘畅不噤发蒙,不知是早先撞车门有效,还是后来告恶状显灵。 刘畅让察警看了电话来电记录,把⽗⺟那边接到的扰号码也给了他们。察警给刘畅换了个装有小型录音装置的电话机,再有类似电话,让她赶紧按键录音。察警说,他们的管辖权只在本市,省城在他们辖区外,据导领要求,他们特事特办。情况发展需要的话,他们会请求省城警方介⼊。他们主要的措施是在本市加強控监,已经组织力量开始排查一些可疑点。 也怪,扰电话就此绝迹。不知那家伙是听到风声了,还是一切均属安排。这时刘畅已经起了疑心,觉得情况可能不像原先以为的那么简单。 她分析情况种种,有如当初分析某地后山脚下的大片菜地。她觉得这件事越来越显得奇怪。从那位陈处长询问的问题看,秦石山在事关升迁的考察中被人“反映”了,那些人显然把她也搅进去,与秦石山拉在一起“反映”类同于扰电话的方式。这些人对秦的愤恨像是比对她更甚。这就怪了,秦石山在古苍柏关上做过什么了?难道另有隐情?也许告秦的跟扰她的是同一伙人,她倒把人家秦副长市冤枉了? 两个多月后,有一天傍晚,刘畅上街闲逛,回到宿舍楼下时天已经黑了。有两个年轻人在楼道口把她拦住,说他们等她好久了。 刘畅没想起这两人是谁。其中一个年轻人指着停在楼旁的一辆奥迪车,说刘研究员记得这辆车的。刘畅不由得啊了一声,不错,这是秦石山的车,还有他的驾驶员,该驾驶员曾在一处⾼速公路休息区冲出来朝她大喊大叫,骂她不长眼睛。当时被她拿秦石山镇住了,后来想起来还有些负疚。 驾驶员却不是上门找刘畅算账的,他客气有加,他说他也姓刘,小刘,五百年前是一家。另一个年轻人是小王,秦的秘书。导领让他们俩在这里守候,请刘研究员。秦长市来省里办事,住在该市驻省城办事处,想见见她。电话找不到,所以上门等。 刘畅头摇,说不去。她不认识什么秦长市。 驾驶员着急,连说就是秦副长市啊,秦石山啊。⾝边的小王秘书赶紧帮腔,说真的不是冒昧,他们打了无数个电话,机手都打没电了,始终没人接。 刘畅一时无言,她没把房间电话接上,机手也一直关着。 小王说导领请刘研究员务必去一下,有重要事情找她。 “什么事呢?” 小王说导领有一块古砖,据说是明朝的,想请刘研究员一起探讨一下。 刘畅略略踌躇。刘研究员至今收蔵着秦副长市相赠的一块明代古墙砖,他们之间关于古砖的话题肯定不属于文物鉴定范畴。秦石山有什么事需要跟刘畅探讨呢?难道是算账?老账新账一起算,从明朝一直算到眼下?也许他知道了刘畅告的恶状? 她对自己说:“去吧。” 刘畅上车。她注意到奥迪还是那辆奥迪,但是车牌换了,不是九号,变成二号车。她问这是怎么回事?王秘书说秦石山已经被确定为代理长市,法律规定长市必须由市人代会选举产生,在明年初民人代表开会之前,他以代理⾝份行使长市的职权。 这么说还是升了,没给“反映”掉。 刘畅见到了秦石山。这位小个子员官舂光満面,威风凛凛,处在大群人的包围之下。他住的套间带会议室,沙发上坐満了人,一口一个的“秦长市”看到刘畅他点点头,很矜持,对屋里人介绍说,这位刘研究员年纪轻轻,大名鼎鼎,很有个。他还具体介绍刘畅的个,说第一次见面时,刘畅就建议他到他们社科院当院长。刘畅即纠正,说初识秦长市应当是在工地,那儿有一条沟,还有一堵旧城墙。秦石山脸上有些挂不住了。他说刘研究员记这么好哇?刘畅说她总是实事求是。秦石山转而旧话重提,说他已经在考虑面试的题目,以备一朝管得着即为刘畅开考。刘畅说秦长市步步⾼升,这一天看来为期不远,她已经感觉到了,脖颈后头一把砍刀,嗖嗖有风。 大家哈哈哈跟着笑,其实没谁知道他们说的什么。 刘畅在屋里坐了会儿,看秦石山一直不跟她探讨古砖,决定告辞。秦石山一听她要走,摆一摆手,让屋里人不要动,自己起⾝把刘畅送到电梯,一起下了楼。驾驶员小刘守在楼下,秦石山让小刘把车开到前边路口等待,说自己要陪刘畅走几步路。 刘畅说:“你那一屋子‘秦长市’怎么办?” 他把右手举⾼,握拳挥了一下,有如当年紧握一块残砖。 “让他们等。”他说。 他们出门,沿人行道往前走。这时候可以说话了,果然,话题与明朝无关。 秦石山问:“他们好像找过你了?” 刘畅冷笑,说秦石山问的是谁?有不少人找过她,包括察警和员官。 “你好像跟他们说了些什么?” 刘畅说不错,该说的都说了。她告诉一位陈处长,秦石山人品低劣。 秦石山大笑,说谢谢,刘研究员真是帮了大忙,简直是天公作美。 刘畅真是异常惊骇。 这时他才正式说明找刘畅的用意。他说,据他了解刘畅已经没再接到扰电话,显然有关措施已经奏效。他让察警走访了一些部位,找了一些人,虚张声势,吓唬加提醒,没有动一个人,这就了结了。显然相当准确。 刘畅说她要问一问秦长市,那些人有什么理由要扰她呢? 原来她真是捅了马蜂窝。当年通往东京的关隘眼下一片荒凉,却有一条暗道通往财富。当地拟建公路已规划多年,方案选定也有不少⽇子,一些有来头有办法的开发商因此早早染指,开发前景较好的山坡地块已经各自有主,只待公路一通,土地升值,就会蜂拥动手。不料研讨会后情况逆转,公路改线,好地块变差,差地块变好,原有利益格局完全打,遭受的反对和阻力可想而知。所谓“古苍柏关”遗址在当地争论那么大,伪点几成公认,刘畅因辨伪遭受扰辱骂,缘由尽在这里。 秦石山说,他担任副长市后一直主管城建,公路不属他分管,一年多前担任常务副长市,才接管这块事务。时“A”点“B”点之争稍平,已议定按原设计开工,他心里却明⽩,知道前任留给他的“B”点非常可疑。有一天他带着几个人去了苍柏关,爬到前山山头,远眺天地。他忽发联想,想象自己⾝处北宋年间,正带着几个小厮穿过山口的关隘,沿着古驿道前往王朝都城东京汴梁赶考。那一刻光普照。他在山口上做出决定,谋划公路改线,把事情翻转过来。 “所以才有那次研讨会。”他说。 刘畅大吃一惊。 “说什么?你决意翻盘?从一开始?”她问。 秦石山说确实是。推翻一个已定方案很不容易,哪怕手握重权,行事也要非常小心周密。他不能表露自己的想法,让人抓住把柄,必须不偏不倚,非常公正,绝对尊重事实,让人无话可说。原方案牵扯的不光是几个开发商、公路部门,还有多个曾参与决策的府政单位和重要员官。面对他们,他特别需要帮助。为什么非把刘畅请来?因为她能助一臂之力。从旧城墙那回开始,他就对刘畅有数,知道她有⾜够的专业⽔准,还有爆发力,二者对他对这件事都非常需要。事前他却不能跟刘畅说明⽩,因为彼此没有⾜够的信任基础,可能招致反感,弄巧成拙,所以只能悄悄掌控。研讨会最后关头,他下令周⽔沐去游说刘畅帮助作假,还让周给刘畅发钱,特多拨刘畅一千。这本来是财务人员的事,现在派给周⽔沐。周蒙在鼓里,以为是好事,喜不自噤就去发钱、传话,刘畅合作。其实秦石山派他上是断定刘畅肯定不齿,周⽔沐表现得越充分,刘畅就越会被惹恼。不出所料,刘畅跳起来了。 “你那发言很解决问题。”他说。 如此闻知內情,刘畅震惊不已。她居然是被秦副长市准确算中?不可能。 她说不对吧,要是出现另外的结果怎么办?难道就不怕她喜滋滋签字拿钱,谋划尽成泡影?秦石山说如果那样他会另想办法。当时他觉得把握很大。 “当导领,看人用人是基功本。”他说。 刘畅发愣,半晌无言。秦石山说刘研究员还不相信吗?刘畅头摇,说明⽩了。弄半天,这才发现是被利用了,感觉真是非常不慡。 秦石山问:“你是不是愿意苍柏关被夷为平地?” 刘畅她愿意要的是实真。 秦石山说人必须面对现实,应对复杂现实要有智慧,还要有勇气。他清楚自己执意改线,不管做得多么细致周到,给人以迫不得已非得这样的印象,终究还是要触动一些利益集团,有风险,有代价,但是他觉得很值。一个员官获得权力,能做大事才有意义。做成这件事,表面看报纸上风光,背地里可没少有人告状,关键时刻杀气腾腾,刘畅一定也感觉到了。 “他们告我跟你合谋,给你钱,送你机手,授意你发难,再乘机把事情翻转过来,所以考察组要去找你核实。”他说“事实证明纯属诬告,刘研究员替秦长市有效洗刷了诬言,尽管骂得更难听。人品低劣,真是那么严重吗?” 刘畅说她从前掌握的动听词汇的确不多,现在恐怕更少了。 秦石山说无论如何应当表扬刘畅,为了前往东京的关隘和秦代长市。为什么直到现在他才特予表扬?以前不是时候,不好说,现在可以了,那个关口已经过去。 刘畅恨恨不休,说她觉得未必,至少对她而言。 4 周⽔沐给刘畅打电话,说秦长市代他跟刘畅联络。该市准备利用苍柏关一带目前形成的地理、土地和通优势,建设一个以古迹为中心的主题公园,兴建一批服务设施,开发旅游,拟聘请刘畅为该项目顾问。刘畅说建议在旧⽇官道上搞几个小卖部,挂几件宋代官服,供游客租用,远望东京,豪情万丈,拍几张照片。官服上可以印字“秦”一个字斗大。周⽔沐说这意思是刘畅答应了?刘畅说秦长市准备安排多少顾问费?正⾼三千,副⾼两千吗?周⽔沐说钱肯定给,多少再议,只要刘畅不要当众点数。刘畅说这回免了,秦长市的顾问刘副研究员当不起。 周⽔沐没多強求,估计秦石山就是让他问问,没太強调。刘畅的个他很清楚。 “有一篇文章求你帮个忙。”周⽔沐说“刊物上给发一下吧。” 刘畅说这又什么事了?周⽔沐说是评职称,上副⾼得有两篇论文,报了几年,都这个不过。以往他的论文发的档次不⾼,评委不认。现在他手头有一篇,自己感觉不错,得争取上好点的刊物,才能解决问题。 刘畅即嘲笑:“这回写什么?北宋苍柏关遗址B点?” 周⽔沐叫,说刘畅别这样,太刻薄哪个男的不怕呢。 刘畅说:“他们怕关你啥事?你不早跑远了?” 周⽔沐说老同学一场,怎么能不关心?他让刘畅赶紧找个男的把自己嫁了,大家有喜酒喝,他也不至于心理负担太重。 刘畅和周⽔沐当年有过一段故事,是在大三,当时周⽔沐追刘畅,穷追不舍,黏糊执著。刘畅是省立医院两个名牌医生的独女,长得清楚,有点脾气,眼界很⾼,一般男孩不敢追,周⽔沐当年贼大胆。有一回两人相约到郊外爬山过周末,周⽔沐跑去采购,把一兜食品拎到刘畅宿舍。刘畅一看,什么面包酸全是过期的,她说这是到垃圾箱里捡的吗?周⽔沐马上就去退换。周⽔沐生气,说刘畅太挑剔,太难侍候,也太占人便宜。不说超市里买的东西,这些⽇子全是他打的饭,饭卡都是用他的。刘畅不觉发笑,说行了行了,对不起。她从小包里掏出一张饭卡,让周⽔沐尽管去刷。她还让周⽔沐拿买东西的票发找她报销,完了就各走各的吧。 事后周⽔沐后悔,想讲和,刘畅没趣兴了。不久周⽔沐找了个小师妹。毕业后大家各奔前程,来往很少。所以那一回周⽔沐突然给刘畅打电话,请她到香格里拉大店酒吃饭,刘畅确实很吃惊,小男子一变而豪情万丈,真是月亮从西边上来了。 现在来了一篇文章。刘畅心知周⽔沐就那么回事,碍于同学情面和当年故事,不好即刻回绝。她给了周⽔沐一个电子邮箱,让他传过来看看。 这文章有些意思,不是“B点”却跟苍柏关相关。文章不长,就七千来字,写的是当地一个历史人物,题目十分炒作化,不像学术论文,叫做《一个尘封的抗⽇英雄》。周⽔沐从旧报章、档案和民间资料中挖出一个叫⻩胜的人,为他写了文章。这位⻩胜生于清末,农家弟子,耝通文字,民国初年军阀混战,他当过兵,后来回乡拉一支队伍,自号“司令”在家乡附近三县界的山区地带占一块地盘,与官府对抗,成为“悍匪⻩胜”抗⽇战争期间,⽇军占领附近沿海港口,曾数次组织小队部深⼊侦察袭扰,几次都在苍柏关一带被⻩胜部阻击,最烈的一次战斗中,⽇伪军伤亡数十名,当时抗战报纸以“苍柏关大捷”为题加以呼。抗战胜利后,⻩胜曾率部下山,接受改编,不久再次作,重起江湖为匪。1947年秋,⻩胜部被官府“清剿”队部包围于苍柏关一带,双方战,⻩胜被打死,余部投降。周⽔沐叙述了这位⻩胜事迹,着力阐述一个观点,说以往人们提及这位近代人物,总是按照当年官方说法称之为“悍匪”人云亦云,这不对。这个人实为抗⽇英雄,反抗国民统治的好汉。周⽔沐还考证出⻩胜部曾与活动于附近山区的共产游击队协同作战,对抗“清剿”的史迹,认为对这位地方近代人物应当全面肯定,正面评价。 刘畅所在的社科院办有一份学术刊物,行內颇知名。该刊辟有历史栏目,该栏文章由历史研究所负责组稿、编审,周⽔沐想上的就是这个栏目。刘畅看过论文后没往上推,她也不跟周⽔沐联系,知道他自会找上来。 果然,只一星期,周⽔沐来了,不是打电话,是直接跑到省城来了。 刘畅对周⽔沐说,她不会用这个稿子。周⽔沐写的人物有意思,观点很鲜明,有关抗战期间苍柏关战事的史实也有价值。但是文章的学术不強,涉及的也不是重要历史人物,跟他们的刊物配不上,放到地方编的文史资料去发可能比较合适。周⽔沐叫,说早发过了,现在要的就是权威学术刊物。刘畅头摇说:“不行。” 她看到一层汗珠从周⽔沐的额头上冒将出来,真是奇妙无比。 “怎么又来了!”刘畅惊讶道“你这练的什么功?” 周⽔沐大汗淋漓,还能为什么?与秦石山有关。原来研究“悍匪⻩胜”是秦石山亲自给周⽔沐下的命令。秦长市对这件事非常重视,亲自听周⽔沐汇报过情况,看过稿子,推敲过文章的观点。他还要求文章不能简单处理,必须上重要学术刊物。只会写文章不行,不在外界产生影响“要你这个周⽔沐⼲什么” 刘畅冷笑,让周⽔沐转告秦石山,请他赶紧调社科院任院长。周⽔沐哎呀哎呀发急,说刘畅开什么玩笑,这不是要人命嘛!还不知道那个人嘛! 刘畅当然知道那个人。人家现在不得了,长市大人。这个人还是小小建设局长,本够不着的时候,周⽔沐见他就像老鼠见了猫。眼下泰山庒顶,还能不浑⾝发抖? 刘畅说周⽔沐肯定还隐瞒了一些东西,老实招供,别作假。 周⽔沐招供。他说的职称论文啊什么的不是假话,确实有需要。目前比较直接的问题是提拔,当初他曾经跟刘畅汇报过。他们方志办的副主任已经按时退休,竞争者有好几个,这对他很重要,是正科级,资深副主任有望带个括号,副处级。 刘畅让周⽔沐回去跟秦石山汇报,就说刘研究员拜读过稿子,评价很⾼,认为已经有了正科级⽔平。这篇稿子她不能发,因为重大历史发现应当发表于世界级权威学术刊物。秦长市不相信可以亲自给刘研究员打电话询问并做指示。 周⽔沐还那样,大汗淋漓。刘畅没管他,这种事她从不含糊。 周⽔沐回去了。很有意思,他真去找秦石山汇报,也不知是怎么说的,秦石山居然亲自给刘畅打来电话。秦石山在电话里告诉刘畅,周⽔沐没有假传圣旨,事情确实是他办的。秦石山说如果刘畅受聘为顾问,他就会提请刘顾问亲自担纲,研究本地历史知名人物。看来刘畅没趣兴顾问,类似问题只得依托本地土专家理办。周⽔沐虽然曾为刘畅同学,眼下的学术⽔准实在远不是一个档次。 刘畅说她感到意外,她记得秦长市研究过明代城门楼,对北宋年间的关隘也有见解。怎么现在忽然搞起民国一个土匪?秦石山这么当长市,是不是管得太多了?都像他这样,就这种事下达任务,推敲观点,还要他们这些学历史的⼲什么?秦石山说这不奇怪,一个导领得懂经济也得懂文化,顾当下也顾历史,看眼前也看未来。他这些话报纸拿去登过。不要把秦长市的⾼度重视理解为抢饭碗。刘畅问秦石山拿这位“悍匪⻩胜”做文章是何用意?拟使用于苍柏关古迹主题公园的特⾊旅游?秦石山大笑,说刘研究员脑子真是管用。刘畅说她感觉不伦不类,这篇稿子她不会用。 “这件事让我觉得非常可疑。”她说。 秦石山说怀疑什么呢?人物的事迹还是周⽔沐的学术⽔平? 刘畅说她怀疑秦石山的历史观。历史是什么?实真人文事件,还是可出售资源?让她尤其感到怀疑的是秦长市的历史热情,这种热情太有趣了,值得研究。 秦石山说刘研究员显然发现了一个很有意思的课题。 刘畅说她忽然有所冲动,说不定她会着手调查,为秦长市写一篇研究论文。她预计自己会有重大发现,必要时她会把它用力扔在桌上,就像当年扔那半块破墙砖。 秦石山说刘畅的科学精神值得表扬,意气用事的⽑病还是应当改一改。不要动不动就想扔东西,告恶状。他知道刘畅还在为研讨会那些事耿耿于怀,其实大可不必,应当看结果,古迹遗址保住了,这个结果最重要。 刘畅说但是她很生气。她曾经非常自以为是,不惜拍案而起,当众数钱,损失了一大笔专家费,后来才知道是被利用了。现在接受教训,绝对不为悍匪张目。 秦石山并不着急,说他一向最重视专家学者意见。⻩胜是悍匪还是抗⽇英雄可以讨论,一旦他调到社科院任职,肯定拿它作为考题对刘研究员进行面试。再说吧。 仅仅过了一个月,他就亲自“再说”来了。那是个星期天上午,刘畅还睡懒觉,九点来钟有人敲门,她没理会。电话铃响,她把电话线拔了。然后又是敲门,一遍一遍。弄到最后没办法,只好起见人,却是小刘,秦石山的司机。 他说:“秦长市在楼下车里,请你说话。” 刘畅说有这么说话的吗?不去。 司机着急,说是不是要秦长市上楼来?刘畅一想那个大官可不一样,真是说来敢来。自己屋里得很,不好让外人欣赏。怎么办呢?只能屈尊,饿着肚子由该司机押着去拜见了秦石山。 秦石山却不跟刘畅说悍匪,他告诉刘畅他来省里开会,昨晚结束。他有事留下来,今天动⾝回去,忽然来了兴致,想跟刘研究员探讨历史。请刘畅跟他去附近乡下走两小时,聊一聊,也放松一下,研究吃。乡下有一些东西比香格里拉什么的好吃。 刘畅正饿着,秦长市这个重要指示她愿意接受。 他们的车出城,没走⾼速,走国道,然后转⼊省道,往山里开,也就走三十来公里,到了一个小集镇,镇四周群山环抱,山上林木茂密。有一条小溪从山岭流出,绕镇而过,小溪两侧星星散散建有一些民居小楼。车停在一座四层小楼边。 这什么地方?秦石山的家。不是秦石山与儿一起居住、生活的长市官邸,是秦石山的老家,他⽗亲、妹妹和妹夫居住的地方。秦石山出生在省城近郊这个小镇上,在这里读小学和中学,然后考⼊省建专,即建筑专科学院,毕业后分配到下边市里工作,在那里一步步上升,直到成为长市。秦石山出⾝低微,其⽗退休前是此地镇中学的普通校工,已上七十,⾝体不好,卧病在。其⺟亲早亡。秦石山的妹妹和妹夫都在当地镇府政工作,是一般⼲部。 其实秦石山不是专程邀刘研究员到这里,他是来探望自己的⽗亲,顺便请刘畅一起走的。他没说如此研究目的何在,与周⽔沐的论文有何相⼲,刘畅也不问,反正自会明朗。一行人到达时,家中热腾腾已经摆好一桌食物,都是当地产的山珍土货。那时还不到十一点,早饭不是早饭,中餐不是中餐,秦石山说不管,到了就吃。于是大家⼊席,红菇土汤,⽩菜粉丝⾁,炒青⾖,煮笋⼲,河虾溪鱼,全都好吃之至。 刘畅不客气。她对吃最没意见,她只一条,就是不喝酒。秦石山跟他妹夫两个男人喝,开了瓶茅台,一杯接一杯。秦的妹妹悄悄做手脚,每次只给他们续半杯,秦石山即朝她板脸,说⼲什么?这谁管谁? 刘畅打抱不平,说难道秦长市酗酒成了? 秦石山说他个人对酒毫无趣兴,他的长市官邸从不开酒。今天跟妹夫得喝,妹妹妹夫夫俩替他照料老⽗亲,辛苦了,用酒表示慰问。 刘畅说她知道秦石山很能喝酒,她在“香格里拉”领教过。秦石山说那种场合免不了要喝。基层员官不会这个可不行,碰到一些重要导领重要场合还得豁出去,敢往死里喝。这很要紧,喝酒慡快有助于他走到今天。 刘畅说:“现在轮到别人在你面前慡快,敢往死里喝了,是不是?” 秦石山笑,说还早。这不是才走到苍柏关吗?离东京汴梁距离尚远。 他忽然放下筷子,时其妹夫端一脸盆温⽔正往楼上走。秦石山起⾝,接过那⽔上楼。刘畅问楼上什么事?秦的妹妹说,老人住上边,半⾝不遂不能淋浴,只能温⽔擦⾝。秦石山每次回来都要给⽗亲擦一遍⾝子。 十几分钟后秦石山走下楼来,背上背着他的⽗亲。老人⼲瘦,表情呆滞,静静伏在秦石山的背上,手臂搭在秦石山的前。秦石山是小个子,一弯背个老人顿时更见其小。但是这种时候他还显得纹丝不,步履很平稳,背着老人一步步下楼,一直走到楼下院子,把老人放在院里一张藤椅上。 他说老人想晒晒太。 然后继续吃饭。吃完饭没多耽搁,秦石山把老人再背上楼,一行人即告辞离去。 路上,秦石山问刘畅此行有什么发现?刘畅说土汤不错。秦石山大笑,说难道没有改变一点印象,还是“人品低劣”吗?刘畅说原来秦长市记仇呢,她应当为秦长市的孝心热泪盈眶吗?秦石山说这个不必,他只想为刘畅的论文提供素材。他⽗亲其实很值得刘畅研究。老人家特别不起眼,一辈子没做过什么,但是就是这老人教他男子汉要办大事,要⾼瞻远瞩,敢想敢为,没有老人哪有他的今天。⽗亲曾经给他一颗鹅卵石,让他试着用小拳头把石头握碎,说一天不行,两天不行,总有一天能行。 原来他拳握硬物出于家教。 就说这些。除了研究吃,见识威风凛凛的秦长市如何孝敬老人,此行并无历史。 刘畅觉得分外奇怪。 两个月后,刘畅在本院学术刊物的历史辑里见到了抗⽇英雄⻩胜。该栏目的责编有两人,一人轮流负责一期。在刘畅拒绝之后,周⽔沐通过另一个路径解决了问题。 后来周⽔沐寄来一份当地报纸,在报庇股短讯栏里画了一道红线提请重视:本市方志办副主任周⽔沐所撰《一个尘封的抗⽇英雄》荣获市社科论文一等奖。 刘畅大笑。周⽔沐终于如愿以偿。任务完成得不错,秦长市龙颜大悦,赏以升职,另外有奖。现在苍柏关可热闹了。北宋的官道,抗⽇的场战,小卖部里有售宋代官服,还有悍匪的旧马刀和获奖论文。秦长市的主题公园真是丰富多彩。当然再丰富也不⼲刘畅什么,说到底悍匪⻩胜与刘畅无关,她说过这事可疑,打算开展调查,为秦石山写研究论文,用力扔到桌上。确实不过是为旧往耿耿于怀,意气之词。 接着就过年。舂节后不久,有天夜午,刘畅在梦中被电话铃惊醒。她在下意识里感觉不好,扰电话又来了!哪想却不是陌生人扰,是周⽔沐。周副主任气吁吁,兴致,异常快慰地向刘畅报告了一个特大新闻:“秦石山坏事了!” “什么?” “他也有今天!哈哈!” 欣喜快慰真是溢于言表。她一定奋兴得手⾜失措,彻夜不眠。 秦石山坏什么事了?该导领大权在握大半年,⾝边到处“秦长市秦长市”其实只是代理长市,还需要待来年人代会上依法履行选举手续。他没走过最后这道程序,在年初人代会召开前夕被紧急撤换。上级调派省⽔利厅长去该市,按法律程序提名,顶替他作为长市候选人提民人代表大会选举。 这种紧急换马的情形很罕见,通常只在发现原拟任者有重大问题或重大嫌疑时才会。目前有关方面对此的解释是秦石山另有安排,确切的原因和解释还有待明朗。情况骤变后秦石山已在本地消失,有传闻称他被省里来的人带走了。不管出的是什么事,长市已经给别人当上,秦长市在该市已成历史。 刘畅问周⽔沐:会不会跟苍柏关改道有关呢? 周⽔沐说那件事秦石山真是伤了几个大家伙。不管做得多周到,反正人家认他,是他⼲的,所以总有人搞他。他可能以为自己庒得住,其实事情都会变化。眼下当官的不能给绊住,一绊住就得查,一查多多少少总能找出点事,要么钱,要么女人,败腐。这回有他秦石山的好戏看了。 刘畅刺他:你呢?周副主任,正科级。你是钱,女人,还是贩卖假货? 周⽔沐大叫:刘畅你饶我一次不行吗? 刘畅骂他,说真烦,别再给她打这种电话了。 其后周⽔沐没再扰。刘畅却在一个饭桌上意外听到了有关秦石山的新消息。 刘畅的师兄喜得贵子,张罗请客,刘畅有吃。宾客中有一个特殊人物:陈处长。大半年前,这位员官带着一个随员,报称是考察组成员,找刘畅核实群众对秦石山的反映。不想他竟是师兄子那边的亲戚。刘畅跟他在饭桌上一见,居然彼此印象不浅,一眼相认,于是免不了要提起秦石山来。 陈处长说这个秦石山没当上长市,人却还健在,不像外边传的那么严重,没给抓进去,只是先挂起来。如果没查出大事,也还能另有任用。 刘畅询问秦石山究竟出的什么事?那人头摇,说意外,本来稳稳当当的,突然有人在人代会召开前夕到处散发举报信,指他贪污受贿,严重败腐,弄虚作假,道德败坏,列了七八条问题,其中一条很小儿科,叫偷改学历,欺骗上级和公众。学历问题不像贪污受贿,相对比较好查,就先查了,居然真是不太地道。秦石山在省建专毕业后参加工作,没读过本科。当副长市后参加过省內一所大学在职研究生课程班的学习,拿的是结业证,不能算学历。他的登记表学历一栏却填为研究生。 刘畅头摇,说她骂过这人的人品,说得可能过头了。但是有一点是确实的,他非常讲现实,好像不太注重实真。需要的话,改一改登记表算什么?他敢做,也会做,而且还能振振有词。但是这种事有这么重要吗?⾜以让一个人当不成长市? 陈处长说这要看情况,通常情况下一个人可以从早到晚哈欠连连,什么事都没有,特殊情况下一个哈欠⾜以把他毁掉。这一回就这样,除学历之外,秦石山还被人指为籍贯有假。秦石山是当地籍人,却把自己的籍贯填报为省城。长市一职有回避要求,一般不由本地籍人担任。因此没有办法,光这条,只能把他先撤下来。 刘畅说不对啊,秦石山老家确实在省城,他是在省城近郊一个小镇出生长大的,她到过,他的⽗亲和妹妹一家至今还生活在那里。 陈说他那个处不负责办案,情况都是听说的。具体细节不清楚,只知道籍贯真有不实。也不止这些。时下一些员官跟什么老板啊女人啊不清不楚,这位秦石山也跟一个女人不清不楚。不是姐小情人女秘,居然是几十年前的一个老土匪婆。 刘畅说怎么会呢!不是老土匪婆,是当地旧时一大土匪,叫做悍匪⻩胜。 陈处长说不管土匪还是土匪婆,听起来很奇怪,但是也不是什么特别大的事情。如果只有这些,这个人终究还会东山再起。 没准该来当我们院长了。刘畅笑道,他总说他看得很远。 那时她有预感,事情不会那么平凡。秦石山曾说那个关口已经过去了,显然它不是那么容易过去的。刘畅有幸陪同秦长市见证过该关口,也许很荣幸她还能继续有所见证,对秦长市的种种可疑做重大发现?从当年一段旧城墙开始,他们有不解之缘。 果然,十多天后又来了两个人。这回不是考察组,也不自称办案人员。两位客人中为首的姓张,张主任,来自秦石山当过代理长市的地方。他们说,奉上级之命,找刘畅了解一些情况,涉及秦石山的。 这回谈的除了古苍柏关遗址研讨会,还有《一个尘封的抗⽇英雄》。两件事的主角都是秦石山,刘畅也大有⼲系:她在研讨会上推翻众议,她还拜读过周⽔沐的获奖论文,给予很⾼评价,促使其发表于重要学术刊物上。 刘畅说这些情况是真是假很好落实,她不想多费口⾆,她只想知道为什么。 张主任说他们希望得到刘畅的帮助。秦石山是否用一部⾼档机手和三千元,授意刘畅合谋起事?后来秦石山是否亲自过问,打电话,帮助周⽔沐发表那篇文章? 刘畅感觉不痛快了,即胡搅蛮。她说她想不起来。她拿过人家机手吗?还有三千块钱?她怎么不知道?机手和钱都哪去了?吃掉了吗?秦石山那么大的导领还给她打过电话?这么荣幸啊?她是不是非得想起来不可?这些事是不是很严重? 张主任说是的,很严重。 刘畅说为什么? 张主任说如果属实,就涉嫌在重大事项上弄虚作假。 刘畅说听起来严重多了,显然不再是小儿科的⽑病,⾜够他受的。 张主任说一切都应实事求是。为了慎重起见,他们希望刘畅仔细回忆一下当时的情况,提供详细准确的书面材料。 刘畅冷笑,说由于没练过书法,自己从不在类似论文上签字,不管其准确还是虚假。但是现在她想起一些事情了。关于苍柏关遗址,秦石山做的是好事,弄虚作假的是别人,不是他。土匪那篇文章她觉得很可疑,但是它有那么重要吗? 张主任说有个情况刘研究员可能不清楚,他们也是才知道的。这位⻩胜跟秦石山有关系。实际上,他可能是秦石山的直系亲属,是他的亲祖⽗。 刘畅大惊:这怎么会? 他们说很可能是事实,是真的。 刘畅向所里请假,说要到下边去几天“做课题”所长手一摆说去吧。 她去了苍柏关,那一带已经成了一片大工地,车来人往热气腾腾。有幸的是古关遗址已被细致保护起来,摆脫了当年古城墙被一扒了之的命运。 她在那一带走访,收集资料,如当年做古驿道论文时搞田野调查。她做这些事有什么意义呢?有人要求她提供书面证言,却没有委托她就“重大问题弄虚作假”进行调查,她的人私研究不具权威效果,其重大发现也很难再拿去往桌上一摔。但是她自愿承担,自费研究,因为这里边的人物秦石山跟她有旧“彼此有缘”他的事情令她感觉好奇。刘畅找了个帮手,不找周⽔沐,找的是老薛。老薛⽔平不⾼,为人却好,慡快热心,刘畅跟她合得来。 她们核对了有关“悍匪⻩胜”的情况,在档案馆找到不少历史资料,还从附近山村一些老人那里听到许多旧闻。从掌握的材料看,抗战期间这人率部在苍柏关一带抗击前来进犯的⽇伪小股队部,取得战斗胜利,这是事实,周⽔沐在这个关键问题上没有作假。他的主要问题是攻其一点,不及其余。⻩胜还有另一面,他在山区盘踞多年,当土匪,其部少不了杀人劫道,抓人质派黑单,与它股土匪争地盘大火并之类事迹,且表现突出,否则不会有“悍匪”之誉。周⽔沐对此轻描淡写,一笔带过。一九四七年,⻩胜部被剿灭。 解放后,⻩胜的两个儿子均随⺟姓秦。小儿子早逝,没有成人。大儿子读过中学,留校当校工,娶生子。这孩子就是秦石山。显然他从长辈那里得知了祖⽗的一些事情,包括拳头与鹅卵石,或许还偷偷神往?越神秘越讳莫如深的事情往往越发撩人。后来秦石山长大成人,建专毕业后到地方工作,除了他自己,已经没人知道他与当地的渊源。所谓“悍匪⻩胜”尘封已久,几乎不在人们的记忆里。直到前些时候,秦石山兴之所至讲起⻩胜,周⽔沐闻之有心,写文章投其所好,才被发掘于尘封。包括周⽔沐在內,没有谁明⽩秦石山为何关注悍匪,但是动静一大,不免有人好奇心切,四处打听。那时就有风传,有人注意到秦石山的儿子姓⻩,与⽗⺟都不同姓。到他一出事,大家终于恍然大悟。 于是就联系到籍贯。秦石山这种情况特别,老在这边,⽗亲随⺟姓属那边。他的籍贯原填为本市,大学毕业前设法更改为省城近邻,主要可能是担心下地方后为敏感者注意,追溯其祖⽗,给自己找⿇烦更改属实,但是说他二十多年前就为当长市弄虚作假,就牵強了。老薛说外边风传他也不服,不承认自己籍贯有问题。学历也一样,时下很多员官在职读研,课程结束后,可以综合试考和论文答辩去申请学位,从此提⾼学历,有利仕途发展。据说秦石山已经在准备论文,申请学位。在全部完成学业之前,凭什么他先行提拔了学历?其秘书小王出面承担,说前些年登记⼲部个人情况,自己替他填表,知道他已经拿到证书,帮他把学历改了,却没写上是结业。以后沿袭下来,各种表都这么填。秦石山承认发现后觉得不妥,又怕改来改去反而引人注意,造成不必要⿇烦。所以将错就错,哪想就这些小事授人以柄。 刘畅说他真是永远振振有词。 刘畅给张主任打了电话,就是前些时候让她提供“详细准确书面材料”的那位张主任。刘畅在电话里告诉他,自己到市里做课题,收集资料,拟配合张主任做论文,核对“重大事项弄虚作假”想跟秦石山见一面,张主任能否帮助安排一下? 张回答说,他们奉命了解秦石山的一些情况,开展调查,秦石山本人也得到上级指示,必须配合调查。但是上级并没有决定对秦石山采取限制措施,他现在还是自由的。想见他可以直接联系,不必通过他们安排。 刘畅说她已经设法联系过了,到处找不着,人好像失踪了。 张说不要找了。他不在本市,外人找不到他的。眼下这种情况,他不便在本市露面,也不愿意会见外人。 刘畅说谢谢。 她知道哪能找到秦石山了。 她买了一张回程车票。刘畅返回,第二天就上了长途客车,直捣⻩龙,去了秦石山曾经带她去过的郊外小镇,在秦石山妹妹家的小楼见到了旧⽇的秦长市。 秦石山老家的人都在。他正陪其⽗在院子里晒太。见到刘畅他惊讶,问刘畅怎么找得到这里?刘畅说秦长市表扬过,她的记特别好。秦石山说自己已经不是秦长市了。刘畅评论说,这话酸气扑鼻。他笑,说刘畅就是欠管。刘畅告诉秦石山,她已经着手为秦长市写一篇论文,争取有重大发现。准备拿去评正⾼,接着去拿博士学位。为此想找他聊聊。但是这一看好像不太合适。她是不是来的不是时候?秦长市愿意跟她谈会吗?秦石山说她特别愿意跟刘研究员说话,那是一种悦愉。只是不知道刘畅这回发现什么了? 刘畅说是一个创新型发现,叫做“现实历史学” 秦石山头摇道:“肯定是杜撰。” 他说他这一段时间隐居乡间,配合调查,闭门思过,谁都不见不谈,今天为刘研究员破例。刘畅说恐怕没怎么研究吃,但是研究酒了,不时酗一酗? 秦石山说:“你真长了个狗鼻子。” 秦石山穿着普通的家居⾐服,⾝上淡淡的有一股酒香。 他说这时候喝点酒有助放松。借酒浇愁他还用不着。古今中外政治舞台,多少人几起几落,他这算什么?自己心里有数,很快就会过去。人总是要遇到一些关口,走过去就是了。 如刘畅形容,他总是振振有词。他说这回事情的子还在苍柏关公路改道,一些利益集团被触及,他们千方百计中伤他。这一回他们选准了时机,他又有所大意,才会出现这种局面。告他贪污受贿不新鲜,早被查过了,看他们还能查出什么。其它的更不用说了,太小儿科。 刘畅说小儿科就没有自⾝因素了?如果秦长市认准实真,还会授人以柄? 秦石山说有时候实真不解决问题,只能据现实需要。如果像刘畅这样,他现在应当是在社科院与刘研究员一起切磋学历和籍贯怎么填写,轮不到他去当长市。 刘畅说现实就是要弃真作假?如果这样才能升官,那又何必呢? 秦石山说不要绝对化。人各有志,各有追求。一个人认定要⼲大事,走上了一条路,他就得像先人那样,跨越关口,步步向前。 刘畅说秦长市真是重视历史。 秦石山说他历来如此。当年扒掉旧城墙,他不是还建了一座仿古城门吗?刘畅说秦长市永远要认这个假货,因为现实需要?秦石山笑笑,说当年他曾经给刘畅送过一块古墙砖,允许她保留不同意见。 刘畅告诉秦石山,她刚从苍柏关回来。她在那一带山区收集有关⻩胜的旧闻。最让她惑不解的,不是他⼲过些什么“手劈青砖、掌碎卵石”传闻的真假程度,也不是秦石山小时候知道他些什么,她只是不明⽩秦石山为什么要促成那么一个获奖论文,引发一些人的好奇,事实证明这对他只有坏处。 秦石山说不管这人做过些什么,这是他的先人,他从小知道他力大过人,在苍柏关打过⽇本鬼子。这都是事实,应当还历史本有的一面。他在苍柏关上曾多次想起这个先人,当年顶个“悍匪”之名,凭着百十条破,敢于据守古关残墙,跟敌人打。现在他是长市,手握重拳,一个废墟都不敢保?想来真是勇气倍增。周⽔沐那篇文章发表的可能确实不是时候,当时没考虑太多,人都有局限,他也免不了。有时候不是人的脑子在说话,是⾝上的⾎在说话。 刘畅穷追猛打:“是不是考虑将来当大人物了,会有人来研究你,你不想让未来的刘研究员说你不过是悍匪之后,所以想办法预先给他做个光环。是这样吗?” 秦石山有些着恼了。他说这就是刘研究员要写的论文吗? 刘畅说她觉得无法理解。她到现场看过,坟岗上一骨头都没有了。秦石山在作苍柏关公路改道时,非常清楚新的公路线只能穿过那个区域。她核对了资料,当年⻩胜被打死,与其部下数十具尸体就草草掩埋于该地。某种意义上说这是秦石山的祖坟。他静悄悄点支烟揷在地上,一声不吭就把自己的祖坟给灭了。为什么呢? 秦石山沉默了。好一会他说,坟岗很实真,那是聇辱,不是荣耀。 刘畅问此刻他感觉自己是荣耀还是聇辱?他后悔吗?如果不去翻那个盘,只管扒掉古关遗址,不触动那些人的利益,也许就不会有⿇烦,稳稳当当还是当秦长市? 秦石山说他想过这个问题。结论是如果从头再来,他还会这么⼲。他这样的人必定如此行事,终究还要让人告去,包括让刘研究员告一个“人品低劣” 刘畅说秦长市别记仇啊。你可能做过许多事情,最让人记住的会是这一件。一个人做过什么事情,比他做过什么职位有意义的多。 秦石山说刘研究员已经在盖棺论定了?是不是觉得他到此为止,过不去这个关口,再没机会做事情了? 刘畅说当然不是。她掏出机手想打电话,发现没电了。她向秦石山要电话,秦石山指着⾝边的座机让刘畅打,刘畅头摇,说她要用机手。秦石山拿出机手递给她。 刘畅跑到外面打电话。 一个小时后,一辆出租车飞驰而至,刘畅的⽗亲匆匆下车。 第二天秦石山由家人陪同去了省医院,进去之后就再也没有出来。 刘畅生于医生家庭,从小耳濡目染,知道很多。因此心生厌烦,不学医去读历史。这天一见到秦石山,刘畅就注意到她显出病态,脸⾊憔悴,让刘畅感到自己来的不是时候。秦石山却说没什么,感冒而已。他妹妹说秦石山自己随便吃药,死活不上医院,谁劝都不听。刘畅觉得这样不行,她一句不劝,却自作主张,未经本人同意,打电话把⽗亲叫来给他作检查。大专家亲临,秦石山还能怎么办?只好听命就医。刘畅的⽗亲当过內科主任,他的话对病人有决定的影响。他让秦石山必须到省医院去一趟,当场用电话替秦石山预约了第二天的检查。然后刘畅⽗女一起返回。路上⽗亲对刘畅说了一句话:“这个人的时间恐怕不多了。” 秦石山被确诊为肺癌。晚期。秦石山喝酒,偶尔也菗烟,并未上瘾,他要得个肝癌、胃癌还可能,居然问题出在肺里。医生说这种病例特别凶险,发展特别快,长期的庒力和紧张,加上突如其来的打击,心情郁闷,疾病骤然发作,人就垮了。 秦石山在医院坚持了半年,其间经历了两次手术。弥留之际,他对子说想再见见刘畅,刘畅赶到了医院。躺在上的秦石山没戴眼镜,眼睛已经睁不开了。他息不止,对刘畅说他感觉好多了,他过得了这一个关口。他觉得自己站在苍柏关上,看着东京汴梁。 这是他留在人世间的最后话语。 N6zWw.CoM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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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杨少衡 更新于2017/11/26 当前章节38879字。看市级领导小说,就上逆流小说网。我们致力于做最快速更新市级领导最新章节的免费小说网站,用心做最好的小说精校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