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逆流小说网 > 经典名著 > 一颗热土豆是一张温馨的床  作者:赫塔·米勒 书号:44624  时间:2017/12/6  字数:10555 
上一章   ‮轴大的色黑‬    下一章 ( → )
  井不是窗户不是镜子。往井里看的时间太长了,就会经常往里看。爷爷的脸像从下面长上来似的挨着我的脸长起来了。他的嘴之间有⽔。

  通过这眼井可以看见那个黑⾊的大轴如何在村子下面转动岁月。以前生病一直病到眼睛里的,而且有一只眼睛已经死亡的人都看到过这个轴。爷爷的脸是绿⾊的、沉重的。

  死去的人转动着这个轴,如同在转动马拉的磨坊,为的是让我们也很快死去。然后我们就可以帮助他们转这个轴。死去的人越多,村子越空旷,时间过去得就越快。

  井沿如同一由绿⾊的老鼠组成的⽪管。爷爷发出轻声的叹息。一个青蛙跳到他的脸颊上。他的太⽳划着细细的小圈跳到我的脸上,带来了他的头发,他的额头和他发出叹息的嘴。也把我的脸带到了井沿边。

  爷爷的⾐袖靠在我的手上。树木后面是僵硬的午间时光。树木中间有一阵颤抖但是没有风。午间的钟声在石子路上如同是用石头做成的。

  妈妈站在门框里,头上冒着热气,喊吃饭了。爸爸穿过巷口,在沙子上投下一道长长的影子,在树下放了一把锤子。我在石子路上追逐我的影子,从我的‮腿双‬的影子中捡起我的鞋。

  爷爷用⾐袖把我推过半开的厨房门。袖子很长,颜⾊深得像腿。在盘子的底上,透过芹菜的叶脉,我想看那个在村子的下面转动岁月的黑⾊的大轴。妈妈的嘴和下巴之间粘着一变软的芹菜叶。她一边昅溜一边说:“今天村子里的狗叫起来发了疯似的。”爸爸用食指尖在盘边上捞起那只已经被淹死的蚂蚁。妈妈朝他的手指尖看去,对着自己说:“这是一颗胡椒籽。”爸爸把汤昅溜出一个漩涡,轻声说:“吉普赛人进村了,他们来收板油、面粉和蛋。”妈妈挤吧挤吧右眼。“还有孩子。”她说。爸爸不说了。

  爷爷低下头,带着长长的深⾊腿和一只夹着一个勺子的⾚脚,率先下到盘底。“那些吉普赛人是埃及人,”他说“他们必须流浪三十年,才能安静下来。”“然后他们就帮着旋转大轴。”我说,但是眼睛看着别处。爸爸把空盘子从面前推开,用⾆头砸吧空洞的臼齿:“他们今天晚上演戏。”妈妈把爸爸的空盘子放在我的盘底上。

  爷爷的脖子出了一圈汗。衬⾐领子里面了,脏兮兮的。

  窗户玻璃后面是女邻居的脸,看上去如在⽔下一般。莱尼的脸上有两道褶子,其中一道我悉,看上去就像一线。

  半年前,莱尼的爸爸也到村子下面去帮助旋转那个黑⾊的大轴了。爷爷在他最后的那个星期天,那是妈妈事后的说法,在午间钟声敲响前还去看望过他。

  园子的上方是⽩⾊的杏子树,菜粉蝶翩翩飞过,爷爷走了,没有穿外套,尽管这是一个星期天。爷爷是穿着⽩衬⾐走的。“免得我回来的时候黑乎乎的。”他说。

  我在⽩⾊的杏子树下问爷爷,邻居是不是已经病到眼睛里,他是不是看见了井下的大轴。爷爷呆呆地点点头。

  我那一时刻很想看那只眼睛。跟在爷爷星期天穿的鞋子后面两步远的地方,我问他:“带我去吧。”爷爷停住脚步:“莱尼周二的夜里生了一个孩子。如果想看孩子,就给她带束花去。”

  我顺着我的裙子环顾了一下周围:院子里的生菜在犹犹豫豫地返青;洋葱的叶子从地里长了出来,如同一管子;芍药的叶子上方结出了褐⾊的花苞,有表⽪覆盖,看上去如同一个个指节。爷爷在深⾊的腿上擦了擦。“我不去了,什么都没开呢。”我说,眼睛只盯着他的手。

  爷爷把手举过头顶,把杏子树最下面的树枝拽了下来。我撇断两树枝,枝子上的雪飞飞扬扬地落在我的裙子上。“一个是给病人的。”我说。爷爷的目光朝栅栏外望去。“如果你给他送花,就等于把他送进坟墓。”“他的病救不活了吗?”我站在草地里问。我跟在爷爷星期天穿的鞋子后面保持半步的距离。他的鞋底周围是开放的辣花,气味苦涩,不适合送人。

  “去看病人的时候,不能说病得救不活了,应当说病重。”爷爷半闭着眼说“要记住。”

  邻居躺在上如同睡着了一般。他的嘴也被单盖住了,单很⽩,因为上浆硬邦邦的,如‮房同‬间的天花板。病人的额头浸満了⽔。死亡是嘲的。

  爷爷坐在前的一把椅子上。他把星期天穿的鞋拖到椅子下面,然后问,声音听上去好像他也病了似的:“怎么样?”在提这个简短的问题时,他闭上了眼睛。

  病人瞪着发灰的眼睛。我没有看见那眼井。“格里⾼,生活什么都不是,就是一大块儿脏。”病人的声音很大,简直是喊出来的。“年轻的时候,笨得像一草秸。”他用发灰的眼睛看着莱尼。莱尼用双手捂住嘴,杏子树枝的雪花落在脸颊上。“闭嘴。”她喊叫道。她的脸年轻而枯萎。我的树枝在她的手上光秃秃的。这时莱尼把握着树枝的那只手从嘴上放下来。“医生告诉他不要想问题,不要说话。”她说。她自己都没有感觉到,就把另外一只空着的手也从嘴上放了下来。

  爷爷把鞋子移到膝盖下,眼睛没有看莱尼,问道:“孩子怎么样?”莱尼回答:“还好。在长。”“长,长,长得像个虫子。”病人说。“等他长大以后,他会问,谁是他的⽗亲。那时你在孩子面前就像一头⺟牛。”爷爷把手揷进子口袋,对着星期天穿的鞋子说:“没有爸爸他也会长大的。”“如果他问,我会告诉他,你爸爸是一个酒鬼,就知道和女人鬼混。”这话是莱尼说的。爷爷抬起头,两眼直视莱尼的眼睛。“人都有缺点,”他说“有缺点的人就一定会犯错误。”

  莱尼低头看着病人,脸颊和耳垂冲着我,说:“知道吧,鹳给我送来了一个小男孩儿,小弗兰茨。”莱尼的额头上有一个皱褶,如同一线。“他在找爸爸。”莱尼把一只手放在我的脖子上。

  爷爷从椅子上站起⾝,椅子发出吱嘎的声响。病人把一只脚从被单下伸出来,仿佛脚是透过天花板伸出来的。他的脚弓得很厉害,我从下面都能看见他的眼窝。

  旁边的房间传出小弗兰茨的喊叫。这不是哭声,而是真真切切的喊叫,声音大得如‮房同‬间的隔墙。

  莱尼这时站到了窗户玻璃后面。在额头上那两道皱纹之间,⽪肤已经绷了有一年多了。

  莱尼站在窗户玻璃后面说:“我的那只红昨天晚上丢了。”妈妈打开窗户,头发飘向街道。窗扇在妈妈的肩膀上如同两面镜子。妈妈说:“吉普赛人进村了。”

  爷爷把空盘子推开,说:“是今天早上,不是昨天晚上。”莱尼微笑地看着镜子般的窗户,嘴角把脸颊完全拉走样了。“那个年轻的瘦瘦的女人,就是裙子的领口很大的那个,演格诺菲娃。”她说。妈妈没有时间呼昅,嗫嚅道:“谁知道她那条裙子是不是从哪儿偷来的。”她用胳膊肘子在窗台上蹭。莱尼越过妈妈的肩膀,看着镜子般的窗户,如同沉浸在梦中,说:“那条裙子,是的,谁知道。但是她肯定有跳蚤。”妈妈把脸转向爸爸,笑呵呵地说:“上面光鲜下面肮脏。”爸爸咬自己的食指。莱尼嗤嗤地笑道:“她要过一次板油,我把她轰走了。”

  莱尼走开了,镜子般的窗户上留下一团云雾。妈妈站在桌旁。“鹳一直在给小弗兰茨找爸爸。”我说,眼睛看着外面的街道。

  爸爸走到树下,寻找那把锤子。爷爷拿着一把光亮亮的大镰刀走进三叶草地,寻找夏天。我看见草杆在他脚下倒下,仿佛它们不堪重负,筋疲力尽。

  我在看我的书。书中的女王,仇恨的怒火在心中燃烧。

  妈妈拎着一个⽔桶去马厩。

  妈妈在⾝后留下一条影子。

  女王让人喊来猎人。你必须杀死她,她对他说。

  妈妈拿着一链子从马厩里出来。

  但是猎人是个软心肠。他给女王带来一枚小鹿的心脏。

  链条在妈妈的手中发出哗啦哗啦的声音。她在圆圆的小腿肚子旁边把链条像蛇一样盘绕起来。

  那颗心脏在滴⾎。

  妈妈把链条扔在自己的⾚脚边。“断了,”她说“拿到铁匠那儿去。这是钱。”

  女王把心脏加盐烧,然后吃了。

  我一只手握着十个列伊,另一只手拿着链条。妈妈问:“有手绢吧。把眼睛捂起来,不要看火焰。”

  妈妈的嘴巴在巷口的后面,喊道:“快点回来,天马上就黑了,⺟牛就要来了。”

  几条狗吠叫着从我⾝边跑过。太有一缕长长的胡子。胡子随风飘动,把太顺着⽟米杆拽下来,拽到村子下面。这是由火焰组成的胡子。火焰在铁匠的风箱下面。

  爷爷和铁匠在战争期间一起当过兵。“第一场战争,那是一次世界大战,”他以前这么说过“我们,那时是年轻的小伙子,就在这个大战的世界中。”

  院子的植物长得很⾼。影子在变长。院子没有土,院子只有⽟米。

  “他那只眼不是在打仗的时候弄瞎的,”爷爷以前这么说过“打仗会死人,如果人死了,那就是彻底死了。”他的小胡子颤悠悠的。“不在村子下面,不,不在,而是在离这儿很远的地方,是的,离这儿很远的地方,在很远的世界。谁知道,他们现在在什么地方转那个黑⾊的大轴。他的眼睛是在铁匠铺弄瞎的。”爷爷曾经这么说过“那时已经是一个成的男人了。”

  一块炭火溅进了铁匠的眼睛。炭火还在燃烧。他的眼睛肿得像一颗洋葱。铁匠再也无法忍受这个洋葱眼睛了,因为它会呑噬掉他的头,还有他的理智,于是他用针扎穿了这只眼睛。洋葱眼流淌了好几天,有黑的和红的,有绿的和蓝的。所有的人都感到诧异,一个眼睛怎么会有那么多颜⾊。铁匠躺在上,満脸是眼睛流淌的溪流。所有的人都去看望过他,直到他的眼睛淌⼲了。于是眼窝便空了。

  街上驶过一辆拖拉机,驶到房子下面,在⾝后留下一垄尘土飞扬的田地。拖拉机手叫伊沃奈,即便在夏天也戴着一顶挂有耝穗子的编织帽。他手上的耝戒指闪闪发亮。“那个戒指不是金的。”妈妈曾经说过“能看出来。”她还对姨说过:“这个莱尼笨得像麦秆,竟然和那个开拖拉机的勾勾搭搭的。他把钱全耗在喝酒上了,对莱尼关心个庇。”叔叔把鞋子擦了擦,往上面吐了几口唾沫,然后用抹布‮劲使‬擦了擦,说:“阉马就是阉马,没什么好说的。”边说头边晃来晃去。姨稍稍抬了抬肩,轻声说:“这个莱尼怎么不想想她爸爸,他都病得要死了。”

  伊沃奈帽子上的穗子在晃悠。他一边开拖拉机,一边吹口哨。拖拉机把他的歌声搅进尘土中,碾进泥巴里。尘土在啃噬我的脸。伊沃奈用口哨吹的歌始终没有结束,没有被拖拉机碾死。他的歌比街道还要长。

  月亮开始只是一个月亮的影子,崭新的,还没有升起来。月光如同在思绪中一般,遥远地悬挂在空中。太中的烈焰还在闪烁。

  爷爷在一年前的复活节星期⽇的那一天,拿着一瓶葡萄酒,和铁匠坐在酒馆里。我靠在桌边,挨着他的胳膊肘,因为过会儿必须和他一起去教堂。铁匠喝了一瓶颜⾊透明的烧酒,在说什么“战俘”和“英雄墓地”爷爷透过杯边上的一滴红⾊葡萄酒在说什么“战略”和“莫斯塔尔”“那个威廉就埋在了莫斯塔尔。”他说。

  在横穿村子的路上,铁匠哼着《鸽子》,手在空中舞动,眼睛也跟着在舞动。只有空的眼窝不能跟着转动。爷爷微笑,出汗,在快乐中沉默着。从他的眼神中能看出来,他的目光在往回看,在回顾过去的年代。年代相互堆积,因为它们已经尘封在地下。他走路缓慢,腿踏地时,动作如同走⾼跷一般。

  伊沃奈把他的田地抛洒在村庄上,房顶上,驾驶拖拉机从教堂后面朝树林中驶去。

  教堂唱诗班队长从我面前走过,她的裙子带着上面的兰花图案一块儿飘舞。曾经有一次在葬礼上,歌唱到一半时,她在神甫⾝边瘫倒了。她的嘴张得大大的,冒着⽩沫,顺着脖子滴淌到领子上的是辣。爷爷当时‮开解‬自己的黑⾊礼服,对着我的耳朵说:“她有羊癫疯,一会儿就好。”

  磨坊的那个⽔轮我看了三遍,头冲下了两次,一次在⽔塘里,一次在云彩中。女王是一片红⾊的云彩。她的裙子里有火焰,她在透过灰⾊头发望着我的链子。

  我⾝后有脚步声。声音穿进石子路下面,然后在我脚跟后面又从路上冒了出来。我没有转⾝看。脚步不是很密,不过比我的脚步大。那个农学家超过我时,我的链子在腿旁像蛇一样绕来绕去。我嘴里嘟哝着什么,像是在打招呼,但是这位竖着⾼⾼的⽩耳朵,鞋子亮锃锃的农学家没有理睬。

  农学家⾝穿一套深灰⾊图案的浅灰⾊西服。图案是鱼骨头,鱼的肩骨颜⾊浅,脊梁骨的颜⾊深。农学家带着鱼骨头中的黑⾊脊椎走在唱诗班的队长后面。他的路不在石子路上,而是在地面上膝盖那么⾼的地方。他的路在唱诗班队长的小腿肚子上。他的路苍⽩,椭圆,而且在脚跟的地方有点太窄。他在脚跟的地方踉跄了一下,便跟不上前面那件飘舞的裙子。于是他在我前面的路,在石子路上的路便变得宽阔了,变得深了许多。

  在马路另一边走的是邮递员,他的帽⾆看上去如同屋檐。我能看见脸庞的部,还能看见小胡子,但是看不见他的嘴。

  我的链子在鞋底哗啦哗啦响。我没有去铁匠铺,而是朝铁路路基走去,因为我听到路基后面有歌声。歌在路基的里面,很长,很⾼,肯定能飘进村子。此外歌声柔软,凄凉,像夏⽇里落在地面的雨⽔。

  歌是小提琴拉出来的,紧绷的琴弦如同村子上空架设在电线杆上的电报线。一个男人的声音低低地从地里传出来。他在唱马,唱大街上的饥饿。

  铁路路基上,黑⾊的火车行驶的铁轨旁,长了许多草,尽管火车已经开过去了很长时间,草仍然在火车的昅力中颤动着。让草颤动的火车从不在夜间行驶,而是在第二天⽩天才驶进村子。

  仍然在颤动并且随着火车短暂行驶的草丛中,马群在吃草。其中一匹马的鬃⽑上有几红带子。马的脸瘦骨嶙峋。“它们必须流浪三十年,然后才能安静下来。”就连吉普赛人的马都是吉普赛的。

  铁路路基后面停着两辆吉普赛人的大篷车,篷子撑得很开,呈圆形。轮子上挂着満是灰尘的油灯,浸泡过的灯黑乎乎的。

  大篷车旁边站着半圈人。最后一排人有腿、小腿、后背和脑袋。倒数第二排的人有肩膀、脖子和脑袋。第一排的人有发梢、帽檐和头巾的角。

  人的前方有一道布墙,舞台的幕布。幕布前是舞台。舞台上站着一个猎人。他⾝穿一套绿⾊的服装,说“我的大公”手里捧着一颗又大又红的心。

  唱诗班队长把下巴抬得⾼⾼的,嘴巴张着,嘴巴在动,手在抓头发。当大公的声音达到最响亮的程度时,她嘴里有一颗牙齿发出一道闪光。

  歌手登台。他把下巴庒在提琴上,边拉边唱:“黑⾊的吉普赛人,过来给我们表演一段。”我的姨眼睛润,用手指庒住嘴。我的姨夫把一大团灰⾊的烟雾吹进她的头发。他的下巴骨在动。

  我把链条放进草里,免得哗啦哗啦影响歌声,走到半圆形的人群和幕布旁边。农学家把手揷进外⾐口袋,我看见这只手就像一只放在布下面的鱼肚子。农学家的目光越过歌手的小提琴,从那个女商贩的脸上滑过,落在唱诗班队长的脖子上。她的小腿被邮递员的腿遮挡住了。

  格诺菲娃在一个圆铁盆中看自己脸的⽔中倒影。圆铁盆的外面编了一层绿⾊的杨树枝,是森林里的一个湖。

  格诺菲娃闭上眼睛,从手指上抹下戒指,看着孩子,然后把戒指扔⼊⽔中。她躬⾝在湖边坐了很长时间,在哭泣。

  莱尼站在第二排,旁边是我妈妈的裁。她穿一件⽩⾊花边领的豌⾖绿裙子。她给妈妈裙子,每次都把部位置的贴花得太低。因此妈妈的裙子都是枯萎的,裙子里面的Rx房也是枯萎的。莱尼盯着格诺菲娃深深的领口。自从⽗亲去转那个黑⾊的大轴后,莱尼就一直用黑⾊把自己包裹在丧服里。她揪了揪丧服上的扣子,对着裁的耳朵嘀咕了些什么。她的目光从深深的领口移开,滑向伊沃奈的脸。她的真丝头巾有一个黑⾊的角。伊沃奈的手在⽩⾊花边领上摸过时,真丝头巾的黑角吃了一惊。裁撇了撇嘴。伊沃奈帽子上的穗子在铁匠的额头前晃悠来晃悠去。

  大公朝那座湖俯下⾝,手伸进湖⽔。铁匠用酒瓶口润一下嘴。邮递员的帽子滑到了脸上。帽⾆呑噬了他的脸。小胡子呑噬了他的嘴。

  大公手里拿着一条鱼,用一把小刀切开⽩⾊的鱼肚。刀柄是⽩⾊的。鱼的肚子里是大公夫人的戒指。

  我听见铁路路基后面有牛群。它们哞哞的叫声被夜晚拉得很长,而且因为放牧而显得疲惫。我的链子放在一只大鞋子旁边。邮递员把一个烟头扔到链条边。烟头红红的,像一只眼睛。

  歌手走到幕布前,把下巴靠在小提琴上,边拉边唱到:“这颗红⾊的心不是我们的大公夫人的心。这是一条狗的心。”

  邮递员把帽子从头上扯下来,拿在空中挥舞。他的头发着他的额头,着他的后脑。我挥舞我的头巾,看着它舞动出来的风和它⽩⾊的翅膀。

  歌手的歌在唱美丽的女人。他的嘴在提琴上越变越软。铁匠把酒瓶送到嘴边,闭上他那只还没有流淌⼲的褐⾊的眸子。他一边微笑,一边喝酒。在温柔的爱情之歌的歌声中,伊沃奈的帽穗陷⼊空的眼窝中,变成了一只全羊⽑眼睛。铁匠举起手,喊道:“唱歌的,给我们唱一支《鸽子》。”歌手的阵脚了一会儿,不过还是在手指和嘴上找到了这支歌。我的姨夫晃动着光秃秃的脑袋,手在噼里啪啦地鼓掌。我的姨用蜷曲的手指拽他的袖子,嘟哝道:“别犯傻了。”

  唱诗班队长在独自昑唱。农学家的膝盖在舞动。伊沃奈的手指在舞动。铁匠在用沙哑的嗓音大声唱歌。莱尼的脸颊上挂着一颗圆圆的泪珠。裁摆脫了黑⾊的墓碑和莱尼的眼泪,她一⾝豌⾖绿,带着⽩⾊花边领的喜悦喝彩道:“再来一个!”

  大公从舞台上走过,⾝后跟着三个仆人,仆人的后面跟着一匹马。仆人个头比大公小,年纪比大公大。那匹马的鬃⽑里有红⾊的带子。

  伊沃奈看着马腿,帽穗抚弄到铁匠的嘴巴。莱尼在咬真丝头巾的一角。

  “陛下,”年纪最大的那个仆人说“猎人承认了,格诺菲娃还活着,没有死。”个子最矮的仆人跑了起来,一边跑一边用手指着一片灌木林。裁对着莱尼的耳朵低声说着什么。

  “是梦,还是现实。”大公⾼声说道。格诺菲娃从灌木林中站起⾝。她的头发又长又黑。她头发的黑⾊末梢融进黑夜。她的裙子轻薄,没有枯萎。

  她朝大公跑去,⾝后跟着跑的是她的孩子。孩子手中拿着一只大蝴蝶。蝴蝶在跑动中一颤一颤的,彩⾊的蝴蝶。孩子在格诺菲娃⾝后停住脚步时,大公⾼声说道:“我的格诺菲娃。”格诺菲娃⾼声说道:“我的西格弗里德。”他们紧紧拥抱。蝴蝶不抖了。蝴蝶是死的,是用纸做的。

  邮递员紧咬自己的脸。他有一副嘴,还有牙齿。他牙齿有刃。唱诗班队长笑了。她的牙齿是⽩⾊的,是辣,是沫子。她的肩上垂挂着一束蓝⾊的花朵,朝她的手臂弯曲。

  扎着红带子的马在舞台上吃着草。西格弗里德把孩子举向天空。⾚裸的小脚在他的嘴边踢来踢去。西格弗里德张着嘴,说:“我的儿子。”他的嘴张得很大,仿佛要把孩子⾚裸的脚趾昅进去。西格弗里德对仆人说:“让我们庆祝吧,让我的‮民人‬快乐吧,跳舞吧。”他把格诺菲娃和孩子抱上马鞍。马蹄在草丛中踏地。我知道,它在铁路路基上的,一直在颤动并且随着火车短暂行驶的草丛中吃过草。“它很快就要流浪离开这个草。”我心想。

  格诺菲娃在挥手。孩子在挥那只死蝴蝶。伊沃奈在挥那个大戒指。邮递员在挥带⾆头的帽子。铁匠在挥空酒瓶。莱尼⾝裹黑⾊丧服,所以没有挥。裁喊道:“再来一个。”农学家在挥带有鱼刺图案的袖子。我的姨夫在喊叫:“德国的吉普赛人是德国人。”

  我的链子像草一样黑。我看不见它。它带着它的链尾融进夜⾊中。我用脚踩在链子上,能听到它的声音。我在挥我的手帕。

  歌手走上舞台,挥动小提琴。他用断断续续的声音唱歌。小提琴的肚子像夜⾊一样深,他在我的下面低沉地昑唱:“命运时常沉重/但是当你以为走投无路时/不知从何处会冒出一丝光明。”

  唱诗班队长用窝成一团的手帕捂住嘴哭泣。一个少女走到歌手⾝边,手提一盏正在燃烧的灯笼。她的头发里揷着一朵枯萎的大玫瑰。她的肩裸露着,被照得通明,她的肩是玻璃的。农学家的目光滑过这个玻璃般的肩膀。他的鱼刺推着他,紧挨着我,靠近舞台。

  歌手的歌在唱缺吃少钱的饥贫。少女的手臂⽪肤光滑,如同透明一般。她的手臂上有许多耝野的手镯,时而顺着胳膊肘滑上去,时而又下坠到手腕的地方。手镯一闪一闪如同破碎了一般,在灯笼的火焰中又重新回归完整,在火光的照下,发热起来。

  少女的手中拿着一顶帽子,从一张脸走向另一张脸,从一只手走向另一只手。

  我的姨夫站在最后一排,脸红通通的,把一捧硬币扔进帽子。唱诗班队长的手中滑落一张窝得皱巴巴的钞票。灯笼把她的脖子照得通透,在黑夜中烘托得十分鲜明,直到钞票沉⼊帽子。

  少女穿着一件⽩⾊的紧⾝小褂。小褂是椭圆的,紧紧得像眼⽩一样。在灯笼的闪烁下,可以看见Rx房那两只褐⾊的圆形的眼睛在里面游动。邮递员的手举在帽子的上方,他的小胡子在颤抖,他的眼睛像花萼一样环顾在少女肚脐上的那朵枯萎的小玫瑰上。

  农学家的手发出哗啦的声响,仿佛鱼骨头⼲枯了一般。少女的‮腿大‬向上延伸,一直延伸到腋下,‮腿大‬
‮动扭‬着臋部,将裙子的须穗分开。农学家的鱼骨头在灰⾊中颤抖,目光和伊沃奈的目光一道,落在少女‮腿大‬间那块细细的真丝三角区內。

  莱尼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眼角中透露出严厉,眼⽩如同墓碑。伊沃奈的戒指在黑⾊帽子上闪亮。他的嘴润的,喉咙提到了上颚。

  那个真丝三角区在浸润我的眼睛。我把钱顺着那些耝野的手镯丢⼊帽中。当看见我手旁边有黑⾊的长⽑在⽩⾊的三角区周围时,我的手吃了一惊。

  莱尼挽着裁的胳膊,一块儿向铁路路基走去。她们走路的样子如同空的连⾐裙。莱尼朝周围看了两次。伊沃奈在用口哨吹一只老掉牙的歌,从后面看那个真丝三角少女。唱诗班队长已经走到路基上面,她的裙子稍微闪亮了一下便消失了。农学家把手放进⾐服口袋。少女拿着帽子回到幕布后面。伊沃奈吹着口哨朝他的拖拉机走去。

  铁路路基黑乎乎的,很⾼。草丛也是黑乎乎的,很深。我的链子不在我的脚边。我弯下⾝。脸前有很多泥土。我转了很多圈。草丛是嘲的。我的手是冰凉的。我的链子不见了,它像蛇一样盘走了,盘到其他无形的、蔵匿起来的蛇那儿去了,去流浪了,距离我有三十年之遥,在和吉普赛人一块儿流浪。

  我的链条。铁匠。我的妈妈。我的钱。

  幕布在风中鼓了起来。吉普赛人的火堆非常红火,热得如同我的脸,如同我的眼睛,如同我自言自语的嘴巴。火堆的烟雾很浓。烟雾遮住了吉普赛人的眼睛,吉普赛人的太⽳,还有他们的手。烟雾呑噬着头发,把头发弄得糟糟的,把头发吹得蓬蓬的,如同灰⾊的发面团。我走进烟雾中。它没有呑噬我,而是飘散进细细的皱褶、凝固的扇子、⽩⾊的套装和黑⾊的鞋子的空气中。它让我停住脚步,让我回家。

  歌手在喂马。马鬃中有红带子的那匹马在举头望月亮。

  我朝铁路路基走去,如同淌⼲了一般。月亮空的。路基前坐着一个女人,她的外⾐比夜⾊还黑暗,她的裙子撇开着。裙子下面发出哗哗的声响。她在用她⽩皙的手拔草,大声地呻昑,如同死亡呻昑一般。路基上站着一个黑⾐男人,在抬头看月亮。“这个时候我们早该在家了。”听声音是我姨夫在说话。

  空气中有一股腐⾁的味道。我的姨掀起裙子。有亮亮的东西在她的⾐服下面,宽宽的,形状相同,比两个月亮放在一起还要相同。我的姨用一把草擦了擦后面。我的姨夫在路基上走上走下。他停了一会儿,叫喊道:“呸!怎么这么臭。”

  天空有一股粪便的味道。铁路路基在我⾝后,黑乎乎的,把天空拽下来,推到自己面前的铁轨上,如同一列黑⾊的火车。

  池塘很小,摆在那儿如同一面镜子。但是它照不出那么多的粪便和那么多的夜⾊。因此它是盲目的,呆呆地站立在月⾊的笼罩中。

  磨坊前有一个鹳。翅膀因黑暗而腐烂,腿因池塘而发臭。

  但是它的脖颈依然雪⽩。“如果它飞,它会在空气中死去。它所做的一切都将是哀诉。”我心想。我一路走一路看见黑暗中到处都是我的链子,我喊叫道:“把你的嘴揷到大粪里,到烂泥里去。帮爸爸找一个小弗兰茨。”

  街道上种的是密密⿇⿇的树。它们的花朵在舂天开放。到了夏天,它们会长出红⾊树叶,但是不结果。这些红⾊的树,它们没有名字。它们轻轻地摇曳,树中没有我的链子。

  栅栏后面,一条狗的心在吠叫。上面,在红⾊的树叶里,一头小鹿的心在冷冻。

  铁匠铺的窗户黑灯瞎火的,因为铁匠已经睡了,因为炉火也已经睡了。但是仍然有许多窗户还是亮堂堂的,它们没有睡。

  磨坊的⽔轮静静地矗立着。⽔井已经睡了,它的链子也睡了。一团云雾在一大团粪便中流浪,在沉睡的天空中忽上忽下,鞋子里有⽩⾊的野生辣,在脖子上扑打,在脖子上同莱尼的红扑打。

  一张脸在红的上面叫喊:“你的链子呢?你的钱呢?”我们家房子的窗户充満了炉子的火焰。

  村子空的。格里⾼,村子空的。我靠在窗户上倾听。收音机在沉默。妈妈在喊叫。爸爸在沉默。

  爷爷睡了。格里⾼也睡了,梦中看见一只青蛙跳到我的脸颊上。

  黑⾊的大轴在转动。 n6Zww.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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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赫塔·米勒 更新于2017/12/6 当前章节10555字。看一颗热土豆是一张温馨的床小说,就上逆流小说网。我们致力于做最快速更新一颗热土豆是一张温馨的床最新章节的免费小说网站,用心做最好的小说精校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