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逆流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额尔古纳河右岸 作者:迟子建 | 书号:44638 时间:2017/12/6 字数:14087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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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最后想出了一个主意。他把林克和尼都萨満都叫来,先对他们说,你们都是我可爱的儿子,既然你们看上的姑娘是同一个,这个姑娘又说你们谁都可以做她的新郞,那么你们当中必须有一个人要做出让步。他先问尼都萨満,你愿意让达玛拉跟林克在一起吗?尼都萨満摇了头摇,说,除非是雷电化作绳索,把达玛拉捆到林克面前,否则我不会答应的。祖⽗又问林克,你愿意达玛拉被你哥哥娶走吗?林克说,除非这世界洪⽔滔滔,洪流卷走了我,而把达玛拉和哥哥冲到一个岛上,否则我不会答应的。祖⽗就说,那好吧,我求了天了,天让你们用自己的箭来说话。 那时正值雨季,森林中有一种生长在树上的⽩⾊菇蘑,会在这时节出现,我们叫它“猴头”它有拳头那么大,⽑茸茸的。如果把猴头蘑和山炖在一起,再嘴刁的人也会赞叹它的鲜美。猴头蘑生长在柞树上,它是一种有趣的菇蘑,一般是孪生的,如果你在一棵树上发现了它,那么在这棵树附近,往往有另外一个与它相对着。 祖⽗就在约⾕斯河畔的森林中找到了两个相对着的猴头蘑,让林克和尼都Page65萨満比试箭术。也就是说,谁中了猴头蘑,谁就娶达玛拉。如果双方都中,再找下一对猴头蘑做靶子,总之是要决出胜负。依芙琳说,那两棵生长着猴头蘑的柞树在一条线上,相距一个希楞柱那么长的距离,看上去像是一对兄弟。林克和尼都萨満带着弓箭来到那两棵树前的时候,两个乌力楞的人都跑来看。不过达玛拉没来,她穿着裙子,一个人在河畔跳舞。他们年轻的时候,都是箭的好手。那两只猴头蘑被光照得莹⽩明亮、晶莹剔透的,就像树上长出的耳朵。当林克和尼都萨満在祖⽗的一声喝令下,同时将箭出的时候,依芙琳说她捂上了眼睛。只听得两声“刷刷”的声响,像两股风吹过,那是两支离弦之箭发出的行走的声音,不过那声音瞬间就发生了变化“刷刷”声裂分出了“嚓——”和“笃——”的两种声响后,消失了。周围寂静极了。依芙琳说她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林克面对的猴头蘑上穿着箭,而尼都萨満则把箭偏了,它扎在树⾝上,那上面的猴头蘑完好无损。就这样,在众目睽睽之下,林克赢得了达玛拉。从那以后,尼都萨満无论是箭还是打,很少有准的时候,其实在此之前,他是个出⾊的手。 依芙琳说,她一直怀疑尼都萨満是故意让着林克的。因为尼都萨満看着他那支失败的箭时,目光是那么的镇定。但我不这么想,既然他跟祖⽗表示了他不能放弃达玛拉,并且同意与林克用箭一决胜负,他一定会竭尽全力的。如果他改变了主意,一定是在最后的时刻。也许他不忍心看到林克失望的目光吧。当大家把林克赢得了达玛拉的消息报告给她本人时,达玛拉正坐在河岸上,用掌心兜着两只黑蚂蚁,看它们角斗。她知道自己即将成为林克的新娘时,她站了起来,扔掉蚂蚁,拍了拍裙子,笑了。她的笑容使大家相信她在心底是想嫁给林克的。 第二年给驯鹿锯茸的季节,林克把达玛拉娶到我们乌力楞。达玛拉带来了一团火和十五只驯鹿。他们成亲的时刻,尼都萨満用刀子划破了手指,人们眼见鲜⾎一滴滴地流下来,依芙琳要给他取鹿食草止⾎的时候,被尼都萨満制止了。只见他竖起滴⾎的手指,放在嘴前吹了吹,那⾎竟奇迹般地止住了。 很久以前,有个猎人在森林中遇见一只鹿,他了两箭,都没有击中要害。那鹿流着⾎,边走边逃。猎人就循着⾎迹追踪它。想着它已受重伤,⾎流尽了,自然也就走不动了。然而追着追着,猎人发现⾎迹消失了,鹿顺利地逃脫了。原Page66来这是只神鹿,它边逃边用⾝下的草为自己治疗伤口。猎人采到了那种能止⾎的草,它就是“鹿食草”依芙琳说,当大家看到尼都萨満不用鹿食草,而是用自己的气息止住⾎的时候,比看到⾎本⾝还惊恐。依芙琳说,从那以后,尼都萨満的行为越来越异于常人。他几天几夜不吃不喝,却仍能精力充沛地走上一天的路。他光着脚踏过荆棘丛的时候,脚却没有一点划伤,连个刺都不会扎上。有一天,他在河岸被一块石头绊了脚,气得冲它踢了一脚,谁知这块巨石竟然像鸟一样飞了起来,一路奔向河⽔“咚——”地一声沉⼊⽔底。大家从这超乎寻常的力量上,知道他要做萨満了。那时我们氏族的萨満去世已经三年了,新萨満还没有诞生。一般来说,新萨満会在旧萨満去世的第三年产生。他一定是本氏族的人,但他产生在哪一个乌力楞,却是不确定的。没想到,我的额格都阿玛成了一名萨満。依芙琳说当人们把置办好的神⾐、神帽、神鼓、神裙等跳神用的法具捧给额格都阿玛的时候,他⾜⾜哭了一天夜一,哭得营地周围的鸟儿都飞走了。后来另一个氏族的萨満来我们乌力楞,为尼都萨満主持任萨満的仪式,他们跳了三天的神。我的祖⽗就在他们跳神的时刻死去子。维克特降生了,尼都萨満的新形象也在我心中诞生了。我开始同情他和达玛拉。我想命运已经把他自己偏的那支箭又还给了他,他完全有权利让它成为幸福之箭。我不再反感达玛拉展开那条羽⽑裙子,不再反感尼都萨満在搬迁途中跟在⺟亲⾝后。但他得到的,也永远是她的背影。如果说闪电化成了利箭,带走了林克,那么尼都萨満得到的那支箭,因为附着氏族那陈旧的规矩,已经锈迹斑斑,面对这样的一支箭,达玛拉和尼都萨満的枯萎和疯癫就是自然的了。维克特三岁的时候,鲁尼娶了妮浩,那年大概是康德五年吧。在庆婚礼的篝火的灰烬旁,在黎明时分,达玛拉永远地走了。她是穿着尼都萨満为她制的那条羽⽑裙子,跳着舞走的。鲁尼认识妮浩,与伊万有关。娜杰什卡的离开,使伊万变成了沉默的人。只几年的光景,他就谢顶了。依芙琳张罗着要给伊万再找一个女人,有一次她托了一个媒人,被伊万知道了,他对依芙琳大发了一场脾气。他说他的生命中只有一个女人,那就是娜杰什卡;他的生命中也只有一双儿女,就是吉兰特和娜拉,谁也不可能改变。 依芙琳总是把Page67别人气哭,但那次伊万把她气哭了。伊万是我们乌力楞的铁匠。舂天的时候,他常在营地生起一堆火来,为大家打制工具。打铁通常要用四五天的时间,这时打铁的火是绝对不能熄灭的。他打铁的时候,吉兰特、娜拉、鲁尼和我喜跑去看。有一回淘气的鲁尼往打铁用的狍⽪风箱上撒了泡尿,伊万很忌讳,说这样打出的铁具肯定被上了咒语,不会好的。结果打出的工具果然都有欠缺:砍树刀的柄被锤子敲断了,鱼叉的尖顶是钝的,扎的头就像⽩鹤的头一样弯曲着。从那以后,再打铁的时候,伊万见我们来了,就让我们站在远处看,绝对不许靠前。更不许碰锤子、风箱、钳子、垫铁、炉子这些打铁的器具。打铁的时候不仅我们是不能靠前的,女人更不能靠前。好像女人是⽔,一靠前,会熄灭炉中的火焰似的。别的乌力楞的人知道伊万打铁的手艺好,舂天的时候,他们往往顺着树号寻找到我们的营地,求伊万打铁。他们给伊万带来酒或⾁,作为报酬。伊万也从不会让他们失望,他那双能把石头攥碎的手,好像就是为打铁而生的。所以来人总是能心満意⾜地带着他们的工具离开我们的营地。娜杰什卡走后,伊万把打铁的时间改在秋天了。林间飞舞的落叶像一群⻩蝴蝶,落在狍⽪风箱上,也落在伊万的⾝上。他打铁仍然是那么的铿锵有力,每一件经过锤炼的器具也仍是那么的精致,所以求他打铁的人仍是很多。就在这年的秋天,一个叫阿来克的猎人骑着驯鹿,带着他的女儿来到我们营地,求伊万为他打两把砍树刀。阿来克的女儿也就十三四岁的样子,她虽然沿袭着我们这个民族的女人生就的扁平脸,但下巴稍稍尖出一点,使她显得很俏⽪。她的⾼颧骨被两绺刘海遮盖着,细长的眼睛又黑又亮的。她梳着一条辫子,辫子上揷着几朵紫⾊的野花菊,笑起来甜甜的。她就是妮浩。依芙琳只看了她一眼,就喜上了这个小姑娘,说是有朝一⽇,一定要把她娶到我们乌力楞来,做她的儿子金得的媳妇。鲁尼那时已到了成家的年龄了,他跟依芙琳一样,也是一眼相中了妮浩。他本想让依芙琳为他做媒人的,当他听说依芙琳要让妮浩嫁给金得的时候,鲁尼主动出击,他在妮浩即将离开的时候,当着全乌力楞的人向妮浩求婚。他对妮浩说,我喜你的笑容,我会把你装在心里,当我的心一样保护着,你嫁给我吧。阿来克没有想到他找伊万打砍树刀,竟打出了女婿。他认识林克,他从鲁尼⾝上看到了林克的英俊和勇敢,当然愿意妮浩嫁给鲁尼。不过他说妮浩还小,再Page68过两年才可以成亲。 依芙琳已经悄悄跟金得说了,要为他和妮浩说亲,而金得也相中了妮浩。所以鲁尼的公开求婚,让金得绝望得流下泪来。但依芙琳却很沉得住气,她附和着阿来克,说妮浩确实太小了,不能那么早成亲。就是定亲的话,也要由媒人去正式说合一下,这么好的一个姑娘,成亲的事万万不能草率了。 妮浩离开我们营地的那个晚上,依芙琳把金得捆在一棵树上,用一树条菗打他。她嫌他是个没有骨气的人,怎么当众流下了泪⽔,那不等于承认败给鲁尼了吗?为女人流泪的男人,还会有什么出息?!金得也确实没出息,依芙琳打他一下,他就“哎哟哎哟”地叫喊一阵,这更起了她的愤怒,她越发狠命地菗打他,并且咒骂金得和他⽗亲坤得一样,都是女人脚下的蚂蚁,只能弯着活着,一⾝的骨头、软骨头,活该遭女人的践踏。她一直把那树条菗断了,这才罢休。依芙琳鞭打金得的声音传遍了营地,谁也没有上前阻拦,人们都知道依芙琳的脾气,劝阻只能使她加重对金得的惩罚。 依芙琳的行为,让鲁尼觉得追逐他的狼已到眼前,而他站在了悬崖边上,他做出了更为大胆的一个举动。他在依芙琳鞭打金得后的次⽇离开了营地,他说要出去打猎,三天后才会回来。 三天后鲁尼真的回来了,他带来的猎物就是妮浩。他的猎物是由阿来克护送着的,他带来了送亲的队伍,一行人喜气洋洋地来到我们乌力楞。鲁尼是怎么说服了阿来克,让他在妮浩还没有完全成人的情况下,心甘情愿地把女儿嫁给他,我们并不知道。我们看到的,是被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小妮浩,她那娇羞的笑容让人感觉出她內心的喜悦,她一定是非常喜跟鲁尼在一起的。 尼都萨満主持了鲁尼和妮浩的婚礼。他看了一眼坐在篝火旁却仍然打着冷战的达玛拉,意味深长地对鲁尼说,从今天起,妮浩就是你的女人了。男人的爱就是火焰,你要让你爱的姑娘永远不会感受到寒冷,让她快乐地生活在你温暖的怀抱中!他又把头转向妮浩,对她说,从今天起,鲁尼就是你的男人了。你要好好爱他,你的爱会让他永远強壮,神会赐给你们这世上最好的儿女的! 尼都萨満的话让几个女人的表情发生了变化,妮浩笑了,依芙琳撇着嘴,玛利亚赞叹地点着头,而达玛拉,她不再打寒战了,她眼睛地望着尼都萨満,Page69脸上仿佛映照着夕,现出久违了的柔和的表情。 太下山了,人们手拉着手,围着篝火跳舞的时候,达玛拉突然带着已经老眼昏花的伊兰出现了。伊兰无精打采的,达玛拉却神采飞扬,这实在太出人意料了。 我永远忘不了⺟亲那天的⾐着,她上穿一件米⾊的鹿⽪短⾐,下穿尼都萨満送她的羽⽑裙子,脚蹬一双⾼狍⽪靴子。她把花⽩的刘海和鬓发掖在头发里,向后梳,⾼⾼绾在脑后,使她的脸显得格外的素净。她一出场,大家不约而同发出惊叹声。那些不悉她的送亲的人惊叹她的美丽,而我们则惊叹她的气质。她以前佝偻着、弯曲着脖子,像个罪人似的,把脑袋深深埋进怀里。可是那个瞬间的达玛拉却⾼昂着头,板直,眼睛明亮,让我们以为看见了另外一个人。与其说她穿着羽⽑裙子,不如说她的⾝下缀着一片秋天,那些颜⾊仿佛经过了风霜的洗礼,五彩斑斓的。 达玛拉开始跳舞了,她跳起来还是那么的轻盈。她边跳边笑着,我从未听见她那么畅快地笑过。已经老迈的伊兰趴在篝火旁,歪着脑袋,无限怜爱地看着它的主人。淘气的小维克特见伊兰那么老实,就把它当作了一个⽪垫子,坐了上去。他一坐上去就对拉吉达嚷着,阿玛,阿玛,这个⽪垫子是热乎的!维克特捡了一草,用它拨弄伊兰的眼睛,边拨弄边说,明天你的眼睛就会亮了,我再给你⾁,你就能看见了!原来,有一天维克特朝伊兰扔了一块⾁,谁知它睬都不睬,低着头走掉了。我明⽩它是不想吃⾁了,想把⾝体里的热量尽快耗光,可是小维克特认为伊兰的眼睛不好使了。 妮浩很喜达玛拉的裙子,她像只围绕着花朵的蝴蝶,在达玛拉⾝边转了一圈,又转了一圈,羡慕地看着那条裙子。鲁尼大约觉得⺟亲穿着羽⽑裙子在众人面前舞蹈不太庄重,他让我想办法把她叫走。可我不忍心那么做。她看上去是那么的充満生机,我不愿意驱散那样的生机。何况除了依芙琳和金得之外,大家都为鲁尼和妮浩的事而⾼兴着。⾼兴的时候是可以放纵情怀的。 篝火渐渐淡了,跳舞的人也越来越少了。送亲的人都到伊万那里休息去了。只有达玛拉,她还在篝火旁旋转着。开始时我还陪着她,后来实在是困倦得无法自持,就回希楞柱了。我走的时候,陪伴着⺟亲的,只有昏睡的伊兰、惨淡的篝火和天边的残月。Page70我有点不放心鲁尼,怕他太卤莽,妮浩承受不起,会弄伤她,因为她实在是太小了。我没有回自己的希楞柱,而是到了鲁尼那里,想听听动静。结果还没到那里,就见妮浩跑了出来。她哭着,见了我扑到我怀里,说鲁尼是个坏东西,他⾝上带着一支箭,要暗害她。把我听得笑了起来。我一边安抚妮浩,一边责备鲁尼,对妮浩保证,如果鲁尼再敢用箭伤害她,我就惩罚他,妮浩这才回去了。她边走边嘟囔嫁男人是个受罪的事。鲁尼有些不好意思地看着我,我对他说,你着急把她抢来了,她是你的人不假,可她太小了,你先陪着她玩两年,再做新郞吧。鲁尼叹了口气,冲我点了点头。所以最初的那两年,鲁尼和妮浩虽然住在一起,但他们的关系却像兄妹一样纯洁。 我回到希楞柱里,想着⺟亲孤独地舞蹈着,就觉得周⾝寒冷。我牙齿打颤,拉吉达在黑暗中把我拉人他温暖的怀抱。可我仍然觉得冷,不管他把我抱得多么紧,⾝上还是打哆嗦。我睡不着,眼前老是闪现着⺟亲跳舞的⾝影。 天上出现曙光的时候,我披⾐起来,走到昨夜大家聚着的地方。结果我看到了三种灰烬:一种是篝火的,它已寂灭;一种是猎⽝的,伊兰一动不动了;另一种是人的,⺟亲仰面倒在地上,虽然睁着眼睛,但那眼睛已经凝固了。只有她⾝上的羽⽑裙子和她斑⽩的头发,被晨风吹得微微抖动着。这三种灰烬的同时出现,令我刻骨铭心。 林克走了,⺟亲也走了。我的⽗⺟一个归于雷电,一个归于舞蹈。我们把⺟亲葬在树上,不同于⽗亲的是,我们为她选择的风葬的树木不是松树,而是⽩桦树。做⺟亲殓⾐的,是那条羽⽑裙子。尼都萨満为达玛拉主持葬礼的时候,南归的大雁从空中飞过,它们组成的形态像树叉,更像闪电。不同的是闪电是在乌云中现出⽩光,而大雁是在晴朗中呈现黑⾊的线条。尼都萨満为达玛拉唱了一支送葬的歌,这首与“⾎河”有关的歌,让我看出了尼都萨満对⺟亲的那份深深的爱。 我们祖先认为,人离开这个世界,是去了另一个世界了。那个世界比我们曾经生活过的世界要幸福。在去幸福世界的途中,要经过一条很深很深的⾎河,这条⾎河是考验死者生前行为和品德的地方。如果是一个善良的人来到这里,⾎河上自然就会浮现出一座桥来,让你平安渡过;如果是一个作恶多端的人来到这里,⾎河中就不会出现桥,而是跳出一块石头来。如果你对生前的不良行为有了悔改之意,就会从这块石头跳过去,否则,将会被⾎河淹没,灵魂彻底地消亡。Page71尼都萨満是不是怕⺟亲渡不过这条⾎河,才这样为她歌唱?滔滔⾎河啊, 请你架起桥来吧, 走到你面前的,是一个善良的女人! 如果她脚上沾有鲜⾎, 那么她踏着的,是自己的鲜⾎; 如果她心底存有泪⽔, 那么她收留的, 也是自己的泪⽔! 如果你们不喜一个女人 脚上的鲜⾎ 和心底的泪⽔, 而为她竖起一块石头的话 也请你们让她, 平安地跳过去。 你们要怪罪, 就怪罪我吧! 只要让她到达幸福的彼岸,哪怕将来让我融化在⾎河中 我也不会呜咽! 尼都萨満唱歌的时候,妮浩一直打着哆嗦,好像歌中的每一个字都化成了⻩蜂,一下一下地蛰着她。那时我们并不知道,她的前世与这样的神歌是有缘的,她其实像一条鱼一样,一直生活在我们看不见的河流中,尼都萨満的神歌是撒下的饵,把她击中了。但那时我们以为她是被死亡吓的,鲁尼很心疼她,一直拉着她的手。妮浩在离开⺟亲的风葬之地的时候说:她的骨头有一天会从树上落下来——落到土里的骨头也会发芽的。 达玛拉去世后,尼都萨満更懒得搭理⽇常生活了。什么时候狩猎,什么时候Page72给驯鹿锯茸,什么时候搬迁,他都不闻不问的。他消瘦得越来越快。大家觉得他已不适合做族长了,就推举拉吉达为新族长。 拉吉达当了族长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让乌力楞这个大家庭分化成几个小家庭,大家虽然还一起出猎,但猎物运回营地后,除了⽪⽑、鹿茸、熊胆等归乌力楞所有,拿它们换取我们需要的⽇常生活用品外,兽⾁要以各家的人数为主,平均分配下去。这就意味着,不到节⽇的时候,人们不再聚集在一起吃饭,而是各吃各的。最拥护这个决定的,是鲁尼。我明⽩,他不想再听到依芙琳当着众人的面,三天两头地讥讽天真烂漫的妮浩;更不想看到金得看待妮浩的那种贪馋而仇恨的目光。依芙琳对此坚决反对,他说拉吉达这样做是没有人的,是在搞裂分,说伊万和尼都萨満是这世界上最孤独的人了,如果他们连和大家坐在一起吃东西的机会都没有了,他们跟谁说话去?难道让尼都萨満每天只跟玛鲁神说话,让伊万每天只跟驯鹿说话?我很清楚,依芙琳这是借尼都萨満和伊万的孤独来诉说她自己的孤独,她是不喜和坤得、金得坐在一起吃饭。她常常流露出对他们⽗子的嫌恶。但我并不清楚这嫌恶的源在哪里。我去询问玛利亚,她帮我开解了这个谜团。 玛利亚说,坤得原来是一个英气的人,有一年他到阿巴河边的集市上换猎品,爱上了一个蒙族姑娘,可坤得的⽗亲不同意,因为他和我的祖⽗已经为坤得和依芙琳定下了婚事。坤得迫不得已娶了依芙琳后,整天灰心丧气的。依芙琳最看不起精神萎靡的男人,她常常数落坤得,把他说得一无是处。坤得的⽗亲很反感,有一次就对依芙琳说,我要是知道你这么对待坤得,我不如让他退了婚,把蒙族姑娘娶回来!依芙琳这才明⽩坤得为什么在她面前总是没精打采的。情好強的依芙琳气坏了,一怒之下跑回我们乌力楞,发誓再不回到坤得那里,那时她已怀有⾝孕。坤得受⽗亲的指令,几次来请她回去,都被她骂了回去。依芙琳生下了金得后,想到孩子不能没有⽗亲,就接受了坤得,不过她提出让他到我们乌力楞来。到了我们乌力楞的坤得从此过着低眉顺眼的⽇子,依芙琳稍有不快,就会拿他出气。坤得为着金得,一直忍气呑声着。但是谁也没有想到依芙琳为了惩罚坤得,从来不和他睡在一起。玛利亚说,有一次坤得和哈谢出去打猎,坤得喝多了酒,哭着告诉哈谢,说他活得本就不像个男人,自从来到我们乌力楞,依芙琳没有接受过一次他的求,说是为他生下一个孽种已经⾜够了。玛利亚觉Page73得依芙琳这样做太过分,就私下劝慰了她几句,谁知依芙琳大发雷霆,她说她依芙琳永远不跟不喜她的⼊觉睡,她一想到在暗夜中,坤得可能会把她当作别人,就觉得恶心。玛利亚说,坤得年轻的时候就像一棵碧绿的汁浓郁的青草,到了依芙琳手里,经过她天长⽇久的,已经成了一棵⼲枯的草了。我这才明⽩,依芙琳为什么会对别人的幸福和真情流露出某种嫉妒和鄙视。我同情坤得,但也同情依芙琳,因为他们跟尼都萨満和达玛拉一样,都是为爱而受苦的人。 我跟拉吉达说,既然依芙琳有难言之隐,尼都萨満和伊万又确实很孤独,大家还是像过去一样,坐在一起吃饭吧。拉吉达对我说,你让孤独的人和乐的人坐在一起,他们会觉得更加的孤独,还不如让他们单独呆着,那样还有美好的回忆陪伴着他们。因为在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女人能像娜杰什卡和达玛拉那样,牢牢地占据伊万和尼都萨満的心。至于依芙琳,既然她嫌恶坤得,而他们又必须生活在一起,消除他们之间隔阂的唯一办法,是让他们更多地单独呆在一块。拉吉达说,两个人⽇久天长地坐在一起,会越坐越衰老。他们互相望着衰老的脸,心也就会软了。 于是,新族长的决定就在依芙琳的咒骂和议抗声中执行了。依芙琳时常在晚饭时,在营地生起一团篝火,独自坐在那里吃东西。有的时候还对惦记她手中食物的、盘旋着的乌鸦破口大骂着。谁都知道,她骂乌鸦,就是在骂拉吉达。拉吉达并不在意,他说时间久了,依芙琳觉得这样做是没趣的,也就会和坤得、金得坐在一起了。果然,雪花到来的时候,依芙琳不再在营地生篝火了,她开始学会在自己的希楞柱里,围着火塘吃饭。不过她对拉吉达仍然心怀不満,老是挑剔他,不是说分配给她家的⾁量少了,就是说⾁里的骨头太多了。拉吉达不分辩什么,他下次分配猎物的时候,就把依芙琳叫去,让她先挑。开始时依芙琳总是理直气壮地拿最好的部位的⾁,几次之后,她发现拉吉达总是把最次的⾁留给自己,就不好意思了,从此不再挑肥拣瘦的。 那年的夏天到冬天,图卢科夫一直没有来我们的营地。我们的面粉已经短缺了。拉吉达正准备和哈谢到珠尔⼲去换食品的时候,营地来了一个骑着三河马的矮胖的汉人,他叫许财发,山东人,在珠尔⼲开了两家商铺,看上去面目和善。他与拉吉达的大哥相,特意进山来为他送东西。拉吉达的哥哥惦记着弟弟,就分了一些面粉、食盐和酒,让许财发送到我们乌力楞。他告诉我们,在原来的珠Page74尔⼲,也就是现在的乌启罗夫,⽇本人成立了“満洲畜产株式会社”以后换猎品,都要去那里。不过⽇本人很能克扣人,以灰鼠⽪为例,一张灰鼠⽪只能换一盒火柴,三张灰鼠⽪换一个弹壳,六张灰鼠⽪换一瓶酒,七张灰鼠⽪只换一小盒茶叶。很多安达看生意没法做了,该溜的都溜了。 依芙琳说,这⽇本人比图卢科夫还黑心? 许财发知道图卢科夫,他说,图卢科夫已经回苏联去了,黑心人遇见黑心人,留下的只能是更黑心的人! 我惦记着罗林斯基,就跟许财发打听他。许财发说,罗林斯基是个好人啊,不过他命不好!他这些年恋上了酒,去年冬天,他从扎兰屯往乌启罗夫运一批货物,与狼遭遇,马受了惊,一路狂奔,货物没事,他倒是活活被马给拖死了。 依芙琳“哼”了一声,说,货物当然会没事了,货物本来就是死东西! 许财发说,他们以后也不敢贸然进山来送货了,如果被⽇本人知道,恐怕没什么好果子吃。他卸下货物后,只喝了几口酒,吃了两块⾁,就下山了。拉吉达送了他一些灰鼠⽪和狍⽪。 许财发走后不久,一个下雪的⽇子,三个骑马的人来了。一个是⽇本人,叫吉田,是个上尉;一个是⽇本人的翻译,是个汉人,叫王录;还有一个叫路德的鄂温克猎民,是他们的向导。那是我第一次听人讲⽇本话,那叽哩哇啦的声音听起来就像人短着⾆头在说话,不仅我被逗笑了,小达西和维克特也跟着笑了。吉田见我们笑,皱起眉头,很不⾼兴的样子。王录是个好心人,他见吉田对我们的嘲笑表现出敌意,就编瞎话对吉田说,鄂温克猎民喜一个人的讲话时,就会对他发出笑声。吉田的眉头就舒展开了。吉田说,前年的时候,大部分猎民被召到山下,开了会,重新选了自己的部族长。你们是被遗落的。不过我们不会忘记你们,我们来了,你们就会过上幸福的生活。他说苏联人都是坏人,以后不许和他们打道,⽇本人才是你们最可信赖的朋友。知道他听不懂我们的话,所以王录一翻译完吉田的话,依芙琳就说,狼要吃兔子的时候,总要说兔子是漂亮的!哈谢也说,是我们的朋友的话,一张灰鼠⽪为什么只换一盒火柴,罗林斯基起码能给我们五盒!拉吉达说,这些⽇本人带来的看来只是锅,他们等着我们的⾁下锅呢!鲁尼说,他们的⾆头那么短,我看吃⾁也不那么容易!鲁尼的话让大家笑起来。但一直垂着头的伊万却没有笑,他失神地看着自己的那双大手,就像看着两个生Page75锈的铁具,一脸的茫然。吉田见翻译和向导也跟着笑了,以为是在赞同他的话,也跟着笑了,并向大家竖起大拇指。 我们被召集到一起听吉田讲话的时候,尼都萨満没有来。当吉田问王录,这个乌力楞还有什么人没到场的时候,尼都萨満进来了。他手持神鼓,披挂着神⾐,穿着神裙,没戴神帽,任那稀疏、斑⽩的头发披散着。他那怪异的样子把吉田吓得打了个哆嗦。他后退了一步,张口结⾆地指着尼都萨満问王录,他是什么人?王录说,他是萨満,就是神!吉田问,神是做什么的?我告诉他,神能让河流⼲涸,也能让枯⽔横流;能让山林獐狍遍地,也能让野兽绝迹;但王录翻译过去的却是,神是为人治病的。吉田的眼睛亮了,他说,那他就是医生了?王录说,是。吉田就撩起管,指着他腿上的一道刚被树枝划出的⾎痕问尼都萨満,你能让这伤痕立刻消失吗?王录面露惊慌之⾊,但尼都萨満却很平静,他让王录告诉吉田,如果他想让自己的伤口消失,那得以他骑的那匹马作为牺牲品。他说这话的时候,一改平⽇的疯癫和消沉之气,那么的镇定自若。吉田以为尼都萨満要杀他的马,他火了,说那匹马是战马,是从上百匹马中挑选出来的,是他的好伙伴,绝不能杀的!尼都萨満说,如果你想让战马存活,就不会看到伤口结痂的情景。而且他说他尼都萨満让战马死去,不会用刀,而是用舞蹈结束它的命。吉田笑了,他本不相信尼都萨満有这样的神力,所以他痛快地说,如果尼都萨満果真能用舞蹈让他的伤口消失得无影无踪,他愿意献上自己的战马。但如果他失败了,尼都萨満要当众烧了自己的法器法⾐,跪在他面前,求他原谅。当王录把这些话翻译完的时候,希楞柱里一派死寂。那时正是⻩昏时分,太半落不落的,尼都萨満说,要等黑夜来临了,才能开始跳神。吉田意味深长地说,你要等来的,一定是你的黑夜。当王录翻译完这句话后,他对尼都萨満说,要不就不跳了,就说今天体力不行,改⽇再跳。尼都萨満叹了口气,对王录说,我要让他知道,我是会带来一个黑夜的,但那个黑夜不是我的,而是他的!黑夜降临了,尼都萨満敲起神鼓,开始跳舞了。我们蜷缩在希楞柱的四周,为他担忧着。自从驯鹿的瘟疫事件发生后,我们对他的法力都产生了怀疑。他时而仰天大笑着,时而低头沉昑。当他靠近火塘时,我看到了他间吊着的烟口袋,那是⺟亲为他制的。他不像平⽇看上去那么老迈,他的奇迹般地直起来了,他使神鼓发出越的鼓点,他的双⾜也是那么的轻灵,我很难相信,一个人在舞Page76蹈中会变成另外一种姿态。他看上去是那么的充満活力,就像我年幼的时候看到的尼都萨満。 那时我正怀着安道尔,还不到临产的⽇子,但我心惊⾁跳地看尼都萨満跳了一阵神后,开始觉得肚子一阵一阵地绞痛。我的手心和额头频频出汗,我把手伸向拉吉达,他以为那汗是被吓出来的,就在我的耳朵旁悄悄吻了一下,安抚我。就这样,我忍着剧痛,看完了尼都萨満跳神。我怎么也没有想到,与⺟亲在鲁尼婚礼上的舞蹈一样,那也是尼都萨満最后一次的舞蹈。舞蹈停止的时候,吉田凑近火塘,把他的腿撩起,这时我们听到了他发出的怪叫声,因为他腿上的伤痕真的不见了!那伤痕刚才还像一朵鲜的花,可如今它却凋零在尼都萨満制造的风中。 我们跟在尼都萨満⾝后,走出希楞柱,去看马。在星光映照的雪地上,在营地的松林中,我们只看到两匹伫立的马,吉田的那匹战马,已经倒在地上,没有一丝气息。这匹战马让我想起我开始有记忆的那个时刻,倒在夏⽇营地的那只灰⾊的驯鹿仔。吉田摩抚着那匹死去的、⾝上没有一道伤痕的战马,冲尼都萨満叽哩哇啦地大叫着。王录说,吉田说的是,神人,神人,我们需要你!神人神人,你跟着我走,为⽇本效力吧! 尼都萨満咳嗽了几声,返⾝离开我们。他的又佝偻起来了。他边走边扔着东西,先是鼓槌,然后是神鼓,接着是神⾐、神裙。神⾐上缀着许多金属的图腾,所以它们落在雪地的时候,发出“嚓嚓”的声响。除了妮浩,我们都围聚在死去的战马⾝边,就像守着一块从天而降的巨石,呆呆地看着尼都萨満的背影,谁也没有起⾝。我们看着他在前面扔东西,而妮浩慢慢地跟在他⾝后拾捡着。尼都萨満扔一件,她就拾起一件。当他的⾝体上已没有一件法器和神⾐的时候,他倒在了地上。 就在那个夜晚,因为来不及搭建一座专为生产的亚塔珠,我来到尼都萨満的希楞柱里,生下了安道尔。我知道,尼都萨満走了,可我们的玛鲁神还在,神会帮我渡过早产的难关的。我没有让依芙琳留在⾝边,在尼都萨満住过的希楞柱里,我觉得光明和勇气就像我的腿双一样,支撑着我。当安道尔啼哭着来到这个冰雪世界时,我从希楞柱的尖顶看见了一颗很亮的发出蓝光的星星,我相信,那是尼都萨満发出的光芒。Page77吉田离开我们营地了。他骑着战马来,返回时却是徒步。他把另外两匹马送给我们了。他无精打采的,就像一个拥有锐利武器的人与一个⾚手空拳的人格斗,却吃了败仗,満怀沮丧。 达西喜这两匹马,他成了它们的主人。那个冬天,他每天都要把马放在向的山坡上,让它们能够吃到枯草。背山坡的草,都被厚厚的积雪掩埋了。因为坤得以前换来的一匹瘦马没有养活,依芙琳对马是最反感的。她说既然来到我们乌力楞的第一匹马没有给我们带来幸运,这两匹⽇本人留下的马只会带来灾祸。 第二年的舂天来得似乎格外早。安道尔还不会走路呢,我就把他吊在营地的摇车里,让维克特看着他,我和拉吉达去做碱场。 堪达罕和鹿喜舐碱土,猎人们掌握了这个习惯,就在它们经常出没的地方,先把地面的土挖出一尺来深,然后再用木楔钻出一个个坑,把盐放进去,再把挖出的土培上,使土地碱化。这样鹿经过这里时,就喜停下来碱土吃。我们只需隐蔽在碱场外的树林中,就能把它们打死。所以从某种程度上说,碱场就是鹿的墓地。 我们乌力楞有一大一小两片碱场,但连续两年,在雨后的夜晚我们去蹲碱场,都毫无收获。拉吉达说我们的碱场做的位置不太理想,太靠近⽔源丁。他说堪达罕和鹿都喜在向山坡活动,碱场应该做在那里。拉吉达偷着下了一次山,到乌启罗夫的许财发那里换来两袋盐,做了一片碱场。 我们用了两天时间,把新碱场做成了。拉吉达趴在我耳边说,这片松软的碱土就是最好的铺,我们应该在这里要一个女儿。他的话让我动起来,我仿佛看见了像花蝴蝶一样围绕着我们的女孩,我说,这真是个好主意。舂⽇的光是那么和煦,它们照耀着新碱场,那丝丝⽩光就像⼊了土的盐发出的芽,鲜润明媚。我们无所顾忌地拥抱在一起,为这舂光注⼊一股清风。那是最绵的一次亲昵,也是最长久的一次亲昵,我的⾝下是温热的碱土,上面是我爱的男人,而我爱的男人上面,就是蓝天。在那个动人的绵的过程中,我一直看着天上的云。有一片⽩云连绵在一起,由东向西飘着,看上去就像一条天河。而我的⾝下,也流淌着一条河流,那是女人⾝下独有的一条暗河,它只为所爱的男人涌流。 夏⽇来临的时候,有一天清晨起来,我去给驯鹿挤,突然晕倒在地。等我醒来的时候,拉吉达笑眯眯地看着我,存温地说,那块新碱场真是不错,看来你Page78的肚子已经守到一只小梅花鹿了。我想了起来,在怀安道尔的时候,我也曾晕倒在地,那次拉吉达被吓坏了。 就在我们给驯鹿锯茸的时候,营地来了三个人,其中的两个是我们的人了:向导路德,翻译王录。另一个也是⽇本人,不过他不是吉田,而是铃木秀男。他又矮又瘦,留着一撇八字胡,穿着军服,背着,一到营地就要酒要⾁,酒⾁落肚后又让我们给他唱歌跳舞,很嚣张。王录说,⽇本人在乌启罗夫的东部成立了“关东军栖林训练营”也就是后来人们所说的“东大营”铃木秀男这次来,就是召集男猎民下山接受训练的。凡是十四岁以上的男人,都必须接受训练。拉吉达说,我们是山上的猎民,为什么要下山呢?王录说,反正下山也就一个来月,现在是⽇本人的天下,违抗他们只能是自讨苦吃,不如跟着下山去摆摆样子,喊喊号子,练练法,权当是去逛风景。拉吉达说,那不是让我们充军吗?我们就是充军的话,也不能做⽇本人的兵啊。 王录说,这哪是充军啊,就是受训,又不打仗,很快就会回来。 拉吉达叹了口气,说,真要是充军的话,我们就当海兰察那样的兵。 海兰察的故事,我还是听⽗亲讲的。 海兰察是鄂温克人,他幼年丧⽗,⺟亲早逝。他很小的时候就去海拉尔给一个商号放马。他没去放马前,那个商号的马常遭狼害,他去了以后,狼都不敢靠前了。据说他觉睡的时候,会发出虎一样的啸声,声音能传到几里之外。狼群自然是远远地避开他放牧着的马群了。乾隆年间,海兰察应征⼊伍,出征疆新,参加了平定准噶尔的叛,活捉了一名叛军将领,从此声名大振。乾隆帝很赏识他,又先后让海兰察率兵出征缅甸、湾台、西蔵等地,他成了赫赫有名的鄂温克将领。⽗亲说,海兰察不仅勇猛过人,而且英俊健壮,他对我说,你将来要找男人,就找海兰察那样的!我还记得当时我就摇着头对⽗亲说,那可不行,他觉睡时发出跟老虎一样的叫声,把我的耳朵震聋了可怎么办哪?我的话让⽗亲笑弯了。 依芙琳“哼”了一声,说,要是海兰察活到今天,⽇本人敢来我们这里吗?海兰察赶跑过⾼鼻子的英国人,他还怕矮鼻子的小⽇本?他不把他们的肠子打得流出来才怪呢! 王录吓得嘴都哆嗦了,他对依芙琳说,这个⽇本人现在能听懂一点鄂温克语,千万不能当着他瞎说,要掉脑袋的。Page79依芙琳说,人就一个脑袋,别人不砍的话,它自己最后也得像透的果子烂在地上,早掉晚掉有什么? 铃木秀男感觉到谈话的气氛有点紧张,他就追问王录,这些“野人”在说什么?他不像吉田管我们叫“山民”他称我们为“野人”王录告诉他,野人们在说,下山受训是好事情,他们很愿意跟着去呀。 铃木秀男狐疑地指着依芙琳说,那为什么这个女人看上去不⾼兴? 王录随机应变地说,这个女人嫌受训的都是男人,她说山上的女人跟男人一样強壮,为什么不让女人去? 铃木秀男笑了,他连连说着,这个女人好呀,这个女人好呀,她的鼻子要是不歪就更好了。当王录把这话完整地翻译完时、大家都笑了。依芙琳也笑了。依芙琳说,你告诉他,我要是鼻子不歪,他就不会在山中看见我了,我就当皇后去了!说完,她叹了一口气,扫了一眼坤得和金得,说,我乐得他们离开,让我清净清净。他们要是在兵营里把骨头锤炼硬了,也算我依芙琳有福气! n6zwW.cOM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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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迟子建 更新于2017/12/6 当前章节14087字。看额尔古纳河右岸小说,就上逆流小说网。我们致力于做最快速更新额尔古纳河右岸最新章节的免费小说网站,用心做最好的小说精校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