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流小说网免费为大家推荐绿血无弹窗广告推荐
逆流小说网
逆流小说网 校园小说 穿越小说 竞技小说 武侠小说 架空小说 言情小说 仙侠小说 总裁小说 耽美小说 官场小说 玄幻小说 乡村小说
小说排行榜 都市小说 同人小说 综合其它 科幻小说 重生小说 军事小说 短篇文学 灵异小说 推理小说 经典名著 网游小说 历史小说
好看的小说 妻心如刀 母上攻略 我的娇妻 秦家有兽 新婚妻子 辣文合集 禁乱之爱 茶余饭后 情栬生活 兽血滛传 热门小说 完本小说
逆流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绿血  作者:严歌苓 书号:44757  时间:2017/12/10  字数:8454 
上一章   ‮章10第‬    下一章 ( → )
  从学院分配到这家‮队部‬出版社一年多,她仍保持初来时的认真与执著。她不象老编辑们有着牢靠的稿源,经她过目的稿子象⽔中流沙,她也只得象淘金人一样仔细、勤勉。

  而当她摊开这部退过两次的小说稿时,越往下看越是惊愕:小说中所讲述的,竟是一个她本人亲⾝经历过的故事!

  乔怡抑制住心跳,忙回头翻查作者姓名,伹扉页巳磨损,只剩小半张。那老编辑说刚收到时似乎有个姓名,可现在到哪里去找那丢失的半张扉页呢?他回忆了半晌,只告诉她:作者是个怪的名字。

  乔怡一一回忆起共同经历那场战争的八个战友,并把他们的名字列在小本上,然后再和小说中的人物逐个对号,断定这位作者必是其中之一。小说的行文习惯,以及那种难以言传的感情信息,使她很快缩小搜索范围。最后,她用红笔在第一个名字下重重划了两道——杨燹。对了,这名字多少有点“怪”至少不怎么通俗。她与他初识时,为弄清那个“燹”字,不是还请教了字典吗:“燹”一为“野火”;二为“兵火之灾”“野火”也好“兵火”也好,反正他不是个给人宁静的人。他的狂喜和暴怒都要让他周围的人倒楣。她第一次被他拥抱时,差点没被他扼死…而如今,在无望中一次次温习那种奇异的、近乎窒息的幸福感,她甚至后悔当初没有就此死在他怀里。假如真是那样,以后的一切就不会发生了…

  有些冷了,她拉下车窗。毕竟是初夏。火车长鸣着,一头扎进漆黑的隧道。

  那也是个初夏,他们分手了。或者用别的说法:“他俩吹了!”“崩了!”也有人喜更具体地強调:“杨燹把乔怡蹬了!”在不少人眼里,或许认为乔怡是活该报应,只有少数人顾念她的一贯品行,把她那次的行为理解为迫不得已。她不愿意向众人表⽩什么。她感到世上最难的事莫过于向别人解释自己。使她羞辱的不是人们加在她头上的“出卖”、“陷害”、“不仁不义”的恶名,而是杨燹本人对她的惩罚,那一记耳光使她得到了死囚饮弹那一瞬的体验——

  她死了。但令她更为痛苦的是她居然活着。她当时对自已有那样強的生命力感到恶心,她鄙夷地看着自已在那重重—击后勉勉強強地站住了,第二天又尽量若无其事地出现在食堂、楼道、排练室。人会盲目地活下去,他们不会轻易死掉,生的本能不会轻易让步。她曾经想过,没有了杨燹的爱她肯定会死,但她只体验了一下死,结果仍活着。她为此太不満意自己了。

  杨燹,我是无辜的。我想总有一天你也会同意我的看法:我是无辜的。

  车窗外是辽阔的华北平原,一片新绿。一九七九年秋天乔怡考取了‮京北‬广播学院进修班。列车开过这一带时,她下了车。那天刚下过雨,地里的髙粱挂満亮晶晶的⽔珠。她掘开漉漉的土,将一把板胡掩埋逬去。她没有惊动任何人,一切都是按死者的愿望办的。田巧巧没有回来,她的板胡代表她安卧于这片热土,依偎着那个小村,和她年迈的⽗⺟。乔怡在培最后一把土时忽然哭了,因为这时她才意识到属于田巧巧的一切都不复存在了。她所掩埋的是一支已成过去的歌。

  一模一样的大地,一模一样的小村,然而没有一模一样的田巧巧了。

  假如田巧巧活着,她会向杨燹解释一切的。在整理田巧巧的遗物时,乔怡发现一封夹在笔记本里的信。信封了口,上面写着“乔怡亲启”信的开头是:“假如你看到这封信,证明我已经不在了…”而信的结尾却写道:“希望你能向杨燹澄清自已,希望你俩和好,希望你们和好以后不要恨我…”

  中越边境自卫还击战结束后,杨燹很快回‮队部‬去了,乔怡也北上就读。她试着写过一封‮信短‬给他,而他没有回信,因此由战争的特定环境建立的某种沟通,又阻塞了。乔怡甚至有些后悔,假如当初把田巧巧信中的內容告诉杨燹,说不定局面早已扭转。而现在,一切都僵了,冷了,或许任何解释都嫌迟了。“覆⽔再收岂満杯”

  有人碰了碰她的肩膀:“喂,你的包可以放上去了,我给你腾了地方。”乔怡看见跟她说话的是位女乘务员。

  “不用,这包不沉。谢谢。”

  乔怡欠欠⾝子。说实话这包庒得她的腿直发⿇。她公私兼顾,为这篇小说和小说的作者踏上这三千里路的旅途,两个出发点将归于一个目的地。假如小说的作者真是杨燹,那么不难看出他对她的看法未必恶劣,甚至仍象过去那样美好。而这杯美好印象又被一大团误会绕着,隐隐透出深深的遗憾。

  在乔怡心里将要死去的念头突然复活了。小说偏偏落到她手中,她认为这是丘比特给她的最后一个机会。她不记得自己是怎样闯进副主编办公室的,但副主编惊异的目光使她意识到自己脸上带着怎样的‮奋兴‬、失态,和失眠人特有的神经质。副主编听完她的请求,慢呑呑摘下军帽,用手帕擦着发红发亮的脑门。他显然松了一口气,她刚才那副失魂落魄的样子把他吓坏了。

  “你断定这个作者是你的战友?”

  乔怡‮劲使‬地、热烈地点着头。

  老头儿忽然狡狯地笑了:“怕没那么简单吧。你放心,我批准你去和作者联系。写当代军人的作品,我们向来大力扶持…不过,”他笑出声来“那个家伙恐怕不止是你的战友——是男朋友吧?”

  乔抬横下心一声不吭。等她走到门口,又听老头儿说:“哎,你这丫头还参加过自卫还击战,怎么从来没听你说过?”

  她抿嘴一笑:“说出来就不象真的了。”

  “怨不得有人说你怪,果不其然!去吧去吧,我老头子成全你!见了对象带个好!…”

  当天下午,她办妥一切出差手续。她当然很明⽩整个编辑部的人何故皆用喜气洋洋的眼神目送她。

  现在她坐在这趟开往西南的特快列车上,勇气早已消失得一⼲二净。时间过去数年,谁担保人的感情不起变化,谁担保一经解释他和她就会和好如初呢?一个人需要解释才能重新获得另一个人的信任够有多么可怜!何况杨燹会象她一样重视这种过时的解释吗?听完她的一番陈述,他会不会轻描淡写地说一句“没必要”呢?…她胆怯得⾎都凉了。

  火车毫不迟疑地向前冲去,重复着快活而单调的呓语。

  不知颠簸了多久,车上的七个“文艺细胞”突然被急刹车惊醒。

  “怎么了?!”胖子数来宝惊问,他把嗓子庒得沙沙的。

  “出什么事了吧…”三⽑用同样的声音答道。他已扔下一直紧搂在怀里的大提琴,把冲锋横到前。女兵们惯常的尖嗓门此刻全失声了。全体都煞有介事地进⼊警戒状态。黑暗里响着打开‮险保‬的声音。

  “你们是哪个‮队部‬的?…”车下有人问,怪凶的。

  年纪最小的采娃一听见‮国中‬话,急忙从车篷里探出头,答道:“军宣传队的!你们呐?”她倒亲热。

  “都下来!下车来!”那人又吼。天黑极了,刚下过一阵雨,路微微发⽩,那个凶神似的家伙一副巍巍然的体魄,披着的雨⾐因淋了雨而反光。’

  车上没有人动,两天来他们听吆喝实在听够了,这个由宣传队临时组成的“前沿鼓动组”—直跟随军“前指”行动,未捞到“鼓动”机会。昨天奉命去给炮团送给养,本打算顺便搞一场小型慰问演出,可炮团接到命令紧急转移,团长红着眼朝他们挥手:“快撤快撤…什么工夫了,还有闲心看你们瞎⽩乎?!”回到“前指”又有一位参谋打发他们:“首长命令,鼓动组撤回后方,快走快走!”接着又碰到眼下这位!

  “嘿!叫你们马上下车,没听见吗?!”那人抹下雨帽,头上的绷带在黑暗中显得耀眼。

  司机站在车踏板上菗烟,一个穿⽩大褂的军医在同他柔声和气地涉。司机一口一个“不行”说他既受了命就得“差”

  车上的七个文艺兵很快弄清了情况的严重,停在他们面前的那辆车上満载着急需手术的重伤员,而车却受了致命伤,前轮报废,司机一名牺牲,另一名部中弹,正在抢救中。现在他们在请求换车,不然这些伤员和随行医护人员将受的威胁是明摆着的,而这个蛮横的大个子是负责警卫的,他自己也是轻伤员。

  “副营长,既然讲不通,就让他们先走吧,我们再等等…”军医对大个子说。他气馁了。

  “等?你担保很快就能有车?喂,车上的听着:有点阶级感情的就给我下来!”

  司机接着吼:“不许下!谁都不要动!”

  医生终于忍不住了,拽住司机的手腕,哀求道:“请你去看看,那是一车伤员!靠氧气和输维持生命,随时可能停止呼昅…时间就是生命,这句老掉牙的话你过去没听过吗?”

  “我不管!我管不了那么多!…”

  司机说着要往驾驶室里钻。而车上的男兵女兵却鱼贯跳下,一副听天由命的样子呆立在雨地里。双方僵持着。战争中,人的脑子变得单一,执拗,仿佛只被自己直接的责任所主宰。

  “看见没?四个女同志!…你让我咋办?!”司机往⾝后一指。那些及时从军帽里滑出的小辫子加強了他的说服力。

  大个子朝那些带辫子的⾝影瞅了一眼,声音低了八度,变得沉重而沮丧:“那么伤员怎么办?这公路上验时都会出现敌情…”

  站在一边的文艺兵们或先或后都听出这大个子嗓音十分耳。那个瘦巴巴的姑娘荞子比别人更敏感,不由自主地向前跨了一步——

  是他?是他!…

  声——公路旁的山坡上响起声。争执的人顿时静下来。

  “掐灭烟头!不许还击!”大个子低声命令道。不管他事先做了多么充⾜的精神准备,这时却仍不免感到意外。现在系在他⾝上的不仅是十多名伤员,还有四个女兵。女兵,她们来这种地方造什么孽!

  近了,显然是冲他们来的。司机朝演出队员们一摆手:“上车!…”

  “站住!”大个子急得端起了冲锋。大田満的脯,举起右手:“我不上!”她回头视着其余人:“我们不能…”她哽住了。

  大家明⽩她要说什么,但一时间都沉默着。这是战争,生死之间只留一条夹,让幸运者通过。他们在作最后的犹豫,这犹豫来自潜意识中暧昧的求生本能。但他们立刻为这一剎那的沉默害臊了。

  “我们得让伤员先走!”三⽑说。

  “对!快走吧。我们掩护…”采娃气的嗓子显得不合时宜。

  大个子副营长将两条伸开准备阻拦他们上车的胳膊放下来:“谢谢你们…”

  “啪!”‮弹子‬擦着人们的头⽪飞过。

  荞子和大个子副营长同抬一副担架。夜空似乎被雨坠得兜下来,悬在人们头顶。四周更黑了…

  不知是夜里几点?乔怡艰难地闭着眼,懒得再次看表。

  她有失眠症。似乎从边境‮场战‬那几夜不寐,她就落下这⽑病了。失眠使本来多思的她更加敏感,而敏感又使她格外多思。

  直到天光从窗帘隙之间透进来,她才渐渐朦胧过去。说她睡着也很勉強,因为梦闹得她比醒着更累。

  她常常梦见⽩天从来不去想的事…

  比如外婆…

  又是那个向来恶狠狠的外婆。她死去十多年却从未离开过她的梦。外婆耳朵背,所以她用自己认为适当的音量讲话,而街坊四邻总以为这个老太婆终⽇在发脾气。她大声嚷嚷反使家里其他人养成窃窃私语的习惯,似乎为了平衡。外婆一边嚷一边用戒尺打她的手背,她又恨又怕,越发不能在钢琴键上完成那倒楣的《偷渡》。她在梦里也奇怪:外婆不是死了吗?…她是被一大群穿⻩军装、扎宽⽪带、套红袖箍的人一路喊着拎出弄堂的,那些人的嗓门居然比外婆还要响。他们把外婆架到大马路上,全家都不敢跟了去,只聚在窗口,看着老外婆在暴烈的太下打颤,最后终于象融化了似的慢慢瘫下去。她脖子上挂的牌子上写着“反动教会组织头目”背上还背了个一米多⾼、生満红锈的十字架,那东西许是从某个教堂顶上拔下来的。外婆死了,她的脸倒比生前显得和蔼:家里没有一个人哭,唯有她哭了。她守着外婆,坐在马路沿上不声不响地流泪。马路上尽是匆匆忙忙的脚,来来去去的腿,她缩作一团,生怕被那些腿脚踩着,她更担心他们会把外婆踢痛,一个小男孩朝她吐了一口唾沫,—个小女孩扔给她一分钱…外婆说不要记恨侮辱你的人,也不要接收别人的怜悯…啊,外婆不是死了吗?

  她‮劲使‬睁开眼,体会着现实。她盯着行李架上垂下的两只小红苹果,希望梦不要再继续下去了。她怎么梦见的不是杨燹而是外婆,她真有点儿恼恨自己。

  六点半,列车广播室开始第一次播音。上下左右的铺位上都开始了窸窸窣窣的响动。有人开始吃东西了:塑料袋的声音。

  乔怡发现枕巾有些嘲,梦里的泪流到现实中来了。谁说人不能与过去见面?她轻轻捶打着昏的脑袋。脑袋真是个奇妙的玩艺,那里面说不清是几维空间。得起了,为彻底摆脫那个嘲的梦。她从小就爱做梦,只是很少做美梦。按照弗洛伊德的说法:梦是命运的暗示。若真是那样,就太可怕了。

  洗脸间里有人在大声喝斥什么,是个喇叭似的女⾼音。

  “这个乘务员太过分了,人家不就是打点⽔吗?”

  “就是。看那小姑娘让她吓成什么样子…”

  大概这议论声被乘务员听见了,喇叭口立刻转向这边。“你们了解啥子情况嘛!特快列车上⽔的站少,一般只保障卧铺车厢…”她哇啦哇啦地喊道,一口四川话。

  一位模样斯文的中年旅客说:“她能打多少⽔?让她打一点算了…”

  乔怡往前凑了凑,看见乘务员面前站着个小姑娘,细细的辫子,黑黑的肤⾊,众目之下拼命把脸往前埋。乘务员手上拎着的一只老式行军壶显然是她的,⽔壶上油漆斑驳。

  “你下次还来不来了?”乘务员问,她也急于下台阶。

  小姑娘连忙‮头摇‬。她看上去十来岁光景。

  “也难怪她,”一个采购员模样的老头说“硬座那边挤死人!过道上全站着人,洗脸间也站満了人,有⽔也接不上!前几天宝成线塌方,几趟车的旅客都积庒下来了。”

  乘务员将⽔壶还给小姑娘:“走吧走吧,下不为例。”

  小姑娘翻眼看了她一下,嗫嚅道:“可,我还没打到⽔呢…”

  “你还想打呀?!”

  “你自己说‘下不为例’…”小姑娘声音更轻了。

  看来乘务员刚把这个成语真正弄明⽩:“吔吔,你小小年纪嘴还怪嚼!现在都要洗脸了,⽔不够了,要打到别的车厢去打吧!”说完,推着她往前撵。

  小姑娘拧着肩:“让我打吧,我爸爸要吃药…”

  乘务员怔怔的。乔怡走过去,拿过小姑娘手上的壶,朝自己铺位走去,把昨天准备的大半壶桔子汁倒进那只老式军用⽔壶。在她全神贯注倒⽔时,发现小姑娘从斜下方投来直愣愣的目光。

  她俩的目光相遇了。乔怡这才看清她的脸,一下子张大了嘴“啊!你是达娅?”

  小姑娘眨着黑眼睛,她那个民族的烙印全体现在这双无惧无畏的眸子里。当年在阿坝草地的雪窝里捡到她时,她只有一尺多长,裹在一块老羊⽪里,全⾝发紫,差不多算死了。经过抢救,当她终于睁开这双美丽的黑眼睛时,全体女兵都动得哭了。她几乎在演出队每一个人的棉⾐襟里酣睡过,当然,睡得最多的还是她现在的⽗亲、徐教导员那⼲巴柴瘦的怀抱里。那次巡回演出一路上他总是一手抱着达娅一手拉大幕,一边吆喝演员一边哄孩子。从那时人们才忽然发现,徐教导员并非没有柔和的线条——有人曾叫他“平行四边形的酋长”

  达娅不笑,也不说话,但看得出她心里并非无话。她十分拘束地坐在下铺上。

  “你爸爸在几号车厢?”乔怡问。

  小姑娘伸手指了指:“前面。”

  “我去把他找来,你等着。”

  “不,”达娅捧着⽔壶站起来。

  “为什么?”

  “不。”

  她黑黑的眼睛透着怨艾,嘴绷得很紧。她记得⽗亲离开‮队部‬时,下属们都没有去送他,可她多么爱他们啊。那个早晨,天很冷,下着雾…吉普车开出院门很远,才听见尾随而来的起号。⽗亲哀哀一笑:“他们起喽,该出早喽…”

  乔怡从挎包里掏出一盒藌饯:“给,吃吧。”她挨着达娅坐下来,似乎生怕她跑掉。过了一会儿,她把一张纸条给乘务员,让她送到广播室去。

  山西定襄的徐永志同志,请听到广播后到4号车厢,有人找。

  喇叭响了。达娅猛抬起头,困惑地看着乔怡。乔怡笑了:“你爸爸马上就来了,他有病,我和他换位子。”

  约摸半个时辰,一个穿旧军装的老头出现在乔怡面前。他満脸是汗,显然是从人里挤过来的,脸上带着惊慌的表情,他以为达娅出了什么事。

  “徐教导员!”乔怡叫道。

  他茫然的眼睛陡然亮了,而在亮的同时又陡然陷进深深的眼眶。

  “就是你使大喇叭喊我呀?小乔子,你怎么在这里?…”他动得耳朵都红了。

  乔怡赶忙握住他伸过来的手。这手不及从前有力了。五年不见,他的脸似乎增加了长度,缩减了宽度,显得更瘦了。若不是那对颇俊气的剑眉和一⾝军装,看上去与一个从未出过山的太行老农别无二致。他虽然没佩戴领章帽徽,但依然风纪齐整,浑⾝透露出一种军人气质。

  “我出差。您呢?”

  “我…也算出差吧。”他笑起来,两个嘴角各聚起三条褶子。

  达娅递过⽔壶:“爸,你吃药。”

  徐教导员顾不上她,用手一挡,继续和乔怡说话。“听说你也上了前线?…好样的!都谁去了?”他叉开五指,准备计数。

  “数来宝丁万,了不起廖崎,三⽑季晓舟,耗子⻩小嫚…”

  “全是⽔泊梁山的好汉呐!”老头儿开心地笑了“达娅,你回去照看行李,我一会儿就过去。”待女儿一走,他忽然问:“小乔,桑采那娃娃到底出国了?…”

  “啊,对。”乔怡下意识地把手伸进军装口袋。那里面有封带香味的信,厚厚的,⾜有半两沉。她临上车前接到了这封信,到现在还没顾得打开看。她本想就此拆开,和徐教导员一块看,又怕桑采信中写了什么伤他心的话。她上一封信是两年前刚到‮国美‬时写的,除了介绍‮国美‬之最,例如苹果最好吃、最难吃,牛最便宜、烫头发最贵之外,还谈了几句担忧。她不知今后的路该怎样走。她说她曾走过弯路,不过那主要怪徐教导员。

  徐教导员期待乔怡的回答。神情有些怯生生的,似乎眼下他不配提起她了。

  “她很好,在‮国美‬大概上了大学。”

  “哦,哦…”他还想听点什么,半张着嘴。

  而乔怡不知该对他再讲什么。她理解徐教导员对桑采的感情。他曾象⽗亲一样爱过她。尤其在达娅出现之前,他那丰富而又无处施予的⽗爱在桑采那里找到了归宿。他记得桑采的生⽇,记得她的喜好,每逢星期天总是包好饺子叫桑采去吃。他对外人只说自己没有孩子。其实他有过一个儿子,三岁上得了脑膜炎,抢救过来后便痴痴呆呆。他把他送回山西老家,几年后,那傻儿子落井溺死了。

  然而,桑采和他的关系最终是令人遗憾的…

  徐教导员站起⾝,掸掸落在子上的烟灰:“我过去了,达娅一个人在那边。”

  “不,你就在这里,我到你那边去…我没病,又年轻…”

  两人正推着,达娅満脸委屈地走过来,前面一个包,后面一个包,庒得⾝子都斜了。

  “咱们的位子叫人占了!”她说着,眼圈红起来“都怪你!”她瞪着乔怡。

  “好了好了,”乔怡赶忙把行李从小姑娘肩上接过来“咱们就在这儿凑合吧,反正下午就到了。”

  趁达娅背转⾝,徐教导员低声对乔怡说:“别谈桑采了,这小丫头最不乐意她…,小孩子家,肚肠子细。”说完他笑起来。

  乔怡也笑了:“那好吧,现在谈谈我。您想听哪方面的?”

  “我记得…”老头儿略一沉昑“你今年二十八了,怎么样?终⾝大事…”

  乔怡苦于寻不着一句最含混的话来回答,她显得有些慌

  “我好象听谁说,杨燹要结婚了…”

  乔怡愕然地睁大跟睛。

  “怎么?他不是和你…?那八成是我搞岔了。人老了,难免东扯葫芦西扯瓢…”

  乔怡心神不宁地笑笑。

  从行李架垂下的两只红苹果依然晃着,它们在证实这不是梦。 n6ZwW.cOm
上一章   绿血   下一章 ( → )
作者严歌苓 更新于2017/12/10 当前章节8454字。看绿血小说,就上逆流小说网。我们致力于做最快速更新绿血最新章节的免费小说网站,用心做最好的小说精校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