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逆流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绿血 作者:严歌苓 | 书号:44757 时间:2017/12/10 字数:10790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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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午,丁万给薛兰打了电话,她在电话里答应得蛮利落:“晚上一定来。不见不散。”她说她向来对音乐感趣兴。 下午,团支部开大会,拉丁万列席,说他是“团组织最热心的建设者”得到这样的赞誉,是因为丁万为团支部办了一版墙报,小青年们说这墙报把支部的“震趴了”从此聘请他做“主编” 对越自卫还击战回来,丁万和另外七名战友的名字见了报,被邀请到各个学校机关去做报告。然而光荣了一大圈,搜集材料的人惊异了:“啊?这么一位功臣还不是员?!” “我出⼊申请已有五年了,一直没动静。” “为什么?” “闹不清…人家说我不象员样儿。”丁万笑嘻嘻道。他记得当年递⼊申请之后,宣传队有一位老员找他谈话,说是受徐教导员委派,向他指出,要争取⼊,首先要象个员样儿。 “员什么样儿?有规定吗?”他困惑了。 “当然没规定。”老员说“但起码不能象你现在这样,整天嘻嘻哈哈、打打闹闹的…” “和群众打成一片嘛。”他嬉着脸。 “请你严肃点。我这是代表支部。” 丁万意识到事关重大,不敢笑了。员可不是闹着玩的:常有些文件“只限在內传达”每逢这时,员们每人揣个笔记本,煞有介事地走向队部,很自然地便同非人士区别开来。而每当员开会时,非员总是被指令打扫环境卫生。 这时,老员正扳手指列举丁万的“不⾜”:比如给人起外号,管瘦⾼个的司务长叫“长统袜子”;还说脸上有浅⿇子的炊事班长若躺下,别人能在他脸上下弹子跳棋… 丁万表示痛改前非,但过了三天旧病复发,又“和群众打成一片”了。那“老员”再也没来找过他。 因为丁万在战斗中的表现,调到区军文工团后就成了员发展对象名单中的“头号种子选手”一九八一年再次递申请书,很快通过,丁万终于成了一名共中预备员。 预备期未満,丁万仍在团支部担任“主编”甚至连今天的团支部大会也不得不参加。 开会前,团支部记书宣布了议程:其一改选支委;其二,针对团员中某些不良作风展开批评。丁万惦记晚上的音乐会和薛兰,坐在一群小青年中间心里急得发⽑。 改选开始。无记名投票。黑板上用红粉笔写出候选人名单,唱票人念一个名字,⽩粉笔便计上一票。选举使这些大娃娃们意识到自己的权力,一个个庄严地绷着脸,场內极静。突然,唱票者不往下念了,手里捏着那张票,愕然地瞪着眼:“谁搞的鬼?…”他忍住笑小声嘟哝道。 记票者回过头:“你就照实念呗!” 唱票者劲使抑制两嘴角的扯动,似乎改换了一副嗓音念道:“丁万,一票!…” 大家愣了一下“哄”的一声全笑了。 丁万笑着嚷:“娘的!哪位这么抬举我?…” 记票者忍住笑添上丁万的名字,并在下面郑重地画了一道。 这唯一的一票一直保留到选举结束。小青年们冲着丁万又拍手又笑,搞不清是真心拥戴还是恶作剧。丁万在笑闹中走到黑板前,将他名字下唯一的一道杠添成了个“正”字,左右看看,仍不过瘾,接着往下画,直画到“正”字绕黑板转了一圈,然后得意地拍拍手上的粉笔灰,架着拐,扬长而去。走到门口,又回头将黑板仔细端详一番,挤挤眼道:“小鬼头们,差点误了老⾝大事!” 大家笑得更。团支部记书带头鼓起掌来。 丁万回屋刮了脸,换了衬衫,又忙着擦⽪鞋。晚上要和薛兰并肩坐着欣赏音乐,得尽量收拾得体面些。他得提前赶到体育馆,以便有充⾜的时间做思想准备。他喜这个老姑娘,虽然她有点叫人捉摸不透。老姑娘嘛,多少总有些乖戻。他边擦⽪鞋边吹口哨,⽪鞋擦得很亮。他欣赏着,把⽪鞋套到那只没有知觉的脚上。不知薛兰看见这只假脚会不会害怕,截肢以后,他从来不到大池澡洗了。 门“嗵”的一声被撞开,同时响起尖声尖气的声音:“报告!” 舞蹈队的几个姑娘涌进来:“我们来决心书!” 文工团组织了一支巡回演出小分队,三五天后就出发。丁万担任队长。 这群姑娘与宁萍萍、乔怡等⼊伍时年龄相仿,可比她们难管理。几乎每人一种发型,花衬衫一天一换,有的头发烫得太蓬,集合居然把军帽拎在手里。你说她,她会朝你翻翻⽩眼:“我有法儿戴帽子吗?”⽪肤本来够⽩,却抹着老厚的粉,真眉⽑拔光画上假的。 这些兵,下连队不把那些大兵吓晕过去?居然还写什么“决心书”有一次丁万问她们想不想⼊团,她们竟异口同声说:“随便。”莫非真是时代不同了? 他想起七十年代那些军帽下清一⾊的“小刷把”不知哪个姑娘想出馊主意,弄来一把铝制梳子,在炉子上加了热“小刷把”夜一间成了“绒⽑球”额头上的刘海儿也变得弯弯曲曲了。据说连田巧巧也被拖下⽔,姑娘们捺住她,把她那头又浓又耝的头发腾折得一塌糊涂。这样一来,她们就不担心谁会告状了。再说法不责众,多一个人壮一分胆。第二天早晨出,女兵们刚排好队列,就听见一声大喝“女兵二班,全体出列!” 徐教导员怒发冲冠,嗓子⾼得象唱“秦腔”! “向前三步——走!…立——定!向后——转!” 顿时,女兵二班与队伍脸对脸。 “大家看见了吗?她们好看吗?美不美?” 男兵们幸灾乐祸地哄然而笑。女一班的老兵为表示与她们界限分明,笑得尤为响亮。 “就那么好笑吗?”徐教导员喝道。他用手点点戳戳“你们呐,你们呐,脑子里成天尽想些什么,啊?!参军才两年,军装穿得不耐烦了?军帽庒扁了你的脑壳?闹这些鬼名堂!…” 他打开话匣子,一席话训了两个钟头。不过他从来不忘一点:夏天让部下们站在树荫里,自己顶着太,这样的话训出来具有说服力。他从自己参军说起,那年头,投奔队伍的姑娘剪掉辫子,扔掉⾼跟鞋…最后他象想起什么似的,问:“还有人反映女同志偷偷改军,有没有这事?” 这下女二班笑了:女老兵们恨不能把两条腿立刻揣进兜里。改过的军是一目了然的。 “报告!”—个女老兵冲出来。 “说。” “女二班也有人改!” 徐教导员冲田巧巧冷笑:“二班长,你们占得真全乎啊!”“报告!”田巧巧决心撑开“保护伞” “说!” “我声明:不是改军,是改军头。后勤发的头一个能改三个,为什么不能厉行节约?完了。” “都⼊列!”徐教导员喝道“能改短今后就会发展到改长!资产阶级思想就是这么滋长起来的。子改那么瘦,适合野战需要吗?喊一声卧倒,谁担保它不绽线?胡闹!我们首先是兵…” 他又开始“想当年”了。 结果女二班奉命开三天会,讨论什么叫“美”“美”的阶级。端正了“美”的观念后,姑娘们表示悔改诚意,全体穿上了队部发的、黑面圆口的、被通称为“老头鞋”的布鞋,并一律用⽩广告⾊在鞋帮两侧写上“渡江胜利”当田班长领着十二个女兵列队走出,谁也闹不清她们是否在向大伙威示。 这些八十年代的女兵改军烫头发都不用偷偷摸摸,女兵首先是“女”其次是“兵”假如徐教导员此刻对她们“想当年”或许她们会象瞪着活化石一样瞪着他;假如他再说起大姑娘剪辫子、扔⾼跟鞋,她们会哈哈笑着拍他肩膀:“别逗了,老头儿。” 几个姑娘把那些千篇一律、敷衍了事的“决心书”往丁万桌上一放,便开始对丁万评头论⾜,说他的衬衫太土,还不如那个锅炉工;说他的头发也太土,还不如常来送信的邮递员;那子更甭提了,连常来拉粪的乡下人都穿直筒…丁万想,我收拾了俩钟头,弄得谁也不如?但愿薛兰的审美观别象她们这样“赶趟” 姑娘们刚飞出去,团支部记书到。 “丁大主编!得提前出这期墙报!要下队部了,首先得让那些姑改改装!这期墙报得讨论一个问题:什么叫美!”丁万看看表,他的手摇轮椅是一小时八公里的速度,摇快些,可达十公里——第一次和薛兰约会,迟误不得。他架起拐,而这位团支书却住他不放。 “…你瞧她们一个个打扮的,还号称‘我们这叫军牛仔’!这模样怎么为基层服务?!” “基层就不爱美?” “美有个范围…怎么,你不管?” 丁万对着巴掌大的圆镜最后一遍审视自己,可惜镜子太小,只能快速地上下左右移动。 “你听我说,”团支书急了“你急着上哪儿去?” 丁万又看表,无奈,理由羞于出口。 “哎,你还管不管团支部的事啦?今天还有人投你票呐!…” 一听这话,丁万架起拐就走。“你们别来恶心我啦!”他莫名其妙地生出一股怒气,一阵悲哀。 他坐上轮椅,一阵风似的出了大门。还是晚了,观众已⼊场,门口冷清清的。 薛兰呢?他掏出她那条花手绢,想擦擦一脑门的汗,但举到面前,又珍惜地收回去了。 她说好“不见不散”她不会轻易失约——这一点从几次短暂的接触中就能看出来了。女人往往在约会时稍稍迟到,这是想占上风的心理。薛兰可不是那种女人,她不会玩这被玩俗了的伎俩。 那到底怎么了?…里面已经传出乐声。丁万摇着轮椅开始绕体育馆“徜徉”他怀疑自己没把约会地点讲清楚。不,他明明叮嘱了又叮嘱,直叮嘱到她在电话里“噗哧”一声笑起来。 轮椅吱吱作响,从満地的冰纸、糖果纸、面包纸上碾过。他端详自己的手,手似乎比过去耝大了,小臂的肌⾁也发达起来。与此比较,腿却在细下去,肌⾁退化。有时他觉睡前端详自己的⾝体,觉得真象个怪物… 绕了一周。他又回到体育馆正门。仍不见薛兰的影子。他开始“徘徊” 到现在他也不后悔他用半条腿换了那一口袋地瓜。 那地瓜=几个姑娘的命。 数来宝感觉象谁在他腿肚上狠踹了一脚,他摔得好惨。他伸手在周围的地上摸:地瓜!宝贝,你们还在! 敌人怎么不追啦? 他拖着几十斤地瓜往前爬,弹子在他上方“嘘溜溜”划过。 慢慢地,那帮家伙打腻了,声零落下来。他们不敢黑天半夜往山上的茅草堆里搜。 数来宝刚想站起⾝,突然发觉左脚的鞋里汪起又热又粘的玩艺。他翻⾝坐起来,发现那体已从鞋里漫出来。腿也去掉一半——怎么回事? 是刚才在他不远处炸爆的那颗手梱弹?…天,⾎!这下可捞着机会往外涌了!谁来帮帮我?⾎流光就完蛋啦… 他绝望了一刹那,迅速回忆起上场战之前的“自救互救”课。他掏出救急包,撕掉半截业已破烂的腿。天黑,看不清伤口,但他从⾎流量断定,这一伤非同小可。他把绷带勒得很紧,企图截住那些⾎。他几次站起来,又几次倒下去。他只得把那些地瓜扔下了。 走了几步,他又感到这样不合算,假如扔下地瓜,这⾎不就⽩流了吗?姑娘们的生命就系在这些地瓜上。采娃。她见了这些地瓜会笑的… 采娃在梦里咯吱吱地磨牙。仿佛现在给她一块卵石,她也会嚼碎呑进肚里。荞子和小耗子也睡着了。饿,使她们的鼻息都很微弱。 天快亮了,夜一风雨将住。大田的嘴上烧起一层硬⽪,眼球象两个燃着的煤球,烫着眼眶。她没有睡,山涧地势低,雨⽔往里灌,她走出洞口,冒着大雨摸回一些碎石头,又扒了些稀泥,在洞口筑了条坝。无奈“建筑材料”太劣,筑起的坝一再被冲垮。她得守在洞口不断加修。体內的⾼温被冰冷的雨⽔抵销不少。她浑⾝透,唯一一块雨布搭在三个姑娘⾝上。没有吃的,她们能睡个安稳觉,她心里也好受些。 她的堤坝使洞內始终⼲慡,这夜一辛苦值得。现在雨小了,坝不会再被冲毁。她慢慢扶着洞壁坐下来,知道这夜一大雨对她的伤口起着怎祥的作用。天快亮了,可她眼前却一阵阵发黑… 荞子似乎被梦惊醒,她悸然四顾:“大田!…大田你怎么了?!” 她扑上去,摇着浑⾝泥⽔的大田。大田的头发一缕缕挂在脸上,往脖子里滴着⽔珠。夜一间,她变成这副可怕的样子。荞子看见那道堤坝,又看看她两手泥,指甲和手指都分离了,因为她靠这双手掘土扒石。 “大田!你醒醒…” “我没睡。”她紧咬的牙关松开了,微微一笑“别吵醒…她俩。”她的眸子迟钝地向洞內转去。 “你病了!你在发烧!要命了,烫死人!”荞子把脸贴在大田脸上试着温度。 “别嚷,我想睡一会儿。”大田闭上眼。其实她努力在保持清醒,不敢睡,怕那样会莫名其妙地默默死去。 小耗子醒来第一句话就问:“他们没回来吗?” “他们”是指昨晚下山的赞比亚和数来宝。 荞子看看大田,她似乎睡了。她朝正要大声说什么的采娃嘘了一声。 “他们…还会回来吗?” 荞子不做声,把那块雨布轻轻搭在大田⾝上,目光沉重得几乎无法从她焦⻩的脸上抬起。 “赞比亚⾝上有两处伤,”小耗子轻声道“要是再…会不会?” “你怎么什么都要问别人!”荞子恶狠狠打断她。 从昨晚赞比亚和数来宝下山,担忧就象一跟绳索,系住她的心。随着他们远去,随着山下隐约的声,随着一切归于寂杳,那跟无形的绳子越扯越紧,现在又加上重病的大田,她感到自己被勒得要窒息了。 荞子走到洞口。赞比亚固然強悍,但他毕竟带着伤。⾎,毕竟会流完的…从洞檐上滴下的串串⽔珠,那微弱的声响发出她的幻觉,嘀嗒嘀嗒,使她心惊⾁跳。 采娃用手接着⽔珠,一掬一掬地捧进嘴里。喝了⽔,她苦着脸道:“真饿呀…”她饿得连哭也没力气了。 饿,你知道这时有比饿更难忍受的吗?就因为你饿,赞比亚和数来宝才去冒险!现在有谁能告诉我:他们活着吗?他——赞比亚在哪儿?是了路,还是正躺在某处,束手无策地等待全⾝的⾎流光?…无数次反复的希望和无望在那已很细微的神经上拔河,这神经要断了。 正在这时,靠着洞壁的大田突然一歪,倒下来。小耗子和采娃惊得喊无声。 荞子赶紧上去把大田抱在怀里,透过她冰冷的透的军装,感到她的⾝体象火炭一样灼人。 “她为我们淋了夜一雨,”荞子冷冷道“没看见这个吗?她指着矮矮的堤坝“她现在烧得很厉害…” 采娃闻此一骨碌爬起,攥着两只拳头:“她…她…”她不知说什么好。 “快,让她躺下!”小耗子说。三个人手忙脚地抱着大田往里挪。 “要不是她。我们就会在⽔里泡夜一,明⽩吗?”荞子低声说。当她搂起大田下腹时,后者猛一菗搐——荞子一惊,原来她挂了彩! 为验证自己的猜测,荞子急忙开解大田的带,果然,在腹沟处,一处伤已经溃烂。荞子抬起茫然的眼睛:她们从此少了最有力的支柱,她心里最后一点踏实感也消失了。 “她什么时侯受的伤?…”采娃已被这可怕的伤口弄得晕头脑。⼲渴、饥饿、声都不能说明什么,而这伤口一下子使她顿悟了战争的意味。战争离她太近太近了… 荞子全明⽩了。她恨自己,为什么四天前偏偏跑掉了鞋!为什么当时没有全力拖住她!为什么这么几天,大田⽇趋衰弱的⾝体没有引起自己注意… “我看见她躲在树丛里…我问她,她说是‘假例’。她还用稀泥把子上的⾎盖住…”小耗子回忆道。 “你怎么不早说?!”荞子开解那草草包扎的绷带。 “我以为…” “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采娃突然用手捂住脸:“我们怎么办?…大田怎么办?…我又傻,又蠢,又不…” “对了,你就会哭!” 这时,大田微睁开眼,皱起耝耝的眉⽑:“荞子,你怎么也学会嚷嚷了?”她把滚烫的手搭在荞子肩上,⾼烧使她全⾝打战。她的手下意识地抠进荞子肩窝,把痛苦和坚韧同时传导给了她。 荞子把大田的⾐服脫下,又把自己的⼲衬⾐给她套上。小耗子不知什么时候也脫下⽑农,那是件藕荷⾊的、崭新的、临上场战才从箱子底下翻出来的⽑⾐。 大田已没有精力阻止女伴们了。她艰难地笑笑:“我没亊…你们别怕。我不告诉你们,就是担心你们害怕…死不了,放心…”说着又昏昏睡去。 洞外的天已亮了,光线在大田呆板的笑脸上。荞子终于把被⾎渍透的绷带开解。感染。破伤风。败⾎症。一颗弹子留在腹腔。她的脑子被这些念头占満了…那暴露的创口发红,局部发黑。大田会死吗?她下意识地左右望望,怕这心声被其他女伴听了去。 荞子走出山洞,她想找一点⼲净⽔替大田洗洗伤口,换换绷带。她幸存一小包食盐。天大亮了。雨完全住了,但风里还残存着很浓的意。她穿着大田的军装,经风一吹,寒彻肌骨。 她只觉得腿象患小儿⿇痹症似的,走路没深没浅,动作大而步幅小,视野忽明忽暗。由这,她才想到已有四十多个小时没吃东西了。 她摇摇晃晃走了十几步,脚下一滑,摔得轻飘飘,如一块绸子坠地,可下巴分明磕出⾎来。她趴在那儿,手脚胡配合,怎么也爬不起来…她只得与⾝体妥协,暂时伏在原地几口气,歇一歇。 四周静极,夜一风稠雨密,鸟尚未出巢…突然她感到自己在发梦魇:隐隐听见一阵呻昑,那声音仿佛也是贴着地面传过来的,象很远,又似很近。 荞子感到几分悚然,全⾝收紧“噌”的一下爬起来,半跪着四下搜索。大概由于她的响动,那呻昑停止了,一切又归为寂静。是太疲劳或过度紧张而发生的幻觉?有可能。神经绷得太紧,就喜弄出这些花样表示议抗。不过她不敢大意,抓得紧紧的,尽管并不悉它的能。她慢慢站起来,刚举步,呻昑又起,这回她感到是从⾝后传来的。她猫下,冷汗渗了一脊梁。 她把帽子拉低,打开险保。她已确定这回并非幻觉了。然而那声响又变了方向,变到她的左侧,—忽儿又象在右侧…她简直全懵了,弄不清响动究竟出自哪里。她试探着朝前走,轻得象只猫,脚踩在草上没有一点声响。风在山⾕里打转,她这才明⽩,那呻昑声被风抛得飘忽不定。 果真有一个人!…荞子终于把这个浑⾝稀泥、面目全非的家伙找到了。那人扭过脸,脸上只有一双眼珠子没沾上泥。他朝荞子眨巴着眼,表示他是个活的。他背上庒了个奇怪的包袱,里面装得鼓鼓囊囊。 “不许动!”荞子把口指着他。 他又呻昑一声,然后哼哼道:“我不动…”他说国中话,那声音让荞子感到十分悉。“地瓜,地瓜…”他又说。 两人僵持了一会儿。“你…是谁?!”她端详着他。 他端详着她,忙道歉:“对不起,认错人了。” 那女人一扭⾝:“神经病!” 丁万赶紧把轮椅摇远了。薛兰,全是你害得我发“神经病”那女人挽着另一个男人走了,那男人刚从厕所出来。 一个钟头过去了。薛兰不会来了。真是“多情却被无情恼”… 从野战医院转到驻军医院,仍然逃不脫截肢的厄运。因为包扎时缺乏经验,绷带勒得过紧,他的腿下半部坏死。在医院的那些天,他完全变了个人,只要看见穿⽩大褂的他就恨得咬牙。他后悔没从场战把带回来,蔵在枕下,谁来说服他截肢,他就毙了谁。他嚷嚷说:“让我缺胳膊少腿,我宁可去死!” 看来“死”不能“宁可”截肢之后,他心情也好转了。走出医院时,体重居然增加了两斤。 感谢科学:他配上假腿又能重新登台了。有一位慕名而来的女售货员,说是要终生伴他度过“英雄的余年”她来观看他伤愈后头一场演出。 假腿失去两拐,走路是极难看的。他预先站在台上,幕在他的竹板声中徐徐拉开——他很得意自己的设计。 可是,当他几句台词一出口,发现不对劲。台下观众拒绝与他流。他抖出一个个“包袱”満以为会来个満堂彩,但听见的却是座椅翻转的“啪嗒”声。有人走了。不止一两个,不止七八个,那不绝于耳的翻椅子的声音告诉他是多少…他见与预期效果截然相反,便愈加卖力,拼命玩着花板,不断使出他那绝招:将两只手上的竹板同时抛向空中,然后错落在手里,并让竹板在空中打出节奏——这不是说快板,而是马戏班的杂耍,他悲哀地想着。但愿那个女售货员不要因此轻视他…绝招也未提起观众胃口,翻座椅的声音把他的台词也盖住了。他明⽩了:观众已不是几年前的观众,他们的要求在变,口味需要不断更新,新了再新。他们需要⽩⾊长裙、型微麦克风、忽红忽紫的灯光。电子琴能够模拟一切音响,它宣告新与旧的更迭。新的必将替代旧的… 丁万渐渐沉不住气了,头上冒汗,嗓门一再提⾼,弄得口⼲⾆燥,而他卖力的程度与收效恰成反比。走的人越来越多,他心都寒了。这座城市过去至少有一半人为他喝过彩,他每次登台不准备三五个段子本别想下台。他曾为他们单调的生活带来笑声。而他们富⾜了,开始选择和挑剔。 突然,他忘词了!这个透的段子怎么会忘呢?他僵在那里,下意识地打着竹板,两眼充満痛苦,象失去了视觉。 观众这时倒静下来,静得有点叵测,有点不怀好意。这静与刚才的同样使他惊慌。 不再有翻椅子的声音。观众们想看他怎样将这局面对付下去,他们这时倒显得如此有耐心!台上与台下尴尬地相持着… 这时台侧有人提词,他才把段子续下去。而观众一下子肆无忌惮地哄笑开来,他们认为更有了不安分的理由。 丁万终于说不下去了。他收住竹板,深深朝观众鞠了一躬。 他眼里含着泪,那泪⽔在他拖着假腿步下舞台时才洒落下来… 女售货员在演出结束后对丁万说:“你那个节目让售货亭卖光了汽⽔。”她的语调冷了,面孔冷了。 丁万心也冷了。她再也不来见他是意料中事。女人,容易把许多事都想得浪漫,他们首先是被自己杜撰的浪漫故事所感动,而一看见事情的本来面目,便痛悔着离去了。 薛兰也会如此吗?让她和一个架双拐的男人通过无数双眼睛的道甬,或许她想想就怕了。 —个人吧,就一个人。一个人能无所牵挂地到边卡哨所去,那里永远需要他,他也永远需要那里。只求导领不要让他去荣军学校,…去荣军学校一个人更好。 对了,上次导领是不是在试探他?为什么说:“这是你带最后一批徒弟了——这期连队文艺骨⼲训练班你一定要卖力哟!” 或许下队部演出也是最后一次了… 荣军学校就荣军学校吧,说服自己还是容易的。他这不登大雅的一技之长没准在那里会被赏识。好吧,薛兰,你不来也好。 大厅里传出优美的音乐。这是什么曲子,这么好听?是廖崎指挥的,咱们这群人里到底有个把“了不起”的! 他步上阶梯,买了两份说明书。没听成音乐会,看看也好。还有一份给黎副团长,他那么想来,却为成全我丁万,把票让出来了。 “哄”的一声,观众退场了。 丁万慌忙摇着轮椅离去。他怕萍萍他们问长问短,而自己还没想好搪塞的话… 他挤在兴⾼采烈的人流里,发现所有的人都比自己⾼大 人们为他闪开路,有的人竟毫不掩饰自己的惊奇与怜恤,停住脚,俯视着他。 “还…还看什么!…我不就是数来宝吗?”那泥胎咧开嘴,闪着一口显得⽩的牙。 荞子的口慢慢垂下,她有些不相信,觉得这时一切感官都会愚弄她。 “怎么会是你呢?…”她又凑近看了半天。 “你先…先把我背上这些地瓜…卸下来。我一块都舍不得扔…你们饿坏了吧?” 荞子劲使地把他往上拽:“你伤了哪儿?!” “腿稀烂了。别处…好象没伤。我背着这几十斤在大雨泥汤里扑腾一整夜…眼镜也丢了。赞比亚回来没有?” “什么?你俩不是一块走的?” “是一块…可昨晚上,正扒着地瓜,八王羔子们出洞了…啊,手榴弹啊,轰轰隆隆,我不知自己咋没死…” “他呢?他呢?…” “他就让我快跑…” “那他一定…”荞子掉开脸,泪⽔涌了出来。 “你别…”数来宝握住她的手“我跑的时侯,还见他打得正实…” 荞子一把揪下军帽,捂住脸。风把她一头乌发扬开,然后又覆住她苍⽩的脖颈。她感到生命被截去一半,什么都停止了:呼昅,心跳,⾎循环,內心念。 数来宝呆看着她。伤腿到此刻才把疼痛的信号传送给大脑。他看一眼泥⾎摸糊的腿,不相信它是自己的,上下牙不由自主地磕碰起来… 也许只是一瞬,也许过了良久,荞子恢复了理智。她没有时间悲伤,眼下就有个需要她救援的人,还有垂危的大田。她咬着牙架起数来宝。为那一堆地瓜,他丢掉半条命,而赞比亚…别去想!等有了精力和时间再去想他,那时就不需要硬撑着,或许也撑得住了…她的⾝体被数来宝庒得歪斜了。他们一步三晃地朝山洞走去。 腿疼得数来宝冒出大颗的汗珠。他甚至想大声喊:“给我一得了!谁行行好给我一吧!让这痛苦趁早了结了吧…” 但他忍着,忍着。“荞子!就会好的,坚诗…”他不知是想安慰她,还是想从她那里求得安慰“世界上没有捱不过去的事…”他在自己三十余年的生涯中,始终坚信,什么事坏到了头就是好的开端。古人的哲学,否极泰来。好与坏往往取决于一个人坚韧与否,乐观与否… n6Zww.COm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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