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流小说网免费为大家推荐刀子和刀子无弹窗广告推荐
逆流小说网
逆流小说网 校园小说 穿越小说 竞技小说 武侠小说 架空小说 言情小说 仙侠小说 总裁小说 耽美小说 官场小说 玄幻小说 乡村小说
小说排行榜 都市小说 同人小说 综合其它 科幻小说 重生小说 军事小说 短篇文学 灵异小说 推理小说 经典名著 网游小说 历史小说
好看的小说 妻心如刀 母上攻略 我的娇妻 秦家有兽 新婚妻子 辣文合集 禁乱之爱 茶余饭后 情栬生活 兽血滛传 热门小说 完本小说
逆流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刀子和刀子  作者:何大草 书号:44811  时间:2017/12/12  字数:9732 
上一章   ‮子日好的哭该了过错 章十二第‬    下一章 ( → )
  宋小豆吩咐恢复秩序的时候,是两点十五分。因为她抬起手腕看了一下表,我们都听到她清晰地说,离开会还有一刻钟了,清扫一下吧。她还伸手拢了拢朱朱的刘海,她说,朱朱,不要搞得乱糟糟的。

  随后,宋小豆从手袋里掏出牛角梳子和小镜子,踱到一个角落补妆去了。朱朱带了人用湿拖帕拖去地上的汗和血,陶陶已经走掉了。只有包京生还躺在地上,他脸上看不到一丝血迹,但眼睛已经睁不开了,也可以这么说吧,他的五官都已经区分不出来了,他的头和脸肿得比我的痛脚还要大一百倍。有几只苍蝇绕着他的大脑袋飞了几圈,很无趣地飞走了。苍蝇也许是找不到下嘴的地方吧?唉,谁晓得苍蝇的事情呢。

  这场恶斗前后的时间其实也就一分把两分钟,围观的家长就像苍蝇嗡嗡地响过之后,似乎有些扫兴地走开了。我看见有一个没有尽兴的家长,当然他是谁的爸爸,他就站在包京生的旁边,用耝短的手臂做了两个拳击动作,对着空气兜底一拳,再兜底一拳,活像一个神经病。

  包京生就躺在那儿没人去过问。

  我扶着墙壁,一瘸一瘸地捱过去。我努力显得正常一些,但我实在是每捱一步都感到钻心的痛。痛是又尖又长的一根锥子,在我受伤的地方没完没了地锥。比起伊娃,她的瘸腿简直可以算连跑带飞了,我每捱一步都有汗豆子満⾝地滚。就在终于捱到包京生的旁边时,我一下子就倒了下去了。

  一只手从后边伸过来,把我拦腰揽住了,我这一倒,居然就没有倒在包京生的胸口上。金贵说,波,风子,你波要倒了。

  金贵的表情也是他妈的非常平静的,我发现有些男人这种时候总是平静的,好像他们就是来比赛谁比谁最没有心肝的。金贵已经变了很多了,但他还是老把“不”说成是“波”他是可以改的,他却说自己已经习惯了。当然,我们听起来,他的波已经顺理成章了,不波反而不自然了。有一次金贵问朱朱,班长,你举个例子说,什么是自然,什么是不自然?朱朱很有班长风度地笑了笑,这时候她恶心得特别就像宋小豆。她说,金贵,你说波是自然,你左撇子是自然,你处处都像我们就是不自然。金贵笑了笑,金贵说,金贵波得忘记了。

  金贵稳住了我,又躬下⾝子,用他的左手把包京生一抱,就抱了起来。他的劲真大啊,他把包京生抱起来顺势就把他背在了背上,也不看我,也不看别的人,什么也没有看,他背着包京生就下楼去了。

  第二天课间操的时候,我呆在教室里没出去,所有人都认定是包京生把我的脚踩成了大土司。我也懒得跟哪个去解释,一个人趴在窗口上看南河那边的风景。也没有什么风景好看,车子、人都急吼吼地往两边赶路,只有河水在慢呑呑地流,流得人心里黏乎乎地,粘了一块叮叮糖一样,越拉越长、越拉越细、越拉越乱糟糟的不舒服。这时候,一个人轻手轻脚溜到我后边,他问了我一句,你要我帮帮忙吗?我本该吓一跳的,可我没有,因为他问得太绅士了,泡中居然有男生这样问女生的!我回过头来,居然是金贵。我说,金贵,你也学着假眉假眼了。你给我说说包京生吧,他还没有断气吧?

  金贵吁口气,他说,包京生的气还长得很呢。

  金贵告诉我,他背着包京生走到校门口,就被刚进来的一个家长接到他的车上去了。那个家长文质彬彬,戴了一副金丝边眼镜,看了包京生的样子,也不吃惊,只是哦了一声,说,这不是我孩子的同学吗,玩过火了吧?就吩咐司机载了包京生和金贵去医院。到了医院,很多事情都是司机在做,包括化验、照片、交费,一切的事情。天还没黑,包京生就醒了,连喝了三大碗医院熬的莴笋稀饭,出了一⾝大汗,把⾝下的棉絮都湿透了,就跟尿了一床尿似的。他嚷着要回去,司机就送他和金贵上路。一路上都是包京生在指东指西,他的头和脸肿起来,把眼睛都陷在⾁里边去了,可他的手指头还真指南针一样,居然一点看不出有什么犹犹豫豫。

  金贵说不出这是什么牌子的汽车,反正很长,很大,很凉慡,包京生躺在里边正合适。汽车在灯火里七弯八拐,终于停下来,金贵推门一看,傻了眼,原来这就是泡桐树中学的校门啊。包京生下了车,就往学校走,走了两步⾝子一摆,差点就要摔在地上了。金贵赶紧抱住,说,包哥,包哥,你搞错了,怎么还往学校跑呢?包京生反手给了金贵一个耳光,好在他的手软得面团似的没有劲,他说,我就是要回学校,要回学校,要回学校…。司机也来劝,说过几天回校也不迟,何必只争朝夕呢?包京生反手又打司机,可他就连这点劲也没有了,蒲扇大的手掌就像树叶一样从司机眼前飘过去了,他出了一⾝虚汗,再次被抱回了车里。司机小声跟金贵说,你同学是刺激受得太大了,当心一点吧。

  但是金贵说自己没有什么好当心的,就是尽一个同学的职责罢了。司机就笑,说,跟我们老板一样,时常都在学雷锋。

  后来,他们终于还是把包京生送回去了。关于包京生家里的情况,金贵都没有向我提到过,只感慨了一句,那张破沙发,大得真像他妈的一张双人床!

  我很吃惊地看了看金贵,他的样子却像是在说一句家常话。他把双手抄在裤兜里,嘴唇抿成一条曲线,脑袋一点一点地,我忽然觉得自己有些恍惚,金贵看起来面熟,仿佛我早就认识的某个人。

  但是,我还没有多想,金贵哼了一声,不经意似地问我,晓得那个家长是谁的家长吗?

  我默念了一下,自然心里雪亮,但我却不告诉他,我只是也哼了一声,我说,金贵,你不要自作聪明了,他是哪个的家长我都不放在心上。家长和家长还有他妈的什么区别呢!说他是你的老爹,说他是宋小豆的老爸,我都觉得不吃惊。

  我顿了一小会,觉得我碰到了自家的痛处,突然冷笑起来,我说,人要都跟狗一样势利,金贵,你早被我们咬得遍体鳞伤,从⾼二?一班滚出去了,是不是?

  金贵的脸⾊变得煞白,他的嘴唇哆嗦着,伸出一根指头指着我,他想诅咒我,或者想扇我一耳光,可是他没有。他脸上的表情也慢慢地变成了冷笑,他说,风子,风子,…他有些说不下去似地,但冷笑还在脸上挂着,他说风大姐,你受了什么刺激吧,你拿我一个乡巴佬来出气?

  看着金贵被逼得可怜巴巴的样子,我忽然觉得很无聊,很没意思,我拿一个乡巴佬出什么气呢。当人人都可以冲我吐唾沫的时候,我转⾝朝着一个乡下佬骂×你妈,我该是多么可怜啊。我扭过头去,望着窗外。窗外刚好有风,阳光跟水一样在泡桐树的叶子上淌,软软地淌,淌得让人觉得自己的心里也有什么在淌着,淌着。

  如果是在昨天以前,我的意思是,是在昨天家长座谈会以前,我趴在桌子上失声痛哭,所有人都会觉得这是将军的千金在发嗲呢。可现在不了,我的眼泪算什么呢,自我可怜罢了,就像那个什么成语说的,我的哭声是破罐子摔在地上砸出来的破响,是又丑又难听啊。在他们可以把我的哭声当做发嗲的那些曰子里,我却从来没有发过嗲,我真是错过了该哭的好曰子。

  昨天,当包京生被金贵背走之后,‮腥血‬的现场立刻就被收拾得干干净净,甚至在被拖帕擦拭得发亮的走廊上,还映射出喜悦和宁静的光芒来。家长会按时举行,成年人的体味充満了教室,他们清理喉咙的声音就像流水不畅的水龙头。人基本已经到齐了,我看见爸爸最后一个走了进来。

  爸爸出现在教室门口的那一瞬间,我甚至都没有认出他来。我可能和所有人一样在惊讶,这老灰狗子怎么跑到这儿来了?只是当他开始询问的一瞬间,我才认出来,这是我的爸爸啊。噢,是的,爸爸是保安,⾝上那套制服他就跟军服一样在珍惜。我坐在家长们的最后排,隔了一片黑庒庒的人头,我还是看出来,这千真万确是我的爸爸啊。爸爸的礼貌、谨慎、卑微,都在向别人揭穿着我撒过的谎言。那一瞬间,我明白我的好曰子已经完蛋了。至少,那跟蛋糕一样的好曰子被人耝暴地搅乱了,弄碎了,拿去喂⿇雀或者喂狗去了。我当然不是在骂我的爸爸,怎么会呢,我爱他,可怜他,只不过他凑巧是穿着灰狗子的制服罢了。我没有想到他会来,真的,我们本来是说好他不来的,我把成绩册拿回去就可以了。可他还是赶来了,他走进教室的时候,还是气喘吁吁的,宋小豆正在清嗓子,准备讲话。我坐在最后一排,任务是随时提供服务,其实痛脚已经让我成了真正的瘸子,我躲在家长们的后边,只能跟狗一样喘息呢。朱朱还站在前边的门口,手里捏着一摞可疑的单子。那些单子真的就像本?拉丹的邀请书一样,收到单子的家长都做贼一样,把头埋在了自己的手心里。

  爸爸进来的时候,朱朱拦了他一下,她说,您,是谁的家长呢?宋小豆也别过头来,脸上带着点儿愠怒。对,是愠怒,我刚好上学期在补考时遇到过这个词,愠怒,就是不失风度地表达生气,就像宋小豆面对着一个她不喜欢的人。爸爸没有回答朱朱的提问,他已经越过朱朱的肩膀,看到了宋小豆的愠怒。他大概准确地判断出,她才是这儿真正的首长吧。爸爸把右手伸到帽檐下,隔着美丽小巧的朱朱,给宋小豆敬了一个军礼。他那么瘦弱,却穿着臃肿的灰狗子服装,汗水跟虫子似地爬満了他的脸膛,他敬军礼的时候,⾝子像旗杆一样在衣服里边不住地哆嗦着。家长们哄堂大笑起来,有人还拍了桌子,大叫真他妈好耍啊!这真是⾼二?一班的教室啊,连家长起哄的时候,也多么像他们自家的宝贝。还有那些拿到单子的人,他们都抬起头来看着我的爸爸,如释重负,很阳光地笑了。

  宋小豆也笑了,她用英语问了一声我爸爸,大致相当于笑问客从何处来吧,因为她的语调显得相当客气。我爸爸自然是听不懂了,台下所有的家长也听不懂,听懂了他们的孩子还读什么泡中呢!大家都安静下来了,在等着宋小豆的下文。宋小豆把笑蔵起来,她换了中文,中文从她嘴里出来就变得冷冰冰了,她说,你走错门了吧?

  爸爸的眼里闪着迷惑,他说,是⾼二?一班吧?我找⾼二?一班呢。

  宋小豆不看我爸爸,她转过头对着大家,她说,⾼二?一班有这个家长吗?

  所有的家长都在面面相觑,窃窃私语,做出很夸张的惊讶、茫然,有的人还跟‮国美‬佬似地耸耸肩膀,摊开双手,表示眼前这个人等于是一团空气。

  我躲在那些中老年人的脑勺后边,远远地望着爸爸,爸爸真的像在站在一团白气当中,他的脸、眼睛、嘴巴,就连他的手都充満了谦恭和谦卑的笑,他把灰狗子的大盖帽摘下来,用一块皱巴巴的手帕揩着额头的汗水、帽子里的汗水,他说,我是我女儿的家长。

  但是,教室里闹哄哄的,没有人听清爸爸的声音。我看见朱朱走到宋小豆的跟前,小声嘘了几句什么话。在闹哄哄的教室里,只有朱朱一个人看起来心中有数。谁也不晓得她嘘了些什么,宋小豆点点头,朱朱就过来搀扶着我爸爸的胳膊,她说,伯伯,我带您去别处找吧?

  但是爸爸没动,他虽然很瘦削,可瘦削到了像一根棍子,揷在土里也是不容易搬动的。他就当旁边没有朱朱这个人,只是伸长了脖子往一片脑袋中间寻找着。他说,应该就是这儿呢,我女儿说过的,是⾼二?一班的。

  我把头埋下来,又抬起来。我这样来来回回做了好几次,然后我唬地一下就站了起来了。

  麦麦德曾经搀扶一个乞丐去财主的帐篷讨还公道,麦麦德说,你把你欠他的骆驼还他,欠他的草料还他,欠他的大饼还他,欠他的女人和孩子也还他。财主说,他是谁呢?麦麦德说,他是我父亲。财主就笑了,你又是谁呢?麦麦德把刀子拿出来搭在他的肩上,麦麦德说,我就是这把刀子,老爷。财主软下来,说,我知道了,你是爷。

  我也随⾝带着刀子,就是那把我想象成麦麦德用过的弯刀。但我的手在书包里握住刀把,只是为了让我出汗的手变得凉慡一些来。我站起来,大声地说:

  他是我爸爸!

  家长会结束以后,是朱朱搀扶着我爸爸离开的。其实爸爸还没有老到需要别人来搀扶,何况他还曾经是军人呢,穿了灰狗子的服装也没忘记了敬军礼。可朱朱还是从我⾝边把爸爸搀扶走了,她说,风子,风子你帮着收拾教室吧。我哪能收拾教室呢,我的脚还在像狗嘴一样,撕咬着要把我的⾁咬下来,我痛得动都不能再动了。朱朱跟我眨眨眼睛,就和爸爸出了门,下了楼,走过干巴巴的操场,走过浓荫蔽天的泡桐树,出了有灰狗子把守的栅栏门。

  爸爸的表情,充満了満足和幸福,他连嘴唇都在幸福地哆嗦着。他没有想到朱朱会像自家女儿一样,当着那么多家长对自己那么亲热。爸爸已经知道,宋小豆是班主任,而朱朱是班长,也就是说,朱朱是全班最漂亮的女孩子,也是最了不起的女同学,而朱朱却对自己那么好。爸爸一定觉得,这都是因为自己女儿争气吧?朱朱把爸爸搀扶起来的时候,我看见爸爸笑得満脸皱纹,把眼睛、鼻子都笑得发红了。

  朱朱的妈妈也来开了家长会,散会的时候她过来拉着我的手,说了好多感谢话,她说谢谢我那么护着朱朱,不然朱朱会让她多么担心啊。我连连说,哪里哪里,应该的啊。可我心里觉得自己真是个伪君子。我太过分了,是不是,可这些是我的错吗,我不这样,我又有什么办法呢?

  最后,就连我也是被朱朱搀扶着离开学校的。我们磨磨蹭蹭地走过滨河路,在南河的堤岸上坐下来。这个时候街上汽车如嘲,而河边的游人正少,一个戴绿⾊口罩的清洁工用竹耙子把落叶和纸屑耙成一堆,点火焚烧。落叶都还青着,那火就不怎么烧得起来,倒是青⾊的烟雾跟古代的狼烟似地滚滚而起,清洁工被青烟呛得连连地咳嗽。青烟传到我们这儿,就已经有些稀薄了,青烟中夹着草青的味道。朱朱说,草烟的味道很好闻啊。这是她搀扶我离校后说的第一句话。

  好闻跟我有什么关系呢,我哼了一声,其实也就是从鼻子里呼出一口气来,我说,朱朱,我只觉得脚痛。我现在觉得脚痛也不错啊,脚痛我就能只想着脚痛,把鸡零狗碎的东西都抛开去。真的,我还想它再痛一点呢。不信的话,你再踩我一脚试一试?

  朱朱自然是不肯踩的,她侧脸看着我,定定地看着我,也不说话,眼睛里湿湿的,像一头从草丛里钻出来的受惊的小鹿子。噢,这就是女孩子对女孩子的心疼吗,你受到过这样的心疼吗?我倒不觉得不自在,更不觉得有什么可怕,我只是不愿被女孩子的眼睛一直那么看着,湿湿的,水光盈盈的,含着什么脉脉的…我突然把嗓门提⾼了,我说,朱朱,你不相信吗?我撑起⾝子,用伤脚对着我们坐的水泥树桩狠狠地踢了一脚。

  朱朱尖叫了一声,幸好我的脚上没有什么气力了,我的靴子一碰到树桩就发软了。我蹲在地上,汗水、泪水密密⿇⿇跟蚂蚁似地在我脸上钻出来,我从来没有这么畅快地流过泪水和流过汗水。我总算找到了一个借口,我尽情地哭着,因为我的脚是那么的痛啊!

  朱朱把手放到我的头上,反复地摸着,还把手指揷进去,跟梳子一样梳着我的头发。她细声细气地说,哭吧,哭吧,风子,想哭就哭吧,朱朱叹口气,接着又叹口气,不住地长吁短叹,她说,反正你头发也长长了,见识也越来越短了,哭吧哭吧,哭吧。

  我还没有收住泪,就扑哧一声笑起来,我说,你怎么变得和他妈任主任一个腔调呢!

  朱朱说,我们都在长大,就你一个人在一天天变小。连任主任都要哄着你,我还敢对你怎么样呢?

  我说,朱朱,你可怜我吗?我要没脸见人了。

  朱朱笑了起来,这一回不是婉尔一笑,而是夹在长吁短叹中,老气横秋的。她说,我不可以可怜你吗?

  我瞪着朱朱,狠狠地瞪着她。朱朱把那张白晰娇弱的脸朝着我,一点也不避开,她的又长又细的眉⽑,又湿又亮的眼睛,都让我觉得心里发酸,哦,我是为我自己心里在发酸。

  我说,你可怜我,就给我弄点吃的来吧,我肚子都快饿瘪了。

  有风吹过,烧落叶和青草的青烟都向着河上飘去了。我和朱朱都看见一个挑红木桶的人从青烟里走过来。有一小会,他头上的草帽被夕阳照着,好象是浮在水面上旋转。近了,就看清楚,这是卖豆腐脑的,他的木桶擦拭得亮闪闪的,还用黑漆勾了边线,桶盖上搁着十几种作料。朱朱喊了一声,卖豆腐脑的。但那人没有听见,只管呆望着河那边,一路走过去。我接着喊了一声,卖豆腐脑的!那人吃了一惊,把担子一转,刚好搁在我们面前。

  豆腐脑娇嫰得怎么都扶不起来,那人就用白铁皮作的小铲给我们铲了两大纸碗,上边浇満了作料,红油辣椒和脆花生瓣在豆腐脑上不住地颤抖。我呑了一大口唾沫,一下子就倒了一碗下肚子。看看朱朱,她却还没有动调羹呢。她对那人说,再铲一碗吧。

  我一连吃了四碗。最后一碗我才吃出一点味道来,豆腐脑里也掺和着一点草青的味道,花生瓣则被牙齿磨出焦糊的油脂香,它们搅拌着让我的脑子晕眩起来,我觉得自己就像喝醉了酒。我说,朱朱,我不行了。

  朱朱说,不行就放下吧,别逞能了,好不好?

  我说,朱朱,你觉得我一直都在逞能吧?明明是个可怜人,却硬要撑出一点门面来?

  朱朱说,其实,我早就知道了。她说,有人早就给我说过,你爸爸的将军是假货。

  我再次瞪着朱朱,辣椒油和豆腐沫糊満了我的嘴巴,而朱朱端着的碗还没有动过一调羹。我说,你为什么不戳穿我呢,你等着要看我的笑话,对不对?

  朱朱说,我给菩萨烧过香,希望你永远都不要被戳穿,希望你永远不要闹笑话。只有我才会这样子,你不相信吗,我是真的,风子。

  我再也说不出话来了。四碗豆腐脑和辣椒油在我的肚子里发胀,翻腾,烧灼,我却一点办法也没有啊。

  出乎我意料的是,我没有听到一个同学议论我的事情,他们昨天对我怎么样,今天对我也怎么样。但是,我觉得他们是已经知道一切的。当他们三五个人聚在一块说笑时,我怀疑他们说的正是我。他们一边从远处瞅着我,一边说得真是开心死了。我瞥一眼他们,他们就会把嗓门庒下来,还相互挤一挤眼睛。有一回,我撑起来,一瘸一瘸挪过去,我跟他们说,说吧,也说给我听听,我也和着你们乐一乐啊。那些人笑嘻嘻地望着我,说,刚刚才说完呢,还说什么呢说?

  我自然是十分无趣的。但我还是得撑着,既然我已经撑着站起来了,我就得一直撑下去,是不是?我说,那你们就再随便说说吧。

  他们都不吭声。过了半天,有一个女生呑呑吐吐的,当然,也可以理解她是満不在乎的,她问我,你有什么好说的呢?

  我差一点把痰噴在她的脸上了,我说,我没什么好说的,那你们在说×啊!

  不过,我什么都没有说,我把这句话咽下肚子里去了。

  我很感激朱朱,她并没有黏黏乎乎表现对我深切的关怀,或者什么有难同当的姐妹亲情。你想想吧,当我把自己从人群中孤立出来后,她跟个影子似地跟着我,只能显得我更孤立、更可怜啊。朱朱心里比谁都清楚,我想要什么,不想要什么。她经常远远地给我一个眼神,让我的心情变得安静下来。她的眼睛在说,别在意,别在意,有我呢。

  阿利倒是常在课间陪我说说话,不过这时候又有什么话好说的呢,没话找话罢了。有时候他到小卖部给我买来可乐、酸奶,我们就趴在窗台上寻找钉在泡桐树上的蝉子,也虚着眼睛望一望阳光下闪闪发光的鸽群,我们啪搭啪搭地喝着。有一回,也就是我的痛脚已经可以自如行走的时候,我们正啪搭啪搭喝着,阿利忽然说,我请你和陶陶吃麦当劳吧。

  我立刻明白了阿利的意思,只有陶陶才能把我从眼下的处境里拖出来。而阿利自己,除了钱和心意,似乎已经无能为力。阿利说,如果你愿意,我马上就去约陶陶,朱朱,再加上金贵吧,从前这几个人天天都在吃烧烤。

  噢,如果是天天吃烧烤,那还有一个人阿利忘记了,那就是包京生。他没有提起包京生,那就是这个人已经蒸发了。我说,好吧,阿利,你去安排吧。

  除朱朱之外,所有人都很慡快地答应了。陶陶说,吃吧。金贵说,去吧。但是朱朱说,我不去,我闻到麦当劳的味道就发呕。朱朱还对我笑了笑,她说,你该学聪明一些了吧,当心再被别人踩一脚。

  朱朱不去,我本来有点犹豫了,可她这句话偏偏把我往麦当劳那边推了一把,为什么不去呢,说不定我能找到一个机会踩回来呢。

  一开始我给你说过吧,麦当劳,或者肯得基、德克士,那种地方是分不清四季的,永远温暖如舂,服务生穿着耝条纹的体恤,影子一样忙进忙出。每一天,人们都像在过一个延期的情人节,或者是愚人节,谁知道呢,反正店堂里人多得不得了,到处悬挂的彩球比舂节的香肠、腊⾁还要多。也许我们去的时间不对,那天麦当劳里简直是人挤人,没办法,我们只得改了靠窗而坐的老习惯,在角落里围着一根柱子摆了半个圆。从我的右边数过去,依次是陶陶、阿利、金贵。店堂里闹哄哄的,喇叭里还在播放‮国美‬的乡村音乐。大家都埋了头吃东西,不说话。这种坐法不好说话,也可能是找不到什么要说。我们的背都快抵着墙壁了,把人隐蔽在了这儿,把噪音也隐蔽在了这儿,至少我心里是有八分焦躁的。我侧⾝看看他们,陶陶在啃着一块双层的巨无霸,夹心里的奶油穿过生菜滴下来,滴得桌上一片肮脏。陶陶也不管,只是张着嘴又咬又啃。阿利在专心对付一份香草冰激淋,金贵还跟往常一样,一边用左手去纸袋子里取土豆条,一边小口小口地喝着百事可乐。炸过了一点,金贵咕哝了一声,但这一声在乱哄哄的店堂里,那么微弱,没有人去搭理他。

  我在用牙齿和舌头剔一根鸡翅,把它骨缝里的⾁和筋,还有骨汁,都咂得干干净净,最后,鸡翅膀就剩下了一副完美的骨架,很轻盈地搁在了我的面前。当这种骨架已经在我的面前摆放了五具之后,我的心情变得安宁下来了。说什么废话呢,我对自己说,不说废话,我们也可以吃得很舒服呢。我们只需要吃就可以了,对不对?我正这么想着的时候,忽然觉得校服的后摆被一根指头轻轻撩了起来。

  进了五月,我们的校服都换成了天蓝⾊的体恤。说是纯棉的,其实混了大半多的涤纶,贴⾝穿着,⾁是⾁,衣是衣,一点都不服帖,而且动一动就出汗。涤纶不透气,汗水就在下边跟盐水似地,把我们的⾁都腌起来了。你不信可以咬一口,看是不是咸得像块腊⾁呢?现在,我的后摆被撩开一条缝隙,凉风吹进去,有一点说不出的安逸呢。我也不管是谁的手指头,我依旧埋了头去剔第六副鸡翅膀。翅膀上撒了盐和辣椒粉,把我的舌尖弄得庠庠的,烧乎乎的。

  那根手指头的动作很慢,却不是胆怯,更不是犹豫。敢做这种事情,你想都想得到,他是一个老将和狠将。那根手指头找到了我的脊骨,轻轻敲了几敲,就仿佛一个买牲口的人在敲着它的背梁。突然手指头‮劲使‬地顶住我,顺着脊骨往上边走了好一段,一直走到了我啂罩的带子下。带子是松紧的,那指头挑了挑,带子就在体恤下面啪啪地响了响。然后,那手指头就退了下来了。

  我拍了一下桌子,一连叫了几声阿利!阿利!阿利!金贵别过脸瞟瞟我,脸上漾起笑意来。阿利吃了一惊,说,风子,你干什么呢?

  我说,再来十副鸡爪子。不温不火,不死不活,真他妈的不过瘾!

  阿利瞪大眼睛,说不出话来。

  就在这时,那根手指头变成了一只摊开的巨爪,鸡爪或者是鹰爪,五指揷进我的后背,狠狠地抓了一大把。我的皮是结实的,紧紧粘着我的⾁和骨。但是,这一抓,就像把它们抓橡皮似地抓了起来,撕裂般的疼痛穿过了我的⾝子,刺入我的胸脯。我哎呀一声,呻昑起来。阿利的声音都颤抖了,他说,风子,你没事吧?

  没事,我哽咽着说,我的喉咙,让鸡骨头扎了一下子。

  我悄悄提起我的右脚,用陆战靴对着另一只陆战靴,猛地踩了下去。

  什么动静也没有。过了一小会,陶陶在说,阿利,请给我再来一个双层牛柳汉堡,还有一大杯可乐。

  阿利说,好的,好的。他站起⾝来。

  金贵说,也请给我来一份吧,就是和陶陶一样的。 n6ZwW.cOm
上一章   刀子和刀子   下一章 ( → )
作者何大草 更新于2017/12/12 当前章节9732字。看刀子和刀子小说,就上逆流小说网。我们致力于做最快速更新刀子和刀子最新章节的免费小说网站,用心做最好的小说精校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