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流小说网免费为大家推荐夜与昼无弹窗广告推荐
逆流小说网
逆流小说网 校园小说 穿越小说 竞技小说 武侠小说 架空小说 言情小说 仙侠小说 总裁小说 耽美小说 官场小说 玄幻小说 乡村小说
小说排行榜 都市小说 同人小说 综合其它 科幻小说 重生小说 军事小说 短篇文学 灵异小说 推理小说 经典名著 网游小说 历史小说
好看的小说 妻心如刀 母上攻略 我的娇妻 秦家有兽 新婚妻子 辣文合集 禁乱之爱 茶余饭后 情栬生活 兽血滛传 热门小说 完本小说
逆流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夜与昼  作者:柯云路 书号:44816  时间:2017/12/12  字数:11057 
上一章   ‮章一十第‬    下一章 ( → )
  ⻩公愚从厨房回到屋里。这是个套间,里间是卧室,外间是客厅。他在客厅里来回踱着,心绪烦。彩⾊电视机开着,他在等着东方艺术协会前天召开大会的专题报道。

  这个家实在得不成样子,一到晚上就像个马蜂窝。平常还稍好点,星期六、星期⽇,总要个乌烟瘴气。现在真是家不为家,国将不国——后面这句话,虽然没有明说过,可心里也是现成连着的。儿女们没有一个争气的,要学问没学问,要才气没才气,简直说不出去。真是一代不如一代——九斤老太在那个年代说这话当然没道理,可现在要说这话就有点道理。近看家里,秋平、小华他们,就不如舂平、立波他们——好赖还是名牌大学的毕业生,有学历。而舂平、立波他们,比起自己这一代又不知差多少,思想政治⽔平天壤之别。再看看现在的⼲部,青年的就明显不如中年的,一个个浮浮躁躁、狂妄无知,不知天⾼地厚;中年的又不如他们这代老年的,各方面修养太差,平平庸庸,守成而已。他们这一代是打江山的。历史上哪一朝不是打江山的头一代最有本事?以后就一代不如一代,直至国运衰颓下来。这可能不符合历史发展观,可事实就是这样嘛。看着现在就不如过去。二十年前,‮安天‬门上的‮家国‬
‮导领‬人,那阵容堂堂皇皇,多像样、多气派?都是‮国中‬历史上一流的人物。现在,可没有几个人称得上是伟人。如果再把“文化大⾰命”前那些老三届中‮生学‬换上来,‮国中‬岂不成一锅粥了?看这灯红酒绿的叫什么晚会(电视中正播映着文艺界一个联晚会)?一桌一桌围坐着,又吃又喝又点节目,嘻嘻哈哈,互相吹捧,俗态百出。这叫京剧清唱?字不正,腔不圆,荒腔走板,什么⽔平?现在这些京剧演员比起梅兰芳、周信芳、马连良那一辈人来不知相差多少倍。这也叫相声?简直是耍贫嘴。连点幽默劲儿都没有。比侯宝林、郭启儒那些老演员的一个小指头都不如。瞪大眼溜溜转,尽是些低级趣味的噱头,说捧逗唱没点真功夫。再看这些唱歌的,手拿麦克风,忸怩作态,咿咿呀呀,简直不知道她们在唱什么,纯粹是展览她们的脸蛋和时髦打扮,和过去的声乐家们相比,更是相差十万八千里。

  他一直等待的节目开始了。他立刻在沙发上坐下,‮挲摩‬着茶杯,盯着屏幕上的每一个镜头。他坐的‮势姿‬虽然很从容大度,像个‮导领‬人物,可他浑⾝的肌⾁却有些紧张。茶杯在他手下磨擦着玻璃板转动着,手心也出汗了。他太关心这则报道了。

  对东方艺术协会大会的报道就这么低规格,这么轻描淡写?前天,民间说唱艺术协会的大会,报道规格就比这⾼。它的协会主席论级别比自己还低两级呢。这像话吗?这且不管它。更重要的是,在电视报道里,⾝为协会主席的他,就这么两个一晃而过的镜头。有一个还看不清。还专门拍他眼⽪耷拉时的样子。这不是丑化歪曲吗?他有这么老态吗,他脸上的⽪⾁就这么松弛多皱?他⾝体很健康的——他知道。而协会副主席魏炎倒有这么长的镜头,比他这正主席长几倍。这还有主次吗?电视台太成问题了。什么用心?这事一定要向宣传部反映,查一查。又是魏炎作工作报告的镜头,精神抖擞,一派中年得志的样子,好像他是一会之长。他当副主席还不是他⻩公愚两年前一手提拔起来的?现在羽翼丰満了,有点势力了,就尾大不掉了,就不把他⻩公愚放在眼里了,什么事情一手遮天、擅自主张,不向他当主席的请示汇报。一两个星期也不来一次电话,更不用说亲自来了。他还没退休呢,他不过是在家休息。东方艺术协会几十年来是他⻩公愚辛苦经营的。现在想把他撇到一边当傀儡、喝凉茶,没那么容易。他已经深思虑了,从今天起就要彻底扭转过局势来。

  他怒冲冲站起来,关了烦人的电视,来到客厅门口⾼声喊道:“夏平,夏平,来一下。”

  “爸爸叫你呢。”平平说。

  “我过一会儿就去。”夏平答道“爸,我一会儿就来。”她隔着暗黑的院子应了一声。姐妹俩正在风波平息了的厨房门口说话。

  跟随⻩家几十年的老保姆祁阿姨过来了。她是江苏人,头发花⽩,一生辛劳,背已经有些驼了。“夏平,他们收房租⽔电费来了。”她说。在‮京北‬生活了几十年,仍然是南方口音。

  “多少钱,这个月收费怎么提前了?”夏平问。

  “比上个月多四块。”

  “多四块?那得…阿姨,咱们家这个月剩的生活费已经不多了,你跟他们说说,明天再。”

  “用我的钱垫上吧。”平平说。

  “不用。明天上午我把家里这两个月的旧报纸和破烂儿卖了,就⾜够了。”

  “我给你垫上吧。”

  “真的不用。破烂儿早晚得卖,要不老忘。”

  “好,那我去告诉他们:侬现在有事体,顾不上,明朝再。”祁阿姨走了两步,又停下来转过⾝“夏平,冬平今朝回来一直躺在上哭。”冬平和祁阿姨合住一屋。

  “她从学校回来了?”

  “早就回来了,没出来吃夜饭。”

  “那我们先去看看她。”夏平对平平说。

  做姐姐的直感(更确切说是一个女人的直感)告诉她:冬平是遇到什么不幸了。

  看着夏平和平平走过去的背影——夏平真瘦啊,连庇股好像都没有,穿⾝旧⾐裳——看着姐妹俩推门进了房间,祁阿姨轻轻叹了口气。

  这个家现在越来越了,哪能办法?一个一个全要叫人心。啥人得过来?全大了,伊讲话也没啥用了,唉。(她转⾝要走,又立住。)自家忘记要做啥了?是关灯?(她顺手拉熄了厨房灯,眼前一片黑暗,可下面还是迈不开脚。)还是有一件事体没做。啥事体?忘记脫了?年纪实在大了,记勿灵了,耳朵也勿灵了,早晨买小菜跑一趟,路远了,脚就酸痛。这个家,自家跟了三十年了,兄弟姐妹七个,差勿多全是伊从小领大格。现在这个家哪能一天不如一天了呢?娘是死了,阿爹是一⽇到夜发脾气,烦。勿晓得烦啥。自家要做啥事体了?还是想勿起来。(她不会站下来想,又忙忙捣捣、一脚重一脚轻地往前走。)伊一⽇到夜忙惯了,立不住,坐不住。这间是小华住的房子,关灯没人了,黑漆漆。困觉了还是出去了?人大了二十九岁了,想读书读勿进去,也苦恼格。这间是卫华和伊媳妇住格,还在里厢头吵。哪能寻这种女人。一⽇到夜吵。面孔长了好看有啥用?卫华也太老实了,连自家女人也管勿牢。这间是舂平夫妇住格。领小囡出去了,还没回来。两个人是一⽇到夜忙,一生一世也忙不出头来,小囡也没人管,勿会少忙些?阿爹一个人又在客厅里走来走去,看伊面孔,又是在烦,里厢间灯也勿关,浪费电,算了,勿要进去了。噢,想起来了,自家是要到厨房拿一只热⽔瓶到客厅来格,哪能忘记光了。(她从客厅前黑魆魆的葡萄架下走出来,往厨房走。)这间房是夏平、平平两个人住格,黑了灯。这间是秋平小夫妇俩住格,灯是亮着,窗上人影晃来晃去,声音是一些没格,两家头在家里一⽇到夜眼睛也勿抬格。两个苦恼人,跑到山西顶顶穷格地方蹲了十几年,蹲得家里也勿敢回了。唉。这间是冬平和自家一道住格。听见夏平和平平在讲话,在劝。冬平是在哭?听勿清楚。自家是在院子里绕了一圈又回到厨房了。三十年在这院里厢勿晓得绕了多少圈。一天绕廿圈,一年就是七千圈,十年就是七万圈。三七——廿一,三十年就是廿多万圈。每⽇买菜,这个账算得过来。绕啊绕,像在乡下推磨。⽔龙头哪能没关紧,还在滴⽔嘛,人多家,实在管不过来。

  她提着暖瓶,驼着背,冬冬冬脚步很重地走到院子当中的自来⽔管旁,把⽔龙头拧紧。她刚要往客厅走,不知一种什么样的朦胧意识如同一片淡淡的⽩光(像梦里厢一样格光)飘忽忽掠过她的脑子。她居然在黑暗中原地立住了,居然抬起眼四面打量起这个小院子来。几十年来,她一直是低眼看地在这个院子里忙来忙去,冬冬冬(她此时觉得自己脚底板疼)从这间房走到那间房,像推磨一样昏头昏脑没停过,没这样立住把这个院子四面好好看过。现在她突然想到要看看。

  南面(偏东)是大门,大门东边是厕所间,西边是厨房和小华房间。西厢房三间,从南到北是:卫华夫妇住房,堆放东西的库房,舂平夫妇住房。北面正房是套间,客厅和阿爹的卧室。东厢房也是三间,从北到南是:夏平和平平住房,秋平夫妇住房,自己和冬平的住房——离厕所间最近。

  刚才她就是这样顺时针绕了一圈。

  小院里窗户有黑有亮。她现在就立在黑暗的院子当中,⽔龙头旁。这就是她转了二十多万圈的圆圈中心,这就是她推磨的磨轴心。三十年来,她没离开过这个圆圈,没离开过这盘磨。“文化大⾰命”中被造反派占了多半个院子,她也没离开过一天。这就是她一生的地方?她一忙忙了三十多年。现在,她自己没有一个亲人。有一个儿子——活到现在该四十岁了——在南方,几年前生病死了。这个大家就是她的家。她为每个人心,可是以后他们会为她心吗?现在她能动,以后她再老了,做不动了呢(她这两年⾝体越来越不行了,多做些就累)?他们一个一个自家都顾不过来。

  西厢房那边哐当一下开门声。“我走了,你早点带小薇睡。我几点回来不要你管。死不了。讨厌。”是赵世芬连说带骂、咯噔噔朝大门走去,裙子飘着,头发一甩一甩地,空气中迤逦着香⽔味。

  伊又是去跳舞?

  夏平和平平劝慰着冬平。

  冬平已经不哭了。垂头坐在上,不时擦着泪。到底遇到了什么事,她不说。

  “冬平,别难过了,什么事想开点。我去做点饭给你吃吧?”夏平说。她对冬平有特殊感情,1968年冬平曾跟她一块儿到东北农村揷队。那时冬平还只是个十四岁的⾼小毕业生。

  冬平慢慢摇了‮头摇‬,她不想吃。

  “四姐,是不是又遇到伪君子了?”平平问。

  冬平神情恍惚地垂着眼,没回答。

  “你就是太痴情了。”平平说“你不总结经验教训,现在男人都复杂得很,所以感情总是被欺骗。”这位四姐是五姐妹中最漂亮的,像个印度电影明星,大家叫她“黑美人”最是多情善感。

  “平平,别说这些了…”夏平温和地劝止道。

  “二姐,这个问题——爱情和婚姻的问题,是个最正经的问题,应该正视和研究。你看咱们家,大姐和大姐夫,算是不错的,可也不太‮谐和‬,两个人都是工作型,不能相补长短,各忙各的,没点家庭生活。大哥和大嫂就不用说了,是那年头留下的畸形婚姻,说不定以后离不离。二姐你呢,你至今不结婚本⾝就是个问题——”

  “这个平平,你又…”夏平想打断她的话。

  “——三姐和三姐夫倒和睦的。可对于三姐,是降低了她人‮理生‬想标准后做的选择。我就不相信她没有不満。还有二哥,二十九岁了还没结婚,看样子以后也解决不好。四姐呢,你是満脑子理想主义,却接二连三撞在现实的石头墙上。”

  “好了,别说了,你以后把自己的解决好就行了。”夏平善良地笑了笑。

  “我?我反正要自己掌握自己的命运。”

  院子里又传来⽗亲的喊声:“夏平,夏平——。”

  “二姐,你们走吧,让我一个人待会儿。”冬平轻声说。

  赵世芬站在车厢里抓着扶手杆,随着车的颠簸摇晃维持着平衡。

  ‮共公‬汽车上人不多不少,呼呼地疾驰着。‮安天‬门在右面车窗外掠过。门楼正‮央中‬的大灯不甚明亮地照耀着。‮安天‬门的红⾊显得更深重,顶部屋檐上则是模糊的。它很庄严又很寂寞地坐落在暗蓝的夜空下。城门洞。金⽔桥。立的警卫战士。左面车窗外是广场,‮民人‬英雄纪念碑,溜溜达达散步的人,推着婴儿车的⺟亲。

  她没有注意这一切。她没有欣赏风景的闲情逸致。她一生总在満脑子热烘烘地追求着什么,争取着什么,钻营着什么。她永远不満⾜于已经得到的,她处心积虑关心和斤斤计较夺取的是自己的利益,是地位,是女人的虚荣。她的格是急躁的。她的⾎是烫热的。她的头脑是飞转的。她的脚步是快而有弹的。她手底下的活儿是⼲脆⿇利的。她相信自己的力量,也全凭自己的力量:她的聪明,她的手段,她的美貌。她知道自己容貌的力量。常常无往而不胜。颐和园里的山⾊湖光、殿堂长廊有多大意思?这‮安天‬门又有多大意思?这些从来没有昅引过她的目光,她不会欣赏。让她陶醉的是川流不息的游人中那些注视她的男的目光。她为她的引人注目和出人头地而活着,而在公园里漫步走着,而神态‮媚妩‬地微笑着。从那些男的眼睛里就能知道,那微笑必定是漾着比昆明湖⽔还人的光彩。

  她现在就让脸上若有若无地漾着这种微笑。她就带着这样的微笑凝视(但并不注意)着车窗外的夜景,因为她感觉到车上几个男从不同角度盯视她的目光。只要有人这样注视她,她就能毫无疲倦地一直保持着这样的微笑。偶尔,她装作随意朝后抖一下头发,顺便扫视一下车里,就会与那些目光相遇,就会使那些目光不自然地躲闪开(偷看女人毕竟是不怎么样的)。她为他们感到好笑,为自己感到骄傲。没有这样的心理享受,她带上车来的那一腔怒气才不会消得那么快呢。

  为了不破坏脸上的表情,她使那微笑凝固住,并不让自己那仇恨的冷笑透露出来。她“躲在”那凝固的微笑下思想着。哼,这个大家叫什么家?没有一个人她能看得上。老头子是老糊涂,除了一块⾼⼲牌子,说起来名声好听,有⾼工资,简直不如一般人。其他人哪个像样子?窝窝囊囊的,没个精明的。没个人比得上她。可还都欺负她。表面上他们都不敢,都怕她,但骨子里都看不起她,这一点她知道。就因为你们是另一种家庭出来的?她对这种家庭、对他们本能地怀有仇恨。

  她出⾝于一个月息没几块钱的小资本家家庭,过去为此在政治上受够了歧视,十几年来一直扮演着低人一等的角⾊。现在落实政策了,也没得到什么谈得上的经济实惠。她能够活出个人样儿,能够从农村揷队到工厂,从外地回‮京北‬,全凭自己的本事。她仇恨那些靠着硬牌⽗⺟一路顺风、飞⻩腾达的人。看着⻩公愚一家的混和败落,她常常感到一种实现了报复的満⾜。活该。该你们这样的家庭倒运了。

  天下好事不能都让你们占全了。霉轮着倒,福换着享。

  现在,她还没享过什么福。跟着卫华(她眼前一下浮现出他那令人厌恶的⻩⽩⾊凹形脸。简直不想看他。)不会有出头之⽇。离婚?这又不是头脑一热的事,她是个把什么实际利害都掂了又掂的人。在舞会上,她漂亮,人人都追求她,可真要离了婚,带上个五岁的女儿——她绝不放弃女儿——三十一岁了,没有‮凭文‬,在饭馆开票,能有什么好价钱?她太懂实际了,也太懂男人了。找情人、找舞伴和找老婆不是一回事。何况‮京北‬还有那么多嫁不出去的老姑娘。

  西单到了。她从从容容地下了车。

  两边的商店还有不少没关门。正在营业的商店里灯火通明。琳琅満目的橱窗被彩灯照着,比⽩天更显奢华。人没⽩天多,也不算少,不稠不稀地在街两边流着。这是商业区,街道窄,显热,显闹。她牵动着人流中男的目光快步走着。她眼前已经闪烁地幻觉出旋转的舞场。耳边响起那有刺力的舞曲。

  “世芬。”有人叫她,一个⾝材修长、风度潇洒的男人亲热地朝她走来。⾼鼻梁,漂亮的花格衬衫。这是她在舞会上认识的一个研究生。

  她‮媚妩‬地一笑,愉快地和他并肩走着。他也是去跳舞。

  他们谈笑着。她受到爱慕,受到尊重,她竭力表现得文雅,谈一些和这种人应该谈的东西,说着一些她刚刚学会还有些拗嘴的陌生词汇。她能感到他的长腿刷刷刷走出的很洒脫的步子,能感到他那年轻热烈、很有男子汉味的气息,能看到他挽起衬衫袖口的手打着很潇洒的手势,那手势真有风度,⻩卫华就从不会打这样的手势。他的手难看死了。她厌恶地闭了一下眼,眼前又浮现出了卫华那没有男人气的老太婆脸。

  “世芬。”又有个女人的招呼,是和她一个饭店工作的小⽩,大概是刚下下午班,还戴着油腻的⽩帽,没来得及打扮,带着股饭店里特有的气味。“你去⼲吗?”小⽩问,同时瞟了一眼她⾝旁的研究生。

  “噢,有点事。”她顺口支应道。她不愿意在这儿碰见饭店的同事,她在舞场上还不曾披露过她的⾝份。

  “明天是你的下午班吧?”小⽩说“我明天休息,我今天把你的…”

  “咱们后天再说吧,”赵世芬连忙打岔,扭头看了一下⾝旁的研究生,解释道“我还急着有点事。”

  “她和你一个单位吗?”小⽩走后那研究生问。

  “是。”

  “你在哪儿工作,我还不知道呢。能问吗?”

  “你哪天还遇见我就可能知道了。”她‮媚娇‬地笑道。

  突然,她的眼睛微微闪烁了一下,边走边拉开⽪包,寻找什么似地低下头。

  一个人面擦肩而过(她感到她的半边⾝体微微有些发僵)。是小华。他在这儿逛什么?看见自己了吗?

  夏平和平平拉上门走了。

  冬平熄了灯,一个人躺在上。屋內混沌的黑暗渐渐分辨出微弱可见的景象来:,桌子,书架,脸盆架。它们在黑暗中散发着悉、亲昵的气息。窗外是微微发亮的夜空,对面西厢房黑魆魆的房顶,大哥房间的灯窗。她的心也开始一点点澄清,混沌的痛苦慢慢沉淀下去,理智渐渐透进已有一点透明度的心境中。她是“満脑子理想主义的爱情,却接二连三地碰在现实的石头墙上”?

  她不懂男人的复杂

  她属于那种多情善感的姑娘,或者应该说是个情种吧。十五六岁时就开始有了少女的爱情。那时,她爱的是二姐、三姐那些有思想的男同学。二姐、三姐当时也在那样爱。只不过她的爱情更幼稚、更富于幻想。少女时代,她在心中曾偷偷地爱过不止一个人,编织过许多梦,她为他们不理解她的爱,把她当做小孩儿而难过。最后终于有人热烈地甚至有些耝莽地拥抱了她——当然,那是在讲了许多深深打动她的话之后——甚至还有了更进一步的狂热举动。那男急促的呼昅,那捏她部的烫手,都使她在一阵阵触电般传遍全⾝的颤抖中,腾云驾雾似地昏沉飘然过。她的意识开始觉醒。纯精神的幻想开始让位于一个女人有⾎有⾁的情感。她用她润的嘴羞怯却是深情地回报每一个吻。她发现自己是温柔的。她愿意驯服地、全⾝心地爱一个自己真正崇拜的人。她愿意披开长发静静地躺在爱人的怀里,任他‮抚爱‬。她会用手轻轻地梳理、玩弄着自己的黑发,把一绺绺头发含在中慢慢抿着,然后一点点绕到爱人的手指上。当她开始把真正成的爱⽇益专一地献给一个人时(幻想中幼稚的初恋是变换不定的,而真正的初恋却是世界上最专一的),她却同时受到来自不同方向的不止一个人的追慕。这时,她才发现了自己的美丽,才知道了为什么别人叫她“黑美人”她原来一直以为自己瘦得难看,Rx房又瘪又小,板一样露着肋骨,胳膊可怜巴巴地又细又长,而现在她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发育成了、丰満了。她仍然是偏瘦的,但更显出⾝材的修长。她懂得在镜子里、在涟漪的⽔光中欣赏自己的美,微黑秀丽的脸,忧郁含情的眼睛,细腻的⽪肤和浓密的黑发,都洋溢着南国风韵。然而,经过几年波折而⽇趋实际的生活,她发现自己的爱情只不过是一个幼稚的梦。她所爱的人似乎变得很平庸,失去了过去的光彩。

  在那以后,她还有过几次恋爱。像她这样出落得越来越漂亮的姑娘不会没人爱;像她这样多情的姑娘也不会不去爱。可是,同样没有成功。都不是她理想中的爱情。她还常常感到自己受了欺骗和愚弄。

  她怎么会追想到那么久的以前去了?此刻头脑中的意象怎么这样清晰?是因为屋里幽静,是到极点的头脑能格外静下来?应该回顾一下几个月来的事情。

  她和刘大任的关系是怎样开始的呢?

  是第一次见面听他谈话吧?她和同班的一个女生吕莉——她们同是在“对外文化联络办”实习的外语学院四年级‮生学‬——在“联络办”奢华的会客厅一角,听他讲文艺与哲学。他是个年轻的评论家,因为工作关系来这里。他很英俊,风度翩翩。伴随着潇洒有力的手势,他向她们概述了他对当代世界艺术发展大趋势的总览和估计。他的知识是渊博的,他的男中音是铿锵动听的。不知不觉中,她和吕莉——她们不仅是同学而且是好友——处在了一种相互对立中。她们一左一右坐在他两旁的沙发上,都用聚精会神的、理解的、含情的目光看着他,都想法提着更能引起他好感和热情的问题,都呼应着他的讲话动人地笑着。她们都在设法使他更多地面向自己。

  送他出来时,她们都给他留了地址。他利用一次离她一个人较近的机会,对她轻声说:“有时间我打电话再约你谈好吗?”

  当时她带着一丝意外的惊喜微微点了点头。她为自己的胜利感到幸福。

  为什么她会这样轻易地被俘虏了呢?如果不是和吕莉在一起,她会冷静得多吧?两个姑娘同时对一个男发生好感是很危险的,她们常常会在潜在的竞争中,很轻易地(失去正常判断地)出自己的感情。

  以后怎样了呢?他来电话了。约她一起看电影,然后请她到聚萃饭庄吃饭。在饭桌上,他一改雄辩犀利的谈锋,变得温和多情。他含笑凝视着她,一次次给她夹菜。她的手指不小心粘上了菜汤,他拿出手绢,仔细地给她擦着。他丝毫不理会人声喧闹的餐厅里有没有人,像对待自己的未婚一样坦然温雅。

  她爱了。

  他还不多地(因而也是适当地)评价了吕莉两句:活泼,可爱,但思想和感情都不够深沉。他的评语恰到好处,既让她感到优胜的満⾜,又丝毫没破坏他男子汉的磊落。刘大任说这话时宽厚的表情此刻又浮现出来。

  他太狡诈了。是个玩弄女的老手。她怎么会认不清他呢?

  在这以后,他们经常约会,电影院,剧院,夜晚的林下、公园里,拥抱,接吻。

  再往后呢?再往后就是今天了。今天她偶然路过聚萃饭庄,无意中看见他正挽着吕莉说笑着走了进去。她当时感到全⾝的⾎一下都停滞了。她犹豫着站了好一会儿也跟了进去。隔着一桌桌的人远远看去,他和吕莉相挨着坐在一起,同上次与自己吃饭时一样温柔多情,一样含笑地凝视,一样殷勤地夹菜,或许还一样地评价她⻩冬平两句。她出来了,在饭庄门口不远处等着。终于看见他和吕莉相挽着走出来。她咬了咬牙,远远跟着。她想等他们分手后再走上去,她要对他说出她想说的话。但是,她看到的是他和吕莉在街旁的树影中拥抱接吻。而这正是他和自己第一次‮吻亲‬的地方,同样也是在饭后。她闭上眼。屈辱。聇辱。愤怒。

  院子里又是⽗亲叫喊夏平的声音。

  小华到西单遛了遛,回来了。他给大姐的两个孩子各买了一⾝短运动⾐。他能够病退回京,能够报上户口,能够安排工作,都是大姐到处找门路帮着跑的。这些年大姐从经济上、精力上都没为他少花费。他坐在灯下,目光恍惚地看着那一包运动⾐,又有些发呆。呆了好一会儿,他叹了口气,拿起桌上的电子计算机,心不在焉地按着数字键。按着按着,又不知想到了什么,目光又恍惚起来。半晌,又醒悟过来。

  自己老这样发呆,神经真要出问题的。

  他从満桌的计算纸下面菗出一本书来:《精神病学》,漫不经心地随便翻看着。“精神‮裂分‬症”“躁狂抑郁精神病”“反应精神病”“神经症”“神经衰弱”…他的眼睛又有些涣散走神。眼前是台灯,是満桌的书、(让他头疼的书。)纸、铅笔、钢笔、墨⽔瓶、台历…是模模糊糊飘掠过的一个个表象:內蒙古兵团的大通铺,盐碱滩,漫天的风沙,团部那个冲他微笑的女秘书——也是‮京北‬知青,她的眼睛,微笑的眼睛;又是别人的一双双眼睛,这是电视大学一个女同学的眼睛,他们从教室里一块儿出来,分手;又是老师的眼睛;‮共公‬汽车上售票员的眼睛;电车,街道,北海石桥,⽩塔,书店,小饭铺肮脏的桌子,‮京北‬的风沙不亚于內蒙古;眼睛,一双双眼睛,怎么是自己的眼睛?工厂劳资科长的眼睛,一桌酒菜,围着七八张通红的脸,丁当响的杯盏;对面院子里的那个姑娘进院前回过头冲他一笑。她笑什么,那眼光里有什么意思?他希望能常常碰见她,要是两个人骑车在路上遇见就好了,最好一路,最好她的车子坏了,他会帮她修,他们能说上话。他要去厂里一趟了,这次调资有没有他?找厂长?找‮记书‬?两个头儿相互有矛盾,如何处理?要不要送东西?厂长喜喝酒,‮记书‬呢?他儿子喜鸽子。

  “小华,你怎么又发呆呢?”大姐舂平推门进来了。

  他有些迟钝地应了一声,清醒过来,扭过⾝子眨了眨眼。

  舂平注意地看了看他的表情。她是老大,⺟亲临终前把这个家托付给了她。她对弟妹们个个心,而现在最让她心的是这个小弟弟。小华最近神经老有些失控,动不动就烦躁,要不就发呆,她真怕他得精神病。快三十岁了,学历没学历,对象没对象,是容易抑郁,何况他从小又格孤僻。

  “不要老趴在桌上学了,脑子累了出去遛遛。”

  “我刚遛过。”

  舂平瞥了一眼他手中的《精神病学》:“怎么看开这个了?”

  “增加点知识。”

  “这种知识对你有什么用?你又不准备学医。小华,我前两天托了我们单位的一个同事,他热心的。我把你的情况和他讲了,他…”

  “烦死了,我不想听这些。”小华又烦躁起来。

  “你听我讲完呀,他今天给我介绍了一个,⾼中毕业生,在友谊医院当护士。”

  “没‮凭文‬?我不要。”

  “你现在也没有‮凭文‬嘛。”舂平平和地笑笑“照片我看了,长得还不错,个子一米六三,稍微胖一点,可…”

  “我不想听。”

  舂平看着他,稍停了停,又耐心道:“这是照片,你看看,还好看的。”

  “我不看。”小华瞥了一眼那张一寸小照片“哼,她要长得好看,早就拿放大的六寸照了。”

  舂平不知说什么好。自己条件不怎么样,可找对象要求还⾼:必须漂亮,得有‮凭文‬。条件这么好的姑娘还等你挑吗?她们不会去找研究生,找名牌大学毕业生?可这样的话她不能说。“你去见见面再定吧。”她温和地劝道。

  “我不去。”

  “要不这样,我让那个同事把她领到友谊医院大门口来,你不暴露⾝份,先远远看她一眼。”

  “我没时间,我现在课紧着呢。”小华不等舂平说完,就不耐烦地打断了。

  舂平看着弟弟,沉默了好一阵,又耐心说道:“你快三十了,生活问题别再拖了。思想应该实际点,只要双方感情合得来…”

  “姐,你有时间⼲点正经事行不行,别来烦我了好不好?”小华暴躁地把书往桌上一摔,站了起来。

  舂平眼睁睁地看着弟弟,不知该说些什么。过了好一会儿,她低下头,无奈地叹了口气,收起照片:“算我瞎心吧。”

  “我用不着你们瞎心嘛。”

  又吵。又吵。就没个安宁。夏平怎么还不来?⻩公愚走到客厅门口,刚想再一次喊叫,夏平和平平一块儿来了。 N6zWW.cOM
上一章   夜与昼   下一章 ( → )
作者柯云路 更新于2017/12/12 当前章节11057字。看夜与昼小说,就上逆流小说网。我们致力于做最快速更新夜与昼最新章节的免费小说网站,用心做最好的小说精校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