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逆流小说网 > 架空小说 > 少年天子 作者:凌力 | 书号:44832 时间:2017/12/12 字数:51038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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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喤!——” “喤!——” 五凤楼上,钟响阵阵。钟声沉重又辽远,响彻京北古城的每一个角落,庄严地宣告:皇帝出巡! “啪!啪!啪!"静鞭山响,这是在静街。多数住户早已奉命回避,闭门不出,谁胆敢开窗窥视,定被巡街的捕快问罪。胡同口一道道栅栏都已关上。只有少数来不及躲开的小民,听到鞭声便立即匍伏,绝对不能抬头。 开道红,黑漆描金,由一对对銮仪兵⾼擎着走过。跟着便是由鼓、仗鼓、板、龙头笛、金、画角、金钲、小铜号、大铜号等组成的浩大乐队,一百五十多位乐师合奏着铙歌大乐"布尔湖"。小铜号圆润嘹亮,八管齐奏,以悠扬的旋律歌颂着満洲先世;大铜号四尺多长,八管同吹,震耳聋;四面铜鼓的敲击声比乐曲声传得更远,震得地⽪簌簌发颤。乐队之后,三百多红⾐銮仪校执掌着一百多对卤簿:伞——⻩、红、⽩、青、黑、紫等⾊的龙纹散花卉散方散圆伞;扇——鲜红、金⻩、单龙、双龙、圆形、方形、鸟翅形;各⾊幡、幢、麾、节、氅,锦绮辉耀;各种旗纛在风中招展,灿若云霞;、戟、戈、矛、钺、星、卧瓜、立瓜、吾仗,朱红的杆,纯金的头,显示着皇家的富贵和威风。浩浩、绚烂夺目的銮仪,导引着一顶⻩幔软金檐暖步舆。十六名抬舆骑尉,头戴豹⽪帽,⾝穿红缎织小葵花长袍,步伐整齐,又稳又快。紧跟步舆,是一把曲柄绣金⻩龙华盖。两班举着豹尾、佩着弓箭大刀的御前侍卫分列华盖两侧,紧紧护卫着御舆。再后面,是捧着金香炉、金香盒、金唾壶、金盆、金瓶、金椅、金杌等物的一大批太监。最后,是护军营的三百名精锐骑兵。辉煌的大队,在徐缓、庄严的乐曲声中静静前进,象一条彩⾊缤纷的河,向南流动——这是皇帝排设仪仗中的第三等:骑驾卤簿,只用于皇帝巡幸皇城以外。 宣武门北的一条东西走向的大街,总是那么繁忙热闹。因为地处南北城界,南城的汉人和北城的満人都爱在这里易买卖。今天早早就净了街,店铺关门,通衢阒无一人。道路上积雪扫得⼲⼲净净,撒上一层细⻩沙,免得御驾行经时扬起灰尘。 一座淡灰⾊的三圆顶天主教堂岿然耸立,⾼出四周民房十余丈,与宣武门南北相峙。正中最⾼的圆顶上,大巨的十字架⾼指蓝天;正面门额,神光彩饰围绕着三个大大的拉丁字⺟:IHS——救世主耶稣的名字。教堂在六年前破土动工,按当时欧洲盛行的纤缛瑰奇式(Barockstil)建筑式样修造。落成的⽇子,京师的満汉百姓成群结队,嘲⽔般涌来,观看京北古城里前所未见的建筑奇迹。 浩大而庄严的天子仪仗,就停在了教堂门前。古老而富有东方⾊彩的华美卤簿、典雅深沉的乐曲,与崭新的欧式建筑、⾼耸的教堂塔顶,形成了奇特的对比。教堂拱形大门的台阶下,钦天监监正、皇上亲自赐号"通玄教师"的德国神甫汤若望,头戴蓝宝石顶戴的朝帽,⾝着绣孔雀的朝褂,项下一挂青金石的朝珠和一枚金⾊的十字架一同闪亮,正领着钦天监员官跪接圣驾。 静鞭三响,鸣赞官拖长声音喊道:“兴!——"护军营骑兵们都跳下马背,端正势姿站好。 鸣赞官又喊:“拜!——” 乐队鼓乐齐鸣,奏起了《朝天子》。所有这红通通的一大片人,把街道挤得満満的,全都匍伏在地,大气也不敢出。步舆的⻩幔一掀,一个⾝穿明⻩团龙朝袍,头戴小⽑貂⽪缎台冠、脚蹬蓝缎朝靴的少年,走了出来。 鸣赞官⾼呼:“朝!——” 近千人的嗓音,合成洪大的震天撼地的祝贺:“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在伏地的一片红蓝相间、如同厚厚的地毯似的人丛中,以金⻩⾊⾐着为主调的少年从容而立,不但显得⾼大轩昂,而且如⻩金铸就的一般闪闪发光。他就是満洲⼊关后的第一代天子——顺治皇帝福临。 呼喊停息,福临缓缓下舆,庄重地走向教堂大门。他远远望见汤若望那部金⾊的大胡子,眼睛一亮,边闪过抑制不住的笑容,浑⾝一紧,眼看就要跑起来。很快,他又皱皱眉头,熄灭了一脸奋兴的光彩,恢复了原有的庄重。 一位少年天子。 福临今年刚満十六岁,团团的脸,细嫰而⽩皙的肤⾊,都还没有脫去童年的影子。⾼耸的鼻梁,细长的眼睛,眉尖上耸、眉梢略略下沉的黑眉,却已画出爱新觉罗氏直系子孙的特征。他的眸子非常明亮,光芒闪烁不定,在欣喜或发怒时,黑瞳仁的光泽象火焰一样热炽灼人。丰厚红润的嘴,轮廓清晰,总是滋滋的。的四周柔⽑茸茸,还不能算是胡须。 他走路轻捷有力,部很有弹,这跟他爱好骑有很大关系。只是,青舂的步态被帝王的威仪庒制着不能舒展,仿佛一道流被束在狭窄迂折、布満巨石的河中。 他走近汤若望。 “不知圣驾降临,有失远,吾皇恕罪!"汤若望用流利的汉语,说着一整套礼仪上规定的辞句。 “玛法,朕不是免你跪拜了吗?本想不让你知道,一直走到你住处的。"汤若望起立,碧蓝的眼睛満含慈和的微笑:“皇上的八百扈驾⾜以动地摇山,若望虽老朽,也不会不知觉啊!"福临一笑,抢先登上台阶。汤若望连忙随后相陪。御前侍卫、太监、三百多名卤簿銮仪校,仿佛一条长长的、越来越宽的楔形尾巴,紧紧贴在福临⾝后,跟进了大门,护军营兵马则在大门外守护。 皇帝亲临民宅,非常稀罕。福临亲政以来,只到郑亲王济尔哈朗府中去过一次。济尔哈朗是叔辈,又是太宗皇帝遗命的辅政王。而福临拜访汤若望,已是第五次了。 大门內有一片宽阔的空场,铺着整齐的石板,正可以放置那条金碧辉煌、五⾊缤纷的大尾巴。福临停步,向随从们平静而庄重地下令:“你们都留下,不必随行。”“喳!喳!"那些跑得満头大汗的御前侍卫们,虽说都是贵胄弟子,年龄也大得多,却都一字儿跪下,恭敬领命。 一个⾝段细巧、面庞俊俏的红⾐太监抢前一步跪倒:“启禀万岁爷,奴才们跟去侍候。]福临一摆手,头都不回地大步穿过空场,走进辟有三座门的⽩⾊大理石凯旋坊。只有汤若望跟着他去了。 大清皇帝怎么会有一个⽇尔曼族的外国玛法呢? 事情要追溯到福临亲政那年。三月里,福临率领几乎全部亲贵朝臣到口外行猎,仅郑亲王、巽亲王奉皇太后命留守京师。 一天,汤若望住处忽然来了三位満洲妇人,声称是郑王府眷属,因郡主患了重病,福晋不相信太医,想请博学知天象的汤若望医治。汤若望细心询问了郡主的症状,断定不过是舂季最常见的感冒。他把一面十字架圣牌给来人说:“请郡主将这圣物挂在前,四天之內便可痊愈。"五天之后,三位妇女又来了,拿三百两银子和五片金线织锦酬谢汤若望,并尊他为神仙。因为郡主果然在四天內康复了。又过了五天,她们再来送钱。汤若望起了疑心,不肯接受。她们就大方地把这笔钱捐给了教会。 不久,一位蒙古妇人拜访汤若望,捐给他一笔更大的款子。汤若望说他从不接受来历不明的捐赠,这才迫使她吐露了真情:她的女主人,便是当今皇上的⺟亲庄太后。那位患病的郡主,是即将立为皇后的蒙古格格,也是皇太后的亲侄女。她又说,皇太后感汤若望,今后要象对⽗亲一样礼敬他,愿时时听从他的指教。 汤若望虽然很惊奇,却不失时机地请这位蒙古妇人向皇太后转达一个对他的传教事业至关重要的忠告:皇太后是一国之⺟,信喇嘛僧徒是不明智的,会遭到有学识有理的人们的非议。 皇太后很快就差人答复了汤若望这位义⽗:她不能立刻斥退喇嘛僧徒,只能渐次施行,但决不会允许他们⼲预家国政事。 这"⽗"与"女"从此竟以礼敬相崇尚,直接影响到皇太后的亲子顺治皇帝。十年前,內秘书院大学士范文程在⼊关进京的战中保护了汤若望,并把他作为博学多才的天算学家推荐给朝廷。后来他又向年轻的皇帝引见这个⾼大的蓝眼金发外国人。第一次见面,福临就被这位传教士的仁慈的长者风度、渊博的学识和明睿幽默的谈吐住了,极其赞赏⺟后和范大学士的眼光。 当年九月,皇帝大婚,汤若望不辞辛苦在宮中随同诸王群臣参加繁缛的典礼,以六十岁⾼龄而支持终⽇,使皇太后和皇帝都很感动。之后,汤若望又亲自到宮中庆贺他的义女新近因皇上大婚所获的尊号,得到福临⺟子更深的好感。于是,大婚后的福临,第一次亲自拜访了汤若望,并从此称汤若望为玛法。 两年以来,他们之间的情谊与⽇俱增,就连沟通他们的引线人——那位"郡主”、后来的皇后被废,也没有影响他们的关系。汤若望在朝廷里、在皇太后和皇帝心目中,地位越来越⾼。福临这么⾼兴来找他的汤玛法,就是明证。 福临通过有天篷遮盖的大理石游廊,穿房越室,走得飞快,不时停下脚步,微笑地等候汤若望。 “玛法,我不去客厅,那儿让人感到太客气啦。到你的住处去吧!”“哦,好的。"汤若望的卧室更象是一间书房。⾼大的到顶书橱布満四墙,満満地装着拉丁文、罗马文、西班牙文、荷兰文、葡萄牙文和德文的各种书籍,更有一函函线装的汉文、満文书。书桌又大又阔,整齐地摆放着文具和玻璃器皿:烧瓶、量杯、试管。可称为装饰品的只有两样:一块安了乌木圆座的二尺⾼的天然⽔晶山,秀雅莹澈,上面镌刻了几位朝中名书法家的题字;一条五寸多长的木制双桅帆船模型,极为精巧。房间布置⾼雅朴素,唯有那张铺着洁⽩被褥的大铜,带点奢侈的味道。一进门,福临竟自按照満洲人的习惯,盘腿坐上这张,说:“玛法,我早就想坐坐这张了。它看上去又宽大又轻软,还很暖和!"福临说着,拿过头两个又厚又大又蓬松的枕头,垫在自己两肘下,开心地笑着。 汤若望沉默片刻,认真地说:“修士是不应该睡这样舒服的的。上了年纪,对自己放松了,这真不可宽恕!”“玛法,这是应该的呀!"福临惊异地扬扬眉⽑:“你都年过花甲了。”“哦,皇上,你坐了这,老臣就必须另找上帝命我坐卧的地方了。你看,"汤若望指着室內的座椅、凳子,那都是福临前次坐过的,已经用金⻩⾊的布封盖,不能再坐。臣民见到这样被封蒙的座位,应该叩头。而福临象所有不安分的男孩子一样,东坐坐、西坐坐,使得一屋坐具几乎全都封蒙了。 汤若望接着诙谐地说:“我得吊在天花板上读写和觉睡啦!"福临哈哈地笑了:“玛法,你还管这些劳什子礼节?你爱坐哪儿,尽管坐!…咦,这船多漂亮呀!"汤若望见福临拿起双桅帆船模型翻来覆去地看,爱不释手的样子,笑道:“皇上喜爱,老臣敬献。”“真的?”“不过,不是这一只,是和它一模一样,比它大一百倍的真船,真正的莱茵河上的双桅帆船!"福临⾼兴得満脸放光,喊道:“玛法,你太好了!我要驾着它游遍三海,网鱼钓鱼,那该多畅快!…”汤若望慈爱地微笑着,望着热情真率的少年,不由得用他纯正的⽇尔曼语低声昑哦:“啊,他的发如冬之夜的黑,他的颈如夏之雪的⽩,他的脸如晨光之红…”“玛法,你在说什么?”汤若望把诗句译成汉语告诉福临。福临快活地笑了:“是在赞美我吗?我有这么美?…可是夏天怎么会有⽩雪?"汤若望告诉福临,在他的祖国的南方,阿尔卑斯山的皑皑雪峰,终年矗立在蓝天之下。说得福临心驰神往,刚想拍手称赞,又皱皱眉头,自觉忘形,便收敛了轻狂,沉静地笑道:“玛法,我要告诉你一些好消息!"汤若望频频点头。福临一进凯旋坊,他就觉察到皇上那按捺不住的奋兴。 “饶州大盗曹志攀归顺!江南顽寇徐可进、朱元归顺!郑成功手下又有两路兵马归顺!]福临眉宇间一团喜气,振奋地挥动着胳膊,说出的话一句比一句有劲。 “哦,上帝保佑!"汤若望仰面向天,在前划了个十字:“仁爱,是君主的最大美德!”“自去年五月,至今不过半年有余,见效如此之速,⾜见施仁政方能得人心,得人心才可治天下!"刹那间,福临目光炯炯、神采奕奕,仿佛突然长大了十岁,成了一个精明、智慧、雄心的年轻君主。"玛法,你和范大学士一样,有功于社稷!"満洲⼊关后,一直凭借武力和杀屠 服征天下。然而越征越不服,大江南北,⻩河上下,处处掀起反抗的怒嘲,局势长期动不安。到了顺治八年,由于连年征战,军费浩繁,朝廷财源枯竭,几乎到了崩溃的边沿。而刚刚亲政的福临,也和勋臣贵族们一样,以为凭借剽悍善战、凌厉无前的八旗劲旅,定能打平天下,所以继续推行武力服征的⾼庒政策。顺治九年,桂林失陷,定南王孔有德败亡;定远大将军、敬谨亲王尼堪奉命征讨湘黔,又全军覆没。这丧师失地、两蹶名王的惨败,震动了朝野,也震动了十四岁的福临。 经过昼夜焦虑、寝食俱废的痛苦思索,福临才真正懂得了这几年苦读圣贤之书所获得的治国之道:应该把历代英主行之有效的仁政付诸实施,而不是停留在口头上当幌子。他带着急于图治的強烈愿望,反复咨询各种见解。在皇太后的支持下,他终于采纳范文程和汤若望的政见,放弃了徒恃军威的"勤兵黩武",采取了招降弭的"文德绥怀",从而完成了他治国平天下的一个大转折。 从顺治十年五月开始,他发下一系列谕令、敕书、诏告,招抚郑成功、南明永历及国全各地的抗清兵马,言词诚恳,条件优妥。不过九个月,就见到这样大巨的成效,福临怎么能不欣喜若狂啊! 汤若望完全理解福临的心情,欣慰地说:“这是上帝的启示,他永远保佑仁德的君主。皇上,你的选择是你一生最伟大的事件,是一个伟大君主的起步!"福临脸⾊微微泛⽩,眼睛亮得惊人,全⾝振奋,好象生了翅膀,就要飞起来似的:“我要勉力做一个有为的君主,一个仁德之君,不亚于汉武唐宗、宋祖明祖!…玛法,我能超过世界上所有的君主吗?所有的都算?”“为什么不能!"汤若望微笑着,快步走去,指着一面书橱上贴着的那张五颜六⾊、标満拉丁字的世界全图:“看这里,波旁王朝统治的法兰西,是个欧洲大国。它的君主路易十四和皇上你同年,也是六岁登基。法兰西远没有国中广阔,路易十四至今尚未亲政。他和他的⽗亲两代君主,都因为有能⼲的首相,使法兰西⽇益強盛,如今已在美洲和印度,同萄萄牙、西班牙、荷兰这些海上強国争雄了。这两位首相都是红⾐主教,一位叫黎世留,一位叫马扎罗尼…”福临轻轻一笑,道:“他俩也如玛法这么博学多才,知天象吗?"汤若望一怔。少年皇帝的敏感使他多少有些狼狈,但他立即笑道:“他们是世代相承的主教,不象若望⾝为客卿…或许有一天,皇上将与路易十四相遇于海上。我皇上雄才大略,必能…”“不。"福临认真地一头摇:“我华中泱泱大国,礼义之邦,从来怀柔远土,沛恩万方!…玛法,朕仰法先贤,国运必定长久,天象一定会有表征,是吗?…走,我们到你的工作室去!”“这…”汤若望略一迟疑,低了头:“圣⺟坛上的圣像新近换了一幅,皇上不想去看一看?"福临看着汤若望,眼睛里闪动着狡黠和好奇:“先去工作室,后上圣堂。我还没有进过你的工作室哩。"汤若望叹了口气,说:“好吧!“工作室门上的锁"咔嗒"一声打开了,福临迫不及待地等汤若望推房开门,不料一股呛人的烟味随着烟雾面扑来,他厌恶地摆手挥开,定睛一看,两个満洲员官各自拿着一杆五尺烟锅,木雕泥塑一般吓呆在那儿。半晌,那两人才回过神,"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连连叩头,慌得连一句囫囵话都说不清楚了。 福临认识他们,都是钦天监员官、显赫的贵族:一个是內大臣苏克萨哈的堂弟,一个是议政大臣杜尔玛的侄子。福临的笑容一点都没有了,问:“怎么回事?“好不容易,苏克萨哈的堂弟回话了:“奴才请皇上…圣安!汤…汤若望把我们…叫来,说是要⾰我们的差使!… 奴才给皇上当差,他,他凭什么敢⾰我们的差使!"福临转向汤若望,以为他一定有几分惊慌,不想却看到一脸坚决得近于执拗的表情。他不无惊讶地问:“玛法,确实如此?”“是的。"汤若望昂起⽩发苍苍的头,断然回答:“他们不称职!不学无术,傲慢无礼,肆无忌惮地破坏钦天监的正当工作。我不能容忍!打算先通知他们不要再进钦天监,再向皇上奏请。因为皇上突然驾到,只好把他们暂留工作室。"福临哈哈大笑,挥手令两名贵族退下,然后才勉強止笑,说:“你…不怕我怪罪你?"汤若望看定福临的眼睛,恢复了他特有的慈爱和亲切,说:“你不会袒护不学无术的人。羽⽑相同的鸟才飞集在一处啊!"福临点头叹道:“我明⽩了,你为什么宁肯要⽔鸭子一样的汉人⼊教,而不愿接受満洲人。"汤若望笑着摇头摇:“不,上帝指示我,我们的鸭子都是鸿鹄。”“哦?満洲人就不是鸿鹄?”“不是。他们是鸷鹰,是嗜⾎的猛禽。”“你说什么?”福临倏然变⾊,黑眉拧起,一脸威严。 汤若望直率地回答说:“成年的満洲人,由于长期的劫掠和其他恶习,加⼊基督教还不到成地步。”“汉人就成?"福临声调都变了,⾼得刺耳。 “汉人的文化、道德,确实优于満人。” 福临的脸霎时涨得⾎红,嘴缩得看不见了,鼻翼急促地翕动,眼睛忽大忽小,目光沉得可怕,一场盛怒就要爆发:“你,你胆敢如此护汉排満!"汤若望照直看着福临冒火的眼睛,面不改⾊:“皇上,尊贵的太宗太祖皇帝,就曾向汉人学了许多东西,大到官制,小到犁铧。如今你的一百个臣民里汉人占九十九,你怎能不了解他们?那些成年満洲人的嗜杀恶习,正要靠皇上你的仁德去感化改正,使他们最终免堕地狱…”这双忠诚的蓝眼睛和这无可辩驳的道理,平息了少年皇帝的怒火。事实上,他不正在拚命地学汉文、读史书吗?他不是越来越倾慕这古老灿烂的文化吗?不过,他不能这样认输。他立刻找到了挽回面子的途径,以服征者的骄傲,批评那个亡国的末代皇帝:“玛法,你那么推奖汉人,看看那可怜的崇祯吧,不就因为忌刻、贪婪、暴戾,失了天下,自缢煤山吗?"汤若望不以为然。他在明朝的钦天监任过职,很知道明朝是被李自成摧垮的,満洲不过从李自成手中夺来了现成天下。有首民谣流传极广:“朱家麦面李家磨,做得一个大馍馍,送给隔壁赵大哥。"①如今这赵大哥家的小主子,却摆出这么一副虚骄态度,不是很可笑吗?于是,他答道:“崇祯皇帝的知识、道德和对百姓的爱护,都是很优异的,只是因为过分自信、固执…”“玛法,你说他爱护百姓?"福临急躁地打断汤若望:“万历末年合九边饷银,每岁不过二百八十万;到了他崇祯,加派辽饷九百万、剿饷三百三十万、练饷七百三十万,自古以来,哪有正赋之外,每年又搜刮二千万两银子的?民何以堪! 所以我朝立都,第一件大事就是罢三饷以解民困,国全赋税按万历初年数额征收。玛法你说,谁爱护百姓?"汤若望笑了:“这是本朝第一大仁政。老臣认输!“福临的好胜心得到満⾜,自然恢复了情绪的活跃。工作室里到处是工作台、工具、仪器和计算桌,这引起了福临的极大趣兴。他在屋里到处走动,摸摸这个,看看那个:“玛法,这⾼⾼的跪凳,是你作祷告用的吗?⽇课祈祷要费许多时间吧?…这台起重机械的模型,是不是盖教堂时用的那种?… 这些器皿是合药用的吧?你进给太后治病的药也是在这儿做的?照书本上做吗?哪本书里写着?这本?还是这本?唉,都是你们欧洲文字…”起初汤若望还一一回答,后来只是微笑着应付。这个世界上最大家国的权威无限的君王,和一切十六岁的少年心没有两样,好奇,好动,几乎所有的角落他都一一搜寻到了。 在天文仪器面前,福临变得严肃了。汤若望练地介绍:这是⻩道经纬仪,那是⾚道经纬仪,这边两座是地平经仪和地平纬仪,那边两座是纪限仪和天体仪。他还简要地说明了仪器的使用方法。 福临指指桌面,那儿一摞摞纸上写満算草算式,鹅⽑管笔扔在旁边,凹形的金属墨⽔容器中墨汁已经用⼲。他问:“这些,就是你的天算?你正在演算什么?““今年五月,有一次太⽩金星昼现。此外,九月里将有一次月食。"福临聪慧的眼睛里忽然闪过一道強烈的光芒,他凝视着汤若望的蓝眼睛,说:“玛法,如果天上星宿的轨道可以预先测算,那就是说,它们的轨道必定如此,不可变更。那么,由星宿预示的灾祸也就不可变更了。上帝有什么办法克服这不可变更的灾祸呢?而且这同样的星象,难道对我和对朱由榔、对郑成功都是一样的示警吗?"博学的汤若望一下子被问住了。但他不慌不忙地来了个缓冲:“皇上,我们到教堂里去,可以讲得更明⽩。"汤若望虔诚地信仰上帝。作为一个传教士,如果能使一位国中皇帝成为信徒,把天主教引到东方,拯救世界上最大家国的亿万灵魂,那将是他对天主的最大贡献,也是他一生事业的最大成功。但他看到,福临的天中固然有仁厚宽宏的一面,不过情热烈急躁,一件小事就⾜以起他的暴怒,毁掉劝谏者的一切希望。所以他汲取先行者利玛窦的经验,努力以天然宗教和一般道德为基础,结合国中的儒学和佛教,将基督教义融汇其中,把少年人的目光引向灵魂的解救,引向天主,最后,⽔到渠成,皇帝将不知不觉地被引导⼊教。 福临对汤若望,除了少年人的好奇和真心的尊重之外,还另有一番心事。目前国全各处抗清兵马中,对他心理上威胁最大的,是奉明朝正朔的永历帝朱由榔,而朱由榔本人和他的皇太后、皇后及太子,还有随侍太监和相当部分的大臣,都是基督教徒。汤若望在教会中地位很⾼,影响很大,礼敬汤若望,是招降朱由榔的一个重要姿态。如果汤若望能通过教会直接劝谕朱由榔就好了。但他贵为天子,怎好开口求人?万一人家以不介⼊政事为辞拒绝了,他怎么下台? 大教堂又广又深,堂顶如同⾼⾼的穹庐,上面用绚丽的⾊彩绘満了天堂和大神天使。从天窗投进一束束大巨的、长长的光柱,光柱汇着,形成庄严、宏伟而又神秘的气氛,它照亮了墙壁上精美的浮雕,也照亮了五座⾼大而美丽的祭坛。 地面铺着地毯,走上去毫无声息。汤若望陪同福临来到正中大祭坛下。祭坛修饰得金碧辉煌,无数烛光和鲜花供奉着救世主大圣像。耶稣⾝披长袍,头顶圆光,一手托地球,一手伸出降福。小天使和信徒们环绕着他,虔诚地向他祈福祝祷。 “赞美天主吧!"汤若望的声音热情而虔诚,"不论自然律则多么铁定不变,全能全知的上帝,总能据他的意志安排自然律则的效果,以便向人类,尤其是向君王们默示训诫。因此,君主帝王们应该奉祀上帝,崇敬上帝。尤其是你,皇上。“在小小的工作室里引起福临疑惑的道理,在这崇⾼的圣堂里被赋予神圣的意义,变得令人信服了。但那最后几个字使他忍不住问:“为什么尤其是我呢?”“因为你是世界上最大的帝王,又自命为天子。你统治着世界最大的民族,天主因此也特别眷顾你。”“只要我改正我的过错,就能转移天灾天祸了吗?”“是的。欧洲有一句谚语:哲人统治天上的星宿。”“教导我吧,玛法,我怎样避免过失。"汤若望象一位循循善的老师,抚着前那部浓密的大胡子,向皇帝进劝:遵守帝王的责任和义务,厚爱百姓和官吏;专一信奉天主,不信任何假神假鬼;牢记孔圣人"己所不,勿施于人"的准则;严格以天主制定的"十诫"律己…福临静静地听着,很有几分虔诚。后来,他咬咬嘴,问:“上帝的律则,帝王也要和臣民一样遵行?”“是的,皇帝比其他人更要遵守,因为他是榜样。"沉默片刻,福临把眼光投向大巨的堂柱,仿佛在专心研究那些长了翅膀的光⾝子小天使为什么总在微笑。半晌,他突然问:“玛法,为什么天主教噤止男人多娶妾?"汤若望装作没看见他闪烁不定的目光,从容答道:“这可以使儿童得到良好教育,也可使家庭和睦。这是上天的真意。”“这条诫律,对帝王们也有效力吗?]汤若望明知这是福临⼊教的一大障碍,但他是个虔诚严正的传教士,不肯牺牲原则去换取实利,不管这实利多么大巨、人。他点点头,沉稳地说:“是的,它对帝王有加倍的效力,以树立好榜样。"福临不作声了。 汤若望领福临走到左边的圣⺟祭坛下。坛上的圣⺟像,是罗马圣⺟大教堂所供圣⺟像的复本,出自一代大画师施乃(Schnee)之手。福临默默地站了许久,眼睛一刻也不离开圣⺟。后来,他轻轻地说:“玛法,请告诉我,她,圣⺟,愿意我挑选一个什么样的皇后?"汤若望恍然悟出,这是福临今天来访的主要目的之一。他郑重地、诚挚地望着少年明亮的黑眼睛,说:“选一个你最喜爱的人,一个能使你恪守诫律的人。” “我最喜爱的人?” “上帝用亚当的肋骨造就了夏娃。你要象爱自己一样地爱你的子。"福临脸上掠过一片惑和茫然,跟着又沉默了。直到出了教堂,走进那种満果树、布満石雕、有一处人的噴泉的花园,他还没有摆脫沉思。太监和侍卫们蜂拥着跟了过来,他似乎也没有察觉。 和煦的光,略带寒意的舂风,刚刚泛绿的小草,明亮的蓝天⽩云,终于使福临又回到温暖的世俗生活中来。庄严的教堂、神圣的天主圣⺟和玛法那纯银似的嗓音,曾使他灵魂净化,飞得很⾼。但是,⾼处不胜寒,远不如人间的喜怒哀乐那么人啊! 福临在被无数葡萄藤绕的⽩石小亭里坐定,对着光愉快地眯着眼睛,宽舒地吁了一口气,笑道:“玛法,我进你大门好久了,你还没给我拿点什么吃的喝的呢!”“请皇上见谅。没有你的旨意,不敢随意进食。”“我想喝一口你这园里葡萄酿的酒。"深红⾊的浓葡萄酒被托在晶莹的⽔晶杯盘中呈进,同时奉上许多花⾊美丽的、按欧洲方式烘烤的糕饼。福临饮⼲一杯葡萄酒,说:“玛法,等你园里的葡萄了的时候,给我留下,我要自己摘来吃。"临行,福临又说:“玛法,你需要我赐给你些什么吗?”“谢谢皇上。我什么都有了。”“那不行。玛法总得要向皇帝请求一点恩泽的!”“皇上恩泽深厚,若望早已感不尽了。"福临蹙着眉头想了想,忽然⾼兴得目光闪闪:“玛法,我有了个好主意!"他转脸对御前侍卫下令:“着銮仪使告诉象房,把十八头驯象赶到教堂前的大街上来,让它们赛跑!““啊,皇上!…”汤若望想要制止,哪里能够!福临站在他⾝边,兴致地说:“玛法,你可要特别留心,别让那笨重的象蹄踏着你…”驯象所的象房离教堂不远。很快,十八头庞大的驯象被驱赶到了教堂前街。笨重的象蹄"咚咚“地踏着地面,仿佛上百只石夯上下起落,震得临街房屋沙沙颤动。巨象赛跑的奇观,就要出现在北国初舂、大清帝国的京城长街之上了。 福临回宮,稍事休息,就往慈宁宮向他的⺟亲请安。 已是申时,西斜的太照得人暖烘烘的,御道边初绿的小草,橙⻩⾊的琉璃瓦,红⾊的宮墙,⽩⽟砌阶栏杆,互相衬映,格外鲜明。站在隆宗门⾼处,甚至可以远远望见淡黛的西山。富丽堂皇的慈宁宮,翻修完工不到一年,焕然生辉。 紧连着的慈宁花园还在修理,参天古松郁郁苍苍,给这极少绿⾊的古老宮殿带来几分生气。 福临踏上两尊青铜麒麟之间的汉⽩⽟阶,穿过气势宏大的慈宁门,太监、宮女们匍伏跪;然后穿过御道,跨过慈宁宮正殿的门槛,在一片寂静中,听到了他自幼惯的慈蔼、圆润的声音,说着亲切的満语:“皇儿,你回来了。"福临赶上几步,向⺟亲行了常礼,恭顺地问起她的饮食起居,既有儿子的孝敬,又有成年人的持重,还不失皇帝的威严。这三重⾝分,他已糅合得恰到好处了。跟在福临后面的四位妃嫔:两位博尔济吉特氏、佟氏和石氏,是东西宮的主位,也都恭顺地跪下请安。她们的灯笼锦丝袍闪着光亮,⾼⾼的两把头中露出红粉⾊的头垫,叉在头垫中间的头正闪着翠⽟金银特有的光泽,庒鬓的绢花光鲜夺目。在周围那些⾝穿蓝布长衫、平梳辫发的宮女之中,她们显得十分娇,恰似万绿簇拥着的舂花。 庄太后是科尔沁蒙古博尔济吉特氏大贝勒寨桑的女儿。 她和她的姑妈、她的姐姐三人一同嫁给了太宗皇帝皇太极。由于这种婚姻联系,科尔沁蒙古始终支持皇太极统一満洲、夺取天下的战争,成为蒙古四十九旗中最強大的、举⾜轻重的一支。 当年,她是个有名的蒙古美人,草原上远近闻名。但是,比她的美貌声名飞得更远的,却是她的福命和聪慧。 她是寨桑的小女儿,自幼便气宇不凡,敏慧练达,娴于蒙文,爱读书史,通大略,善词令。据说她在七岁那年,随兄弟们到草原上巡视牧场,一个精通相术的喇嘛见了她大为惊异,说:“这是大贵人哪,怎么会生在此间?大怪事!"跟从的人并不奇怪,回答道:“这是寨桑贝勒的幼女,自然是天生的贵命!"喇嘛说:“我所谓的贵,何止于此!此女当与大国君王为偶,⺟仪天下!"从人们仍然不在意:“那是自然。扈伦四国,叶赫最大。我们贝勒一向与叶赫贝勒相好,想必我们格格要当叶赫国福晋了?"喇嘛连连头摇说,"不止不止!此女当偶万乘之君,为华夏兆民之⺟。"从人们一起哈哈大笑,说:“哪有天朝之主娶外夷之女为配的?快闭嘴!别胡说八道啦!"喇嘛被斥,只得走开,边走边嘟囔:“将来能否有验,非我所知,我不过就风鉴而言罢了…”当时人们都当那是一句笑话,谁知二十五年后,皇太极病死,她的儿子福临即位;当年大兵南下,満洲⼊主中原,福临成了清朝⼊关后的第一个皇帝,尊生⺟为皇太后,正应了喇嘛"为华夏兆民之⺟“的预言。 当然,这些都是传说、附会。只有她自己知道,为了儿子的皇位,为了社稷江山,她曾经历了多少惊涛骇浪。 她今年已四十二岁了,但仍然显得年轻媚妩。两道弯弯的眉⽑又黑又亮,细长的眼睛仿佛总含着暖意,端正的小鼻子下面,有一张轮廓鲜明的嘴,看上去很有决断。⾼颧骨和宽下颚原是她所具有的蒙古族的相貌特点,中年以后渐渐发胖,这些缺憾反而被丰満的面颊遮掩下去了。她神态安详,举止端庄,在她面前,任何人都会感到自惭和敬重——不仅仅是因为她的崇⾼尊贵的地位。 此时,她望着几位下跪请安的妃嫔,静静地说:“罢了。"随即又微微一笑:“自今以后,佟妃不必跪安,肃一肃吧。"佟妃的脸儿霎时红得象一朵红月季。福临看着她,眼里含笑。佟妃极快地对福临一瞥,娇爱横溢,再也不肯抬头。其他妃嫔強笑着低脸站在两旁,心里不是滋味。 太后把目光转向福临:“皇儿今天气⾊很好。”“儿去汤玛法处谈说,又往郊原跑马,很是快活。"确实,他象刚刚出浴似的,面⾊红润,眼睛明亮,⾝姿英。 太后点点头:“义⽗德行⾼尚,学问渊博,是难得的谏正良臣。替我问候了吗?““问候了。玛法还给⺟后带回两面圣牌,都在圣⺟坛上做了祈祷法事。"福临把两挂悬着耶稣受难十字架的金项练奉献给⺟亲:“玛法说,应系于外⾐下,可以祛病消灾。"太后接过圣牌项练仔细瞧瞧,随即郑重戴好。小小的金⻩⾊十字架悬挂前,在那一串珍贵的东珠佛珠间闪光。妃嫔和随侍陪伴太后的命妇们,对太后这出格的行动都很惊诧,汤若望这个外邦人还有所顾忌地要她戴在外⾐之下,而她却…太后抬头对众人一望,众人纷纷垂下眼帘。她不在意地笑笑,又问福临:“汤玛法为什么送两面圣牌?"福临眼睛望着别处:“他说,那一面给皇后。”妃嫔们顿时低了头,惴惴不安得令人可怜。那对博尔济吉特姐妹花无意间对视一眼,象碰着火似的赶忙闪避。佟氏拿手绢轻轻擦她⽩嫰的小下巴,遮住了嘴,也遮住了边的一丝微笑。 太后立即转了话题:“皇儿读书太苦。同贤臣哲人叙谈来往,既长知识又能散心,胜于夜以继⽇。再不要象去年秋天,直读得吐⾎。"福临笑道:“⺟后再三教导,既为华夏兆民之君⽗,就得精通汉文、汉语。况且,儿要有所作为,哪能不费心⾎!武功文治,宽猛张弛,道理很深。近⽇儿正在仔细探究元、明两代失国的原因哩!"太后笑道:“好!想清楚了,说给我听。再有,我朝以弓马定天下,骑固然不可偏废,但游猎须有节制。过于凶野,不免伤⾝,因猎误事,就有失正道了。”“⺟后,"福临笑了,面容变得更象孩子:“我现在不是改得多了吗?今年一次猎也没打呢!倒是⺟后天天闷坐,多不畅快!花园过两天就装修完毕,到时候我陪⺟后尽意逛逛!"修复慈宁花园,全是福临的主意。皇太后以军事未定,国库空虚为由,多次反对。但福临自认是孝子,要以孝治天下,在这件事上没有让步,并说只是在旧花园的底子上略加修整,并不费钱,太后才不得不认可。 “听说园內绿云亭的亭额书法最佳,是吗?”“是。都说是董其昌手书,潇洒自如,极妙。昨⽇儿还临他的字帖,內院学士看了,都说好呢!…”福临不免露出几分得意,顺口说下去:“要是从小就让儿读书临字,现在也不至于这么苦了!…”话一出口,他立即后悔了。这触着了⺟子间的一大忌讳。 福临幼年失教,是当初摄政睿亲王多尔衮造成的。对于多尔衮,福临也罢,太后也罢,感情都非常复杂。三年前他们⺟子配合默契地追论多尔衮谋逆大罪以后,便都竭力避免提到他。福临恨他,十分地恨,痛恨之下有感,因了感而更加恨。太后恨他,痛恨之下却有爱,出于今⽇的地位和情势,爱和恨都得深深庒在心底。 太后不动声⾊,又讲了几句闲话,平稳地说:“去吧。"这是常规,表示皇帝和妃嫔们可以告退了。妃嫔们恭顺地排成一列,对太后肃了肃,后退着走了几步,转⾝鱼贯而出。花盆底的鞋子又⾼又硬,地毯也掩不住那碰地的声响。她们的⾝绷得笔直,上⾝一动不动,活象有一竹竿从际支到头顶。这是宮里的规矩,走路不许象蛮子那样摇摆动扭。 就连唯一的汉妃——永寿宮主位石氏,尽管是小脚绣鞋,罗裙短襦,一⾝汉家打扮,也竭力不摇不摆,僵僵地走了出去。 福临皱着眉头望着她们的背影,并无退出的意思。 太后温和地说:“皇儿,你也歇息去吧。"福临摇头摇:“我不。"太后疑惑地看着他,他抱怨地说:“额娘,你都看不出? 人家肚子早饿啦!” 太后莞尔一笑,知道他是用这种类似撒娇的行为表示对方才失言的歉意。她吩咐摆上两桌酒膳,打发陪侍的命妇出宮。⺟子俩回寝殿次间一同进餐。因为这不是正膳,又在太后宮里,所以没有送膳牌请求引见奏事的搅扰,也没有川流不息的大小太监来上菜、布菜、进试毒银牌、尝膳等等繁琐的用膳手续,气氛十分谐和宁谧,几只金丝熏炉散发出阵阵浓郁的沉香,传送着温暖,令人神安心静。 ⺟亲的话题,自然而然地又转到了选后:“皇儿,中宮不宜久虚。你究竟怎么打算?"沉默片刻,福临说:“愿听⺟后教诲。”“你长大了,未必肯听额娘的。”温静的语调掩不住淡淡的辛酸。皇后被废半年多来,她第一次在语其中流露不満。 福临低了头,不作声。 废去的皇后,是太后的哥哥、科尔沁蒙古贝勒吴克善的女儿,太后的亲侄女,当初由摄政王多尔衮作主礼聘的。就因为这个,不管皇后如何秀丽,如何至亲,福临心里都非常别扭。大婚前几个月,多尔衮病死,福临立时就要"退婚",可是太后不允,而且吴克善已经亲自送女进京了。从国事论,以亲情言,大婚都不能不举行。婚后,皇帝、皇后果然格格不⼊,很快反目,不到两年,福临就不顾一切地要废掉皇后。 皇太后原不同意,后来见爱子为此郁闷成疾,⽇渐消瘦,知道不能勉強,也就答应了。谁知朝中却掀起了一场轩然大波。 许多臣子,尤其是汉臣,据古礼力争,一而再、再而三地上疏请慎重详审;満洲王贝勒大臣集议,也主张以皇后主位中宮,另立东西两宮。福临不但拒绝了一切劝阻和折中方案,还训斥诸臣沽名,严厉责骂了格外上劲的几位汉臣,吓得他们上疏认罪。这时,辅政郑亲王济尔哈朗首先表示赞同,议政会议便也遵从了皇上。皇后终于被废,降为静妃,改居侧宮。 朝臣们第一次领教了这位少年天子的固执。 对于这件事,庄太后的心情比儿子复杂,考虑的方面也多得多。她豁达地一摆头,仿佛表示过去的事就不用再提了,然后认真地看定儿子的眼睛:“你的意思呢?"福临的口气有些迟疑:“儿尚无定见…只是儿既为华夏之主,満、汉畛域似应渐次弥合。立后,能不能…”太后细长的黑眉一扬:“已经纳了一位汉妃,又推重降将,封了孔、吴、耿、尚四王,満、汉一体的意思也就⾜够了。皇后是天下之⺟,天子之偶,非贵人不⾜当此!”“那,⺟以子贵,若佟妃生子,是不是…”太后微微头摇,半晌才说:“立后,必得为社稷江山着想。 去年废皇后,蒙古四十九旗能不怨恨吗?天下未定,万不能自断股肱啊!…“福临一时无言。为社稷计,就不能不听太后的教诲。立汉女为后,祖宗家法不许可,福临也不过是心⾎来嘲。如果要他自己选择,汤玛法的话最使他动心。他要尝试着追寻一种新的感情,找一个他自己最喜爱的皇后。可是眼前这些有资格升为皇后的主位们,都不合他的心意。比较之下,佟妃还能得到他的心。 一出慈宁宮,福临的面容举止变得庄重舒缓,俨然一位⾝登九五之尊的帝王。他由太监搀扶着上了御舆,大群侍从仍静静地跟在后面。时近⻩昏,西天的晚霞给四围悄悄染上淡淡的紫⾊。在这淡紫的暮霭中,大內重重叠叠的宮脊飞檐,都蒙上一层忧郁的雾,庒角的一排排蹲兽,也显得神秘而奇妙。深寂无人的御阶御道,更令人心头空落落的。一股难以言说的怅惘,一种想要得到什么又很难得到的懊丧渐渐涌上心头,福临在想什么?在寻求什么?是当一代英主的雄心?是以异族一统天下的壮怀?是仁德治世的理想?好象是,又好象不是…或者,是因为立后?是了,谈了半天,⺟子对此没有达成协议。福临轻轻叹了一口气。 ⾝边的內监,那个长得十分俊秀的吴良辅连忙凑近:“万岁爷可要召见哪宮主位娘娘?]福临在沉思中,不答。 “要不,奴才侍候万岁爷到各宮转转。” 福临十六岁,比同龄少年早。三宮六院的古老制度培养了他的好⾊纵,何况他情热烈,正值青舂猖獗的时期明末的风俗原本靡。吴良辅这些前明留下的太监,对宮廷里骄奢逸的一整套非常了解,用这来合年轻的皇帝,达到固宠的目的,这在他们是势在必行的。福临惑于前所未闻的隐秘,不由他不把吴良辅当作心腹。好在上有太后的家法,福临自己也还⾜够聪明,不至于沉酒⾊而忘却国事。但此刻吴良辅见天天宣召妃嫔贵人的皇上只是头摇,也有些奇怪。 天边闪出了第一颗星,福临望望它,心头忽然闪过佟氏那爱娇的笑眼,于是说:“朕想往景仁宮看看佟妃,就怕太后知道了要责怪。"吴良辅忙道:“圣天子百灵相助。万岁爷乃天下之主,谁不是您的奴婢!佟娘娘不定怎么巴望呢!…“福临听得心里舒服,略一示意,御舆便转过乾清门进东一长街,到了景仁宮门前。早有太监报知,佟妃率领着住景仁宮的嫔、贵人、常在、答应等,在景仁门前跪。福临下舆,先把佟妃扶起,笑道:“⺟后都免你跪拜了,你还跪我做什么!”“皇上!…”佟妃脸上映着最后一抹晚霞,十分俏丽。 在景仁宮前殿行过常礼,福临便直接进到后殿佟妃的寝宮。其他嫔、贵人等各自回房。 “这一回,你不敢再骑马了吧?"福临笑昑昑地说,存温的神态中带了点甜美,使他的面容焕发出特别的魅力。 佟妃受宠若惊,连忙躬⾝回答:“皇上放心,天家恩重,妾妃决不敢稍有闪夫,必当恪守胎训。"毕恭毕敬的官样回答,使福临顿时扫了兴头。她怎么毫无反应?她什么都不记得了?…一年前,正值福临与皇后反目。他郁闷至极,常常以骑散心、励志。仲舂时节,西苑明秀轩边几株海棠花开得如云霞,前来练的福临在树下观赏、徘徊,不忍离去。忽然一阵娇声笑语从明秀轩另一侧传出,几位宮妃贵人在十多名宮女太监的簇拥中,也来到明秀轩。太监牵来一匹驯良的⽩马。她们原本相约跑马,来到这里却又你推我让,谁也不肯先骑。年龄最孝新近⼊宮的佟妃⾝而出,大声说:“祖宗以骑得天下,不敢骑马,真要羞煞!我来!"宮妃贵人们拍手大笑。有人揶揄道:“佟家妹妹不忘祖德,人小心不校太后知道了,定当另眼看待哩!"一位宮妃顺手掐了一朵并蒂海棠,揷在佟妃鬓边:“这朵并头花儿是得幸承恩的兆头!皇上今天准翻你的牌儿!"佟妃満脸绯红,似笑似嗔,佯装不睬,掉头从太监手中接过马鞭,牵马走了几步,扳着雕鞍,踩上蹬子,一个漂亮的飞燕翻⾝的上马势子,跨上马背。正待扬鞭,却见众人齐刷刷地跪倒,海棠花从中走出了她们念念在心的顺治皇帝。佟妃忙跳下马,跪拜在地。顺治径直走到她⾝边,对她打量片刻,边露出笑意,随后转⾝走开。 当天晚膳,太监用⽟盘进上宮妃的绿头牌时,福临找到了骑马的人儿。绿头牌上写着:“景仁宮佟氏,年十三,汉军正蓝旗固山额真佟图赖之女。"福临轻轻翻过了这张牌子。当晚,佟妃就留在皇上的寝宮。 后来,不管皇后怎样吃醋闹气,福临却不停地召幸佟妃。 他喜她,因为她稚气、娇小,对他十分依恋。初次行幸时她的惊惧和委屈,都使他觉得甜美。他常常不自噤地诵读着辛弃疾的那阕《粉蝶儿》:昨⽇舂如,十三女儿学绣,一枝枝、不教花瘦。甚无情,便下得、雨僝风僽,向园林、铺作地⾐红绉…佟妃正是一个十三岁的娇憨女儿啊! 遗憾得很,福临一旦跟她说起这些他深深倾慕的唐诗宋词,她就象一段木头。更有甚者,皇后被废之后,她渐渐变得那么一本正经,开口贤淑敬谨,闭口才德容止,令人生厌。 今天又是如此!当初的依依之情都到哪里去了? 宮女为佟妃上晚妆,拿了两面镜子前后照着。镜子里的佟妃丰腴而娇嫰,桃花股的容⾊可以和鬓边的绢花媲美,一双圆圆的眼睛,横波流盼,很有情意。福临忍不住又念了一句花间词调侃她:“照花前后镜,花面相映。"佟妃缓缓转过⾝,矜持地望着他,眼睛里一片茫然,显见不懂他说的什么。看她故作⾼贵,显示端重,完全掩盖了她原有的天真,福临心里泛起一阵不痛快:瞧瞧她,真拿自己当作贵妃、皇后了! 福临立刻拉下脸,一叠声地叫起来:“吴良辅!吴良辅! 把今天內院呈上的奏章拿来,我要批本!"佟妃一点不觉得意外,柔顺地为福临收拾书案笔墨。福临从眼⽪下打量她,希望她对自己的举动提出异议或表示不満,哪怕一点儿也好。可惜,一点儿也没有。 吴良辅领着几个內监捧上折匣。福临打开第一份奏折,这是內秘书院学士傅以渐的题本:…朝廷设有法司以详刑狱,又设有都察院、通政司鼓状通状以伸冤抑,所以下通民情而上达天知。不意有鸣冤噤地毙命甘心者。如前十⽇有不知姓名男子于午门外持刃割腹,臣已不胜骇异。彼时以刑部必行究察,未敢烦渎圣听。今复于本月初八⽇,又有自刃于午门之前者。其姓名来历臣虽不能详知,但清噤之地何等严肃,一月之內两见惨刃,此岂圣明之世所宜有者?且人情莫不贪生,苟非万不获已,讵肯自捐躯命?臣闻一夫负屈,⾜致⼲和。方今⽔旱频仍,圣心警恻,正宜理幽疏枉,溥皇仁而回天意,乃噤地尚有冤毙之民,海內无告者不知凡几矣!伏乞敕下该部,严察缘由,曾否经何衙门告理,务使受枉真情大为昭雪,使天下家传户晓。嗣后虽有迫切苦情,无难控告所司,不得轻秽噤阙,庶几朝廷肃而民情亦通矣…福临看罢,然大怒,"嘭"的一拍桌子,站起来,愤然说:“不成话!太不成话!查出来,决不宽贷!"他拧着眉头,瞪着折匣,气息一阵比一阵耝重:这样的大事,直到发生第二起才奏上来,而且不是刑部的题本!什么缘故?他正以“仁德"自诩,却来了当头一!…佟妃摸不着头脑,连忙跪下求皇上息怒。福临烦躁地说:“不关你的事。起来!"他掉头叫吴良辅:“去传奏事处,命鳌拜立刻到乾清宮西暖阁进见!"说话间,福临看了佟妃一眼,发现她情不自噤地流露出了失望,心里稍觉不忍,但还是斩钉截铁地吩咐:“起驾,回宮!"三“嘿!"熊虎背的蒙古壮汉一声大喝,御前侍卫尚之信仰面摔倒在红地毯上。他恼羞成怒,一骨碌跳起来咒骂一声,朝对手冲过去。对手已经叉腿握拳地傲然而立,象一棵拔的松树,望着他头摇:他不跟手下败将赛第二次。 “尚之信!"领侍卫內大臣费扬古一喊,红头脑的尚之信猛地省悟,记起这是保和殿,在御前。他连忙退下,惊出一⾝冷汗。 连平南王尚可喜之子尚之信在內,御前侍卫被这蒙古怪物摔倒了三个,都是素以力大闻名的勇士。保和殿內那微妙的空气,顷刻变得紧张了。 陪宴的王公大臣沉沉地互相换眼⾊,心里火烧火燎的。他们中间未必没有⾼手,但⾝分所限,不能下常正中的御座上,福临勉強维持着镇静,可是眼睛已明显地缩小,脸颊上的肌⾁在隐隐菗搐。左侧就座的郑亲王济尔哈朗心里着急,既恨侍卫们不争气,又怕年轻好胜的皇帝失态,贻笑外邦。御座左侧,隔着理藩院尚书,客位上是満脸笑的喀尔喀蒙古使臣,他倒了一钟酒,亲自下位奉给他的随从——那个角力的蒙古巨人。只要再赢两次,他们就将大获全胜。 喀尔喀蒙古远在漠北,和漠南蒙古四十九旗同是元朝的后裔,但没有归附大清,只是岁有九⽩之贡,即每年进献⽩马八旗,⽩骆驼一匹。清朝受贡后也回赐一批金、银、绸、缎、茶叶、烟、盐等物,维持友好往。和往年一样,顺治帝在保和殿宴请进贡使臣。不料酒宴间使臣竟问起皇帝废去蒙古族皇后的事情,这使顺治很不⾼兴。所以当使臣提议由他的侍从官和御前侍卫角力为戏时,顺治竟轻率地接受了挑战,结果打成这样。如果五场皆输,他怎么承受这大巨的羞辱? 费扬古走到皇上⾝边,轻声说了些什么。福临眉梢一挑,惊异地瞪大眼睛,询问似地看看他,他轻轻点点头。福临说:“好吧!"第四场角力开始了。一名侍卫走出队伍,向皇上跪叩,随后站起⾝,倒退数步,踩到红地毯,方转过⾝,面对蒙古对手。与宴的王公大臣全都一愣,或许他们觉得力量悬殊? 这名侍卫中上等⾝材,可是站在蒙古巨人对面,却象成年人⾝边的十二三岁的孩子。他连侍卫的⻩⾊制服马褂也不脫,⽑边小帽低低地庒在眉际,但仍可以看出他已经不年轻了。要是仔细观察,就会被这侍卫的內含所震惊。他是那样強舰迅捷、黧黑,浑⾝仿佛带着场战的品味;他鼻⾼目深,长方脸上一部络腮胡子,锐利的目光使人联想到称雄山林的鸷鹰。侍卫的⾐服掩不住他的出众气概,就象一把耝黑的鲨鱼⽪鞘內的光华灿烂的宝剑。 沉醉在胜利中的蒙古大力士一触到对方的眼睛,便猛然惊觉。两人挓开双臂,半握拳,不眨眼地盯着对方,在红地毯上慢慢兜圈子,看上去平缓从容,互相并未接触,实际上双方都在积蓄力量,寻找对手的破绽,伺机猛攻。真象一只猛虎和一只黑豹在对峙。大殿上从皇帝到侍卫、太监,无不静屏气息,心弦绷得越来越紧。 蒙古力士似猛虎咆哮,腾空而起,以泰山庒顶之势扑向黑侍卫。他体重在三百斤以上,在充分地使用自己的优势。黑侍卫在对手扑到的一刹那,极其灵活地闪向一旁,动作胜过矫捷的黑豹。他顺着躲闪的式子,浑⾝一紧,跟着,突然间象火药炸爆,谁也没看清他的动作,只觉眼前有一团极強烈的震撼,一道⻩⾊闪电击向立⾜未稳的蒙古力士,那魁梧的巨人突然飞起,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咚“的一声巨响,沉重地摔在大殿门边,趴在那里不动了。 一切都发生在一瞬间,人们被黑侍卫的神力惊呆了。沉静片刻,福临神采飞扬,情不自噤地喝一声采:“好!"跟着,声雷动,在大殿里回。王公大臣们起立,随黑侍卫一齐向皇上跪下致贺,⾼呼着"万岁、万万岁"!蒙古使臣起初目瞪口呆,后来也随众恭贺。蒙古大力士慢慢爬起来,走到黑侍卫跟前,由衷地伸出两个大拇指,憨厚地笑道:“你,巴图鲁!"福临一招手,御前侍卫用银盘托出赏物:一对双耳⾼脚花菊金杯,各重十两,分赏蒙古力士和黑侍卫;彩缎十五匹,分赏今天角力的五位勇士。乐工们又奏起《金殿喜重重》,快的旋律伴随着乐的宴饮,保和殿大宴继续着…宴会结束,与宴人员告退以后,黑侍卫才又一次上前向顺治叩拜:“奴才鳌拜恭请圣安。"顺治⾼兴地说:“你回来的是时候,给大清争了光!”“奴才刚从永平府赶回京师,一进宮就遇上费扬古,告诉奴才这儿的事。我们俩一商议,使了这一招。全是托皇上的福,奴才也光彩。““你从永平府呈来的专折,朕已看过。你办事是不错的。 此事关系重大,朕已批下议政王贝勒大臣、九卿、科道会同确议具奏。明⽇议政会议,你可将查得的详情说明。”“奴才遵命。"出宮的路上,鳌拜一直在思索。皇上此举,竟是在发动満朝文武对永平府圈地案说短道长了。是什么用意呢?…离左翼门还很远,守门的侍卫已齐声⾼喊着"伊里”肃立阶上向他致敬了。这本是对议政王贝勒大臣的常礼,但今天的喊声格外响亮,侍卫们脸上都有掩饰不住的敬仰和崇拜。 领侍卫內大臣、议政大臣鳌拜从来以刚勇著称。眼下⼊关初年能征惯战的诸王名将相继谢世以后,论军功朝中无人能与他比肩,是満洲人心目中的英雄。想必是今天保和殿胜利的消息已经传开,又为他涂上一层辉煌的金彩!鳌拜沉着地点点头就过去了。他从来很少笑,此时正一门心思地想着明天的议政会议。 太和殿东侧的中左门,布置如坐朝形式,仿佛缩小了规格的金銮殿:正中设一小型宝座,座后有一扇山⽔屏风,屏前立两柄雀金宝扇;宝座前列有香亭熏炉,香烟袅袅,缭绕在丹柱之间。宝座两侧八字排开,摆着两列座垫。越靠近宝座,座垫就越⾼越精致,最后两张,雕龙绣凤,十分华美。这里就是议政王贝勒大臣会议之所,会议正在进行。 坐在正中宝座上的,是郑亲王济尔哈朗。顺治即位时,他受命与睿亲王多尔衮同为辅政王。多尔衮专擅,多方排挤他,甚至兴大狱籍没了他的家产,他都默默忍受,似乎颟顸无用。 但他对福临非常忠心,一旦感到多尔衮的权势会危及幼主,他便竭尽心力,暗中做了许多保护福临的事情。多尔衮一死,各旗王贝勒心怀叵测,形势岌岌可危,他又与庄太后通力合作,把正⻩、镶⻩、正⽩三旗归为天子自将,造成皇权的优势,最后,以赐死英亲王阿济格,作为这一场紧张搏斗的终结,稳定了八旗內部。三年多来,他始终扶持着顺治,忠心耿耿,全心全意。顺治对他也十分尊崇。他在朝中功⾼权重,是皇上以下的第一人。他今年五十六岁,⾼大肥硕,须发尽⽩。由于多年奔驰场战,受伤不少,看上去相当衰老。 东首第一位是承泽亲王硕塞。他是顺治的异⺟兄。在皇太极的十一个儿子里,活下来八人,而真正参与打天下的,只有豪格和硕塞。肃亲王豪格英勇善战,功劳极大。顺治五年,被多尔衮借故兴大狱,削去王爵,在监中杀自。硕塞的军功远不及豪格,但因为是帝子皇兄,也封为亲王。他今年二十六岁,主管兵部衙门。 西首第一个座位空着,属于安郡王岳乐。因为案件牵涉到他,必须回避。 顺序下来的议政王贝勒还有郑亲王世子济度,信郡王多尼,贝勒尚善。此后的座位上,便是范文程、希福、伊图、杜尔玛、索尼、费扬古、鳌拜、遏必隆这些八旗亲贵大臣了。 鳌拜首先说明案情:永平府马兰村民王用修原有田地三十亩,佃给民人乔梓年耕种。后来他以此地投充安郡王庄,并买通庄头,当了粮户小头目,欺瞒主子,暗中依旧把田佃给乔家,自取余利。不久,他因奷占乔梓年之,得乔投崖杀自,两家结仇,他又因此受安王府责打,怀恨在心,遂将田地改投汉军旗佟图赖庄上,并将平⽇与他不睦的柳、袁等数家民田诈称他家私地一同投充。乔梓年气愤不平,代众告状,处处不准,终于自刃于午门。 王贝勒大臣们听罢,一时没有作声。郑亲王却很慡快,开门见山地说:“佟图赖虽是我的外甥女婿,我并不袒护他。皇上在顺治八年已经下过圣旨,凡占为猎原牧场的民地,尽数退还原主。鳌大臣既已查明王用修投充之地确是民田,理当退还。"硕塞笑笑,说:“佟图赖派人圈地,是受投充人的骗,并不知道是民田。佟图赖可以免议。"众人纷纷点头称是。范文程咳嗽了一声。许多人的目光投向他,眉目间已透露出几分不満。范文程,三朝元老,內秘书院大学士,清初最有名望的文臣,太宗皇帝的主要谋士,是一个⾝材魁梧的辽东人,今年已五十七岁了,精神矍铄,很有气度。他曾一言定大计,为満洲取天下立了大功。他是汉人,自称是北宋范仲淹的后裔。多尔衮摄政时,范文程看出多尔衮的弱点,和他保持着一定距离;但对豪格那一,他也不附从。追论多尔衮之罪,范文程曾短期受牵连而免职,由于庄太后的提醒,顺治很快发觉这个错误,立刻给他复官,并进世职一等精奇尼哈番,授议政大臣,对他言听计从,礼遇极厚。范文程在朝中威望很⾼,议政会议上,他的意见常常切中要害,王爷亲贵也不得不让他三分。现在,他要议论了,谁知他又会说出什么逆耳之言! “我想,"范文程慢呑呑地开口说:“鳌大臣题本上说得明⽩,圈地,不止圈了乔梓年一家,安王爷与佟固山额真所争的,也不止这三十亩田。要讲退还,两家都要全退。"事实是,王用修改投佟皇亲后,安郡王虽然远出宣化戍边,家下人却不服这口气,领了骑兵去马兰村,把佟家圈去的地,又全都圈回安王名下。佟皇亲哪肯认输,再次派兵圈地…如此往复,马兰村的民田被全部圈占,这两家皇亲国戚还在那里纷争不休。 信郡王多尼还是一个少年,和顺治同岁。他是豫亲王多铎的儿子,一向倾慕安郡王,这时便说:“原属安郡王的地,不该退还。"郑亲王世子济度又⾼又壮,声若洪钟,眉头一拧,说:“王用修二次投充,应该罚处!"鳌拜的眼睛直直地盯着地面,说:“佟府那个轻视君上的,才是罪大恶极,应该问斩!"他刚才讲起,佟皇亲家去圈地时,有人反抗说皇上已有噤止圈地的圣旨,佟家领队的竟说出"皇上小孩,什么圣旨不圣旨"的话。鳌拜刚才一言带过,众人也没留意,此刻突然拈出,众人吃惊不校老成持重的索尼连连点头附议:“这是正理,这是正理。"郑亲王倏然变⾊。济度已经"呼"地站起来要争辩,又被⽗亲用目光止祝范文程把这些都看在眼里,权衡一下轻重,和颜淡⾊地说:“佟府家将,可属下管束论罪。两家多圈的民地理应退还。倒是王用修如何处置?此人死两条人命,应当偿命,斩立决。"沉默了一阵,几个人同时动地嚷开了:“不行!”“这太过分!"议政大臣们竟一起強烈反对,连鳌拜也不例外。 待第一阵喧闹过去后,郑亲王首先皱着眉头说:“乔梓年夫妇都是杀自,王用修并无杀人罪。况且,乔家佃种王用修的投充地,可算是属下奴婢的奴婢,就是杀了,也没偿命的道理!"济度刚坐下,又跳起来,捏着拳头,态度烈地⾼声嚷道:“谁家里奴婢一年不寻死十个八个的?牛马不是也要死的吗?这也论罪,我们岂不都要下狱?”“可不是嘛!”“说得对!"众人同声支持。 遏必隆是议政大臣中⾝份最⾼贵的一位。他的⽗亲额亦都,是太祖皇帝天命建元时设置的五大臣中的第一位。遏必隆是额亦都的第十六子,⺟亲是努尔哈⾚的女儿和硕公主。他的家族最受信任,和皇族关系极为密切,他有五个嫂子是公主,一个姐姐做了太宗皇帝的元妃。遏必隆年岁不算大,由于和皇室的姻亲关系,辈份却不低。他平⽇不爱说话,遇事也很少有主见。议论以来他半天不出声,此刻,他却慢声细语地说了这样一席话:“咱们満洲东来,流⾎流汗,吃尽辛苦,总算用命挣得一份家当,左不过就是府第、牧场田园、牲畜奴婢。投充人也算一大注吧!杀投充人,就象杀牛杀马杀奴婢一样,败人家的财呀!你说皇上开恩,为万民着想,退一点猎田牧场,算不得什么,以后再置。杀投充人,这不绝了财路?以后还有谁敢投充?王用修二次投充,责罚他的主子也就是了。不然,人家十几年拚命苦战,为的是什么?…”遏必隆这个忠厚人的老实话,道出了大家的心声。范文程想想也觉得有理,便不再坚持己见了。 九卿科道会议,照例在午门外阙左门举行。所谓九卿,是指六部尚书、都察院左都御史、通政使、大理寺正卿;科、道,指都察院六科给事中及十五道监察御史。由于各官名额都是満汉各一,加上內院学士及记书等,将近百人。会议已毕,満臣有的面露悻悻之⾊,有的还在挥手大声叱骂,各自散回朝房。汉官或低头走开,或三三两两小声谈论。会议不顺利,出了一件前所未有的怪事。 从来的九卿科道会议,无不以満臣为重心,以満臣的意见为结果,汉官不过唯唯诺诺、画押而已。今天不知什么缘故,二十九名汉官竟敢另成一议,与満臣意见相左,而且居然都在另议上签了字画了押。満臣议得:“安郡王与佟皇亲各自退还民田,王用修主子严加管束。"二十九名汉官却进一步议得:“王用修问斩。不敢受理乔梓年诉状,致其午门自尽之县府州官,一律追究问罪。"奉旨参加会议的內秘书院学士傅以渐,收起汉官签押的奏本,沉思片刻,对为首的几名汉官说:“列位胆气令人钦佩,只是…不妥吧?"吏部尚书陈名夏仰头一笑:“有何不妥!立朝纲、重法治,百年大计,万世基业。皇上聪明天纵,定有明鉴。"傅以渐低声问:“不怕有朋之嫌?"陈名夏一甩⾐袖,掉头走开,冷笑道:“正不知谁人在结朋!"傅以渐望着他洋洋自得的背影,叹道:“得意便忘形,祸不远矣!"陈名夏同礼部尚书陈之遴、左都御史金之俊说笑着,同归朝房,在午门前遇着了大內出来的范文程和宁完我。 五个人満面笑容,互相拱手问安。 五个人都是汉人,都说汉话。 五个人都是朝廷的大学士:范文程是初立內三院时的內秘书院大学士;宁完我在顺治二年升任內弘文院大学士;陈名夏是內秘书院大学士;金之俊有內国史院大学士之衔;陈之遴新近也授为內弘文院大学士。然而,范、宁都是辽东人,満洲崛起之时便投奔了去,所以范文程隶天子自将的镶⻩旗,宁完我隶汉军正红旗,如今都是旗人,参与议政——皇帝以下的最⾼级会议,成为议政大臣。陈名夏三人尽管学问出众,更有才⼲,却只能是"九卿"。 陈名夏向范文程说起九卿科道会议的两议:“…不斩王用修无以平民愤;不处罚县府州官无以清吏治。如今天下未定,处处地荒丁亡、财尽民穷,再不收拾人心,只恐千里皆起萌,焉能久安长治!"范文程听着,并不表态。后来,他⾼⾼地向众人一拱手,徐徐说:“老夫尚有它事,先行一步,失礼失礼!"他转⾝踏上御道,向端门走去。 宁完我素来鄙视陈名夏,此时,瞟了他一眼,讥刺地说:“据你所言,想必有长治久安之策了!"陈名夏道:“焉能没有!只要依我两件事,便可天下太平!"宁完我盯着他:“哪两件?"陈名夏把头上的红缨顶子向后一推,摸着剃得发青的前额,说:“若要天下安,留发复⾐冠!"宁完我脸⾊都⽩了。他尽管讨厌陈名夏,也没料到他会说出这样大逆不道的话来。陈之遴、金之俊更加惊愕,瞪大了眼睛一起望着陈名夏。 陈名夏哈哈大笑,侃侃而谈:“何需如此惊怕!前⽇皇上亲临內院,鄙人也曾上奏:当年豫亲王南下江宁,招抚百官,概予留用,又求贤薄税,民心大悦。对率先剃发献媚的故明侍郞李乔予以痛骂,并出示各城门云:剃头一事,本国相沿成俗。今大兵所到,剃武不剃文,剃兵不剃民,尔等毋得不遵法度,自行剃之。前有无聇员官先剃头求见,本国已经唾骂。特示。于是乎,大兵自江宁至杭州,一路传檄而定。南人大多文弱,素不知兵。江南乃财赋所出之地,本应护惜此一块土,以备供养家国之用。谁知摄政王薙发令下,本已帖然归附的江南,顿时揭竿而起,纷纷抵抗,至今此起彼伏,不得安宁。⾜见留发复⾐冠,方可得民心。蒙皇上首肯,并无他言。"宁完我说声"告退!"便愤愤地走了。陈名夏对着他的背影鄙夷地哼了一声。 金之俊一向谨慎,忙劝道:“此人乃开国文臣,何苦开罪他。"陈名夏一摆手:“什么开国文臣,沐猴而冠!在前朝,他连生员都不曾考中。前⽇在內院,他竟然讥刺我降顺。我也不客气,劝他莫要五十步笑百步!说得他面红耳⾚,无言对答。哼,左不过故明降人,又不是満洲旧族,神气什么!"金之俊道:“还是谨慎为上。“陈名夏笑道:“之俊兄,你就看不出?朝廷缺我们不得呀! 満洲以武功得天下,国体官制尽都承袭明制。没有我们这些故明旧臣,谁来给他指点呢?再者,皇上英明无比,改黩武为招抚,⾜见皇上决意推行仁政,近⽇又常以満汉一体谕示诸臣,不正是汉臣之福音?…”三人傍着御道边青绿的宮槐,边说边走。陈之遴道:“果如名夏兄所见,则龚鼎孳起复有望了。"陈名夏说:“正是。他昨天还折柬相邀呢。过两⽇去看他。"三人声音越来越远,⾝影越来越小,和宏伟的九重宮阙相比,小似蝼蚁,微如芥子。 次⽇,福临在养心殿东暖阁批本,越看越不对头,越批越不是味道,立命召大学士金之竣学士傅以渐、王熙进见。 金、傅、王三人应召而来,跪倒在红地毯上,屏息静气,惴惴不安。福临板着脸,掷下一件题本。 金之俊展开一看,是少詹事李呈祥的奏疏,竟提出"部院衙门应裁去満官、专任汉人"的建议!金之俊暗暗吃惊:満人功⾼权重,多数不识字少见识;而部院中有才有识的汉官如同虚设。这种情况向来如此,纵然错误百出,但也无法可想。况且上面还有満洲诸王亲掌六部,李呈祥有多大胆,敢上这样的奏疏! 福临眼內隐隐闪出怒光,提⾼声音说:“李呈祥此疏大不合理,直是一派妄言!朕不分満、汉,一体眷遇委任,尔等汉官反生异意!从实据理而言,难道不该首崇満洲?不是満洲东来,尔等能有今⽇的荣华富贵?"三名汉官慌忙摘帽放在地上,连连叩头请罪。 福临"啪"的又扔下一份题本,那是头一天二十九名汉官的另议奏文。他狠狠地说:“朋之弊,历朝视为异端,不想竟再见于本朝!分明是汉官心志未协,不务和衷,对満员之见,故为乖违!历朝不能容,本朝更不能容!"金之俊匍伏地面,不敢抬头。 第三份题本摔下,金之俊打开一看,顿时面无人⾊,额头上沁出⻩⾖大的汗珠。那是宁完我参劾陈名夏的弹章。题本的第一句,"为特参大学士陈名夏结怀奷,情事叵测事",而陈名夏的首项罪状便是:“陈名夏痛恨我朝薙发,鄙弃我国⾐冠,曾谓臣曰:若要天下安,留发复⾐冠。…”福临虎着脸,最后说:“题本发下,从重议处!"三名汉官再叩而起,倒退着出了暖阁,急急忙忙地走了。 福临満脑门冒火,感到他在受夹板气:満族亲贵和太后都暗暗责备他亲汉,而汉官得点甜头,就登鼻子上脸,公然用这种方式挑战!他,毕竟是努尔哈⾚之孙、皇太极之子,大清的皇帝啊! 他烦躁地在养心殿外的月台上走来走去。二月的阵风挟着寒意,兜头刮来,他不噤缩了缩肩膀。吴良辅连忙跪下启奏:“请万岁爷添⾐。"福临理也不理,只管紧皱眉头,背手快步走着。 “万岁爷请添⾐裳,看着凉。"吴良辅不厌其烦地又奏。 “讨厌!"福临厉声喝,瞪了他一眼。要是旁人,也就闭口了,吴良辅仗着平⽇皇上的宠爱,陪着笑脸又说:“万岁爷,添件⾐裳吧!着了凉,奴才怎么代…“福临然大怒,一把夺过吴良辅带上悬挂的鞭子,照着他没头没脑地一顿猛菗,劈劈啪啪地打了好半天。吴良辅跪在那儿,一动不动地受着,不叫喊、不呻昑,也不躲闪,就象一块石头,保持着毕恭毕敬的势姿。 福临打累了,扔掉鞭子,喝道:“滚!"他自己精疲力尽,慢慢走向养心殿去了。 几名小太监悄悄扶起吴良辅,见他俊俏的脸上也着了几鞭,装出一副同情的样子直头摇,故意好奇地低声问:“吴总管,不碍的吧?"吴良辅轻轻摸一摸脸上的伤痕,微微笑着说:“咱们万岁爷就是真龙天子。这叫做龙难撄,懂不懂?”经常挨福临鞭子的內侍们,似懂非懂地望着他,咂咂嘴,点了点头,又摇了头摇。 四 南城顾园,是龚鼎孳的住宅。用他宠爱的二夫人顾媚生的姓氏为名的这处庭园,以山石、清溪、桃花、柳荫著称于时。龚鼎孳罢官以后,终⽇饮酒醉歌,俳优角逐,似乎十分旷达。他家是合肥豪富,当风流寓公毫不作难。 仲舂时节,満园花开草长。青青柳丝织出一片轻烟,烂漫桃花有如团团红云,山石溪⽔都被染上一层轻红。清溪上飘浮着娇嫰的桃瓣花,在园中曲折萦回、潺潺流淌,忽而穿过玲珑石山,忽而绕过古朴草亭,到绿杨桥下汇成一潭清池。 池⽔如镜,映出亭台楼阁、绿柳红桃,也映出绿杨桥上凭栏而立的陈名夏和龚鼎孳。 两人都是文士装束。陈名夏⾝着満式无领蓝衫,外面罩一件貂⽪镶边暗蝙蝠花纹的烟⾊缎马褂,头上一顶瓜⽪小帽。 龚鼎孳穿的却是前明秀士常着的直领蓝衫,夹里对襟,前以绦带随便一系,头上无帽。两人同岁,都在不惑之年。陈名夏风度翩翩,尚可辨出当年探花郞的丰采。龚鼎孳却神⾊悒郁,心事重重,他出神地望着两人在⽔中的倒影,伤感地说:“唉,整整二十年了!"陈名夏心头一沉,飞扬的神采收敛了些,低声应道:“是啊!…这绿杨桥还是旧时物…”二十年前,陈名夏和龚鼎孳一同金榜题名,又同授兵科给事中,同榜进士成了同僚,关系格外亲近。公余歌饮留连,曾一同来过南城。那时,这里是一所废园,断壁残垣,野花无主,只有绿杨桥完好无损。两人曾漫步桥上,对废园主人的升沉大发感慨,进而浩叹人生无常,前途难料。但那不过是得意之余的无病呻昑,故作风雅而已。焉知二十年后,历尽沧桑的当年风流进士,又在桥头相聚?感慨深到极处,反而无话可说了。 陈名夏一扬头,望着潭边红绿相间的⾊调,信口昑道:“柳叶飘千尺雨,桃花斜带一溪烟。"龚鼎孳没有抬头,却低低地昑出两句古诗:“颠狂柳絮随风舞,轻薄桃花逐⽔流。"陈名夏看了他一眼,他也觉得自己有些过分,便直起⾝子,对陈名夏忧郁地一笑:“走走吧。"龚鼎孳降清后,按原官原品授吏科给事中,迁太常寺少卿,升左都御史,进⼊九卿之列。不久,他属下的给事中、御史等言官发难,朝中掀起弹劾大学士冯铨和侍郞孙之獬、李若琳的风嘲。这三个人最先薙发降,孙之獬甚至全家男女都改穿満装,取媚当权。当时,摄政睿亲王多尔衮袒护三人,诘责诸臣。龚鼎孳攻冯铨最力,当面斥之为"阉"、"魏忠贤的⼲儿"。冯铨以龚鼎孳曾降李自成,反相讥道:“何如逆贼御史!"多尔衮故意问龚鼎孳:“冯铨所说可是实情?"龚鼎孳答道:“岂只鼎孳,魏征亦曾降唐太宗!"多尔衮怒道:“只有无瑕者可以戮人,怎能以闯贼比拟唐太宗!"冯铨没有参倒,龚鼎孳倒降八级调用,补了上林苑丞这样一个小官。不多时,小官也不让他做,⼲脆罢免了。 龚鼎孳是江南有名的才子,诗文与号称文台领袖的钱谦益、吴伟业齐名。自顺治四年罢官家居至今,慨叹良深。陈名夏倒没有忘记同命老友,常相来往。顺治亲政后时时巡幸內院,一次在陈名夏处见到龚鼎孳的诗文,赞叹不已,还说道:“真才子也!"陈名夏于是认定龚鼎孳终有起复的一天,不时以此安慰老友。 他俩顺着溪边漫步,柔弱的柳条从他们头顶、肩上拂过。 前面有一树盛开的⽩碧桃,掩映着一座连着短廊的四角亭。短廊折而向东,与住宅的內廊相接,那里传出一阵女子的笑语,两人停步花下,不噤会意地一笑。他们是通家之好,陈名夏自然悉这笑声出自何人。 当龚鼎孳因投降被人指责气节有亏时,他总是回答:“我原死,奈小妾不肯何?"这位小妾,便是发出动人笑声的顾媚生,龚鼎孳赠她一个表字:横波。 顾媚生领了两个仆妇,穿过短廊,走进四角亭。她嬝嬝婷婷,如弱柳扶风,步态很美,一⾝明末官宦家妇女家居的装束:⽟⾊罗裙,粉⾊窄袖圆领⾐,戴一披⾼领绣花云肩,浓黑的头发⾼⾼盘在头顶。她怀抱着一个绿锦缎绣百子图襁褓,不时亲昵地把脸贴上露在襁褓外的花花绿绿的小帽。她在亭中的青花瓷墩上坐定,把襁褓递给⾝边的啂⺟。啂⺟不敢怠慢,立刻解襟开怀喂,顾媚生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少顷,喂完,顾媚生又对另一仆妇——保姆示意,保姆从啂⺟手中接过襁褓,小心地打开,抱起婴儿,撩开尿布把尿。婴儿手脚动,就是无尿。保姆说:“禀太太,小相公尿罢了,要不要就包上?”“包上吧,当心受风。"顾媚生懒洋洋地回答。 虽说隔着花影看不真切,总是大致不差。陈名夏很惊奇。 他知道顾媚生进香拜佛,百计求嗣,始终没有结果。难道抱养了一个孩子?他转向龚鼎孳:“孝升,横波不是上月还往碧霞观求子的吗?"龚鼎孳先有几分尴尬,继而放声大笑:“何需瞒你!来看看我们这位內外通称小相公的娃娃吧!"顾媚生见二人进亭,站起来笑。陈名夏寒暄几句,便俯⾝去看保姆怀中的"小相公“,顿时大吃一惊,哪有什么孩子!那只是用罕有的⽩檀香木雕成的一个男婴,四肢可动,笑容満面,异香扑鼻,⾐帽都用镶金嵌珠的锦缎制成,华丽非常。好一颗掌上明珠! 陈名夏扬声大笑,连连称赞:“匪夷所思!匪夷所思!不是媚生,哪来如许空灵绮想!]龚鼎孳半赞半怨地瞟了顾媚生一眼,笑道:“就是这么个人,你说我拿她有什么办法!"顾媚生也笑了,邀他们进客厅,又回脸问陈名夏爱喝什么茶? 顾媚生已年过三十,可谓徐娘半老了,但仍有令人醉的魅力。她一颦一笑,一举手一回⾝,都曾经过精心设计,对镜练习过千百次的。这位秦淮金粉世家的娇女,远非一般烟视媚行之流所可比拟。如今,她把夫人的尊贵、名的媚娇糅合起来,又成另一种使人爱怜的风姿了。她对两个男人点头一笑,抢先去为他们安排茶点。陈名夏看着那楚楚动人的⾝影,拍着老友的肩头说:“真所谓惑城、下蔡!孝升福如此,教人羡慕不已呀!"龚鼎孳一摆手:“算了算了,谁似你官运亨通,位极人臣! 有道是情场得意,官场意失嘛。” 陈名夏又放声大笑了。他很爱大笑,而且笑得很得意,很张狂。龚鼎孳见怪不怪,习以为常,他关心着别的:“听说近⽇朝中又出了大事,由圈地引起的?”“不错。"陈名夏把事件的经过讲了一遍,得意地说:“安郡王和佟皇亲两家都惶惶不可终⽇。尤其是佟家,原本不是満洲人嘛,狐假虎威!”“二十九人另立一议…不会出⽑病吗?”“不会!绝不会!皇上天纵聪明,非凡人可比,亲政以来,颇有作为。最难得他勤学苦读,自四书五经至诸子家百,以及诗词歌赋,无不涉⾜。皇上的汉话、汉文,朝中満人不能及其万一!你想,我对皇上说:若要天下安,留发复⾐冠,皇上竟也点头称是。可不是一代英主吗?…孝升,没有请别的客人?"此时,二人已走进客厅,小戏台面前只摆了三张宴桌。 “还有一位,他想见你,求我引荐。” “何许人也?” “说来怪有意思。刑部主事李振邺那⽇由公事房回家,途中听见小孩子们跳着脚齐声唱:不要喊,不要喊,来年状元名张汉。哪知次⽇便在一个朋友家见到了张汉,这朋友也是听了童谣特意寻访,才把他请到的。李振邺与我有师弟之谊,就把此人引来顾园。今天邀他作陪,他还叫了戏班凑份子…”正说着,家人禀报:张汉先生来拜。陈名夏官⾼位崇,又是主客,端坐不动。龚鼎孳接了张汉进来。张汉见陈名夏就拜,说了许多"大名久仰、如雷贯耳"的套话。陈名夏略略还礼让座,对张汉打量一眼,直截了当地喝采道:“好一个英俊美少年!若不是孝升引见,乍一觑面,一定当你是梨园佳弟子!"张汉的脸红了一下,立刻陪笑说:“不敢。"陈名夏的狂傲实在令人难堪,怎么一见面就将人比为戏子?龚鼎孳打着圆场,令仆役上菜,丫环斟酒。双庆小班班主前来请他们点戏,陈名夏当仁不让,点了《风筝误》里的三折:《前亲》、《后亲》、《惊丑》,龚鼎孳点了《金雀记》里《乔醋》一折,张汉点了一出《南渡记》。 “《南渡记》?孝升听过吗?"陈名夏问。 龚鼎孳头摇。张汉笑道:“双庆班刚由南方来京,便会演此戏,可见流传之广。生学正要请老大人一观,可知世人心术之坏,时下风气之恶!”“这么说,你是听过的了?"陈名夏瞥他一眼。 “是。"张汉庄重地向后退了退,说:“《南渡记》为江南许巨源所作,此人乃一意失文士,笔下刻毒之至,老大人不可不提防一二…”他竭力使自己说得义正辞严、态度忠诚,心里却不由自主地感到慌张。 戏宴开了,张汉并没有觉得轻松。在陈名夏这样的大贵人面前,他自惭形秽,战战兢兢,恨不得钻到地底下去。但这是千载难逢的进取的机会,怎能错过? 为了求取功名,张汉煞费苦心。那首童谣是他一手制造的。他正当落魄,无依无靠,也无人引荐,便想出一条妙计:买了一大包枣和糖饼,在大街小巷见了小孩就给一把,要他学说两句童谣:“不要喊,不要喊,来年状元名张汉。"京师果然是首善之区,见效之速出他意外,他很快成为好客之家的座上宾,被到处引荐…想不到小小伎俩,胜过筹思多时的计划和行动,居然得到了成功。 今天,张汉观察陈名夏的态度,毫无佳兆。这位大学士目中无人的骄狂之态,反宾为主的嚣张气焰,给张汉很大庒力,他不得不竭力挣扎,时时注意着陈名夏的神态。大学士喜他也跟着喜,大学士笑他就立刻笑,大学士皱眉他赶紧头摇,大学士喝采他抢先击节。他必须给大学士留下好印象,为以后直接拜会他铺平道路。 可是陈名夏只顾和龚鼎孳吃酒议论,看也不曾看张汉一眼。在尴尬的绝望处境中,张汉勉強支撑着看过两折。第三折,是《风筝误》里顶精采的《惊丑》,男主人公韩世勋被丑女詹爱娟吓得丧魂失魄。那小生很会作戏,⽔袖抖得漂亮,一脸惊惧之⾊维妙维肖,令人叫绝。陈名夏大声喝采,张汉却蓦地站了起来,好象受了惊吓,随后又觉得失礼,重新坐下。 陈、龚两人都没有注意他。 渐渐的,张汉的眼睛瞪大了,一个丑陋的脸隐隐浮现着,还有暗红的帐幔、闪烁不定的灯光…可怕的回忆纠着他,他浑⾝战栗,闭上了眼睛。但戏台上的词曲却无情地向他袭来:“…惊疑,多应是丑魑魅将咱魇。恁何计,赚出重围?…”他再也无法忍受,摇晃着站起来,对主人拱手道:“生学还有些事要料理,不能终席,老大人见谅!…”说罢,他脚步踉跄,跌跌撞撞地走了。 陈名夏鄙夷地一笑,简单地说:“喝醉了。"龚鼎孳摇头摇:“唉,如此名士!“张汉离席,顾媚生就可以从帘后移进厅中看戏了。三人说笑着越看兴致越⾼。顾媚生曾是红氍毹上的一代名优,自然指长道短,格外精神。 《南渡记》开始了。两个主要人物——一生一末刚刚自报家门,三位看戏的立时寂静无声。台上人哪里知道他们所演的角⾊正坐在台下观看,还因为报酬优厚而格外卖力,又唱又说又做,曲尽其妙。 台上的陈名夏、龚鼎孳⾎污満面地从王氏舿下爬出的一瞬间,顾媚生一声刺耳的尖叫,双手蒙脸,跑出了客厅。龚鼎孳面⾊铁青,浑⾝颤抖,说不出话,只对闻声而来的戏班班主连连挥手,叫他们赶快退下。 一阵混之后,客厅空空,只剩下陈名夏和龚鼎孳。 两人慢慢转过惨无人⾊的脸,互相看了一眼,龚鼎孳突然"哇"地放声痛哭。陈名夏没出声,只有两行泪⽔沿面颊缓缓流下。 龚鼎孳捶顿⾜:“名节扫地至此,还有什么可说!…” 他的羞愤很快转为恼怒,咬牙切齿地骂道:“许巨源!你个⻩口孺子!损如此,必杀以怈忿!…” 良久,陈名夏才慢慢地轻声说道:“我辈吃亏在怕死二字,自然不如史可法、阎应元,却不肯自甘寂寞,总以为天生我材必有用,要在名利场上角逐一番,则又不如⻩梨洲、顾亭林…可是,我辈总也算是应运而生、应运而出。大兵进关⼊主中原,若无我辈,成何世界?人生在世,人生在世啊!…” 他突然仰天大笑,笑了好一阵,笑声既狂妄又悲酸,很象夜枭在月夜林中的呼叫,龚鼎孳直听得停止了痛哭,⽑骨悚然。 陈名夏睁着泪汪汪的眼睛,笑盈盈地对龚鼎孳说:“当个內院大学士,锦⾐⽟食,调和天下,上为天子分忧,下为万民解苦,这比当年死于忠节,比今⽇浪迹江湖,是強过,还是不及呢?…”龚鼎孳和陈名夏互相安慰着,心境渐渐平和了。他们约定三⽇后到陈名夏府上聚会。陈名夏还再三嘱咐,一定要带顾媚生去,好开导开导他的妾。 他们没想到,乌云已笼罩在陈名夏的头顶。 当晚,刚刚回府的陈名夏被逮锁问罪。圣旨命吏、礼二部大臣会同刑部共同审理这一案件。 五 辰初三刻,皇上退朝了。 早朝后的第一件事,是往慈宁宮向⺟后请安,这是福临定下的规矩。 在宮內,仪驾比较简单:前面侍卫举着四杆豹尾导行,便舆四角各有一名御前侍卫,挎着名叫"小神锋"的二尺多长的宝刀跟随,太监打两面雀金扇,头顶遮一柄⻩罗伞,后面跟着一些服侍小太监。 福临坐在舆中,心情十分不快。没想到陈名夏的案件震动了整个朝廷,上上下下的大小员官,无论満汉,都眼巴巴地盯着。福临感受到来自各方的庒力,难以应付。 宁完我的弹章参了八条,主要的,一是"留发复⾐冠";二是陈名夏⽗子暴恶,揽权纳贿,结营私,士民怨愤;三是涂改谕旨。会审时,陈名夏只承认第一条,说其他各款都是诬陷。而宁完我会同內秘书院学士刘正宗共证陈名夏所犯各罪都是事实。今天早朝,吏、礼、刑三部会审后题本上奏,最后拟出的处理意见是:斩。现在,陈名夏的生死,完全取决于福临了。 朝廷里的倾向太鲜明。参与议政的王公大臣和満官对此十分快意;多数汉臣口中不说,却都表现出一种兔死狐悲、黯然神伤的忧郁。敢于替陈名夏讲情的,只有一个外国人汤若望…刚进慈宁宮,接福临的,竟是一派檀板轻敲、笛声嘹亮、歌喉宛转。东配殿里新搭起小宮台,庄太后和两位太宗的妃嫔——懿靖大贵妃、康惠淑妃,还有一位太祖皇帝的寿康太妃,在许多福晋命妇的陪同下,正兴致地观看傀儡戏。傀儡大约有真人的四分之一大小,做得十分精细,说唱纵都由太监担任。一出劝善的《鱼儿佛》正演得热闹。福临一脚踏进配殿,吓得那些福晋命妇们纷纷站起⾝向后退避、低头、跪倒。 福临依次向寿康太妃、庄太后、懿靖大贵妃、康惠淑妃等祖⺟、⺟后请安。她们一一受礼,问了皇帝好,便要向庄太后告辞。庄太后笑着挽留说:“今儿的宮戏怪认真的,戏码也好,还是看完吧!一会儿有北边新进的松仁、⽩果,正好品茶。"⽩发苍苍的寿康太妃先笑着坐下,懿靖大贵妃和康惠淑妃也跟着告坐。庄太后起⾝笑着对她们道了歉意,领着福临往慈宁宮正殿走去。刚进殿门,她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叫一个宮女回配殿请佟夫人。 一位⾐饰华丽的満装贵妇走来向福临请安。太后笑着对福临说:“照家常礼数说,这是你的丈⺟,不该受礼的。"福临连忙逊谢。按宮內制度:內廷主位遇娠,有生⺟者允许进內照看。福临问道:“佟妃的⽇子近了吗?"佟夫人连忙回答:“就在这个月了。"庄太后笑道:“这是宮內主位第一次诞育,佟夫人要精心照料才好。早些回景仁宮陪伴去吧。"佟夫人连连称是,后退几步,向殿外走去。 福临的不快又增加一重:太后引见佟夫人,无非是表示她对佟图赖家的恩宠。这不是又在给自己增加庒力吗? ⺟子俩方坐定,太监来禀告:郑亲王济尔哈朗恭请皇太后召见。太后看看福临,福临立刻站起来说:“额娘,皇叔一定是为了陈名夏的事情。"庄太后扬了扬眉峰,没有说话。 “额娘,我把复审的题本带来了,请额娘过目。"福临说着,吴良辅跪进折匣。太后的贴⾝女侍苏⿇喇姑接过打开,双手放在太后的御案上。 庄太后先吩咐太监:“请郑王进宮。"然后对福临说:“皇儿,你还是从安郡王和佟皇亲两家争圈民地说起,近⽇朝廷里都有些什么议论?"很多次了,不等福临细说,⺟亲已把朝中大事的来龙去脉摸得一清二楚。福临知道,这些进宮侍奉⺟后的福晋、命妇们,等于是一个副朝廷,但他还是对⺟亲的明睿感到惊奇,不由得说:“额娘,你什么都清楚吧?"庄太后避开他的问题,只静静地望着他,道:“说吧!"于是,从午门自戕案到陈名夏狱成的全部过程,由皇帝绘声绘⾊地向皇太后叙述了一遍。听罢,太后不表态度,低头去看题本。 郑亲王进宮来了。他向皇太后和皇上的跪拜被止住,太后赐给他一个座位——那是一个杏⻩⾊的织着龙纹的锦缎坐垫,置于太后右侧向南较远的地方。郑亲王盘腿坐下,因为这一阵走得太急,止不住着耝气,脸⾊泛⽩,看上去很虚弱,和他魁梧肥硕的⾝材很不相称。太后连忙命太监赐茶,并和悦地说:“王兄年纪大了,要多多保重。行走不便,乘马进宮吧。自家骨⾁,不必太拘礼。"在紫噤城乘马,这是极⾼的礼遇。郑亲王非常感动,又要下位叩谢,再次被太后止祝他喝了那碗热气腾腾的茶,方觉得心定平静,这才诚笃地仰望着福临说:“皇上是不是有赦免陈名夏的意思?"福临不置可否。 “奴才就是为这事求见,请太后、皇上明察,陈名夏不能赦呀!…皇上很看中他的才学,但我大清富有四海,我皇上是平天下的主子,有能耐的人比河里的沙子还多,不少陈名夏一个!这人一向结,是个反复小人,皇上早就瞧透他了…”济尔哈朗指的是两年前的事情:御史张煊弹劾陈名夏结行私,铨选不公。议政王贝勒大臣会议时,议政大臣谭泰袒护陈名夏,反而以诬奏反坐,判处张煊死刑。不久,谭泰因附多尔衮论罪诛死,顺治复命议政王贝勒大臣按张煊所劾陈名夏罪状再审。陈名夏竭力为自己辩解,到了理屈词穷之际,便哀哀哭泣,诉说自己投降有功,希冀免死。当时福临对议政王大臣们说:“此人真乃辗转狡诈的小人,罪实难赦。 但朕已有旨,凡与谭泰事有牵连者,皆赦而不问。若罪陈名夏,则失信于天下了。"这样,陈名夏才得以⾰职留命。福临毕竟看重陈名夏的学问才⼲,去年,陈名夏复职。但刚得意一年多,又生出事来。 福临不大⾼兴郑亲王提起往事。因为就是顺治九年那次赦免陈名夏,他的出发点也是重才而不是守信。此刻他说:“朕观历代英主用人,无不用其所长摒其所短,如汉⾼祖之用陈平,魏武帝之容张绣。须知金无⾜⾚,人无完人!"要掉书袋,郑亲王哪里是福临的对手!那些繁复杂的汉文,至今他仍是斗大的字识不得一石。但是他有对朝廷最实际的考虑:“皇上说的是。可陈名夏的大害不只在反复,要紧的是结。二十九名汉官胆敢另立一议,本朝从来没有过! 陈名夏就是魁首,就是害群之马,不加严惩还成个朝廷?…” 福临半晌没作声,后来迟疑地说:“或者免官遣戍?…” 郑亲王叹息道:“皇上心地慈善,奴才真怕皇上养虎伤⾝。 这种不忠不义的小人,奴才瞧着都发怵。皇上这样待他,他对皇上又安过什么好心?"他惴惴不安地迅速看了庄太后一眼,太后坐在她的宝座上,一如既往,端庄、慈蔼、温和,看不出可否。于是,他硬着头迫使出了杀手锏:“多尔衮摄政那会儿,皇上年幼,陈名夏不是夜谒睿王府,陈请多尔衮登皇位的吗?"福临浑⾝一震,紧紧咬住牙关。郑亲王心疼地看着福临,继续说:“多尔衮虽然回答说本朝自有家法,非尔等所知,没有接受,但陈名夏立时由学士超擢吏部侍郞,从此大受重用。幸亏老天爷不佑恶人,多尔衮病死,不然…唉!"郑亲王低下头,老态龙钟。 福临也低着头不出声,看不清他的表情。但济尔哈朗知道击中了要害。凡事凡人,只要和多尔衮逆谋有所牵连,就能立刻起福临的憎恶;只要被多尔衮打击排斥过,就能立刻引起福临的好感。多尔衮一倒台,索尼、希福、鳌拜、遏必隆等人立刻参与议政,就是这个道理。 郑亲王站起,向皇太后和顺治躬⾝再拜。他真心疼爱这个十六岁的侄子,知道自己这么说会刺福临,心里很觉难过,可又不能不说。他默默地望了福临一会儿,叹了口气:“唉,皇上不要过于劳累,奴才去了…”济尔哈朗走后,⺟子俩相对无言,不时换一道目光。后来,庄太后轻轻赞叹道:“真是个忠心耿耿的老臣!"她看定福临那目光游动的眼睛,温和地问:“皇儿,你的意思呢?”“陈名夏有罪,但罪不至死。汤玛法今天还有奏本替他讲情,说⾝为君上的,必得仁慈为本。儿一心施仁政、行王道,怎能随意诛杀大臣!"太后微微一笑:“玛法道德⾼尚,是个仁义长者。但究竟是外邦人,不懂得中土民俗人心、历朝兴衰,更不懂得治理天下的本。"福临乌黑的眸子盯住⺟亲,竭力隐蔵心里的不服。 “陈名夏并非不可赦。但是赦了陈名夏,李呈祥赦不赦? 他可比陈名夏罪名小官职低;陈名夏、李呈祥都赦免了,二十九名汉官结如何处置?只得不闻不问,他们比陈、李更少罪名。三案都不定罪,议政王贝勒大臣服不服?満洲亲贵服不服?八旗将士服不服?皇儿,你坐江山究竟靠的谁?“福临一哆嗦,垂下眼帘,浓黑的睫⽑簌簌抖动。 “能靠那些汉人吗?皇儿,我屡次要你想,今天还要你想,你以为天下汉民已经都臣服了吗?如今你⾝践帝位,本当懔懔然如以朽缰驭六马,稍有闪失,就会使太祖、太宗百战得来的天下毁于一旦。皇儿,你千万不可大意啊!…”福临觉得背上滚过一个又一个冷战,额头也渗出了汗珠。 他愧羞地低声说:“我只是想,陈名夏罪不至死,所以…”庄太后温静地笑笑:“到了这个地步,还谈什么有罪无罪?"略一沉昑,她说:“只须治陈名夏抹删谕旨、结营私之罪。留发复⾐冠的话,就不必提了。"福临钦佩⺟亲。因为这样一来,不仅为福临曾首肯此话留了面子,也免得更起汉臣汉民的反感。 佟夫人进了景仁门,绕过一架名为远山叠翠的大理石方屏风,穿过前院,由西侧门进了后院,见她的女儿端坐在寝殿前廊,⾝上洒満灿烂的光。廊边雀替上挂着几只金丝鸟笼,两个宮女给笼里添食添⽔。佟妃⾝子一动不动,只嘬着小嘴,扬着下巴颏,逗弄面前那只活泼的青绿相间、⻩腹红嘴鹦哥。 “哎哟,我的姑!你可真有闲心!"佟夫人风风火火地来到前廊,倒没有忘记向她的亲女儿请安。 佟妃转过脸,睁大圆圆的眼睛:“出什么事儿啦?”“你舅爷爷进慈宁宮,请太后一起劝皇上。也不知劝妥了没有!皇上要是非赦免那个姓陈的南蛮子不可,那可怎么办哟!"佟妃今年刚刚十四岁。进宮时是个十⾜的⽑丫头,还在玩抓子儿的年龄,因为想娘几乎天天哭鼻子。近年渐渐学会不哭了,却又怀了孕。自己还是个离不开妈妈的孩子,眼看又要当妈妈,真是又惊又怕又喜又忧。她的小小的心里只装得下三个人:皇上、太后和她未出世的娃娃。别的她无暇去想,也没有趣兴。对这些朝政,她更是一点不懂。佟夫人进宮后对她多方开导,她依然不那么开窍,这时便说:“一个汉官,赦不赦的,有什么了不起!”“哎呀,好我的姑!我跟你说了这么些⽇子,敢情⽩费唾沫!这姓陈的南蛮子纠了一伙子汉官,专跟咱们过不去!”“不就是退还圈占民地那事吗?皇上说叫退,就该退嘛!"佟妃在支持皇上这方面,毫不含糊。 “退百十亩地算什么,对咱们也不过九牛一⽑。可那姓陈的蛮子又要杀投充人啦,又要处罚地方官啦,明摆着要倒咱们的架子,打咱们的威风呀!他要成了事,还有咱们旗人的好果子吃吗?…”佟妃稚气地望着⺟亲。佟夫人一拍手,叹着气叫一声:“我的小冤家!这事儿还挂着你呀!”“我?"佟妃耸了耸细细的眉⽑,有点惊异。 “可不是咋的!"佟夫人赶紧把女儿搀进卧室,扶她在又软又厚的上躺好。等宮女们都到外间侍候了,佟夫人才坐在边的绣墩上,庒低嗓音,开门见山地问:“你就不想当皇后?"这话太尖锐了,佟妃的脸"刷"地红到脖子,简直象一块红绫,连颧上、边那些⻩褐⾊的蝴蝶斑也被晕红盖过去了。她尽管⼊世不深,许多方面还是个孩子,但对自己的地位却非常敏感。皇后被废以后,她常常半夜醒来,悄悄地祷告苍天神佛,保佑她能有继立之分。这是她的秘密,平⽇决不敢有所流露。她本能地感到,如果她这"非分之想"被人发现,定会招致皇上的厌弃,温厚慈爱的皇太后也会憎恶她,她将如皇后被废为静妃、永居侧宮那样,被贬为庶妃或贵人,永无出头之⽇。她的从不敢出口的隐秘,竟被⺟亲一语道破,窘得她眼泪都要掉下来了。 “脸红什么!"佟夫人心直口快:“现今皇上虽说有一位皇子、两位公主,可他们⺟亲位份低。主位娘娘里,你第一个有喜。我看你这肚子尖,花花脸,准生儿子!⺟以子贵,历来如此,还有什么说的?…”佟妃微微一皱眉,连忙伸手摸抚自己凸出的部腹。不安分的小东西,正在肚子里踢脚伸拳。佟夫人的话其实多余,佟妃自己想过何止几百回。 “你继立皇后,原是十拿九稳,偏偏这姓陈的蛮子跟咱们作对。皇上要是赦他,对咱家算个啥意思?你当皇后还有啥指望?"佟妃愣住了。她真不曾想到这一层。 “你说我能不着急上火吗?你倒没事人儿似的!你也该瞅空子给皇上念叨念叨,可不能喝那南蛮子的魂药!"佟妃扯着绫被把脸盖上,细声说:“宮里有胎训,皇上有半个月没来了。再说妃嫔不许预政,这是家法,我不能…”佟夫人呆了半晌,"嗐"了一声,说:“真是的!好端端的美事,要是败在南蛮子手里,娘老我死不瞑目!…这南蛮子究竟有什么妖术,得这些人把祖宗的规矩都忘了?别瞧那安郡王,也是那路货!…”“你别说了!叫人听了笑话咱家没规矩!“佟妃突然不⾼兴了,显出了主位娘娘的⾝份。佟夫人吓了一跳,意识到自己太过分,连忙收敛,躬⾝谢罪,按照官定的礼节说:“娘娘恕罪。臣妾实在是心中不平…“宮女进来禀告:“禀娘娘,佟夫人的侍女求见佟夫人。"佟夫人慌得猛然站起,旋又坐下,急煎煎地对佟妃说:“消息来了!我叫她到舅爷爷府上去打听来着!"佟妃不知哪里来的劲,忽地坐起来:“快传她进来!"侍女进见,先跪佟妃,后跪佟夫人。佟夫人一把拽住急问:“怎么样?"侍女抬头一看,佟妃和佟夫人神情紧张,都瞪大眼睛盯着自己,一眨都不眨,顿时心里发慌,⾆头打结,半天才说道:“皇上…批下吏、礼、刑三部题本,说是,念在陈名夏率先投诚,效劳年久…“侍女一口气上不来,那⺟女二人脸⾊刹那间雪一样⽩,佟妃嘴都灰了,脸上一块块⻩褐斑变得非常触目。佟夫人急得扬手要打侍女,侍女已缓过气,继续说:“…皇上开恩,将斩刑改为绞刑。是绞立决!"静默片刻,佟妃颓然倒在枕上,随着脸⾊复原,笑容也渐渐泛上嘴角眉梢。佟夫人乐得手舞⾜蹈,放声大笑:“哈哈哈哈!好皇上!好皇上!这才是太祖、太宗的好子孙!"她拍着腿大,慡快地说笑着,透露出早年部落妇女的带有男味道的豪气。她扯住侍女又问:“就这些?还有吗?"侍女想了想:“御史李呈祥免死,流徙盛京。二十九名汉官分别予以⾰职、降级、罚俸处分。"佟夫人乐不可支,推了侍女一把:“去!回府给我拿几件⾐裳,今晚赶回宮里来!"这分明是要侍女回佟府报喜。侍女会意,匆匆往宮殿监领牌去了。 宮女侍女都不在跟前,佟夫人兴致更⾼了:“哈哈,这一回,你爹能当国丈,我叫啥呢?国丈⺟娘?你兄弟可就是正牌的国舅啦!封王咱也不想,可封个公侯太师啥的,总错不了吧?永平府那些个田地,都封给咱们家好了!皇后的娘家,看谁还敢争!"她又拉着女儿的手,怜爱备至地摸抚着,笑眯眯地说:“你从小儿就命贵,好几个有名的老道都算你大富大贵,有个老和尚还指实了说,你有皇后之分。我们心里明⽩,不敢告诉你。打你一进宮,我们就盼着这一天啦!…“她再也坐不住了,在屋里走来走去,奋兴地大声叨叨:“可得敬谢老天,敬谢神佛保佑!快,快!我得立马给佛爷烧炷香!"她找来线香点着,跑到卧室后的小次间,那里佛龛上供着一尊尺多⾼的金佛像。她举着香拜了又拜,嘴里不住地念着祷词。不一会儿,她觉着有人挨着她跪下了。回头一看,她那⾝子笨重、相貌娇小的女儿,也举着线香,満脸喜悦和虔诚,对着金佛像频频拜祷。 “万岁爷,膳齐。"管膳大太监向站在一盆牡丹花前发愣的福临跪禀,福临无可奈何地回到东暖阁。洋漆花膳桌上已经摆好三十多个珐琅质、银质及瓷质的盘、碟、碗。两名摆膳太监一左一右地站着,前面还有四个养心殿当值太监垂手恭候。福临⼊座后,摆膳太监便把一片一片的菜碗菜盘的银盖打开,请皇上过目。看见皇上用眼瞧哪样菜,就得赶紧拿它往皇上跟前挪。福临此时毫无胃口,连眼⽪都不抬。 吴良辅乖巧地走过来,用眼⾊支开了摆膳太监,笑道:“万岁爷批本批了两个时辰,怎么也得进点膳。"他看着満桌的菜,点着数地说:“万岁爷往这儿瞧,这一片燕窝丝丝香蕈丝火腿丝⽩菜丝,鲜美无比;这一盆燕窝冬笋肥热锅,热腾腾香噴噴;攒盘里烧狗⾁、锅塌丝、晾羊⾁,是北地的名菜;⻩碗里芽韭炒鹿脯丝红⻩相间,是太庙的供献;象眼小馒头,又软又暄;折叠⽪子、酸xx子,⽩格生生馋人眼!…” 吴良辅一套油腔滑调,活象是市上酒楼的跑堂,倒把福临逗笑了,说:“贫嘴⾆的,馋死你!"吴良辅赶紧跪下叩头:“奴才哪敢承望万岁爷的赏,只求皇上开开脸,进得香,奴才就是饿三天也心甘情愿!"福临半笑半恼地说:“少给我耍嘴⽪子!"他在面前的几个碗里夹了一点菜,吃了几口,便放下筷子,微微蹙起眉头说:“把菜赏给妃嫔们。佟妃那儿多分两样。"太监们连忙撤膳,用⻩锦锻的棉包袱将膳盒包好,捧着、抱着、抬着退出养心殿,紧赶着送往东西各宮。 吴良辅还在接福临的话茬:“佟娘娘⽇子近了,是得好好保养。要是诞育一位太子,可是大清的洪福啊!"福临心头一动:太子?为什么是太子?…佟妃想当皇后?她凭什么?…上午,他从慈宁宮回来,立刻批下题本:陈名夏处绞,李呈祥和二十九名汉官都给了严厉惩罚。下笔时他并不犹豫,甚至还有点痛快。批本很快被送走了,陈名夏的死便成定局。之后,他在批复其他题本时,脑子经常回到这件事上来。想到几乎天天照面的內秘书院大学士,才⼲卓著、倜傥不群,能和福临论诗谈史的陈名夏,三两天內便要成为一具尸体,他又感到心里不是滋味,感到违心的痛苦,感到受了庒制的愤懑。他绝非对⺟亲不満,因为⺟亲是全心全意为自己着想的。 他忍受不了郑亲王的挟制!是的,他觉得这位老叔王是在利用他痛恨多尔衮的弱点,达到庇护亲贵的目的,而最终还是为了他的外甥女婿佟图赖! 这些思绪纠着他,使他心情十分恶劣。吴良辅一句有关太子的话,一下子使他把两件事情联系起来了:郑亲王表面上是为江山社稷,实际上也在营私。他打击陈名夏是为了保护佟图赖,保护佟图赖是为了帮助佟妃谋取后位…福临站在一排排蓝缎遮掩的大巨书橱边,紧紧抿住嘴,下巴凸了出来。史书史册浩如烟海,记载了多少帝王将相的兴亡,多少宮闱秘事掩盖着争权夺利的生死搏斗!那些昏昧的、醉生梦死的帝王糊里糊涂,象被人玩弄于指掌中的木偶。 可是我福临,是大清一统江山的第一代君主,决不能任人挟制,决不软弱! 他稳稳地转过⾝,背起双手,一步一步走回西暖阁,在御案上找出那两份重要题本,坚定地提起了朱笔。 佟夫人的侍女回到景仁宮,已是上灯时分。佟妃⺟女的喜气,因皇上赐给菜肴而更加火炽。一品燕窝丝香蕈丝火腿丝⽩菜丝装在五福大珐琅碗里;一品山药酒燉鸭子热锅盛在红嘲海碗中,另有紫龙⻩碟装的⼲点心四品;五寸⻩龙盘盛的饼敖尔布哈一田;银碟小菜四品,佟妃都毕恭毕敬地吃了。富丽的御用餐具还放在八仙桌上,等候御膳房的太监来龋佟妃脸上一团娇慵,流露出愉快和満⾜。佟夫人不住声地又笑又说:“…想想啊,上午批本绞了那蛮子,中午就赏来御肴,皇上的心意还不明⽩吗?有情有义呢!"她不再庒低嗓门,満院都能听到她的声音:“啧啧!这膳具多漂亮!多精致!瞧见吗,这是龙盘,还是⻩龙盘哪!拿这紫龙碟⻩龙盘给你送点心,准有意思。这可不是小事!…咦,你站在这儿⼲什么?进来呀!"她发现侍女悄悄地站在门边,伸手把她拽进来,问:“家里人都乐坏了吧?你家老爷再不用吊着他那大马脸啦!这可是托姑的福!…你怎么不说话?"侍女跪下,低头道:“禀夫人…禀夫人…”佟夫人心绪正好,很慡快:“有什么为难事,尽管说!”“禀夫人,圣旨下到府里,说是圈占的永平府民地一概退还;不敢受理民词的县府州官停职待参;老爷罚俸三月,降二级…”“啪!"佟夫人抡起胳膊菗了侍女一耳光,跺着脚喊道:“你胡说!小人,看我不鞭死你!"侍女连忙叩头呜咽道:“奴才有多大胆量,敢捏造圣旨…“佟妃脸⾊一变,张嘴倒昅一口冷气,把手指咬在齿间,菗菗噎噎地哭了。佟夫人心如⿇,顾不得细问侍女,连忙回⾝搂着女儿安慰:“快别哭!伤了胎气,可不是闹着玩的。 小孩子家嘴没遮拦,胡说八道,别听她的!…”“佟妹妹好吗?"清脆媚柔的声音从院里传来,仿佛含着笑意,响亮地招呼着。永和宮端妃和景宮恭妃进来了。这一对姐妹花,都穿着蒙古式的锦锻便袍,端妃红粉,恭妃深蓝,闪着柔和的亮光。这是两位科尔沁蒙古王公的格格,难得来景仁宮串门。佟妃有喜以后,她们更不舒坦,只是慑于皇太后的威严和宮里的规矩,不敢形于词⾊。这会儿,她们来做什么? 佟妃困难地移动⾝子,请她们坐上临南窗的短炕。宮女为她们收拾好杏⻩缎垫和靠枕,奉上茶。她们向佟夫人表示了问候,坐下了。 端妃流动的目光,立刻集注到八仙桌上:“呀,佟妹妹,御膳房的人还没来收膳具?我那儿的早就收去了。"恭妃笑道:“刚上我那儿去收。今儿赏的菜怪有味道的。"佟妃不由得看了⺟亲一眼,佟夫人傻了似的张嘴瞪眼,一语不发。客人看在眼里,互相使着眼⾊,暗暗发笑。 端妃说:“佟妹妹,我们姐儿俩可有要紧事告诉你…”恭妃连忙打断:“先别说,让妹妹猜一猜。"佟妃強笑着头摇,表情十分可怜:“小妹猜不着。"端妃笑嘻嘻地说:“告诉你吧,咱们就要有一位中宮娘娘了。妹妹猜是谁?"端妃和恭妃都笑着,闪烁的目光一起盯住佟妃。佟妃经受不住,脸⾊渐渐发⽩,心头怦怦跳,手心捏出了冷汗,用变得不象是自己的嗓音,哑声说:“我不知道。"端妃媚柔的笑容里含有显而易见的幸灾乐祸:“还是我们科尔沁蒙古格格,咱们皇太后的侄孙女,静妃的侄女儿!"恭妃补了一句:“今儿下午,皇上的谕旨。"佟妃耳中嗡嗡响,冷汗顺着背沟流。她们又说些什么,她全没听明⽩。她強笑着、挣扎着,把端妃和恭妃送出宮门。 晚风送来她们的窃窃私语: “还当自己能爬上去呢,不就仗着肚子里有货吗!”“这下子可好了,看她还张狂!…”佟妃感到恶心,眼前金花直冒,浑⾝一软,晕了过去。 当晚,太医被紧急召进景仁宮。上夜的敬事房太监、御药房首领太监急得团团转,佟妃的呻昑已变成可怕的嘶叫了。 萨満太太头戴神帽,⾝系铃,手持⽪鼓,头摇摆⾝地击鼓跳舞,満嘴里⾼声诵着神祝,鼓声铃声随着她越来越快、若颠若狂的舞动和叫喊,响得越急越。她从景仁门跳进前院,跳上月台,又在寝殿门口跳祝。佟妃的阵阵哀号,佟夫人带着哭声的劝慰,仍然透过跳神的鼓铃诵祝声传了出去。 黎明前,夜⾊最浓、天光最暗之际,一声婴儿的啼叫冲破黑暗飞上天空。他拚命地哭叫着,哭叫着,仿佛受了极大委屈,又愤怒,又响亮,用力呼昅着人间甘美的、又充満苦难的空气。他将走过漫长的一生,完成宏伟的大业,英名永留史册。但他的第一阵啼哭,和所有婴儿并无不同,也是一首动人的生命之歌。 第一颗晨星升上来了,默默俯视着九重宮阙。随在晨星之后,是渐清渐亮的黎明。 这是顺治十一年三月十八⽇。 六 顺治十一年六月十六,福临二次大婚。这一天行册立礼和奉礼,仪式最为隆重。由于连年征战,郑成功和朱由榔长期与清朝大军相持,互有胜负,军费开支浩大,财赋情况吃紧。但帝王的威仪必须维持,因而大婚典礼仍然那么豪华、奢侈和气派,一点不亚于第一次大婚。 这一天,京城和国全各地都奉到喜诏,人人须穿红戴绿,家家要张灯结彩,以示万民同庆。偌大一座京北城,登时打扮得花团锦簇。新增设的十三衙门里的管事太监,领了些差役往平民居住区发放喜饼,人们拥挤喊叫,有的哭有的笑,挤伤了许多人,热闹嘈杂的声音给喜洋洋的气氛增⾊不少。 这一天,是皇家的喜庆,皇城另是一番天家气派:宮內各处御道铺上了厚厚的红毡毯;门神、对联焕然一新;午门以內各宮门殿门⾼悬大红灯笼;太和门、太和殿、乾清宮和坤宁宮还要悬挂双喜字彩绸。从太和殿外直到安天门前,陈设着皇帝的法驾卤簿:五颜六⾊的旗、扇、散幡,金光闪闪的刀、斧、钺、戟,成百成千,站成笔直的队形,使人眼花缭;大辂、⽟辂、大马辇、小马辇直排出午门,驾辇拉辂的大象和御马肃立在侧;午门外左右两列,站了四只大巨的开路导象、四只⾝背金⾊嵌珠⽟宝瓶的宝象,它们庞大的⾝躯和凶野的外貌,⾜以吓坏初次进宮的人。中和韶乐设在太和殿前廊下的东西两侧,丹陛大乐设在太和门內廊下,与陈设在午门宝象之南的铙歌鼓吹相呼应。一旦典礼开始,三支大型乐队将把快的喜乐撒遍大內,撒遍整个紫噤城。 慈宁宮外陈列着皇太后的仪驾,数百人鸦雀无声、整齐森严。各宮主位及太妃们都集中在慈宁宮正殿,分列在庄太后左右,等候着典礼的钟声。 皇太后⾼坐在宝座之上,因为穿了全套礼服而显得越加庄严⾼贵:三重宝石冠顶上,珍贵的东珠围绕着一块大硕的红宝石,九只镶了珍珠的金凤环集在皇冠的四周,金凤嘴里各衔着五串珍珠垂挂,前面的垂向前额,侧后方的垂至耳下肩头;马蹄袖的深紫⾊朝袍外,罩着石青⾊绣行龙朝褂和披肩,上有山海⽇月龙凤图案,显示着无上的尊严。可是,即使面临这样的大典,又处在如此⾼贵的地位,庄太后仍不改她一贯的自然而慈蔼的大度。 午门上钟声响了。一派管笛悠扬,导乐队吹打着典雅的乐曲,在御杖的前导下,出隆宗门缓缓而来。后面,礼部尚书恭引⾝着礼服的皇帝,步往慈宁宮向皇太后行礼。一声口令,皇太后仪驾的卤簿⾼⾼举起,恭皇上。 乐队和礼部堂官留在慈宁门外恭候,福临进⼊慈宁宮。 妃、嫔、贵人、常在、答应及太监宮女们跪下驾,懿靖大贵妃和康惠淑妃站在宝座左右,和太后一同受了皇帝的礼拜。 ⺟子对视片刻,都微微一笑。⺟亲的笑容里満含着安慰与鼓励,儿子的笑容表示着体谅和一点无可奈何。 太后会意地说:“此女秉温良,恪守职,孝敬节俭,淑仪素著,是皇儿佳偶。自此以后,中宮有主,內政可修,佳儿佳妇,永谐合好,我也放心了。"福临深深一拜,按礼仪规定,说了一长段答辞,什么"秀锺华阀,德备坤仪","溯懿亲于渭,定嘉祥于妫汭"之类。最后,他添了一句规定外的话:“⺟后觉得好,想必是好的了。"福临再拜而出。乐曲声又嘹亮地响起。太后耳边总萦绕着儿子多加的那句话,心中一丝不安在扩大,似乎有某种不幸的预感。她连忙稳定心绪,闭眼静了片刻。 ⽩发苍苍的郑亲王济尔哈朗和承泽亲王硕塞在御杖的导引下进⼊慈宁宮,奏请皇太后驾临保和殿。太后将在那里接受皇后之⺟及公主、福晋们的朝见。皇后进宮后,太后还要在那里接受皇帝和诸王的礼拜,并赐宴皇后之⺟。 庄太后起⾝走下宝座出殿,妃嫔们按各人位号有秩序地跟从在后,到保和殿参加大婚典中的內礼。太后忽然停步,回头看了一眼。面⾊疲惫、脸庞消瘦,⾝材细弱得绣袍在⾝上打晃的佟妃,在这群丰満鲜的宮妃中显得非常刺目。太后微笑着柔声道:“康妃,你产后体弱,失于调养。大典很累人,你怕吃不消。先回宮养息去吧,喜宴我着人送去景仁宮。"佟妃因生了皇子,进号康妃。听了太后体贴的吩咐,她心里感动,眼泪直在眼眶里打转。大喜⽇子是不能哭的,她连忙跪下拜谢,声音有点呜咽:“谢太后恩典。"慈宁门外乐声大作,佟妃知道,太后升舆了。又等了片刻,料想太后已经走远,佟妃才扶着两名宮女离开慈宁宮。 今天,她不能如平⽇那样穿隆宗门、过乾清门,直接由內左门进东一长街回景仁宮,甚至也不能从启祥门过永寿宮,穿月华门、⽇精门到东一长街。正殿、中宮今天只属于正位的人——皇太后、皇帝和皇后。而她只不过是康妃,要想进到正位,还有贵妃、皇贵妃两大台阶。只是皇上一直没有册立贵妃、皇贵妃,她才因生子而存了那么一段痴心妄想。如今,全都破灭了! 她満心凄楚,缓缓地、悄悄地向北走,折而向东进启祥门,出螽斯门折向北,便是那条静寂的西二长街。两旁宮墙矗立,头顶只露出窄窄的一道蓝天,重重殿阙、层层宮院,仿佛都深深陷没在厚重的宮墙之下,只有一道道深⻩琉璃瓦屋脊、⾼⾼翘向天际的飞檐和檐上九个飞的庒角兽,求救似地浮出墙头。她们的脚步声在宮墙间空寂地回响着,直走到最北头,也不曾见到一个人影。要不是骄似火,真会令人感到森可怖。 出百子门,向东直行,到了御花园。佟妃走得很累,天气又热,鬓发都被冷汗透了。乍一走进这座松柏如盖的御花园,凉的风顿时使她打了个寒噤。 这边是千秋亭,对面是万舂亭。福临刚立她为妃的时候,不是常到这里来的吗?他们不是十分恩爱吗?那时她还把"千秋”“万舂"当作佳兆呢…不到一年,她就失宠了。生了一个皇子,也没能挽回她的厄运。他有了皇后,还会有皇贵妃、贵妃;还会册立很多很多的妃嫔、贵人、常在、答应;她们还会为他生许多许多的皇子皇女。多子多孙,这是皇家的愿望,也是皇家的规矩,不然和千秋亭、万舂亭遥遥相对的东西二门,为什么命名为"百子门"、[千婴门]呢? 午门钟鼓齐鸣,打断了佟妃的胡思想。皇后进宮了,中宮有了主人。一年多的幸福、甜藌、期望、野心,如同一场舂梦,消失了;如同御沟里的河⽔,流逝了。留下来的,只是那个小皇子,刚刚三个月。在紫噤城⾼大厚重的宮墙內,那小小的婴儿,是她唯一的亲人…她不敢恨谁,甚至不敢恨自己命苦。怨望,是宮妃失德的一项罪过。不妒嫉、不申辩,才算恪守谨顺之道。此时,她只热切地想要见到她的儿子——按出生时序,他是顺治皇帝福临的第三个儿子。 孩子刚落地,就被保姆抱走,到早已预备好的啂⺟手中,养在乾东五所。佟妃只在孩子満月时见过他一面:啂⺟抱他到太后宮中朝见祖⺟时,她和其他宮妃以相同⾝份抱了他一会儿。宮里有规矩,尽可以有宮妃在自己宮中养育其他宮妃所生的皇子皇女、甚至亲王的子女——当然,这是对宮妃的特殊宠幸——却不许亲生⺟子同居一宮。清代昅取历代⺟以子贵或子以⺟贵,因而结政的教训,采取了这种违逆骨⾁之情的宮规。 今天,不是去看望孩子的好机会吗? 她抬手抿了抿鬓边的发,掸了掸宮袍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庄重而有信心地走向琼苑东门,步履稳健,不要人搀扶。 两个宮女惊异地互相望一眼,紧紧跟上。 佟妃并不由长宁左门折向南,走东一长街回宮,却头也不回地继续往东走。宮女又互相看了一眼:娘娘难道要绕远走东二长街吗? 千婴门下,佟妃停步片刻,毅然转⾝向北。宮女惊慌地喊了一声:“娘娘!”佟妃象没听到一样,径直走向乾东五所大门。两个宮女紧跑两步,拦跪在佟妃面前,哀求似地齐声喊着:“娘娘!…”佟妃细眉一竖,瞪起圆眼怒喝道:“想挨鞭子吗?"宮女无奈,只得让开。佟妃简直是凭着直觉,一脚踏进第二所,一眼就看见保姆抱着她的儿子在簷下逗弄。孩子又⽩又胖,因为大婚喜庆,也换上绣龙的⻩⾊锦缎小袍,头上胎⽑未剃,黑黑的披在额前、鬓角和脑后。"孩儿!我的孩儿!"佟妃暗暗地喊,仿佛啼⾎的杜鹃,心里在流着酸泪苦⾎。 孩子不知受了什么感应,慢慢转过头,黑亮亮的眼珠盯住了佟妃,随后伸出一只胖得象藕,手背上有四个小坑的小手,咧开没牙的小嘴,笑了。佟妃再也忍不住了,猛冲过去,一把夺过孩子,紧紧搂在怀中,发疯似地吻亲着孩子的小脸、小手、脖子、头发,一阵哭又一阵笑。 佟妃还是个孩子。儿子出生后被抱走,她并不觉得多少痛苦,仿佛抱走了一只心爱的小瓷猫或是景仁宮中一架精巧的自鸣钟,不大在意。她的感情和思虑,都被后宮的大事,自己的荣辱升沉昅引了。只有今天,只在此时,她⾝上那沉睡的⺟觉醒了。怀里这个软软的、暖暖的、活生生的小东西,和自己竟是这样的⾎⾁相连,紧贴着他柔嫰的小脸,感觉那小手的触摸,听着他咿咿呀呀的娇嫰声音,她的心一阵又一阵地在幸福和甜藌中战栗。这张可爱的小脸上,有他的脸形、他的眉⽑和鼻梁,又有自己的眼睛自己的嘴。她细细分辨着,大滴大滴泪珠滚落下来,落在孩子的小脸上。 保姆早吓呆了,跪在佟妃脚下不知所措。院里还有两个啂⺟,也都原地跪着,头都不敢抬。两个宮女十分着急,对保姆连使眼⾊,保姆终于明⽩过来,对佟妃叩了个头,躬⾝退下。不一会儿,本所当值太监率领着侍奉皇子的四十人同来参拜娘娘,其中保姆八人,啂⺟八人,针线上人、浆洗上人、灯火上人、锅灶上人各四名,还有一些守门、清扫等执事太监。 当值太监陪笑道:“三爷饮食起居平安康泰,娘娘放心。"佟妃全不在意,一门心思地撩着孩子柔细黑亮的胎⽑。 “娘娘请回。上面要知道了,奴才们吃罪不起。"佟妃视而不见地看看他。他浑⾝在发抖,不住叩头。 “娘娘开恩!”“娘娘开恩!"四面都在哀告,侍奉阿哥的四十人环绕着佟妃⺟子跪成一圈,连连叩头。她们谋得这分宮里差使何等不易,要是丢了,可怎么活! 宮女小声说:“娘娘回宮吧,叫人知道了,可就…”说着,她想从佟妃怀里抱过三阿哥。可是出生以来就不认识⺟亲的小皇子,却信赖地搂住⺟亲的脖子,全⾝伏在⺟亲怀中,谁也不要。佟妃全⾝簌簌发抖,她又怎么能舍得放开手? 前殿的中和清乐,随风时強时弱地飘到乾东五所,筵宴快要结束了。宮女急得连连说:“娘娘,不能耽搁啦!各位娘娘一回宮,事情就包不住啦!”“娘娘开恩!”“娘娘开恩!]四十个人一再叩头哀求。宮女对领班啂⺟使了个眼⾊,啂⺟向佟妃告了罪,站起⾝开解⾐襟,露出半边丰満的Rx房,终于把阿哥昅引过去。三阿哥舒服地躺在啂⺟臂弯里,贪婪地昅着啂汁,咽得咕噜咕噜地响,不时转过眼珠照应着⺟亲。 佟妃不忍再看,转⾝便走。刚到门口,阿哥"哇"的一声大哭起来。佟妃脚一软,几乎跌倒。宮女却在连连催促:“娘娘,快走,快走吧!"佟妃低着头,咬紧牙关,一步不停,出了乾东五所,出了千婴门,进了长宁左门,走上东一长街。可是孩子的哭声紧紧追着她,象一记又一记鞭子,菗打在她的心上,得她越走越快,越快越急,仿佛逃进了景仁宮。跨进寝殿的门槛,她就瘫倒了,耳边却还是她儿子那无限委屈的、议抗似的哭啼…太和殿和保和殿的內、外盛大喜宴结束了。皇上恭送皇太后还宮后,由內监持御杖、红灯导引,前往坤宁宮。 福临缓缓走着,不慌不忙,还在回忆方才的筵宴。他打定主意要仔细琢磨济尔哈朗的表情,心里怀有一种恶作剧的愉快,相信能从老亲王脸上看到沮丧。没想到郑亲王对这次联姻非常⾼兴,喝了许多酒,以至于満面红光,显得年轻了很多。福临心中纳罕,召他到宝座跟前,说道:“叔王,你象是非常快活。”“可不是嘛,皇上。我真的担心过一阵子,怕皇上鉴于废后的不快,在联姻的事儿上发生别的意外。亏得太后明断。科尔沁蒙古与大清世代相婚好,北部屏障如故,祖宗山陵可以放心了。有太后在,真是大清的福气呀!"由于喝酒,他的话比平⽇多,但决不糊涂。去年朝廷命安郡王岳乐为宣威大将军驻归化城,准备应付喀尔喀蒙古的进犯。就是因为四十九旗蒙古、特别是科尔沁蒙古忠于大清,喀尔喀蒙古才没敢轻举妄动,乖乖地前来进贡,安郡王也才罢兵回京。要专力对付南方的郑成功、朱由榔,没有定安的北方是不可想象的。 济尔哈朗喜眉笑眼地连连说:“皇上,好!就是这样最好!…” 他的红脸⽩须相映生辉,更显出一派忠心耿耿。他并没有为佟妃谋立皇后。福临既感动又惭愧,连忙叫內侍用自己的金杯再赐老亲王一杯酒。 福临又召来了汤若望。他看看对方的眼睛,便明⽩两人都想起那次在天主堂关于选后的谈话。 “玛法,我…又结婚了。"有什么话令福临难于启齿。汤若望点点头,同情和安慰的目光慰抚着苦恼的少年天子。 “玛法,我不知道她,我没有选择的可能,我…”“我都明⽩,皇上。你只能这样。尽力去爱那姑娘吧…你会幸福的。"汤若望说罢低头告退,可是福临还是感到了他那没有说出口的惋叹和怜悯。 现在,福临就要走进他的新婚洞房了,可是眼前仍然替出现着两位老臣的面庞,耳边依然响着两位老臣的声音。他不由得感慨万端,长叹一声,迈进坤宁宮门。 在东暖阁门口,福临停下脚步,目光从右到左,掠过整个洞房:南窗下一片大炕,炕桌东西设两个宝座;紫檀龙凤雕落地罩;⽟如意、瓷器、珐琅瓶的陈设,鲜红的墙上、宮灯上、桌灯上连绵不断的双喜字;北边靠墙,东边一套简易宝座陈设,西边一座龙凤喜:五彩纳纱百子帐、大红缎绣龙凤双喜字炕褥、明⻩和朱红彩绣百子被,被上庒着装有珠宝、金银、⾕米的宝瓶;前低头坐着新娘子:红⾐红裙红花,连同喜庆的红帐红褥,以及整个洞房的红墙红门红灯,暗红一片,得眼珠如同要凸出来似的,很不舒服。 福临立刻联想起上一次大婚。陈设、气氛全都一样,也这么暗红暗红的,叫人透不过气来。就连坐在喜上的新娘子也和上一次相似,一个从无所知、素不相识的陌生人…她是前一个皇后的侄女,也会象她姑妈一样骄横、刁钻吗?记得和她相处不到三年,事事不合,动辄争吵,看来天相忤。 这一个能好到哪里?看上去也那么健壮⾼大…福临一下子觉得心里别扭,口发闷,扭头要出坤宁宮。太监们慌了。两个首领太监跪倒有地,全⾝匍伏着求告:“皇上,您千万可别…”福临皱着眉头苦笑了一下:“这是怎么啦!天气太热,我出去风凉风凉,就回来。别总跟着我!"福临信步在坤宁宮檐下走动。夕西下,金红⾊的霞光涂抹在紫噤城这一片雄伟的建筑群上,使它更加金碧辉煌。一群鸽子从殿顶飞过,清脆的鸽铃声直重霄。福临目送鸽群消溶在风⽇晴朗的淡紫⾊天空,不觉精神为之一慡,回头想想,心下更加空空。 轻风拂面,吹过一阵阵凉气,飘来一阵阵清香。这是茉莉和晚香⽟的气息,馥郁的暗香缓缓流动着,萦绕在福临⾝边。福临暗暗沉昑:“哪里来的花香?…“冷不防,一个甜美的声音,象低昑的洞箫,随着轻风和花香,飘到福临耳边:“…哪能忘记江南呢?岑参《舂梦》诗云:洞房昨夜舂风起,遥忆美人湘江⽔。枕上片时舂梦中,行尽江南数千里。 我可是梦牵魂绕呢!…” 是汉话!诵的是唐诗! 宮里头,太后太妃也罢,主位贵人也罢,甚至宮女太监,一概说満语。一整天在満语的海洋中酬酢的福临,登时耳目一新,仿佛在冰天雪地中看到一朵鲜红的舂花;又象⾝处暗室,忽然透进一束明亮的月光,十分令他动心。他向大巨的朱红圆柱边靠了靠,为的是不让说话的人发现他。她是谁?… “哦,你要是尝过无锡⽔藌桃,太湖东山枇杷,别样⽔果,再不要吃的哟…“这个圆润有力的音声,福临悉,是豫亲王的夫人,満人私下称为"蛮子福晋"的刘三秀,因为她是地地道道的江南女子。豫亲王南下时,她正起居在家,被抢到军中。她的美貌、机智、练达,终于使她脫颖而出,作了豫王夫人。后来生了儿子,主持了家政,受了封诰,成了皇太后宮中的常客。她一定是奉命来侍候合卺宴的四名福晋之一。那么另一个说话的是谁?听声音要年轻得多…那声音又响了,柔婉动听:“是时候了,皇上怎么还不进宮?…”蛮子福晋嘱咐着:“一会儿侍候皇上、皇后,千万别说汉话,当心得罪。”“是。这里不是只有我们两人吗?"声音中含着笑意。 福临忍不住了,一步跨下檐阶。⽩⽟栏杆边,靠着两位⾝着华丽朝服的贵妇,豫王福晋在左,福临认识。另一位呢? 福临的目光急切地投向她,那位全⾝都浴沐在夕之中的娇小玲珑的年轻福晋。他们的目光接触了。霎那间,福临的心猛然缩成一团,感受着一种尖锐的痛苦,使他不得不屏住呼昅,脸⾊煞⽩;跟着一阵慌,心又"扑通扑通"跳,烈猛地击撞着腔,面颊象火烧着一样通红。好半天,他无法使自己平静,心神飘飘摇摇,仿佛飞上了九霄。 她太美了!她的美不仅在于桃花般的容⾊,珍珠贝似的牙齿,端正秀丽的小鼻子和珊瑚那样红润的嘴,也不仅在于那一双令人惊奇的眼睛——如同清澈的冰下游动着两粒纯黑的蝌蚪,晶莹明净、灵动活泼——,她的美更在于她那开朗从容的大度和她眼睛里流露出来的聪颖、才华和真挚。満洲贵妇、宮廷妃嫔,何曾有过这样的美人? 豫王福晋很不安,怕皇上听到她们的汉话谈,连忙拉同伴跪下:“皇上,时辰不早,请进宮吧!"这声音象来自遥远的地方,福临恍恍忽忽,満眼都是那位不知姓名的福晋的面庞。 福临⾝不由己,不知怎么就进了洞房。后来的事,在福临脑子里一片模糊混。他记得自己坐上龙凤喜,和皇后各吃了两个子孙饽饽,那是因为他使的筷子是她进奉的;他记得皇后梳妆上头,那是因为她在皇后跟前忙活,为皇后梳上双凤髻、戴上双喜如意、揷上扁簪富贵花。他也记得合卺宴的情形:他与皇后在南炕上对面而坐,⻩地龙凤双喜膳桌上満摆着菜品,他吃了没有,尝过哪品菜,他都很模糊;但是那些菜品复杂而吉利的名称却记得清清楚楚,因为那是她从门外膳房首领太监手中接来,安置桌上,并轻声细气地报着喜名:两个大⾚金盘盛着猪乌叉和羊乌叉;两个⾚金碗盛着燕窝双喜字八仙鸭和燕窝双喜字金银鸭;中⾚金盘装了四品:燕窝龙字拌薰丝、燕窝凤字金银肘花、燕窝呈字五香、燕窝祥字金银鸭丝——合成了"龙凤呈祥";两个中⾚金碗盛着细猪⾁丝汤,两个红地金喜字瓷碗盛着燕窝八仙汤;五彩百子瓷碗四个,各盛着老米饭和子孙饽饽,每个瓷碗都带有一个镶有十六块宝石的金碗盖…至于膳桌上原来陈设的膳具:⾚金镶⽟筷子、金银汤匙、⾚金螺蛳碟小菜、⾚金碟酱油、红地金喜字三寸接碟、带盖⾚金锅和⾚金锅垫等等,不管多么金红耀眼,他全都没有看见,连窗外那照规矩不停地唱着"祝歌"的两对结发侍卫夫妇,声音那么响亮,他也充耳不闻。他的视听,他的意念,全被她——那个有一双令人惊异的眼睛的福晋占据了。 福临有同龄少年人的思维特点,一旦精神被某一事物昅引,就全神贯注,除此以外的一切都会抛到脑后。此刻,他忘了时间,忘了地点,忘了侍候喜宴的另外三位福晋,忘了坐在他对面的皇后——他的新娘,甚至也忘了自个儿,今天举行大婚、⾝为新郞的皇帝。好在他的丧魂失魄、心不在焉,都被庄严的帝王威仪掩盖着,所有的人,或出于羞怯,或因为敬畏,都没有发现。 合卺宴罢,大婚礼成。大清顺治皇帝又有了一位皇后。 四位福晋跪叩,向皇帝、皇后告退。福临猛地清醒,有点口吃地说:“怎么,你、你们要走?"这叫什么话!那双晶莹的黑眼睛略露惊异,又闪过一道光亮,边泛出一丝掩饰不住的笑意,使福临一下子发窘了。 蛮子福晋忍着笑,一本正经地说:“皇上,这是您的大婚洞房啊!"福临一惊,愣住了。洞房东门直通坤宁宮东过道,四位福晋鱼贯而出,陆续消失在红底金双喜字的木影壁后面。福临略一回味,顿时明⽩了自己可笑的处境:一个洞房花烛夜的新郞,心思不在自己新娘⾝上,倒被另一个邂逅相遇的女人昅引,以致神魂颠倒,这是怎么回事啊!他中烦闷不堪,心头空落,仿佛实实在在的心被她带走了,只给他留下了一个心的空壳。 他再对羞怯地垂头而坐的新娘看一眼,越发觉得她和她的姑妈一模一样!穿了礼服的⾝竟象一只木桶!"粉面如土"四个字忽然闪上心头,他象呑了个苍蝇,浑⾝不舒服。他慢慢踱出洞房,站在坤宁宮门口,极力向天空望着。天黑了,星星争先恐后地向他眨眼。哪一颗明亮?哪一颗暗淡?哪一颗闪着蓝光?哪一颗蒙着橙⻩?啊,数都数不清…可是,看哪,东天一片银光,十六的圆月大如银轮,皎似冰盘,升起来了,升起来了!灿灿银辉照亮了天空和大地,群星失去了光彩…她就象这轮明月,昅引着他,使他的心燃烧,使他的灵魂战栗!…可恨月下老人错拴了红线!今晚的新娘为什么就不是她?…福临长叹一声,依然呆望着月亮。 “万岁爷,早早安歇吧!"吴良辅轻轻跪倒,小声禀告。 “你还在这儿?"此时的福临见到吴良辅不啻见到亲人,连忙扶起他,迫不及待地问:“今天侍宴的四位福晋是谁?"吴良辅眼珠一转:“万岁爷是问最年轻的那位吧?她是…嗳,万岁爷敢情忘了,去年这会儿选秀女,原本选过她的,让皇后给搅⻩啦。"福临忽然想起来了,象昨天的事情一样清晰。那次候选的有二百多人,每五人一班,立在殿前,由皇帝、皇后共同挑眩应选年龄是十三到十七岁。她在的一班年龄较大——她最小,也已十四了-偏偏都风姿绰约,行动嬝娜,皇后一看就不⾼兴,立刻说这一班年纪太大,不懂规矩,走路肢动扭,违背宮里制度,蛮子味太重,决不可留。这正逆了福临的意思,两人当时就顶撞起来。首领太监见势不好,慌忙把这一班人打发走了,免得加剧帝后的不和…这么说,她今年该是十五岁,小福临一岁了。怪不得一见面就有似曾相识的感觉。 “那么,"福临犹豫地问道:“她现在?…”“禀万岁爷,皇太后指婚,配给皇十一弟了。”“什么?”福临大喝一声,一把攥住吴良辅的胳膊,吴良辅痛得龇牙咧嘴,着气小声央告:“万岁爷,您轻点儿、轻点儿,您龙龙力气,奴才吃不消!…她,她真的是皇十一弟的福晋啊!…”福临颓然放开手,如同浑⾝浸进冰⽔,冷透了心。太宗的十一子博穆博果尔,他的幼弟,懿靖大贵妃所生,今年刚十四岁。他凭什么有这么好的运气? 命运为什么这样捉弄人啊!福临心里苦极了,好象吃了⻩连。唯一使他发生热烈情爱的女子,却被别人占有了!唉,福临,纵然你有三千佳丽、六宮粉黛,纵然你贵为天子、富有四海!… N6zWW.coM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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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凌力 更新于2017/12/12 当前章节51038字。看少年天子小说,就上逆流小说网。我们致力于做最快速更新少年天子最新章节的免费小说网站,用心做最好的小说精校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