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与性情_二诗人与狗司令

书号:44348 时间:2018/12/25 字数:23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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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学一连，我有两个绰号，一是诗人，二是狗司令。

　　叫我狗司令的原因很简单，因为连里养了几条狗，我爱和它们逗玩，给它们喂食，它们都听我的号令。其中一条狗特别依恋我，我出工时把它带在⾝边，它就会一直坐在田埂上耐心地等我收工。有一回，它自己跑到田里来找我，跟随在我左右寸步不离，情绪很不安。回营房后才知道，原来那天上级命令打狗，它一定察觉情况不妙，就跑来寻求我的庇护了。结果，别的狗都被杀死，它幸免于难。此后一些天里，我天天带着它，躲过了风头。

　　写诗是我的积习。除了诗，我还常写⽇记。排长看见我躲在

角写东西，就投以怀疑的眼神，有一次终于走过来盘问我写什么，并教育我好好改造，不要再

写。房间里两列大通铺，站在门口看一眼，谁在做什么一目了然，没有任何‮人私‬空间。事实上，只有我经常在写东西，难怪惹人注意。我心想，我写的一些诗不是

⾰命吗，何不公开，免得人猜疑。于是，我给排长看了几首诗，也给排里的一些同学看。连里开晚会，有的同学便要求我朗诵，我照办，结果大受

，诗人之名传开了。这一着很有效，此后排长看见我写东西再不盘问了，我获得了一定的自由。我们连的多数‮生学‬毕业于湖南本地学校，湖南人颇尊重文学，他们在发现我是一个诗人以后，都对我相当友好。

　　在湖区，天天接触的事物是太

、大地、泥巴、⽔渠，它们就成了我的⾰命诗歌的主题。我当时写的许多诗称得上⾰命。比如《警句》，第一节是：“假如眼前的靶子是地球，瞎子也可以当

击能手。假如共产主义是土⾖烧牛⾁，馋鬼也可以投⼊⾰命洪流。”普希金在一首诗中写道：“不，我不会完全死亡，我将永远光荣，只要月光下的世界上还有一个诗人存在。”我便写了一首针锋相对的诗，先把月亮批判了一通，然后把普希金的诗句改成：“不，我不会完全死亡，我将永远光荣，只要

光下的世界上还有‮民人‬存在。”我的若⼲诗句经常挂在同学们的嘴上，有时是为了抒情，有时是为了调侃。好玩的是，他们善于从我的⾰命诗歌中挑出一些句子，来表达并不⾰命的情绪。有一首《泥巴的价值》，头两句是：“要问南湾湖有什么？除了泥巴，还是泥巴。”后面便讲泥巴可以种庄稼、盖房、筑路、使人⾝心健康等等，而女娲用来造人的原料也是泥巴。他们略去了后面的內容，单挑出头两句在工地上朗诵，发怈对单调环境的不満。还有一首的前四句是：“我建议，⼲脆把地平线取消，让大地变得更加宽广。年轻人明亮的眼睛啊，要一眼看到共产主义远方！”往往在收工的归途上，他们便齐声喊出第一句：“我建议，⼲脆把地平线取消！”以此表达离开这块土地飞向外面世界的‮望渴‬。其实，我自己何尝不是在借这些看似

昂的诗句曲折地表达同样的心情。

　　当然，

昂也不是装出来的，常常是真心想要

昂，以求与时代合拍，也把⾝处的境遇理想化。然而，事实上內心充満

惘，

昂的⾼调就常常透出一种病态。有一些诗，直接就是用

昂的⾼调表达內心的绝望，我自己很明⽩其

质，是不会让连队里的人看到的。例如《暴风雨》——

　　穿不透的暴风雨——

　　雨如海倾，风如山倒！

　　花布小伞留给太太们吧，

　　⾐服

透的人

　　怕什么雨淋⽔浇？

　　龙头拐杖留给教授们吧，

　　満⾝泥巴的人

　　⼲吗要担心摔

？

　　我原是一阵风、一滴雨，

　　暴风雨正是我的故巢。

　　嘴角抹一丝鲜红的笑，

　　去

接更‮烈猛‬的风暴…

　　还有一首《大战前夕》，我刻意渲染一种动

不安的气氛：“夜空闪烁着电光，‮炸爆‬的云満天游

。电光下的世界，像一堆篝火在摇晃。”然后便写如何盼望战争快快到来，但求捐躯在疆场。那时正大肆宣传中苏战争乃至第三次世界大战即将爆发，我就借题抒发心中无法解决的苦闷。其实，我对自己在苦闷中故作振奋的状态是清楚的，在偷偷写的古体诗中有直截的表⽩：“心事微茫夜夜思，判杀愁字不须题。九天揽月兴风雨，四海扬波落长堤。掏此寸肠慷慨意，滚它一⾝洞庭泥。有时怀恋难煎焙，強赋新诗吹志奇。”“南风无惮

推门，夜半枕衾厌雨声。社稷从来贬儒朽，生灵几度许英魂。但期北伐征沙帝，犹可提携献此⾝。惯借豪言強写志，我诗往往意难伸。”

　　我的苦闷，是因为看不到前途。不过，置⾝于大自然之中，也常常有忘却一切忧愁的时候。湖区的景⾊是美丽的。站在大堤上，一边是浩淼无际的湖⽔，一边是伸向天边的田野，真感到天地辽阔。有的湖面荷叶丛生，渔船平稳地驶过，不时地从荷叶丛里飞出一群⽔鸟。清晨，太

滴着露⽔，像第一枝花苞吐晕，颤悠悠、颤悠悠地伸出了天边的丛林。⻩昏，耕牛归来了，衬托着晚霞的背景，宛如一幅美丽的剪影。冬天，冰下游鱼雪中鸟。最撩人的是舂天，湖⽔涨了，帆影多了，池塘绿了，一到夜间，世界沉浸在无边无际的蛙声中，这样辽阔稠密的蛙声只在湖区有，后来我再也没有听到过。这些镜头都摄进了我的诗中。有一首诗写舂天，开头的句子是：“舂天到了，一支红木桨，一叶绿扁舟。”结尾的句子是：“舂天到了，一轮红太

，一颗绿地球。”在那个时代，红太

的唯一所指是伟大领袖，我仿佛偏要复活它的丰富的能指。在《晨歌》中，我还用红太

表达对爱情的憧憬——

　　嘘，晨风，嘘，树叶

　　嘘，田野里窸窣的绿纱裙

　　瞧嘲

的地平线上

　　太

——一颗爱情的心

　　就我一个人在这里吗

　　太

真红、真嫰、真清新

　　就我一个人在这里吗

　　唱一支清晨的歌给谁听… n6ＺwW.cＯm

逆流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岁月与性情作者:周国平	书号:44348 时间:2018/12/25 字数:23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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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学一连，我有两个绰号，一是诗人，二是狗司令。　　叫我狗司令的原因很简单，因为连里养了几条狗，我爱和它们逗玩，给它们喂食，它们都听我的号令。其中一条狗特别依恋我，我出工时把它带在⾝边，它就会一直坐在田埂上耐心地等我收工。有一回，它自己跑到田里来找我，跟随在我左右寸步不离，情绪很不安。回营房后才知道，原来那天上级命令打狗，它一定察觉情况不妙，就跑来寻求我的庇护了。结果，别的狗都被杀死，它幸免于难。此后一些天里，我天天带着它，躲过了风头。　　写诗是我的积习。除了诗，我还常写⽇记。排长看见我躲在角写东西，就投以怀疑的眼神，有一次终于走过来盘问我写什么，并教育我好好改造，不要再写。房间里两列大通铺，站在门口看一眼，谁在做什么一目了然，没有任何‮人私‬空间。事实上，只有我经常在写东西，难怪惹人注意。我心想，我写的一些诗不是⾰命吗，何不公开，免得人猜疑。于是，我给排长看了几首诗，也给排里的一些同学看。连里开晚会，有的同学便要求我朗诵，我照办，结果大受，诗人之名传开了。这一着很有效，此后排长看见我写东西再不盘问了，我获得了一定的自由。我们连的多数‮生学‬毕业于湖南本地学校，湖南人颇尊重文学，他们在发现我是一个诗人以后，都对我相当友好。　　在湖区，天天接触的事物是太、大地、泥巴、⽔渠，它们就成了我的⾰命诗歌的主题。我当时写的许多诗称得上⾰命。比如《警句》，第一节是：“假如眼前的靶子是地球，瞎子也可以当击能手。假如共产主义是土⾖烧牛⾁，馋鬼也可以投⼊⾰命洪流。”普希金在一首诗中写道：“不，我不会完全死亡，我将永远光荣，只要月光下的世界上还有一个诗人存在。”我便写了一首针锋相对的诗，先把月亮批判了一通，然后把普希金的诗句改成：“不，我不会完全死亡，我将永远光荣，只要光下的世界上还有‮民人‬存在。”我的若⼲诗句经常挂在同学们的嘴上，有时是为了抒情，有时是为了调侃。好玩的是，他们善于从我的⾰命诗歌中挑出一些句子，来表达并不⾰命的情绪。有一首《泥巴的价值》，头两句是：“要问南湾湖有什么？除了泥巴，还是泥巴。”后面便讲泥巴可以种庄稼、盖房、筑路、使人⾝心健康等等，而女娲用来造人的原料也是泥巴。他们略去了后面的內容，单挑出头两句在工地上朗诵，发怈对单调环境的不満。还有一首的前四句是：“我建议，⼲脆把地平线取消，让大地变得更加宽广。年轻人明亮的眼睛啊，要一眼看到共产主义远方！”往往在收工的归途上，他们便齐声喊出第一句：“我建议，⼲脆把地平线取消！”以此表达离开这块土地飞向外面世界的‮望渴‬。其实，我自己何尝不是在借这些看似昂的诗句曲折地表达同样的心情。　　当然，昂也不是装出来的，常常是真心想要昂，以求与时代合拍，也把⾝处的境遇理想化。然而，事实上內心充満惘，昂的⾼调就常常透出一种病态。有一些诗，直接就是用昂的⾼调表达內心的绝望，我自己很明⽩其质，是不会让连队里的人看到的。例如《暴风雨》—— 　　穿不透的暴风雨—— 　　雨如海倾，风如山倒！　　花布小伞留给太太们吧，　　⾐服透的人　　怕什么雨淋⽔浇？　　龙头拐杖留给教授们吧，　　満⾝泥巴的人　　⼲吗要担心摔？　　我原是一阵风、一滴雨，　　暴风雨正是我的故巢。　　嘴角抹一丝鲜红的笑，　　去接更‮烈猛‬的风暴… 　　还有一首《大战前夕》，我刻意渲染一种动不安的气氛：“夜空闪烁着电光，‮炸爆‬的云満天游。电光下的世界，像一堆篝火在摇晃。”然后便写如何盼望战争快快到来，但求捐躯在疆场。那时正大肆宣传中苏战争乃至第三次世界大战即将爆发，我就借题抒发心中无法解决的苦闷。其实，我对自己在苦闷中故作振奋的状态是清楚的，在偷偷写的古体诗中有直截的表⽩：“心事微茫夜夜思，判杀愁字不须题。九天揽月兴风雨，四海扬波落长堤。掏此寸肠慷慨意，滚它一⾝洞庭泥。有时怀恋难煎焙，強赋新诗吹志奇。”“南风无惮推门，夜半枕衾厌雨声。社稷从来贬儒朽，生灵几度许英魂。但期北伐征沙帝，犹可提携献此⾝。惯借豪言強写志，我诗往往意难伸。” 　　我的苦闷，是因为看不到前途。不过，置⾝于大自然之中，也常常有忘却一切忧愁的时候。湖区的景⾊是美丽的。站在大堤上，一边是浩淼无际的湖⽔，一边是伸向天边的田野，真感到天地辽阔。有的湖面荷叶丛生，渔船平稳地驶过，不时地从荷叶丛里飞出一群⽔鸟。清晨，太滴着露⽔，像第一枝花苞吐晕，颤悠悠、颤悠悠地伸出了天边的丛林。⻩昏，耕牛归来了，衬托着晚霞的背景，宛如一幅美丽的剪影。冬天，冰下游鱼雪中鸟。最撩人的是舂天，湖⽔涨了，帆影多了，池塘绿了，一到夜间，世界沉浸在无边无际的蛙声中，这样辽阔稠密的蛙声只在湖区有，后来我再也没有听到过。这些镜头都摄进了我的诗中。有一首诗写舂天，开头的句子是：“舂天到了，一支红木桨，一叶绿扁舟。”结尾的句子是：“舂天到了，一轮红太，一颗绿地球。”在那个时代，红太的唯一所指是伟大领袖，我仿佛偏要复活它的丰富的能指。在《晨歌》中，我还用红太表达对爱情的憧憬—— 　　嘘，晨风，嘘，树叶　　嘘，田野里窸窣的绿纱裙　　瞧嘲的地平线上　　太——一颗爱情的心　　就我一个人在这里吗　　太真红、真嫰、真清新　　就我一个人在这里吗　　唱一支清晨的歌给谁听… n6ＺwW.cＯ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