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逆流小说网 > 言情小说 > 爱你是最好的时光  作者:匪我思存 书号:6722  时间:2016/12/25  字数:13007 
上一章   ‮初当若宛,动心 章一第‬    下一章 ( → )
  谈静上的是下午班,正巧又是双休,忙得脚不沾地,最后打烊的时候发现收了一百块假钱。收到假币是最懊恼的事了,谈静向来心细,以前从未犯过这样的错,今天也是忙昏了头。王雨玲正好跟她一起上下午班,王雨玲说:“要不给梁元安。”梁元安虽然向来嘻嘻哈哈没个正形,可是很照顾店里这些女孩子,偶尔有人收到假币,给梁元安,没两天他就拿一把零钱来,说:“喏,还有十五块买烟菗了啊。”虽然少了十五块,可是小姑娘们总是⾼⾼兴兴,嘴甜的还会说:“谢谢梁哥。”

  谈静觉得不好,虽然梁元安拿去也是花掉,可是别人小本生意,收到假币,肯定一样地难受。

  王雨玲不以为然:“你是榆木疙瘩。”

  谈静没脾气地笑:“算了,当买个教训。”

  其实还是心疼,一个月工资算上加班费也不过两千出头,突然没了一百块,当然懊恼。埋头继续轧账,突然听到风铃声响,王雨玲说:“对不起,我们已经打烊了。”

  “我想订个蛋糕。”

  低沉悦耳的男中音,仿佛有磁,听在耳中,令人一震。

  谈静不由得抬起头来,首先看到的是⾐领,衬⾐领子,没有系领带,‮开解‬了两颗扣子,显得很随意的样子,一边肘弯上还搭着西服。从收银台这边看过去,只能看到客人的侧脸,虽然只是侧脸,可是眉目清朗,是难得的俊逸男子。

  谈静觉得很失态,低下头继续数钱,耳里听到王雨玲连声音都温柔了好几分:“要不这样吧,如果您不急着要,今天先挑个蛋糕样子,明天您再过来取?”

  男人似乎微微沉昑了两秒,说:“算了。”

  看着他转⾝往店门外走,王雨玲忽然灵机一动,叫住:“⿇烦您等下,我们还有位裱花师傅没走,要不我让他给您加班做一个?”

  梁元安其实已经下班了,可是王雨玲给他打了个电话,他正好还没走到地铁站,很慡快地回来了,洗手换了⾐服就去了作间。

  男人非常有礼貌地道谢,然后选定了蛋糕的样子,估计是送给女朋友的,因为挑的是心型,又全是玫瑰花图案。这种蛋糕店里卖得最好,俗是俗,腻是腻,可是爱情从来没有不俗不腻的。

  王雨玲还在耐心地询问蛋糕上要不要写字,要不要撒巧克力粉,要不要放上糖霜,男人说:“给我张卡片吧。”

  店里蛋糕附送的卡片非常精美,男人想起什么似的:“我去车上拿支笔。”王雨玲忙回头叫:“谈静,把笔拿过来。”

  谈静只得将笔送过去,离得近,闻得到男人⾝上淡淡的香气,似乎是薄荷的清凉,又仿佛是绿茶的气息,纯粹而⼲净。

  “谢谢。”

  男人回过头去写字,因为半低着头,谈静就看到他的手指,非常修长。

  谈静快快走回收银台去,把钞票理一理,男人来钱的时候,她的心还怦怦跳,就像第一次看到聂宇晟。

  那时候她刚刚考进十四中。课业重,路又远,一个星期才回家一次。每次回家都是周六,妈妈总是事先给她弄点吃的,跟她说不到几句话,就匆匆忙忙赶着要走。那时候妈妈利用双休教钢琴课,每个‮生学‬住的都不近,来来回回要倒换好几趟公,可是收⼊还是相当不错。谈静知道妈妈的不易,从来也很乖巧。

  妈妈第一次病发的时候,谈静还在学校上课。班主任把她叫出教室,告诉她妈妈进了医院。谈静仓皇地赶到医院去,却在‮救急‬室没有找到⺟亲,她正焦急地询问护士,忽然听到⾝后有人问:“你是谢老师的女儿吧?”

  低沉悦耳的男中音,仿佛有磁,听在耳中,令人一震。谈静转⾝,首先看到的是⾐领,T恤领子,淡蓝⾊的条纹T恤,很清慡随意的大男生。

  谈静那时都急糊涂了,只会问:“我妈妈在哪里?”

  “已经转到观察室,医生说住院部暂时没有位,等腾出位再转到住院部去。”他稍顿了顿,说“我带你去。”

  谈静跟着他穿过医院长长的走廊,又拐了一个弯,才是急诊中心的观察室。妈妈就躺在上,⾝上还揷着一些仪器的管子,盖着医院的被子,脸⾊煞⽩,连嘴都是灰的。谈静一声“妈妈”噎在喉咙里,眼泪顿时流下来。

  他安慰她:“医生说已经没事了,你不要太担心。”

  谈静从来不知道妈妈有心脏病,⺟女二人相依为命多年,今天骤然听说,顿时觉得像塌了天,六神无主。幸好那男生虽然比她大不了几岁,行事倒沉稳。一一告诉她前因后果,谈静才知道原来他叫聂宇晟,今天妈妈去他家给他上钢琴课,没想到课上到一半的时候就昏了过去,幸好送来得十分及时,经过医生‮救急‬后已经并无大碍。

  谈静自然是感万分,谢了又谢。倒谢得他不好意思起来:“你别这样见外,别说是谢老师,就是一个陌生人遇上这事,也应该送到医院来。”补了一句又说“谢老师平常对我好。”

  后来谈静才知道,聂宇晟还垫付给医院五千块的押金。妈妈在医院住了大半个月,出院后才去‮行银‬取了钱,因为医生一直嘱咐要卧静养,只得由谈静拿去还给聂宇晟。

  聂宇晟家住的那个小区在山上,背山面海,风景格外地好。那时正是凤凰花开的时候,路两旁全是⾼大的凤凰树,大朵大朵的丽花朵,远远看去像是无数只火⾊的蝴蝶。⾼大的乔木掩映着黑⾊的柏油路,一直延伸到山顶。山道曲折,谈‮坐静‬到公的终点站,偌大的公车上,只剩了她一个乘客。

  门口的保安不让她进去,谈静借了保安的座机给聂宇晟打了个电话,就站在大门外的树下等。人行道边落了一层‮藉狼‬的红花,更像是下过一场花雨。谈静站了没多大一会儿,突然觉得有什么东西砸落在她头顶上,伸手摸索,才知道原来是朵落花。刚刚把花顺着头发捋下来,已经听到⾝后有脚步声。

  谈静转过⾝,果然是聂宇晟。他一⾝⽩T恤⽩,踏着火红的落花走来,对她笑:“等了好一会儿了吧?”

  谈静这次才看清楚聂宇晟的样子,眉目清朗,是难得的俊逸男生。谈静素来內向,在学校里都不太跟男生说话,所以还没开口倒先红了脸:“没有。”定了定神,把手里的信封给他“这是妈妈叫我拿来的,还有,谢谢你。”

  聂宇晟没有接信封,却先问:“谢老师好些了吗?”

  谈静说:“好多了,谢谢你。”

  聂宇晟说:“真是太不好意思了,这几个月的学费还没有给谢老师,这五千块先付学费吧,还有余下一千多,等过两天我再补上,可以吗?”

  他说的很客气,谈静也不清楚妈妈教课的具体情况,只是妈妈特意去‮行银‬取了钱叫自己送来,所以小声说:“要不你还是先拿着吧,学费到时候再给我妈妈吧。”

  聂宇晟不由笑,露出一口洁⽩整齐的牙齿:“你这个人怎么这样拧啊?”

  本来是很寻常的一句话,谈静心里却怦怦直跳,仿佛是在学校刚测过八百米,跑得久了,连一颗心都快要跳出来的样子。

  很久之后有天晚上,那时候跟她一起合租的王雨玲一时无聊,租了几张电影的DVD光碟回去看,其中一部名叫《心动》,谈静正在洗⾐服,一大盆子⾐服和被单,用得两臂发酸,偶尔抬头看一眼电视机屏幕。电影当然拍得唯美浪漫,原来全世界少男少女心动的感觉,都是这样美,这样好,让人惆怅万分。

  客人拿走了蛋糕,梁元安洗手换了⾐服出来,笑嘻嘻地问:“一起吃宵夜?”

  王雨玲満口答应,谈静说:“我还要回去洗⾐服…”

  “你那几件⾐服一会儿就洗了。”王雨玲打断她的话“早叫你买台全自动洗⾐机,你总是不乐意。”

  谈静没做声,每个月房租⽔电,样样开销下来,余不了几个钱。王雨玲已经拖着她:“走吧走吧,回家也是看电视。”

  顺着路口一拐,小巷子里有几家烧烤摊。生意正好,烟熏火燎。梁元安明显是客,大大咧咧跟老板打过招呼,不由分说点了一堆东西,然后又叫了三大杯扎啤。谈静说:“我不会喝酒。”

  王雨玲把那一大杯酒推给梁元安,说:“谈静最老土了,什么都不会,什么都不敢。”又想起假钞的事来,劈里啪啦说给梁元安听“你说她是不是榆木疙瘩?”

  谈静好脾气地笑笑,梁元安问:“那张假钱呢,给我看看行不行?”

  谈静低头从包包里找出来,梁元安拿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看,说:“这个像真的,怪不得你没认出来。”

  谈静说:“都怪我忙昏了头,应该从验钞机里过一下,结果忘了。”

  梁元安却把钱收起来了:“我帮你花了吧,我晓得你是没胆子用出去的。”

  “这不太好吧。”

  王雨玲已经扑哧一笑:“看到没有,她就是这么老实。”

  谈静讪讪地,又不好硬找梁元安把钱要回来。正巧这时候烤⾁上来了,梁元安招呼:“来来,冷了就不好吃了。”他和王雨玲一说笑,就把这事混过去了。

  王雨玲现在租的房子跟梁元安住的地方顺路,两个人一块儿赶地铁走了。谈静搭了公回家,空的车厢,寥寥几个乘客都面露疲⾊。路灯的光一跳一跳地映进来,像是一部坏掉的电影拷贝,照得车厢里忽明忽暗。她把胳膊放在车窗上,夜里的风略有凉意,只有晚上下班的时候,公上才会有座位,因为她下班通常都很晚。也只有这时候,她才会想点什么——其实什么也没有想。对于生活,其实早就⿇木了,只是脑子里虽然空着,可是整个人却无法放松下来。

  下了公车还得走十来分钟,这一大片都是老式的居民楼,路两旁有不少小店小饭馆,这时候还有好几家开着门,店铺里的灯光像是倒影,一道一道映在窄窄的马路上。路过⽔果店的时候谈静停下来,买了两斤桃子。这个季节的桃子便宜,也很甜。找零钱的时候有个角子掉到了地上,她找来找去找不到,最后还是老板眼尖,捡起来给她。

  装桃子的塑料袋又薄又小,不过五六只桃子,塞得満満的,不一会儿就勒得她手指发疼。她换了只手拎袋子,走到小区门口的时候,正巧有盏很亮的路灯。还是很老式的铁门,一条条的栅栏影子映在地底下,她想了一会儿,还是转过⾝来。

  车没开大灯,没声息就停下了。有一瞬间她觉得这大约是梦境,因为只有在梦里才会是这样子。她有点无力地笑笑,像是在嘲笑自己不自量力,不过马上她就知道这并不是做梦了。因为聂宇晟下车了,他不仅下车了,还朝她走过来。

  谈静没有动弹,晚风扑扑地吹着她的裙摆,像是鸽子的翅膀,轻软地拍着她的肌肤。而手里的桃子沉甸甸的似千斤重,勒得她手指发红发紧发疼,她有点后悔买桃子了,或许空着手可以逃得更快。不过她下意识直了,逃?不,她并不需要再逃避。事隔多年,她一直觉得自己比从前更软弱了,但到了今天,她才忽然地觉得,原来耝粝的生活并没有让自己软弱,反倒令她更加坚強。

  聂宇晟一直走到了她的面前,他⾼大的⾝形在路灯下投出的影笼罩了她,她慢慢抬起头来看着他,眼中只是一片平静。

  刚刚在蛋糕店的时候他就已经认出了她,不然他不会订那个蛋糕,可是当年她狠狠地给了他一巴掌,他们之间早就已经银货两讫,谁也不再欠谁。隔了这么漫长的岁月,当再次相遇的时候,她发现自己居然一点也不再怨怼。从前种种的痛苦与难堪,原来真的可以随着时间而淡化甚至淡忘。

  聂宇晟并没有什么表情,只是无波无澜地看着她。谈静觉得自己应该说点什么,倒不是被他的气场庒迫,而是她必须得说点什么。他为什么会跟着她回家来呢?是好奇吗?不,聂宇晟从来不好奇,他也从来不做没有用的事情。她觉得自己不能不开口了,当年踏着落花而来的⽩⾐少年已经死去,而今天的相遇,只是人鬼殊途。

  她甚至笑了笑:“好久不见。”

  他看了看她⾝后敝旧的楼房,淡淡地问:“你住在这里?”

  “是啊。”她像遇见老朋友,语气平静无波“要不要上去坐坐?”

  他扬起半边眉⽑,这个男人还是那样英俊,一举一动都透出俊逸不凡,低沉的声音仍旧仿佛带着磁,只是字句里却蔵不住冷若冰霜似的刻薄:“你经常邀请男人上去坐坐?”

  “当然不是。”她很快地说“我没有别的意思。我老公应该下班回来了,如果你不介意,上去喝杯茶好了。”

  他笑了笑,说:“不必了。”

  他开车跟着她到这里来,是眼看着她过得不好,他才会觉得安心。她笑了笑,说道:“要不上去吃点⽔果,我记得你最喜吃桃子。”

  有一次他发烧吊⽔,坐在输室里,她把桃子一片片片好了喂给他吃,一边喂一边心疼,因为他烧得连眼睛都红红的,眼底出了细小的⾎点。那个时候他还叫她老婆,那个时候她还以为他们一定会结婚,那个时候有多傻啊,把所有的一切都当了真。

  “谢谢,还是下次吧。”他仍旧彬彬有礼,就像是对待陌生人。

  她轻松地笑,说:“那我上去了,再见。”

  他没有跟她说再见,再见,不,永世不见。今天的这一面已经是纯属多余,今生今世她都不想再见到她,想必他亦如此。

  她一直走到楼道里才觉得手心是嘲的,背心里也是涔涔的冷汗。她抱着那袋桃子,像抱着什么宝贝,在漆黑的楼梯间里一步步摸索着朝上走,唯恐惊醒了什么似的。

  原来——原来已经七年了。

  她过得并不好,正如了他的意。她也并没有撒谎,不过刚刚她邀他上来的时候,心里还真有点怕他当真上来,那时候她可真不知道该如何收拾残局…当她摸出钥匙开门的时候,听见客厅里哗啦啦一阵响,不知道是什么东西落下来。她一脚踏进黑暗里,孙志军果然已经下班回来了,不过跟往常一样,喝得烂醉。没有开灯她也能闻见他⾝上的酒臭烟臭,她在那里停了一停,仿佛是积蓄了一点力气,伸手摸索着开关,把灯打开了。

  孙志军吐了一屋子,她把窗子打开透气,去厨房铲了煤灰来清扫秽物。本来家家户户都烧天然气了,但她跟开电梯的王大姐讨了不少煤窝煤灰,王大姐就住在车棚旁的小平房里,没有天然气,⽇子过得十分俭省,平常还烧蜂窝煤。她讨煤渣,就是因为孙志军每次喝醉了就吐一地。谈静很利索地收拾完屋子,然后打了一盆温⽔来给孙志军擦脸,⽑巾刚碰到他脸上,他就一胳膊拐过来,胳膊肘正巧撞在她鼻梁上,撞得她脑袋一懵,整个人都往后一仰,倒坐在了地上。

  鼻子开始流鼻⾎了,她随手拿起卷筒纸,揪了点纸卷成一团塞上,然后继续给孙志军擦脸,擦胳膊。温热的鼻⾎慢慢浸润了纸卷,她低头拧⽑巾的时候,一滴一滴就落在了脸盆里,⾎丝化成细缕,没一会儿就散⼊⽔间,再不见了。她去换了一盆⽔来,这时候孙志军倒乖起来,像个大婴儿,由着她摆弄。她帮他擦洗完,又替他脫下脚上的鞋,换了⽑巾替他擦脚。看他横躺在沙发上,知道自己没办法把他弄到上去,于是从卧室拿了⽑巾被出来,给他搭上,让他好好睡。

  忙完这些,刘海已经被汗濡,紧贴在脑门上。她拿了睡⾐去‮澡洗‬,洗完澡出来再洗⾐服。孙志军的牛仔又厚又重,只能用刷子刷,她只差又忙出一⾝汗,最后端着盆子去台晾⾐服,台上夜风十分清凉,她忍不住就站了一会儿。

  只那么一小会儿,就⾜够想起很多的事,人在极度疲劳和极度困顿的时候,总是会回忆自己最好最幸福的时光。这种回忆太奢侈了,她靠在纱门上,远近都是人家,星星点点的万家灯火,遥远的车声传来,就像是另一个世界。今天聂宇晟的出现还是打了她,她一直觉得自己已经心如死⽔了,但他为什么还要斩尽杀绝?

  幸好她已经结婚了,她从来没有这样庆幸过,但內心深处有小小的惶恐声音。其实没结婚又能怎么样呢?他们相互之间的怨毒已经深刻⼊骨,聂宇晟说过:谈静你以为这算完了吗?早着呢,不让你⾝败名裂,我绝不会放过你。

  ⾝败名裂算什么,比⾝败名裂痛苦一千倍一万倍的她都受过来了。

  连她自己都不知道最后是怎么熬过来的,幸好已经全都过去了。

  第二天早上她起来的时候,孙志军的酒已经醒了。他已经上班去了。她有时上早班有时上晚班,而他也是有时⽩班有时夜班,两个人常常见不着面,见着了也说不着话。孙志军一下班就和同事去小陛子喝酒,不喝到醉醺醺绝不会回来。起初她还劝,毕竟喝酒伤⾝。后来有一次她劝得久了点,他一拳头捶过来,把她端在手里的一碗醒酒汤掀翻在地上,瓷碗摔得粉碎,汤溅了一地,从那以后,她再也不劝他了。

  她上班是倒一休一,今天整天都不用去店里。她收拾了一下就去菜场买菜,做了西红柿炖牛腩,还有鱼丸子。牛⾁涨价涨得厉害,也顾不上了,做好了这两个菜她就装进饭盒里,本来已经拿了通卡打算出门了,后来想了一想,又坐下来了。今天她哪里都不想去,包括陈婆婆那里。

  平⽩无故空出一整天时间,她把家里的单被褥什么都洗了。又把厨房瓷砖上的油烟积垢仔细清洁了一遍,最后是洗厕所。里里外外收拾过来,处处窗明几净,她才脫了橡胶手套,喝了口窗台上晾着的凉茶。喝了一会儿茶,她心神不定,又起来拿钥匙开菗屉,把蔵在底板下头的存折拿出来。孙志军已经有快两年没给她一分钱了,他那点工资,喝酒打牌都不够用。家里的⽔电煤气,样样都得开销,她只好尽量节省。可是怎么省也省不出多少来,这么多年,存折上也就一万多块,这是她庒箱底救急的钱,每隔一阵子,她就拿出来看看,只是越看就越是揪心。她吃过没钱的苦头,妈妈最后病危在医院里的时候,等着钱救命,可是她一点儿办法也想不出来。从那时候起她就落下了心病,每隔几天,总要把存折拿出来看看,可是再怎么看,后头也不会多出一个零来。

  她怏怏地把存折收拾起来锁好,目光落到昨天买的桃子上。⽑茸茸的鲜桃像是⾖蔻年华的少女,带着清新甜美的气息。其实她早就不吃桃子了,可是昨天鬼使神差的,却买了两斤桃子。从前的时候一遇上聂宇晟她就鬼心窍,而直到如今,她一看见他,还是会失魂落魄。

  “快看!聂宇晟!”

  聂宇晟走进门诊的时候,旁边小护士一见了,飞快地推着另一个小护士的胳膊,像是影看到了偶像,几个小护士都转过头来,齐齐对他行注目礼。他其实并没有注意到有人在看自己,径直上电梯去了。一群小护士这才松了劲,一个说:“都说聂医生是本院最帅的医生,果然是真的。”另一个说:“是单⾝医生中最帅的吧,可惜常医生结婚了,其实常医生比聂医生帅。”

  “我倒觉得常医生没有聂医生帅,再说聂医生比常医生⾼,男人⾼才叫⽟树临风啊。不过常医生长得像陆毅,一笑可帅了。聂医生不怎么爱说话,成天板着一张脸,我不是有个同学在心外吗?她说居然从来没看到聂医生笑过,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你有同学在心外啊?那还不赶紧近⽔楼台一下。都说聂医生还没有女朋友,叫她努力努力搞定这钻石王老五,多好啊!”

  “近⽔楼台有什么用,全医院都知道聂医生的爸爸是聂东远。聂东远你知道么?上市公司的董事长,每天挣的钱数都数不过来。听说他们家连‮人私‬
‮机飞‬都有,这样的钻石王老五,克拉数太大了,一般人谁配得上啊,咱们还是看看得了。”

  电梯到四楼停下,心外科和外科都在这一层。大厅里很多等叫号的病人,电子屏不停地翻滚,报着挂号顺序。比起住院部,这里要嘈杂许多。聂宇晟很少到门诊里来,本来按惯例每个医生每月都得有三天在门诊,只有科室主任副主任可以例外。不过聂宇晟手术非常多,排得太満,科室主任就说:“不要给小聂排门诊了。”

  科室倒没人说闲话,毕竟手术比门诊累。他刚到医院的时候,虽然同事都待他很客气,不过这客气里多少有点疏离。一个富家公子,留美归来,双博士学位,偏偏执意来公立医院上班。虽然他们是‮国全‬数一数二的医院,但大多数同事心里是犯嘀咕的,包括科室的方主任,据说还跟院长怄气,并不想要他。但是后来时间长了,大家互相了解了,对聂宇晟倒好起来。毕竟他技术精湛,对病人又细心,一点公子哥的脾气都没有。有一个有钱的董事长爸爸又不是他的错,所以心外科的大部分同事都对他印象不错。方主任对他更是青眼有加,每次会诊都亲自带着他,人人都说连脾气古怪的方主任都喜他,聂宇晟果然招人喜

  不过最喜他的还是医院那帮小护士,虽然他不怎么爱说话,也很少参与医院的集体活动,不过他的人气一直排在全院八卦排行榜第一名,连最易让人亲近的消化內科常医生也常常屈居其下。小护士们最爱研究聂宇晟穿了什么鞋,因为医生袍一穿,只有鞋子露在外头,据说还有人专门用‮机手‬
‮拍偷‬他鞋子的照片,发到医院內部的BBS上去。

  李医生正在看造影,见他进来跟他点点头,打个招呼:“我拿不太准,所以让你过来看看。”

  那片子明显不是本医院的,也常常有病人带片子带病历转院看病,所以聂宇晟也没多想,仔细看了看片子,倒过去又看了一遍,才说:“还是让病人再做一次造影吧,如果要排期手术的话。”

  李医生说:“病人家长听说我们的造影比原来那个医院要贵一千多,有点不太乐意。”

  聂宇晟又看了眼片子,明明是小孩子的心脏,现在的家长对孩子都恨不得赴汤蹈火,这种家长倒是罕见。于是问:“病人呢?”

  “在外面候诊室,我让护士把他们叫进来。”

  谈静做梦也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聂宇晟,一时之间都傻了,聂宇晟明显也没想到,所以也怔了一下。谈静有点慌地坐下来,换手让孩子坐在自己膝盖上。聂宇晟看了看病历,病历封面上的名字年龄什么都是由病人自己填,他认出谈静隽秀的字迹。写着:孙平,六岁,男。说是六岁的孩子,因为太瘦弱,看上去顶多有五岁的样子。头发稀稀疏疏,又⻩又脆,所以剃得很短。不过长得跟谈静非常像,两人一眼就可以看出是⺟子。孩子大约因为心脏供⾎不⾜,所以嘴发乌,有明显的紫绀症状。不过眼珠黝黑,一对宝石似的眸子,有点怯意地看着面前陌生的人,不一会儿就转过脸,小声叫:“妈妈。”

  谈静哄着他:“乖,我们不打针。”

  李医生扶了扶眼镜,说:“我们还是建议再做一次造影,现在看来⾎管的情况并不清晰。这造影还是一年前做的,拖到现在真不能拖了,再拖下去没手术的机会了。”

  谈静嗫嚅:“我知道。”

  “知道就别再拖了。”李医生说“手术风险是有,但是治愈率也很可观。你回去跟孩子爸爸商量一下吧,越早手术效果越好,别再拖了。”

  “好。”谈静低垂着眼睛“谢谢您了。”

  等他们一走,李医生就直‮头摇‬:“真作孽,一看就知道没钱做手术,再拖下去,这孩子完了。”说到这里他突然想起来“哟,这造影的带子怎么忘了拿走。”他急着叫护士“小陈,快去把病人追回来,她忘记拿带子了。”

  “我去吧。”聂宇晟随手菗走带子,径直出了诊室。他看了一眼电梯,转⾝朝楼梯走去。果然,谈静抱着孩子,正低头下楼梯。

  “你带子忘了。”

  谈静没做声,将孩子放在地上,然后接过带子塞进背着的包包里,重新抱起孩子。

  “法洛四联症,肺动脉狭窄、室间隔缺损、主动脉骑跨和右心室肥厚,法洛四联症是最常见的先天心脏病之一。唯一可选择的治疗方法为手术纠正畸形,不然活不过二十岁,你儿子肺动脉狭窄情况严重,很难活过十岁。”

  谈静抬起眼睛看着他:“你想说什么?”

  他站的地方比她⾼,他本来⾝⾼就比她⾼很多,所以只能看见她发顶,蓬松⼲枯的头发随便梳成马尾,用⽪筋扎在她脑后。他不是没有想过总有一天会重新遇见她,他也想过她总有一天会变成一个平庸的妇人。现在就是这样,平庸的几近令人厌烦,曾经让他恋的象牙⾊肌肤黯淡得像旧塑料,头发早就失去了光泽,还有她紧紧抓着包带的手,指关节耝大,⽪肤耝糙得远远超过她的年龄——原来她只戴九号的戒指,那样纤细柔软的手指,握在手里几乎让人心碎,现在这双手,几乎让他没法认出来。想必一个病弱的孩子,一个不体贴的丈夫,才会让她变成今天这个样子。

  他忽然生了一种痛快的戾气,几乎是冷笑,一字一句地说:“这就是报应!”

  她有点定定地看着他,像是下意识似的,将孩子搂得很紧。她像是没有听见,又像是听见不敢信的样子,喃喃地问:“你说什么?”

  “我说你儿子的病。”他伸手指着孩子泛着紫绀的脸,一字一句痛快地道出“他这病,就是你的报应。”

  他以为她会说点什么,甚至会破口大骂,他曾经见过有些女人骂街,那歇斯底里的样子令人生厌。如果她真的破口大骂,他一定会觉得痛快极了。

  可是她什么都没有说。那双跟孩子一模一样点漆似的眸子,只是迅速地蒙上一层⽔雾,含着泪光,仍旧有点定定地看着他,就像是本不认识他。这么多年,或许他们早已经相互厌憎,巴不得对方不再活下去吧。他有一种杀人之后的痛快,像是手术台上,利落地切除病灶,剥离肿瘤。她曾是他生命里的肿瘤,现在他终于可以将她剥离得⼲⼲净净。

  她只用含着泪光的眼睛看着他短短的片刻,很快就低下头去,大约是怕他看见她哭。她一贯如此要強,她抱着孩子,转⾝就走了。

  楼道里并不明亮,她一步步走到那暗沉的底下去,再看不见了。

  快下班的时候,聂宇晟接到张秘书的电话,他说:“聂先生想约您一起吃晚饭。”

  “我没空。”

  张秘书脾气好,脾气不好也做不了聂东远的秘书,他笑着说:“您还是来见聂先生一面吧,他最近也忙的,推掉好多应酬,就想跟您吃顿饭。”

  ⽗子两个僵持也不止一年半载,起先聂宇晟还有点生气,到现在,连生气也懒得了。张秘书一再婉言相邀,他就去。约的地方当然是⾼端会所,从外头一路进去除了服务生几乎看不到旁人。进了包厢才看到聂东远一个人坐在桌子边,这些年来聂东远养尊处优,在自己的商业帝国里说一不二,任凭见了谁,都是一副不怒自威的样子。可是看到儿子,还是显得很⾼兴:“怎么样?今天晚上咱们吃什么?”

  “随便。”

  聂东远把餐牌给服务生拿走,说:“安排一下。”

  打发走了闲杂人等,他才端详儿子:“怎么又瘦了?”

  “没有。”聂宇晟眼⽪都没有抬“有话就直说,我知道你时间宝贵。”

  “你啊,再大也跟小孩子一样。”聂东远亲自替儿子斟上一杯茶,说道“你都大半年没回家去了,跟爸爸生气,也不用这样吧?”

  聂宇晟懒得答话,不停地拨弄自己的‮机手‬。

  “你也知道,我⾎庒⾼,⾎脂⾼,没准哪天眼睛一闭,就再也见不着你了。”聂东远好像十分伤感似的“你就真的不肯原谅爸爸?”

  “您从来不会做错事,不需要我原谅。”

  聂东远笑了一声:“犟脾气!”

  服务生在外边轻轻地敲门,⽗子两人都不再说话,一道道的菜上上来,微暖的灯光映着,⾊香味俱全。

  “尝尝这个。”聂东远说“你不是喜吃狮子头,还说家里的厨师做的都是大⾁丸子?这里的师傅说是苏州人,所以我今天才让你到这里来,尝尝他手艺怎么样。”

  聂宇晟默不做声,服务生早就将瓷盅端过来,红烧狮子头十分⼊味,但他也只是沾了沾牙就搁回碗里,本没有半分食。忽然听到聂东远说:“你也该个女朋友,都三十岁的人了,一天到晚忙着做手术。男人虽然应该以事业为重,可是总不能为了事业,连女朋友都不找一个。再这么下去,哪天我要是死了,都看不见你成家。”

  “我对女人没‮趣兴‬。”聂宇晟无动于衷“你就当我喜男人得了。”

  “胡说!”聂东远一直按捺的脾气终于发作,将手中的细瓷小勺“铛”一声扔在了骨碟上“你不就为了那个谈静吗?都七八年了还一副要死要活的样子。我怎么生出你这样的儿子?你真是鬼心窍你!你这几年过的什么⽇子,你以为我不知道?那姓谈的丫头早就嫁人生孩子去了,你还在这儿当情圣,她到底哪一点儿配得上你啊?她哪一点儿值得你这样,啊?”

  “跟她没关系。”

  “跟她没关系?”聂东远冷笑起来“你是我儿子,你眉⽑一动我就知道你想什么。跟她没关系,你这七八年过得跟和尚似的,连看都不看旁的女人一眼?跟她没关系,你学什么心外科?跟她没关系,你能口口声声跟我说,你对女人没‮趣兴‬?我看你是被她下了蛊,我真是想知道,姓谈的那丫头哪里就值得你成这样?”

  “真的跟她没关系。”聂宇晟却是一脸的厌倦“你不用在这里猜疑,有合适的人我自然领回来给你看。”

  聂东远又冷笑了一声:“这话从六七年前,你就说过了。你在国外没遇上合适的人,回国来,医院里,也没遇上合适的人。在你心里,全天下最合适你的就一个谈静。可惜她这会儿只怕早嫁了人,说不定连孩子都有好几岁了。”

  聂宇晟慢慢地握紧拳头,聂东远扫了他一眼:“怎么?戳着你的痛处了?”

  聂宇晟愤怒地紧闭着嘴,并不吭声。

  “你死了那条心吧!”聂东远说“天下好女人多的是,放开眼来挑一个,哪个不比她強。”

  “我吃了。”聂宇晟将餐巾往桌上一扔“我要回医院上夜班。”

  一直开车走上四环,才发现车窗没有关,风呼呼地灌进来,吹得两颊滚烫。他踩着油门,车子其实有巡航功能,可是浑浑噩噩,脑子中是一片空⽩。

  有很多很多次,他都想过,如果一恍惚,会不会冲进对面车道,撞个粉⾝碎骨。

  可是终究还是没有。在国外的时候,可以用课业⿇痹自己,博士学位一念就是两个,做不完的试验,写不完的paper;回到国內来,可以用忙碌来⿇痹自己,做不完的手术,排不完的会诊。可是见到谈静的那一刹那,所有的一切卷土重来,就像是海啸。隔得那样远,他也一眼认出来那是谈静。她穿着蛋糕店的制服,低着头在那里忙碌。生活将她磨砺成另外一个人,可是他仍旧一眼认出来,那是他的谈静。

  是真的鬼心窍,才会走进去,那时候就像踩在云上,看着她,一分分地近了,更近了,近得触手可及。后来她抬起眼睛看他的时候,就像中间的这七八年,不曾过去。他心里一阵阵地发软,觉得自己都有点把持不住,想要伸手去碰触她的脸,看她是不是真的,真的就那样站在自己的面前。

  她变了很多,可是又一点儿也没有变,就像是梦里的样子。

  他曾经无数次地想过,再见了谈静,会是什么样的一种情形,想到最发狂的时候,就对自己说,不能再想了,可是这一天真的来临,却原来,亦不过如斯。

  没有天崩地裂,没有排山倒海,原来她也只是一个活在世间的凡人。

  原来,曾经那样深刻的爱,最后也只留下不可磨灭的仇恨。

  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要说那样刻薄的话,尤其对着一个无辜的孩子。

  此刻才渐渐明⽩,原来是嫉妒。

  嫉妒那个跟她结婚的男人。

  嫉妒那个跟她生孩子的男人。

  嫉妒得发了狂。

  他几乎不能想像她跟别的人一起生活,他本不能去想,只要这个念头一起,他就觉得自己要失控,有一种毁灭一切的冲动。这种冲动让他几乎同时也想毁掉自己,毁掉这个世界。

  谈静。

  谈静。

  多么普通的两个字,可是刻在了心上,今生今世,再不能忘。 n6Zww.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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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匪我思存 更新于2016/12/25 当前章节13007字。看爱你是最好的时光小说,就上逆流小说网。我们致力于做最快速更新爱你是最好的时光最新章节的免费小说网站,用心做最好的小说精校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