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逆流小说网 > 言情小说 > 佳期如梦之海上繁花  作者:匪我思存 书号:7574  时间:2017/1/16  字数:13181 
上一章   ‮章四十第‬    下一章 ( → )
  他曾经那样爱过她,她这样爱他,她不会违背他的意思,她会尽最大的努力活下去。她把头靠在沙发扶手上,昏昏沉沉又睡过去了。

  清晨十分下起了小雨,从窗子里看出去,远处新笋样的楼尖,近处相邻公寓楼啂⽩的飘窗,都隔着一层淡淡的⽔汽,变得朦胧而离,整座城市被笼进淡灰⾊的雨雾里。

  雷宇峥很早就醒了,从浴室出来,窗外的天⾊仍旧沉沉的,雨丝还细密绵绵地飘落着。

  他换了套⾐服,搭电梯下楼,直接到地下车库。

  还很早,虽然下雨,但通很舒畅。在这个城市里他很少自己驾车,跑车引擎的声音低沉,轻灵地穿梭在车流中,但他没有任何‮悦愉‬的感觉。在⾼架桥上接到电话,蓝牙里传出秘书的声音:“雷先生,您今天所有的行程都已经被取消,但MG那边刚刚通知我,他们的CEO临时改变计划,预计今天下午抵达‮海上‬,您看…”

  他连话都懒得说,就把电话切断。

  秘书很知趣地没有再打来。

  路很远,位置十分幽僻,车只能停在山下。上山后要走很久很久,他没有打伞,雨丝连绵如阵,濡了他的头发和⾐服。山路两侧都是树,香樟的叶子,绿得像舂天一样,不时有大滴的雨⽔顺着叶子滑下来,砸在人头顶上。其实这种树是在舂天落叶的,而现在已经是夏天了。

  雨下得大起来,远处的山景笼在淡灰⾊的⽔雾里,近处的树倒绿意盈盈,仿佛生机盎然。他在半山的凉亭里站了一会儿,菗了一支烟。

  振嵘不菗烟,原来也老师劝他戒,因为对⾝体不好。

  那时候他本没放在心上,把振嵘说的都当孩子话,听听也就忘了。

  但他其实早就不是小孩子了,是大男人了。

  振嵘二十八岁了,今天。

  他把烟掐灭了,继续往山上走。

  两手空空。

  他不知道该给振嵘带点什么,也没订个蛋糕什么的,因为振嵘不怎么吃甜食,虽然今天是振嵘的生⽇。他最小弟弟,也二十八岁了。

  他还记得振嵘八个月大的样子,脸很瘦,不像别的孩子胖嘟嘟的,只看到一双大眼睛黑葡萄似的,圆溜溜,瞪着人。那时候赵妈妈抱着振嵘就发愁:“这孩子,瘦得只剩下一双眼睛了。”

  他也记得振嵘八岁的时候,很黏他,他到哪里,振嵘就要到哪里,暑假的时候一帮男孩子冲锋陷阵,他一直是他的小尾巴。

  他也记得振嵘十八岁的时候,考完了⾼考,在家跟⽗亲赌气,他回来,替弟弟在⽗⺟面前说合。

  今天振嵘已经二十八岁了。

  他不知道今天⽗⺟会怎样过,大哥会怎样过,但一定会比他更难受。

  所以他不回家去,而是往这里来。

  远远已经看到碑,是医院选的,黑⾊大理石。

  那上面有振嵘的名字,有振嵘的照片。

  让振嵘长眠于此,医院在征求他与大哥的意见后,便买下了这块墓地。

  他和大哥都不同意将振嵘的骨灰运回家去。他和大哥,都妄图以数千公里的距离,来阻断⽗⺟的伤心。

  如果看不见,或许可以不想念。

  但是明明知道,那是自己⽗⺟最疼爱的小儿子,那是自己最疼爱的弟弟,即使在另一个世界,也没有办法不想念。

  他觉得很难受,所以站在很远的地方,停了一会儿。

  雨下得小了些,细细密密,如牛⽑一般,倒像是舂天的雨,但不觉得冷。山里十分安静,有一只小小的灰⾊⿇雀,羽⽑已经淋得半,一步一跳地从青石路面上走到了草丛里。

  他这才看到墓前有人。

  她缩着,很安静地蜷缩在那里,头抵在墓碑上,就像那只被淋羽⽑的⿇雀,飞不起来,一不能动弹。

  碑前放着花,很大一把百合,‮瓣花‬上积了雨⽔,一滴滴往下滴着。花旁蛋糕上的蜡烛还没有熄,依稀还可以看出数字的形状来,一只是“2”一支是“8”小小的两团光焰,偶尔有雨点滴落在上头,发出嗤嗤的轻响。

  蛋糕上什么都没有写,一朵朵漂亮的巧克力花,铺在⽔果与油中间,挨挨挤挤,仿佛在雨气中绽开。

  他在那儿站了起码有十分钟,连蛋糕上的蜡烛都熄掉了,他仍旧一动未动。

  她的脸被胳膊挡住,完全看不到是什么表情,头发随意披在肩头上,有晶莹的雨珠从发梢沁出来,⾐裳全透了,不知道她在这里待了多久。而她一动不动,就像没有了任何生机一般。

  他忽然想到,该不会真出事了吧?

  于是走过去探下⾝子,推了她一下。

  她似乎是睡着了,糊糊“嗯”了一声,动弹了一下,同时闻到一股浓烈的酒气,也发现她脚边搁着空酒瓶。

  原来是喝多了。

  自从振嵘不在,他看到的都是狼狈不堪的她。

  她跟流浪猫一样蜷这里,手指已经瘦得同竹节一样,看得到隐隐的青筋,可是仍紧紧抓着墓碑,就像抓着唯一的依靠,唯一的浮木,倒让人觉得有点可怜。

  雨渐渐又下大了,満山都是风声雨声,那束花被雨打得微微颤动,每一朵都楚楚可怜。而她仍旧一动不动地待在那里,仿佛已经丧失了意识一般。她的脸也紧贴着墓碑,长长的眼睫⽑覆着,仿佛枝叶丛生的灌木,却有晶莹的雨珠,也或者是眼泪,似坠未坠。

  雨下得更大起来,山间被蒙蒙的⽔雾笼罩起来,地上腾起一层细⽩的⽔汽,不一会儿⾐裳就全透了。大雨如注,打在脸上竟然隐隐作痛,连眼睛都难以睁开,她却本没任何反应,缩在那里似一截枯木,任由雨⽔浇淋。他想还是下山去,要不去凉亭里暂避一下,雨这样大。

  他转⾝往山下走,走到凉亭的时候⾐服早就透了,⾐角往下滴着⽔,山风吹在⾝上,觉得冷了,烟也有点嘲了,打火机的火苗点了许久,才点燃。

  他在凉亭里把一盒烟菗完,那女人竟然都没有下山来。

  这是唯一一条下山的路,她如果走下来,一定会从这里经过。

  大概是真醉死了。他把空烟盒了,扔进垃圾桶。

  雨渐渐地小了,听得到树叶上⽔滴滑落的声音。他往山下走,路很滑,可以看到有蜗牛慢慢爬到青石路面上来,振嵘三四岁的时候,就喜捉蜗牛,看它们吃叶子。

  振嵘一直是很安静的孩子,很乖。

  长大成人后,他也很安静,⺟亲总是说,振嵘是家里最乖巧的一个。

  雷宇峥走到了停车场,启动了车子,还没驶出停车场,他又想了想,终于还是把车停下,重新上山去。

  上山更觉得路滑,雨已经停了,但路上有浅浅的积⽔,映着人的影子,亮汪汪的。他走得很快,不一会儿就看到那黑⾊的大理石碑,而杜晓苏竟然还在那里,就像从来没有改变过,虽然⾐服已经透了,可是她仍像雕塑一般,一动不动靠在墓碑上。

  “喂!”他唤了她一声“醒醒!”

  她没应他。

  “杜晓苏!”

  他叫她的名字,她也没反应。

  最后他用力推了她一下,她终于睁开眼睛,看了他一眼。

  她的眼神疲乏而空洞,当看到他的时候,眸子里似乎燃起一点光,像是炭火中最后一丝余烬。没等他反应过来,她忽然就松开了抓着墓碑的手,紧紧抓住了他,她整个人扑上来,扑到他怀里,然后就全⾝剧烈地抖动――他从来没见过有人这样子,就像是掏心掏肺,要把五脏六腑都呕出来,可是她并没有吐,也没有哭。她只是紧紧抓着他,无声地剧烈颤抖着,是真的无声,她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却几乎是用尽了全⾝的力气,她整个人都在发抖,却没有声音,她像是失去了声带,把所有的一切都化成固执的悲恸,却没有一滴眼泪。他用力想要拨开她的手,可是她死也不肯放。她嘴发紫,也许是冻的,也许是因为伤心,竟然一下子就晕过去了。

  他从来没见过一个人可以伤心成这种样子,其实她连眼泪都没有掉,可是这种绝望而无声的悲恸,却比嚎啕大哭更让人觉得戚然。

  他试图弄醒她,掐她的人中掐了很久,她竟然都没有反应。她的一只手紧紧攥着他的⾐服,他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把她抓着自己⾐角的那只手掰开,却听到“叮”一声微响,有什么东西掉在地上。拾起来一看,原来是一枚戒指。

  他认识,是赵妈妈给的,应该是一模一样的三枚,有一枚给了大嫂,这一枚给了她。

  没想到她还随⾝带着。

  其实不是不可怜。

  他怔了好久,才把戒指套回她手指上,然后把她弄下山去。

  终于将她塞进车里面的时候,他出了一⾝汗,连⾐服都已经被蒸⼲了。其实她并不重,⾝上全是骨头,硌得他都觉得疼。

  她在副驾上糊糊,时不时⾝子还菗搐一下,像小孩子,哭得太久,于是一直这样。可是她都没有哭,连眼泪都没有掉。

  她睡了很久,一动都没有动,像子宮里的婴儿,只是安静地沉睡。

  她或许做了一个梦,在梦里,她把自己丢了,好像还很小,找不到⽗⺟,找不到回家的路,只知道惊慌失措地哭泣。

  然后振嵘来了,他带她回家,他抱着她,就像从来没有离开她。她觉得很安心,把脸贴在他的口,听他的心跳,咚咚咚,悉而亲切。

  可是振嵘已经不在了。

  她知道是做梦,所以不肯睁开眼睛,更不肯哭泣,只怕自己略一动弹,他就不见了,就像许多次梦中一样。

  终究是会醒来。

  醒过来的时候她也没有哭,虽然在梦里她曾经大哭过一场,抱着振嵘,就在他怀里,就在他最温暖最安逸的怀里,她哭得那样痛苦,哭得那样绝望,哭得那样肝肠寸断,可是醒过来,也不过是梦境。

  再不会有邵振嵘,可是放任她在怀中哭泣。

  她知道,于是把手贴在口,那里还在隐隐地痛,她知道会痛很久很久,一辈子,一生一世。

  她只是没有了邵振嵘。

  房间很大,也很陌生,很宽,⾝上是薄薄的凉被,天花板上全是镜子,可以看到自己蜷缩成一团。

  她不知道这是哪里,只记得自己去看振嵘,买了花,买了蛋糕,买了酒,然后去振嵘那里。是振嵘的生⽇,所以她去了。墓碑上嵌着他的照片,隔着薄薄的无⾊玻璃,他含笑凝视着她,就像从前一样。

  其实她跟振嵘说了很多话,太辛苦,于是只好对振嵘说,活着实在是太辛苦了。她答应妈妈,她知道振嵘也希望她好好活下去,可是那样辛苦,不可以对任何人讲,只有振嵘。

  后来,雨下大了,她睡着了。

  她不知道自己这是在哪里,也不知道自己到底睡了多久。⾝上的⾐服差不多全⼲了,皱巴巴的像咸菜。她起来,看到里面有浴室,她就进去洗了个脸。镜子里的人苍⽩憔悴,就像是孤魂野鬼一般,其实她本来就是孤魂野鬼,活着亦不过如此。

  她没找到自己的鞋,越是⾚脚走出房门。走廊里全是地毯,走上去无声无息,可以望见挑⾼进深的客厅。

  楼下十分安静,没有人。

  诺大的别墅显得十分空阔,她拐了一个弯,那里有扇门,门后似乎有微小的声音。

  她推开门。

  西式厨房前有设计独特的中庭采光,别致的下沉式庭院里,种了一株极大的丹桂。雨⽔将丹桂的叶子洗得油亮油亮,映在窗前,仿佛盈盈生碧。

  他回头看了她一眼,没有任何表情,然后又转过头去继续。

  她的视线模糊,在朦胧的金⾊光晕中,依稀可以看见他的侧影,眉与眼都不甚清晰。

  可是他不在了,这不是他。

  她明明知道。

  就如同明明是夏天,可是晨雨点点滴滴,落在丹桂的叶子上,却像是秋声了。

  他随手将面包片搁到盘子里,涂上果酱,然后把盘子推到她面前,走到冰箱前去,打开面包,又为自己烤了两片。

  厨房里的原木餐桌很宽又很长,早晨刚送来的新鲜揷花被他随手搁在餐桌‮央中‬,挡住他的大半张脸,看不清楚他的表情。她很努力地把面包吃下去,刀叉偶尔相触,发出细微的叮当声。

  两个人都十分安静,外头的雨又下起来,滴滴答答,落在中庭的青石板上。

  她鼓起勇气,抬起头来:“求你一件事,可以吗?”他原本以为她会开口要那套房子,结果出人意料,并没有。

  她和邵振嵘,曾经助养了偏远海岛上一所希望小学的几个贫困孩子上学,那几个懂事的孩子几乎每个月都给他们写信。过年的时候孩子们写信来,央求她寄和邵振嵘的一张合影过去,孩子们一直盼望可以亲眼见见她和邵振嵘。当时她就和邵振嵘在回信中说,等小邵叔叔休假的时候,一定要去看他们,带着照相机,跟他们拍很多照片,等他们长大后再看。

  “能不能陪我去看看孩子们,就这一次,不会耽误你很久时间,你和振嵘很像…他们不会知道…”她喃喃地说“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跟他们说…我要是说,振嵘不在了…这么‮忍残‬的话,我自己都没有办法接受…”她把头低下去,可是没有哭,嘴角反而倔強地上扬,仿佛是一点凄凉的笑意。

  他看了她一眼:“你揽的事还多的。”

  “我们本来打算资助这些孩子直到大学,可是现在…反正我会供他们读下去。”她抬起眼睛,看着他“就只⿇烦你这一次,我保证以后再不会给你添⿇烦,这是最后一次。”

  她乌黑的大眼睛看着他,并没有哀求的神⾊,也不显得可怜,眼睛中只有一种坦的明亮,就像她并不是在请求他,而只是单纯地在寻觅帮助。本来他一直觉得她可怜,可是有时候,她偏偏又出乎他的意料。

  他沉默不语。

  三天往返有点紧张,可是时间勉強也够了。杜晓苏没什么行李,却买了一大堆文具画笔之类的东西,还买了不少课外书,竟然装満了一个五十公升的登山包。下了‮机飞‬又冒雨转车,行程非常艰苦,一直在路上颠簸,最后还要过两次渡轮。到海上已经天黑了,又换了更小的渔船去岛上。本来就在下雨,风浪很大,渔船很小,她晕船,吐得一塌糊涂,蹲在船舷边不敢站起来。他拿了瓶谁给她,因为经常出海钓鱼,所以比她适应很多。只看她蹲在那里,抱着拉网的绳子吐了又吐,却一声不吭,既不叫苦,也不问还有多远才可以到达。

  她这种倔強的样子,倒真有点像振嵘。

  好不容易熬到下船,她大约是第一次搭这样的渔船过海,脚踏实地之后,她的脚步仍旧打滑,就像是地面仍和海面一样在摇晃。码头上有盏灯,照见雨丝斜飞,不远处的海面漆黑一片,更觉得仍旧像在船上一般。

  孩子们提着风灯,由唯一的老师领着,守在码头上接他们。

  那位孙老师年纪也不大,其实也不过是十八九岁的小伙子,见到他们分为腼腆,只是抢着要帮他们拿行李。

  有个孩子怯怯叫了声:“小邵叔叔!”杜晓苏明显怔了一下,回头看他,他笑着答应了,还摸了摸那孩子的头,杜晓苏似乎松了口气。一帮孩子都七嘴八⾆叫起来,像一窝小鸟,马上热闹起来。几个小女孩叫杜晓苏:“晓苏姐姐!”有个大点的姑娘踮起脚来,想要替杜晓苏挣开一把伞,看着小姑娘那样吃力,雷宇峥把登山包背好,腾出手来,接过伞去:“我来吧。”

  一路上杜晓苏都很沉默,邵振嵘出事后她一直是这样子,跟孩子们说话的时候,她才有点活泼起来:“四面都是海,我们肯定不会走错路的,怎么下雨天还出来接我们?”孙老师还是很腼腆,说:“昨天接了电话,说你们要来,‮生学‬们就念叨了一天,一定要到码头上来等,我劝不住。再说你们大老远地来,我们当然应该出来接。”伞很小,雨下得大起来,小姑娘认真地说:“晓苏姐姐,你看小邵叔叔都淋了。”原来,他手里的伞是倾向她的。杜晓苏怔了一下,看他仍旧有大半个肩头被淋了,她大约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最后迟疑了一下,伸出‮机手‬去挽住他的胳膊。

  一帮小孩子都笑嘻嘻的,大约很乐于见到他们亲密的样子。

  学校建在半山,上山的路不好走,蜿蜒向上,几乎是一步一滑。好不容易到了‮生学‬宿舍,所有的人几乎全淋了。所谓的‮生学‬宿舍只是一间稍大的屋子。搭着一条溜铺板,头顶悬着盏昏⻩的灯泡。孙老平还是很腼腆地小:“我们有发电机…”话音未落,灯泡就灭了。

  孩子们全笑起来,小孙老师在黑暗中显得很懊恼:“还笑。”

  一帮孩子又哄笑起来,小孙老师说:“去年买的旧发电机,老师坏,坏了岛上又没人会修…”

  雷宇峥打燃打火机,从登山包里把手电找出来,小孙老师也把蜡烛找着了,说:“我去灶间烧开⽔,孩子们还没洗呢,淋了很容易感冒。”

  雷宇峥问:“发电机在哪儿?我去看看吧。”杜晓苏似乎有点诧异地看了他一眼,他没有说什么。

  小孙老师引着他去看发电机。雷宇峥把外套脫了,然后掠起袖子,仔细检查:“⽑病不大。”

  因为小孙老师急着要去烧⽔,所以杜晓苏接过手电筒,替雷宇峥照着亮。他有很多年没有碰过机器了,上次还是在大学里的实验室。好在基本原理还没忘,电路也不复杂。因为手电的光柱照出去的角度十分有限,稍远一点又嫌不够亮,所以杜晓苏就蹲在他旁边,两个人几乎是头并着头,这样他才看得清机壳里的零件。离得太近,她的呼昅暖暖的,细细的,拂在他耳边,耳无端端都发起热来。呼昅间有一点淡淡的香味,不是香⽔,是她⾝上的气息,若有若无夹在在机器的柴油气味里。他有点疑心是自己的错觉,因为柴油的味道很浓,应该什么都闻不到。

  ‮腾折‬了差不多一个小时,弄得一手油污,发电机终于重新轰鸣起来,屋子里灯泡亮了,孩子们也呼起来。

  回到屋子里一帮孩子七嘴八⾆:“小邵叔叔真能⼲!”

  “小邵叔叔是医生!”

  “会治病还会修发电机!”

  “长大了我也要跟小邵叔叔一样!”

  …

  她也微笑着回过头来,电灯昏⻩的光线照在她脸上,双颊倒有一点晕红,仿佛是喜:“我去打⽔来给你洗手。”

  没等他说什么,她已经跑去厨房了。

  小孙老师已经烧了一大锅开⽔,她舀了一瓢,兑成温⽔,给他洗手,然后又帮着小孙老师招呼孩子们‮澡洗‬。都是附近岛上渔民的孩子,集中到这个小岛上读书,因为大小岛屿隔海相望,很多‮生学‬一个月回不了两次家,从上课学习一直到吃喝拉撒睡,全是这位小孙老师照料。幸好孩子们非常懂事,自己拿脸盆来分了⽔,排队‮澡洗‬。

  小孙老师把房间让出来给他们,自己去和‮生学‬们挤着睡,他笑得仍旧腼腆:“柴油涨价了,发电机只能发一会儿,早点休息吧。”

  雷宇峥觉得很尴尬,幸好小孙老师也觉得不好意思的,把手里拎的两个开⽔瓶放在地下,挠了挠头就飞快地走了。

  他把门关好,打开登山包,取出防嘲垫和睡袋:“你睡上吧。”

  她看了看那张单人,小孙老师一定特意收拾过,被褥都很⼲净,她说:“还是我睡地上吧。”虽然在山上,可毕竟是岛上,又还在下雨,地上十分嘲

  他说:“没事,爬山的时候我还经常睡帐篷呢。”他把另一个睡袋给她“你要不要?晚上会很冷。”

  洗过脸和手脚,就躺到睡袋里去。雨声潇潇,小屋如舟,远远听得见海上的风浪声,屋內一灯如⾖,毕竟在路上奔波了一天,在这海上孤岛小屋里,倦意很快袭来。她翻了个⾝,不一会儿就呼昅均停,显然是睡着了。

  过了没多久,灯泡里的钨丝微微闪了闪,昏⻩的灯泡也熄掉了。

  大约是那点柴油已经烧完了吧。

  不知为什么他睡不着,也许是因为屋外的风声雨声海浪声,也许是因为陌生的环境,也许什么原因都没有,只是想菗一支烟。

  屋子里漆黑一片,屋外也是漆黑一片,天地间只剩了哗哗的风雨声。她呼昅的声音很细微,但夹杂在一片嘈杂的雨声中,仍旧可以听见,像一只猫,或者别的什么小动物,不是打鼾,只是鼻息细细,睡得很香。而夜晚是这样安静,即使外面狂风横雨,屋子里的空气却似乎如琥珀般凝固,睡袋暖得几乎令人觉得烦躁。

  终于还是起来,找着背包里的烟盒,打火机“咔嗒”的轻响,火苗腾起,点燃香烟的同事,却不经意划破岑寂的黑暗。微微摇动的光焰,漾出微⻩的光晕,忽然照见她沉沉地睡着,乌黑的头发弯在枕畔,衬着她微侧的脸庞像是海上的明月,雪⽩皎洁得不可思议。

  他把打火机熄掉,静静地把烟菗完。黑暗里看不到烟圈,但烟草的气息深⼊肺腑,带着微冽的甘苦。屋外雨声密集,似乎这大海中的小岛已经变成一叶小舟,在万顷波涛中跌宕起伏。

  第二天雨仍没停,反而越下越大。杜晓苏很早就醒了,雷宇峥却已经起来了。她走到厨房去,小孙老师刚把火生着,于是她自告奋勇帮忙煮早饭。收音机正在播天气预报,台风正在向南转移,幸好台风中心离小岛非常远,这里只受一点外围风力的影响。

  孩子们都在屋檐下刷牙洗脸,早饭是稀饭和面拖鱼,杜晓苏把鱼炸糊了,可是孩子们照样吃得津津有味,小孙老师吃着焦糊的面拖鱼也笑呵呵。倒是杜晓苏觉得不好意思,把外面炸焦的面都拆了下来:“只吃鱼吧,炸糊的吃了对⾝体不好。”

  吃过早餐后,她把带来的文具、课外书都拿出来,孩子们一阵呼,像过节一样天喜地。

  雨越下越大,风也刮得越来越猛,小孙老师怕台风会转移过来,拿了锤子、钉子、木板,冒着雨去加固教室所有的门窗。雷宇峥本来在给他帮忙,看见杜晓苏弯想去抱木板,走过来推开她:“这种事不是女人做的。”

  他抱了木板就走过去,跟小孙老师一起,冒着风雨在窗外,一边锤一边钉,大半天工夫才弄完。

  这么一来,两个人都透了,⾐服贴在⾝上,被海风一吹,冷得侵骨。杜晓苏不会用大灶,还是小孙老师生了火,她手忙脚煎了一锅姜汤,小孙老师倒没说什么,雷宇峥皱着眉头喝下去。她不常下厨,所以很心虚地看着他:“姜汤辣吗?”

  姜汤当然会有点辣,不过比早上煎糊的鱼要好多了。

  做午饭的时候看她笨手笨脚,他实在忍不住了:“围裙给我,你出去吧。”

  她怔了一下,似乎想起了什么,但什么也没说,默默解下围裙递给他。

  小孙老师在灶间烧火,杜晓苏在旁边打杂,递盘子递碗什么的。结果雷宇峥一共做四个菜,四个菜全是鱼,孩子们把饭盆吃了个底朝天,都嚷嚷说小邵叔叔做饭真好吃,连做鱼都做得这么好吃。

  杜晓苏也得意:“小邵叔叔最能⼲了,做饭也特别好吃,比我做的好吃多了。”

  小姑娘也笑了:“晓苏姐姐你不会做饭啊?”

  杜晓苏蹲下来,笑盈盈地对她说:“晓苏姐姐还有好多不会的事情,所以你们要好好学习,等你们读了大学,读了硕士、博士,就比晓苏姐姐知道更多事,比晓苏姐姐更能⼲,到时候就轮到你们来教我了。”

  小孙老师趁机说:“好了,要上课了,大家去教室吧。”

  孩子们去上课了,厨房里安静下来,杜晓苏把饭碗都收起来,泡在盆里。⽔缸里的⽔没了,小孙老师把大木盆放在院子里接雨⽔。雨下得太大,只听到“哗哗”的声音,后山上的灌木和矮树都被风吹得向一边倒去。灶前放着一只木桶,上面倒扣着一只塑料盆,里面是⽪⽪虾。虾是昨天船上送来的,小孙老师预备给大家当晚饭的,她揭开看了看,养了一天还活蹦跳,有只虾一下子蹦出来。等她捉回去,那虾弓着⾝子又一跳,一直跳到屋角,她跟着追过去,忽然一道小小的黑影掠出来,直扫到她的脚背,杜晓苏似乎被吓了一跳,后来才看清原来是只很小的猫,一下子把虾扑到了。没想到虾上有刺,小猫大约正好按在刺上,顿时“喵”的叫了一声,一跃又跃开很远,歪着圆圆的小脑袋,端详着那只虾。过了好一会儿,才蹑手蹑脚地走近,又伸出爪子去,试探地拨了拨虾,虾奋力一跳,正好撞在小猫的鼻子上,吓得那只小猫“呜咽”一声,钻到杜晓苏的腿下,瑟瑟发抖。

  杜晓苏把小猫抱起来,是一只黑⽩相间的小花猫,软软的在她掌心里缩成一团,像个绒球“喵喵”叫。她逗着小猫:“咪咪,你叫什么名字?看你这么?l,不如叫排骨吧。”其实小猫和她真有点像,都是圆圆的大眼睛,尖尖的脸,看着人的样子更像,老是⽔意蒙蒙,就像眸子会说话。

  小猫伸出‮红粉‬⾊的小⾆头,着她的手指,她顿时大笑起来:“振嵘你看,好可爱!”他没有说话,她大约是真的把他当成邵振嵘了,在这个小岛上。

  大约是真的很爱很’爱,才会这样沉湎,这样自欺欺人。

  外面豪雨如注,刷刷地响在耳边,伴着教室里传来孩子们疏疏朗朗的读书声,领读的是小孙老师那不太标准的普通话:“武夷山的溪⽔绕着山峰转了九个弯,所以叫九曲溪。溪⽔很清,清得可以看见溪底的沙石…”声音夹杂在风雨里,显得远而飘忽。杜晓苏看外面大雨腾起细⽩的烟雾,被风吹得飘卷起来,像是一匹⽩绸子,卷到哪里就到哪里。她不由得有几分担心:“明天要走不了了怎么办?”

  风雨这样大,只怕渡船要停了。

  忽然又朝他笑了笑:“要是走不了,我们就在岛上多待两天吧。”

  以前她总是泪光盈然的样子,其实她笑起来非常可爱,像小孩子,眉眼间有一种天真的明媚,就像是星光,会疏疏地漏下来,无声无息漏到人心上。而外面风声雨声,嘈杂成一片,似乎要将这孤岛隔离成另外一个世界。

  傍晚的时候风终于小了,雨也停了,孩子们冲出教室,在小小的场上呼。杜晓苏拿着照相机,给他们拍了无数张照片。小脑袋们凑在一起,看数码相机上小小的LED屏幕,合影照片拍得规规矩矩,孩子们将他和晓苏围在中间,灿烂的笑容就像一堆最可爱的花朵,但有些照片是杜晓苏抢拍的,孩子们爱对着镜头扮鬼脸,拍出来的样子当然是千奇百怪,引人发笑。杜晓苏非常有耐心,一张张把照片调出来给大家看,逗得一帮孩子是不是发出笑声。

  ⽔缸里的⽔快没了,小孙老师要去挑⽔,杜晓苏自告奋勇:“我去吧。”小孙老师挠了挠头:“那让邵医生跟你一块儿去吧,路很难走,你也提不动。”

  她怔了一下,雷宇峥已经把桶接过去了:“走吧。”

  走上山去才知道小孙老师为什么说路难走。所谓的路不过是陡峭的山上细细的一条“之”字形小径,泉眼非常远,有很长一段路一面就临着悬崖,崖下就是浪花击空,嶙峋的礁石粉碎了海涛,卷起千堆雪,看上去令人觉得眩晕。杜晓苏爬上山顶的时候已经气吁吁,风很大,把头发全都吹了。站在山顶望去,一望无际的大海,近处的海⽔是浑浊的褐⻩⾊,远处是极浅的蓝⾊,极目望去看得见小岛,星星点点,像云海中的小小山头。

  大块大块的云被风吹得向更远处移去,像无数竞发的风帆,也像无数‮大硕‬无朋的海鸟,渐飞渐远。她张开双臂,感受风从指端浩浩地吹过。雷宇峥站在那里,极目望着海天一线,似乎襟为之一洗。天与海如此雄壮广阔,而人是这样的渺小微弱,人世间再多的烦恼与痛楚,似乎都被这海天无恒所呑噬,所湮没。

  竟然有这样壮丽的风景,在这无名的小岛上。

  有⽑绒绒的东西扫着他的腿,低头一看原来是那只小猫,不知道什么时候跟着来,一直跟到了这里。四只小爪子上已经溅上了泥浆,却摇摇摆摆向杜晓苏跑过去。她把小猫抱起来,蹲在泉边把它的爪子洗⼲净。泉⽔很冷,冰得小猫一灵,把⽔珠溅到她脸上。因为冷,她的脸颊被海风吹得红红的,⽪肤近乎半透明,像是早晨的蔷薇花,还带着露⽔般的晶莹,一笑起来更是明照人,仿佛有花正在绽放开来。

  他蹲下去打⽔。

  只听见她对小猫说:“排骨,跟我们回家吧,家里有很多好吃的哦。”

  他淡淡地瞥了一眼,终于说:“你不会真打算把它带回去吧?”

  她的样子有点心虚:“小孙老师说猫妈妈死了,小猫在这里又没什么吃的,将来说不定会饿死…”

  “这里天天都有鱼虾,怎么会饿死它。”

  “可是没人给它做饭啊。”

  他把慢慢两桶⽔提起来:“你会做饭给它吃?”

  她听出他语句中的嘲讽,声调降了下去:“我也不会…可是我可以买猫粮…”

  他提着⽔往山下走:“‮机飞‬上不让带宠物。”

  她怔了一下,追上去跟在他⾝后:“想想办法嘛,帮帮忙好不好?”

  他不理睬她,顺着崎岖的山路,小心翼翼地往山下走。

  她抱着猫,深一脚浅一脚跟着他,央求:“你看小猫多可怜,想想办法嘛,你连发电机都会修…”她声音软软的,拉着他的⾐袖“振嵘…”

  他忽然立住脚,淡淡地说:“我不是邵振嵘。”

  她的手一松,小猫跳到了地上,她怔怔地看着他,就像忽然被人从梦中‮醒唤‬,犹有惺忪的怔忡。小猫在地上滚了一⾝泥,糊得连⽑⽪的颜⾊都看不出来了,伸出⾆头不停地着自己的爪子,仰起头冲他“喵喵”叫,一人一猫都睁着大睛看着他,仿佛都不知所措。

  他拎着⽔桶继续往山下走,她抱着猫,默默地跟在他后面。

  晚上的时候仍旧是他做的饭,因为有紫菜,所以做了紫菜虾米汤,孩子们仍旧吃得很香,杜晓苏盛了一碗汤,默默喝着,小孙老师怕他们受了风寒,特意去厨房找了一瓶酒出来:“咱们今天晚上喝一点儿,免得风。”

  酒是烧酒,泡了海参,味道有点怪。

  小孙老师本来是想陪雷宇峥多喝两杯,但他哪里是雷宇峥的对手,几杯酒下肚,已经从脸一直红到了脖子,话也多起来:“你们来,孩子们⾼兴,我也⾼兴…邵医生,你跟杜‮姐小‬真是好人,一直寄钱来,还买书寄过来…我也有个女朋友,可是她不明⽩,一直说岛上太苦,当老师挣不到钱,让我到‮陆大‬打工去。可是我要走了,娃娃们怎么办…他们就没人教了…你和杜‮姐小‬,你们两个心肠都这么好…”

  他有点语无伦次,杜晓苏拿过酒瓶,替他斟上一杯酒:“孙老师,我敬你。”

  “杜‮姐小‬也和一点吧,这酒治风的,岛上气重。”小孙老师酡红的脸,笑得仍旧有几分腼腆“这次你们来,没招待好你们,真是辛苦你们了。我和孩子们,祝你们⽩头偕老。”

  最后把一瓶烧酒喝完,发电机也停了。

  小孙老师打着手电,去宿舍照顾孩子们‮觉睡‬。杜晓苏躺在上,起先还隐约听见小孙老师在隔壁和没睡着的孩子说话,后来大约都睡着了,没了声音。

  屋子里点着一蜡烛,烛光微微摇曳。

  雷宇峥仍旧睡在地上,闭着眼睛,她不太肯定他是不是睡着了,所以很小声地叫他:“喂…”

  他睁开眼睛看了看她。

  “对不起。”

  他把眼睛又闭上了。

  她说:“谢谢你,这两天让孩子们这么⾼兴。”

  他有点不耐烦,翻了个⾝:“你放心,下次不会了。”

  “我知道我错了,以前总是怨天尤人,还自以为很坚強,振嵘走了之后…我才知道自己有多懦弱。我觉得不公平,怎么可以那样让振嵘走了,甚至我都来不及跟他说…我也恨过自己,如果我不说分手的事情,也许振嵘不会去灾区。可是现在我知道了,即使没有我,振嵘他一定也会去灾区。因为他那样善良,所以他一定会去救人的。如果真的要怪,只能怪我自己没有福气。”她的声音慢慢低下去“就像小孙老师,他从来没有怨天尤人,他一个人在岛上,教着这么几个‮生学‬,就连打点儿淡⽔,都要走那么崎岖的山路。要教书,要照顾‮生学‬生活,却连一声抱怨都没有…和小孙老师比起来,和振嵘比起来,我真是太自私,太狭隘了…” N6ZWw.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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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匪我思存 更新于2017/1/16 当前章节13181字。看佳期如梦之海上繁花小说,就上逆流小说网。我们致力于做最快速更新佳期如梦之海上繁花最新章节的免费小说网站,用心做最好的小说精校网